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论刍议

2018-02-19 22:38
学术探索 2018年5期
关键词:世界

吴 强

(龙岩学院 中央苏区研究院,福建 龙岩 364012)

毛泽东研究专家、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萧延中教授言,“对于现代中国来说,‘毛泽东’就像一面多棱镜”。[1](P15)之所以会有“多棱镜”之感,既说明了毛泽东作为一位历史人物本身所具有的不凡魅力;同时,也是对从事毛泽东研究的学者提出了更高要求,除传统人物叙事之外,尚需主动“通过引入新的方法论资源以呈现毛泽东研究的多样化理论图景”,以实现“从‘人物’到‘问题’”[2](P1)的品质提升。

环顾当下,“中国怎么样重新建构一个现代民族国家,怎么样融入世界,并跟世界平等相处?”[3](P18)依旧是我们需要面对和回答的时代命题。

揆诸中国近代史,毛泽东虽不是第一个开眼看世界之人,此前事实上已经有个别中国人游历泰西时记录下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然其世界史论却极具指标意义,解读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论不仅将加深对其个人的认识,而且也有助于当下国人进一步理解彼时中国社会大环境。

一、毛泽东早期对世界史的总体观照

仔细翻检《文稿》,不难发现地处内陆闭塞之地长沙的毛泽东在其青年时代就已开始对世界史上的一些重大问题进行思考。虽没有学者专家们的高头讲章架势,但并不欠缺基本理性,其话语表达质朴、热烈、直接,充满青年人的“火气”和朝气(也意味着“地气”十足),始终有一种向上之风,动能十足!

(一)人类之目的:旨在于实现自我

在青年毛泽东的思维意识图谱中,人首先是动物,但后者“制其生者无节度也”,而人类则能够“以节度制其生”,[4](P66)从而在动物性之外还能进一步发展出自身特性,也就有着更高的存在价值。以此为基础,毛泽东认为,“人类之目的在实现自我而已。实现自我者,即充分发达吾人身体及精神之能力至于最高之谓。达此目的之方法在活动,活动之所凭借,在于国家社会种种之组织,人类之结合”,[4](P246~247)故他相信民众联合才是最强的力量。不难看出,在青年毛泽东那里,人是第一位的,乃“万物之灵长”。

然而,现实世界却并未达至与毛泽东上述高标相匹配的境况——也就是他所说的“凭借”力量还远未到来,反倒是富于张力,充满不确定感。也就是说,一方面,由于“现处于不大同时代”,故“想望大同,亦犹人处于困难之时,而想望平安”;另一方面,对于人类而言,“长久之平安”或“一入大同之境”却“非人生之所堪”,最后必然“生出许多竞争抵抗之波澜来”,致使“不能安处于大同之境矣”。[4](P184~185)

进而言之,小至个体生命,大到人类整体,此等“不大同”与“想望大同”(或“想望平安”)、“长久之平安”(或“一入大同之境”)与“生出许多抵抗之波澜”之间的紧张、矛盾和斗争具有永恒性,只能是暂时停争止息,它既是人类自身在应然层面对于美好未来的本能性期许,也是实然状态之下个体完成“新组合”或“创造性破坏”的展演,两者之间并非高低对立的关系,而是完成各自历史使命。明了这一点,也才能理解毛泽东的“治乱皆有道”这一说法——“伊古以来,一治即有一乱,吾人恒厌乱而望治,殊不知乱亦历史生活之一过程,自亦有实际生活之价值”。[4](P185~186)

(二)国家之生机:端赖于永恒变化

国家亦是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论的重要对象。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将国家视为社会发展至一定阶段的产物,在这一阶段,社会内部已裂解为两大或更多对立阶级,并陷入无法自我解决的矛盾之中,而为了“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5](P186~187)用列宁的话来说,“在阶级矛盾客观上不能调和的地方、时候和条件下,便产生国家”。[6](P5)

