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节气

2018-02-18 01:37曾绯龙
凉山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节气爸爸妈妈

曾绯龙

春晓钉在床上整整七年了。

在这七年当中,春晓的日子精确到每一个具体鲜活的节气。可以这样说,每年被称作农历的花朵、光阴的雕刻、天地的秘笈——我国春秋战国时期就开始流传的二十四节气,稀释了他内心无边的忧郁;孵化出才情与梦想的光亮,尽管光亮幽微且咸涩;更重要的是,氤氲两千余年的节气,让一位徘徊在绝望乃至死亡边缘的人,觅寻到一丝生命的味道,是那种浅淡渺小的欢愉,那份飞快发射又迅疾缩回的瞬间思维自由。

春晓是残疾人,“足不出户”这个成语简直是为他发明的,是他的标签,他的宿命,他的专利。

春晓家就住在村尾的小河边,平素河水潺滠而歌,而一旦下大雨,浑黄污浊的河水会漫过河沿,一直钻进春晓家简陋的厅堂。为防止意外发生,原先住在厅堂左侧小房间的春晓被爸妈安排迁往楼上。春晓从此逃离了洪水,随即也远离了一楼每天可以瞅见的村民洗刷、吃饭、拉家常、劈柴、鞔鼓、剖鸡鸭、晒橙皮、包粽子、缝补衣服等日常生活与劳动画图。

春晓的妈妈也是残疾人,小儿麻痹症,走起来一瘸一拐。也许,有的人看见后会说好别扭,甚至感觉滑稽,就像在观看一个小丑笨拙表演一样。但春晓不这样认为。在他眼里,妈妈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最美的,应该和京剧里的青衣角色一样,充盈着高雅气息。这跟自己有本质区别。自己甭说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无缚鸡的条件,整日里闷在床上,闷在昏暗的阁楼,闷在孤独的网里头。张眼所望皆为室内枯燥的风物,窗外景致只能通过耳朵倾听以及大脑想象,才可形成大致轮廓。不像妈妈,她虽走路不太方便,但毕竟还可做家务,干农活,撑起家里一片天;还可走村串户,访亲会友,让人生旅途充满变幻摇曳的趣味。两种残疾,点厾出两种迥燃不同的存在轨迹。

春晓是个从小喜欢诗情画意的孩子。

他喜欢爸爸背着自己,延伸其高度,让春晓可以探出嫩藕般的小手,去采摘茶树上白白胖胖的茶泡、青红色肥厚的茶耳,那是春晓最爱吃的野果子;喜欢眺望妈妈在远处水气弥漫松叶铺地的松林里捡拾松菇,偶尔听见妈妈叫几声:“春晓,快跟爸爸过来捡松菇啰!好多好大个的松菇!”声音清脆高扬,划破雨过天晴的苍穹,胜过群鸟的啼鸣。

他喜欢烈日炎炎下,爸爸带着自己觅寻到深山的一株叫不出名字的老树,其攀援旋绕的藤蔓上挂满薜荔,好似挂着一盏盏青绿色灯笼。然后爸爸在一根长长竹竿的前端尖细处,绑紧一把铁叉,手握竹竿对准薜荔一旋一扭,薜荔便一颗颗“扑通”坠下。偶尔砸在春晓的光头上,溅起薜荔果蒂部那些乳白色粘粘汁液,同时溅起他“啊呦啊呦”的怪叫。

他喜欢满满一竹篮的薜荔采回家后,观察妈妈做凉粉的场景。妈妈利索地掰开薜荔的果皮,可看见由海绵状隔膜圈围的玫瑰色果肉,接着细心挖出果肉里齐整排列的凉粉籽。然后,将凉粉籽倒进做好的小布袋里,扎紧口子,放入装了一半清澈泉水的木盆中,紧接着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以掌心揉搓起来,直到木盆的水面泛起越来越粘稠的浆液,再倒入调拌的食用碱,盖上白纱布。约摸半个钟头过去,春晓飞快地跑过去掀开白纱布,他應该像新郎揭开红盖头瞥见羞涩的新娘一样心花怒放。春晓只瞥了一眼神奇般结晶的清透凉粉,盛夏里讨厌的暑气便四处溃逃无影无踪。