与上述革命导师主张国家乃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不同,正式转向马克思主义之前的毛泽东在其早期对国家的思考则是从更为深刻的事物变化本质一面来谈。对他而言,阶级矛盾只是变化的其中一种形式,变化本身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而包括生死在内也只是变化的表现形式。因此,他才会感慨“世上各种现象只有变化,并无生灭成毁也。生死也皆变化也。既无生灭,而只有变化,且必有变化,则成于此必毁于彼,毁于彼者必成于此,成非生,毁非灭也”。[4](P199~200)

人类是如此,国家也亦然。对人类而言,变化意味着生机,而对国家来说,变化则是日新月异、革故鼎新的代名词,“国家有变化,乃国家日新之机,社会进化所必要也”。[4](P200)从“变化”“日新”和“社会进化”等用词可以明显看出从西方传入的生物史观(又称社会达尔文主义或社会有机体论)对青年毛泽东的影响,使他在认识国家时亦将其视作有生命的人类,并同样会历经各种变化。

(三)宇宙之成毁:实践于新旧转化

作为“自然物之一也”的“人类者”同样“受自然法则之支配”。[4](P194)虽程度有所不同,然而,每个人却都是宇宙真理的部分承载者。“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体,即宇宙之真理,各具于人人之心中,虽有偏全之不同,而总有几分之存在”。[4](P85)推而广之,“宇宙间非仅有人生一世界,人生以外之世界,必尚有各种焉”。多数人“于此人生之世界已种种经验之”,故“正应脱离此世界而到别种世界去经验”,否则,“永远经验一种之生活,有何意味乎!”[4](P195)

即使是宇宙本身,也存在着成毁之间的转化——由旧趋新、以新入旧,不断转化,双向互动、循环往复,其间蕴藏着无限契机和巨大潜能。“宇宙之毁决不终毁也,其毁于此者必成于彼无疑也。吾人甚盼望其毁,盖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岂不愈于旧宇宙耶!”[4](P201~202)毛泽东早期所阐发的这一新旧宇宙之间相互转化的宇宙论与其日后在抗战期间所撰《矛盾论》中的说法,“这是旧的统一和组成此统一的对立成分让位于新的统一和组成此统一的对立成分”,[7](P307)可以说是异曲同工。斯塔尔(John Bryan Starr)就曾指出“构成毛泽东政治哲学的核心观点是冲突或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变化”。[8](P1)

二、气度宏大、内容丰富、中西对照

虽然求学阶段并未专门修习历史学,但这丝毫并未减弱毛泽东对历史的兴趣。历尽艰险前往延安采访的斯诺(Edgar Snow)就曾有过非常仔细的观察。在他笔下,毛泽东“熟读世界历史,对于欧洲社会和政治的情形,也有实际的了解”,[9](P75)《文稿》也能说明其对世界史的阐发和把握较之旧学修养丝毫不遑多让,同样也是气度宏大、内容丰富。

(一)对国际时局和世界形势的分析

作为一位就读于以培养小学教员为目标的省立师范学校的乡村青年,毛泽东对当时的国际时局和世界形势异常敏锐、极为关注。

1. 有关“一战”战局和战争性质的评论

在1916年7月25日致萧子升的一封信中,毛泽东指出“西方似无大烈之战,据经济家从经济上观察,战事不能再延一年”。[4](P52)就在其写信之际,日德兰海战已经结束(1916年5~6月),陆上的凡尔登战役(1916年2~12月)则陷入两方僵持,索姆河战役(1916年7~11月)也在四个月后结束,而随着次年美国的参战和俄国革命的爆发,“同盟国”败象已露,战争的结束其实只是时间问题,毛泽东所做判断可以说是大体正确。

与后世学者将“一战”定性为“无论对同盟国还是协约国来说都具有侵略的、非正义的和反动的性质”,[10](P3)乃是一场帝国主义之间的侵略战争和“为了掠夺、重新分割和争霸世界而进行的强盗战争”[11](P1)相似,毛泽东也认为“一战”只是“用强权打倒强权”,而“结果仍然得到强权,不但自相矛盾,并且毫无效力。欧洲的‘同盟’‘协约’战争,我国的‘南’‘北’战争,都是这一类”。[4](P293)

2. 针对巴黎和会与战后欧洲秩序的评议

毛泽东毫不掩饰其对“协约国”通过召开巴黎和会主持所谓“公道”这一丑陋行径的鄙夷,“协约国满嘴的平等正义,我们且看协约国以后的军备如何?就可求个证明”,[4](P312)更是怒斥和会“三巨头”之一的美国总统威尔逊(Thomas Woodrow Wilson)“十四点计划”中的民族自决原则——“好个民族自决!我以为真是不要脸!”[4](P316)

就法德两国此次“交恶”而言,面对来自战胜国所强加的和平,“一战”后所建立的魏玛共和国根本就无力忠实履行合约全部内容,不消说,“如此高昂的赔款自然引起了德意志人的愤慨”,[12](P243)并进而种下祸根,在德国普通民众中激起强烈的仇法情绪,为纳粹上台后所煽动的“复仇”提供了借口。“原来这回合约,除却国际同盟,全是对付德国的”。[4](P352)

法国看似大获全胜,实则对德和约“割地赔款不两全”,“畏德如虎的法兰”这一标题更是生动刻画了弥漫于法国和波兰两国的惧德心理。“克勒满沙高兴之极,即德国人沉痛之极。包管十年二十年后,你们法国人,又有一番大大的头痛,愿你们记取此言”,[4](P359)而无情的历史也在二十年后证明了毛泽东此一预言的准确性。

3. 就美日两国国内政局走向的观察

毛泽东注意到美国国内此时正发生的两件大事,其一为潘兴将军(John Joseph Pershing)所率之美国干涉军入侵邻国墨西哥;其二则是休斯(Charles Evans Hughes, 《文稿》中写作许斯)、卸任总统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和试图寻求连任的威尔逊这三人参与竞争的1916年总统大选。

他也对这次选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吾意美人既不愿加入欧战,又扩张兵备之事,舆论尚未成熟,故此次非威即许,政策既不变,则威不妨连任”。[4](P52)此段话的前半句其实还有一层意涵——即与威尔逊本人极为看重的入欧参战,并以美国式理想主义改造世界的雄心壮志所对应的却是国内民众的冷漠、迟滞和强烈反对,“大多数美国民众还没有为美国参与欧洲政治和领导世界做好准备”。[13](P66)舆情的不配合也使威尔逊难以统一口径,对外“推销”其理念,巴黎和会上的让步、妥协和落寞乃是必然结果。

较之美国,当时的日本国内则陷入因米价上扬所激起的民众骚动之中。1918年春,大米价格猛涨,1日升大米从3月时的20分增至7月时的40分,部分地区在8月初已超过50分,百姓生活苦不堪言。[14](P348)在此情势下,先是位于本州地区的富山县三百余名渔民妻女包围米店,要求米商低价出售大米,后席卷至全国,这在日本历史上被称为“米骚动”,也是第一次全国性的大暴动。毛泽东1919年特于《湘江评论》发表《强叫化》一文,对此不无挖苦嘲讽道:“报纸证言粮食的危机已迫,可怜的日本!你肠将饥断,还要向施主逞强,天下那有强叫化能得多施的理。”[4](P308)

4. 针对历史人物和当世时贤的点评

纵论世界史,必然涉及人物评价,不论被评者已经去世或仍然在世。大致说来,在众多外国历史人物之中,带领普鲁士完成德国统一的俾斯麦(Otto Eduard Leopold Von Bismarck)和上文所提罗斯福获评最高。前者被赞“通识最富者也”,[4](P21)后者则是“雄杰”,而毛泽东对其于1912年竞选演讲遭刺杀时的情景描述就犹如亲身经历,异常逼真——“犹忆其往某处演说,怨家刺之,血流肠溃,犹从容演说毕乃就医,未尝不叹其勇且壮!闻其春秋盛,雄奇迈往之气未衰”。[4](P52)

由于在巴黎和会中的拙劣表现,威尔逊就只有被奚笑的份了,且看毛泽东如何落笔,“威尔逊在巴黎,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样才好?四周包满了克勒满沙,路易乔治,牧野伸显,欧兰杜一类的强盗”。[4](P318)“我看了‘卒已赞成’四字,为他气闷了大半天。可怜的威尔逊!”[4](P318)语气虽带酸味,但也实事求是,“如果说威尔逊从和会归来时像个斗败了的公鸡,都并不过分”。[15](P182)将威尔逊与俾斯麦、罗斯福两相对比,可以想见毛泽东的倾向性以及对自身未来也要成就一番功业的期许。

(二) 对中国自身和中外关系的忧虑

从原有“天下”体系走出的中国人面对世界时,口言异域,实指中国,毛泽东也同样如此,而可贵之处在于他的思考理路已具现代色彩,且能以西入中,援为参照。

1. 中西互参之法

众所周知,“殊族之文,塞外之史”成为清末民初自王国维以降中国学者的研究热点,并进而形成“从‘虏学’到‘从周边看中国’”[16](P277)的一股学术“预流”(陈寅恪语)。极言之,民国时期学者已经自觉意识到研究中国不能自说自话,而应注重从世界看中国,方有互参之效;也更不能再局限于中原或“本部十八省”(亦称“内地十八省”或“汉地十八省”),而应包括先前被忽略的“四裔”(东北、蒙古、西藏和新疆),而这才是完整的中国。

明了这一学术背景后再来看青年毛泽东的两段话,会更加慨叹他对问题的超强领悟力。其论认为“观中国史,当注意四裔,后观亚洲史乃有根;观西洋史,当注意中西之比较,取于外乃足以资于内也”,[4](P22)并进而强调地学研究和运用地图的双重重要性,“地理者,空间之问题也,历史及百科,莫不根此。研究之法,地图为要;地图之用,手填最切”。[4](P22)

正所谓“取于外乃足以资于内也”,毛泽东在提及诸多外国史事时皆不忘将其与中国当前的处境和命运相提并论,如“被征服的民族不自由,言其近例,台湾朝鲜是也”,“中国待属国甚宽,苞茅贡聘之外,余均听其自治,越南、高丽是也”。[4](P590)为了建立抵挡来自德国威胁的缓冲带,法国将莱茵地区划为“莱茵共和国”,而毛泽东则视该共和国为“丑国”,并以刘豫、石敬瑭为例说明“我们中国也曾有几个这样的国呢”,[4](P314)不无以外喻中,借古讽今之意。

2. 日本之于中国:实为劲敌,中日必将一战

自近代以来,东邻日本之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影响可谓至深且巨,从甲午战败、并吞台澎、日俄战争,再到后来的“九·一八”事变和“卢沟桥事件”,日本可谓无役不与,如何处理与其关系,因应来自“东师”的挑战故也成为不论哪一个执政者都必须要考虑的头等外交要务。

虽只是一介平民,青年毛泽东内心对此现状却极为痛楚。“思之思之,日人诚我国劲敌!感以纵横万里而屈于三岛,民数号四万万而对此三千万者为之奴,满蒙去而北边动,胡马骎骎入中原,况山东已失,开济之路已为攫去,则入河南矣”,并大胆预测“二十年内,非一战不足以图存”。[4](P51)放眼整个国中,当时能有此等史识者着实不多,毛泽东也算得上是孙中山所说的“先知先觉”,“国人犹沉酣未觉,注意东事少。愚意吾侪无他事可做,欲完自身以保子孙,止有磨砺以待日本”。[4](P51)“罢课,罢市,罢工,排货,种种运动,就是直接间接对付强权日本有效的方法”。[4](P294)

毛泽东的上述言论发表于1916年,而当主持《大公报》笔政的著名报人和政论家张季鸾十多年后重提旧事时(1932年4月张秀鸾为王芸生所编著之《六十年中国与日本》作序),国人对日本的不重视却依然如故,不仅没有太大提升,反而更为严峻,其序文的字里行间也就难免会笼罩着巨大的失望情绪,“即以对日论,三十年来,经数次之巨创,而犹不知奋,甲午之败,庚子之危,二十一条之羞,济南惨杀之痛,此在当时,皆不可忍。不可忍者,而事过境迁,又复忘之”。[17](P13)

3. 美国对于中国:亲和接近,中美可以联手

中美关系亦引起青年毛泽东的兴趣,而日本则恰在其论述中成为联系中美两国的“媒介”。“愚意此刻非彼用武之时,欧洲非彼用武之地方。彼之时,乃十年以后;其地方,则太平洋耳”。较之中日仇雠,中美两国在毛泽东看来有着广阔的合作空间,不仅可以分进合击、联手攻日,而且也是商机无限,各有所得。“十年之后,中国兴会稽之师,彼则仗同袍之义,吾攻其陆,彼攻其海。既服三岛,东西两共和国亲和接近,欢然为经济食货之献酬,斯亦千载之大业已”,[4](P52)可见毛泽东对中美关系相当看好,前景也相对乐观。

综上所述,毛泽东早期的世界史论内容丰富、意蕴深刻,论述风格大气洒脱、纵贯长河,人类上下几千年历史尽收其眼底;逻辑说理则睿智通透、慎思明辨,拥有在同龄人中极不多见的哲学思辨能力,而最后则又回到立足中国、放眼世界这一基本点,既忧患于中国现实处境,又积极找寻未来之路。这些特征也就是当时任美国国务卿的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在若干年后访问北京见到毛泽东,并与其攀谈后所得的总体印象——“喜欢将自己看作哲学家”,不仅“总是以其气势令举座注目”,而且“满腔豪情会让反对者慑服”。[18](P235)

三、传统浸染、读书砥砺、时势造就

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论的形成除了自身因素推动之外(如悟性、天赋以及大量阅读),也得益于多方外在社会诱因的共同熔冶,这其中既有历史传承的遗痕,也不乏他所生活的大小环境对其思维方式和观察视角的陶铸、形塑,可以说也是一个综合性产物。

(一) 湖湘学风遗韵

据学者考证,“湖湘”一词由南宋理学学派所创用。[19](P15)其学脉一直绵延至近代,经久不衰、人才辈出,前有魏源、曾国藩,后有以黄兴和宋教仁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加之湖南在历史上素来即是苗汉混杂之地,从而使其既以“霸蛮”著称;又以“开风气之先”闻名,“义以淑群,行必厉己”。[20](P3)

之所以会有如此两面性格,一定程度上也与湖南在近代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日隆有关,“明显可见一个从边缘到中心的过程”,也“由此进而产生了士人心态和观念的大变”。[21](P40)历史的机缘造就了湖南人的勇武之气,敢于冒险,崇尚力行,“这些人物在敌意的环境、尖锐的冲突里冒尖,以一种‘异己’的精神面貌和惊世骇俗的言论行动,使得全国上下都为之侧目”,[22](P189)而毛泽东就生活在这一环境之中。

在致老师黎锦熙的一封信中,毛泽东坦承其对湘军统帅、晚清中兴名臣曾国藩的钦服,“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4](P85)从历史上看,不论生前或后世,曾国藩最令人称道的正是他那身处王朝末世而挽狂澜于既倒的不朽事功,毛泽东在此明显是将其树为人生“标杆”——即日后要成就惊天动地之伟业,而他确实也做到了。

(二)自修苦读磨炼

记诵古典知识和研习政教礼仪对于培养一个近代“新民”所需的世界视野作用相对有限。如果要想开阔眼界,了解外界新知,除了放洋亲栉欧风美雨之外,留在国内者就必须得有一个大量阅读的过程——且最好能够直接阅读西文原著。在这方面,毛泽东早期的“修学储能”可谓功莫大焉,也是在此读书过程中,青年时代从未走出国门的毛泽东依然能够知晓天下事、胸怀凌云志!

其首次接触世界史书籍当在1910年下半年考入湘乡县东山高等小学堂之后,但较为零星,系统阅读还是在长沙求学期间。

时为1912年下半年至次年春,已经考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的毛泽东开始了他在湖南省立图书馆的刻苦自修。在这座迄今仍然是湖南全省最大的公共图书馆内,毛泽东犹如海绵吸水一般,阅读了诸如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物种起源》、斯密(Adam Smith)《原富》、穆勒(John Stuart Mill)《穆勒名学》、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群学肄言》、孟德斯鸠(Montesquieu)《法意》和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民约论》*毛泽东当时所读的这几部书主要都由中国近代著名启蒙思想家和翻译家严复所译,《原富》今译《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通称《国富论》),《穆勒名学》原书名为《逻辑学体系》,乃是借用了中国古代的名学一词,《群学肄言》译自斯宾塞《社会学研究》一书,《法意》现今译为《论法的精神》,《民约论》即《社会契约论》。等一批反映了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的社会科学理论和政治思想经典著作,此外,还包括古希腊诗歌、神话和罗马史等内容。[9](P134~135)

这些书中所蕴含的天演、进化、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等思想当时已经成为时代“新宠”,而严复透过译著所传达的“竞争(一种确定无疑的活力)的价值观”和“在竞争形势下,潜在能力的充分发挥”[23](P40)对于新一代青年人思想生成的冲击几近颠覆性。也是在湖南省立图书馆中,青年毛泽东第一次看到了一幅世界地图(旧时名为“世界坤舆大地图”),“每天经过,总要停下来细看一阵,感到世界真大!”[24](P10)日后追忆,毛泽东极为感性地提到这半年自修苦读对其“极有价值”,甚至产生“想专修社会科学”[9](P134~135)的想法,而“极有价值”无疑包含他对世界史的认知进步。

继而在“一师”学习的数年间,不仅学习条件更好,而且周边还有更多良师益友能够相互辩难、共勉互进,毛泽东自己也说“有师有友,方不孤陋寡闻”。[4](P89)以现在的标准来衡量,其社交范围也是非常广泛的,这从《文稿》《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和《毛泽东书信选集》三部书中即可一探究竟。

在“朋友圈”中,既有老师辈的杨昌济(毛泽东有关世界史的总体看法就主要来自对其讲授修身课时所用教材《伦理学原理》的读书批注)、黎锦熙这两位恩师,同学和新民学会会员中也活跃着一批才士俊彦,萧子升、罗学瓒、易礼容、陶毅(斯咏)、周世钊、向警予、欧阳泽、罗璈阶(章龙)、李思安、张国基、萧子暲(三)、蔡林彬(和森)、刘明俨、沈均、李维汉、劳启荣、魏璧、彭璜都在毛泽东的通信往来名录之中。[25](P1~5)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萧子升和蔡林彬,前者乃毛泽东青年时代挚友,共有多达十二封信写给他,且前文中就有不少史论直接引自这些书信,也说明两人就共同关心的一些问题有过持续较长时间的交流和讨论,而后者总共写有致毛泽东的七封信,通过与好友之间的互致书信,就某些问题答疑、释疑,应该说也从另一个侧面刺激了毛泽东的思考。

(三) 家庭环境影响

“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到老年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26](P4~5)如果说博览群书使毛泽东对外面的世界有了初步感知,那么,家庭环境的直接影响则使其思考向度始终充满了来自家的“影子”,特别是对斗争和反抗的执着更是与其家庭生态密切相关。

在向斯诺索性说开后,毛泽东丝毫不避讳“家丑”。“我家分成两‘党’,一党是我父亲,是执政党,反对党由我、母亲、弟弟组成,有时连雇工也包括在内”,“我的不满增加了。在我们家里,辩证的斗争在不断地发展着”。[9](P121)寥寥数笔,简单刻画,呈现于读者面前的毛泽东父亲形象显然具备“卡里斯玛”(Charisma)特质,“卡里斯玛担纲者攫取赋予他的任务,并据其使命要求服从与归顺”,[27](P264)其对家庭的掌控也是一种“卡里斯玛统治类型”(Routinization of Charisma)。

生活在这样一个“家父长制结构”之下的毛泽东痴迷于阅读中国古代旧小说中的造反故事,并极为推崇平民反抗英雄。“从父亲那里,他了解权力、剥削和仇恨;从母亲那里,他学到了同情和仁爱”,家庭于他就类似于社会,而“这个社会是他日后的革命对象”。[28](P3)其逻辑中显然存在着一个由家庭、社会(国家)而至整个世界(宇宙)的演进图谱。

(四) 内外时局交迫

20世纪第二个10年中国所面临的内外时局同样也是在探讨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论时不可忽略的一大要因。在这十年间,国内先有清室退位、民国肇建以及随之而来的共和初兴,社会似为一派新气象,而后几年却急转直下,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称帝、复辟、护国、护法,还有那打打停停的军阀混战,中国政局犹如万花筒,过眼云烟,异常凌乱;而外部环境虽经日本强压“二十一条”,羞辱至极,通过一战时的正确“站队”却也得以战胜国身份参与国际事务,但巴黎和会的最终结果则令每一个中国人都深感受骗上当。

怎么办?中国的前途到底在哪?

“出生在一个变化而动荡的时代”的毛泽东已经“不是传统的模具浇铸出来的”,[29](P244)其无疑感受到了这一冬日萧瑟,“几个月来,已看透了。政治界暮气已深,腐败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30](P933)此一沉闷窒息氛围的压抑往往也使个体为了反抗既有“牢笼”而寻求更有力道的爆发,这也就是现代社会中的革命或改造,而且还是兼具整体性和全盘性的变革,“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另造环境一法”。[4](P713)

毛泽东并未止于现实层面的思考,而是溯及历史,慨叹“中国四千年来之政治,皆空架子,大规模,大办法,结果外强中干,上实下虚,上冠冕堂皇,下无聊腐败”。[4](P488)他进而以德国为例来说明改造中国社会的必要性,“今之德意志即从前之日耳曼,土地犹是也,人民犹是也。吾曾虑吾中国之将亡,今乃知不然。改建政体,变化民质,改良社会,是亦日耳曼而变为德意志也,无忧也”,途径则是推动中国再造,“使其如物质之由毁而成,如孩儿之从母腹胎生也”。[4](P200~201)如按其意实践,那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改革,也更非改良一词所能涵盖,而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变局。

《湘江评论》创刊宣言说得更为直白,“时机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4](P294)当1921年1月1日在长沙的新民学会会员召开新年大会时,毛泽东提出学会目的应是“改造中国与世界”(同意者十人),何叔衡和张泉山的各自主张(“改造世界”“改造中国并推及世界”)虽有些许表述差异,但也说明改造已成一致共识和中心工作。[31](P233)

回到当时的时代,从更大的思想史背景切入,或能对毛泽东为何要“不理一切”“另辟道路”背后的决绝态度更具“同情之理解”!

不论东土还是西洋,各种思潮在20世纪第二个10年的中国社会都能找得到,且相互竞争,各有拥趸,但不论是哪一种“药方”,对于时人而言,关键锁钥即在于“需要一种学说,一个理论能够使人们在诊断社会问题时,抓住核心所在,并且相信解决了这个核心问题,其他所有附带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决”,[32](P17)而革命则无疑充当了毛泽东以及与其有着类似想法的不少青年人头脑中所憧憬的“一揽子”解决方案。事已至此,“政治,并且是彻底改造社会的革命性的政治,又成了焦点所在”,[33](P26)所谓“救亡压倒启蒙”绝非只是一时的鲁莽之举,恰是中国社会内部情势发展的合理结果。

新文化阵营内部后来之所以会产生路线分歧,实则表明分歧已不仅是胡适、陈独秀、李大钊这三位“大人物”个人之间的意见殊异,而是在陈、李两位周围实际上已经聚拢了一大批向往通过政治变革改造中国社会的革命青年,毛泽东也是其中之一。一定意义上,“正由于早年毛泽东仅是个‘小人物’,因而其思想的种子只能深深地埋藏于中国民众的广阔土壤之中,更为直接地吸取营养,从而更能无隔膜地反映出普通中国人的意志、愿望、情绪和要求”。[34](P17)

因此,“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所送来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能在短时间内即与中国社会“一拍即合”,并逐渐成为时代主流,正因为其提供了一套有着很强执行力的“一揽子”计划。相反,胡适所大力倡导的实验主义——“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更多只是研究考证层面的“术”,而无法提供青年人所迫切需要的“道”,抵挡不住马克思主义的冲击,知识分子的“边缘化”[35](P20)和败下阵来实属必然,而在此后中国舞台上所崛起的则是包括毛泽东在内的“农村边缘人”和“城市边缘人”这两大“边缘人集团”(也即前文所说的乡村青年)。用余英时的话来说,胡适的“科学方法”和“评判的态度”“用之于批判旧传统是有力的,但是他无法满足一个剧变社会对于‘改变世界’的急迫要求”。[36](P214~215)

四、余 论

百年中国近代史既饱含着在西方列强威逼之下被迫进入由其所主导的世界体系的屈辱,也蕴蓄了无数先进中国人向包括西方在内的外部世界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艰难探索,而如何看待世界及其与中国之间关系始终是最为棘手的难题,即使直至今日,也依然如此。正如著名华裔学人王赓武所言:“如果说古代中国是一种历史建构,那么近代中国能否通过审慎地利用世界历史所提供的精华而得到再造?”[37](P92)毛泽东早期的世界史论可以说就是对此诘问的尝试性回答。

放宽历史的视界,“毛泽东是一位关心历史、重视历史,善于运用历史知识于斗争实践的政治家”。[38](P313)阅读中外史籍、从中借鉴治世经验和为人之道一直贯穿于毛泽东早期、中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论革命战争年代还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毛泽东高度注重历史和对史书的嗜好始终如一。如果硬要检讨其不足,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论“并非史家手笔”,[39](P97)学术味淡些。退一步来说,正如前文所叙,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论中的不少预言还真就在若干年后得到应验,他对人情事理(请注意,还只是伦常层次,并非神机奥妙)的直觉确实远超一般人,而这不正是今人(包括相当多的职业历史学家)所缺少的吗?

作为一位在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的双重伟人,仅毛泽东自身就足以构成一座学术“富矿”。毛泽东早期思想是一个仍然需要大力攻治的方向。已故著名历史学家、美国“汉学三杰”之一的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曾在其书中就毛泽东研究的时段侧重说过这样一番话:“尽管毛泽东后来有着卓越的成就,但我们对他早期思想发展的理解还是肤浅的”。[40](P86)

“走向世界,这是近代历史赋予中国人的时代使命”。[41](P135)钱钟书先生在为钟叔河《走向世界:中国人考察西方的历史》一书所写序言中也说:“‘走向世界’?那还用说!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哪怕你不情不愿,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你也只好走向这世界,因为你绝没有办法走出这世界,即使两脚生了翅膀。”[42](P2)

在这“走向世界”的艰难历程中,国人无疑都得面对“中国文化传统怎样在西方现代文化挑战之下重新建立自己的现代身份(Modern Identity)”[43](P1)这一历史命题,这是自清末——特别是五四以来中国知识精英的长久困扰,迄今仍在碰撞、摸索和调适之中,而未最终定型。在诸多探索中,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论不啻为一个较为完备,且极具问题意识的探寻理路。于今审视,毛泽东早期世界史观不仅实质影响着其所在的中国共产党和后世中国人在看待世界时的思维方式,而且也是现阶段正在努力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之际仍然需要时时回看者,正所谓常读常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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