他更喜欢爷爷坐在板凳上讲二十四节气。曾经作为农活的好把式,而今已年老体衰的爷爷熟识每个节气的时间点,在这个点上该干什么农活,有哪些植物在葳蕤哪些花卉在吐芳,有哪些民谚在叫响哪些童谣在传唱,有哪些特色民俗活动在开展,有哪些野生动物在捕食,有哪些鸟类与昆虫在鸣唱……甚至,每个节气的天气状况如何,温度湿度多少,出门得戴上一顶草帽还是斗笠,该穿多少衣服,人体会产生哪些反应,适合进补什么食物,有哪些野菜可以采摘,要注意防备何种疾病等等,爷爷都如数家珍,谈吐起来气韵昂扬、节奏铿锵,似乎身体里的衰败与病痛也骤然停止了生长,让春晓对变幻莫测意趣盎然的节气产生浓厚兴趣。有时,春晓觉得自己好像面对的是一个人与一群人。前头是讲得噼里啪啦眉飞色舞的爷爷,其背后是一群人,一群穿着“惊蛰”“春分”“芒种”“大暑”“立秋”“白露”“小雪”“冬至”“大寒”等文化衫的小孩,在做着挤眉、揪耳、摸鼻、眯眼、挥手、摆臂、跺脚等动作。浮想联翩中,春晓兀自哈哈笑了起来。爷爷纳闷地问:“春晓,干嘛傻笑呢?”春晓便一边做着挤眉、揪耳、眯眼、挥手、摆臂、跺脚等动作,一边用诗一样的语言回答:“爷爷嘴里吐出的节气一个个嘣地一下活了,就像我一样大的小鬼,他们在跟我做游戏、朝我做怪动作哩!”爷爷顿时明白,原来爱看童话书爱听神话故事的春晓,竟把他讲的一个个节气想象成童话与神话里的小人精。于是,爷爷也哈哈大笑,嘴角泛起的涟漪顿时四处洇散,下巴灰白的胡须也一颤一颤的,仿若仙翁。

人生的无常,命运的多变,往往恶作剧一般集中起来,扑向毫无思想准备的家庭,让生命的楼宇瞬间坍塌,成为忧戚痛楚的废墟;让快乐轻灵的翅膀迅疾折断,成为夹在岁月隐秘处黯淡萎缩的标本。

就在春晓11岁那年,正读小学六年级,他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全身疼痛难忍,不久身体蜷曲,无法行走,经医院诊断为强直性脊柱炎。去过许多医院,看过不少土郎中。西药、中药轮番上阵。也做过按摩、针灸,用过一些偏方,家中已是负债累累,可还是效果不佳。有大医院的外科医生说,可能得开刀,但需要几十万元资金。也许可以成功,也许手术会失败,加重病情,直至完全瘫痪。得去哪儿寻找这笔天文数字的治疗费呢?再说尚且存在相当风险。春晓爸妈于是暂时打消了为儿子动手术的念头,只是坚持按照医嘱买药给儿子吃。

从此,天性浪漫的春晓书也读不成了,只能禁锢在先前的浪漫回忆中,禁锢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药品里,过着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无趣悲苦生活。

好在家中还有完整保存的课本,还有爸爸买的几十本童话与神话书,像《安徒生童话》《搜神记》《西游记》《聊斋志异》《阿拉伯神话集》《格林童话》《郑渊洁童话集》《爱丽丝梦游仙境》《木偶奇遇记》等书籍,即使书页已经发黄或破损,春晓也无比爱惜,整整齐齐码在床边的朱红方桌上。

好在窗外还有二十四节气,它们忠实地守护着每个枯寂的白昼与黑夜;守护着春晓轻舞飞扬的想象力,就像守护暴风骤雨中那株柔弱飘摇的小草。

好在春晓还有爸妈爷爷三位亲人。他们好比三角形的三个点,连成一线,将自己圈围在稳定三角形里面。虽然画地为牢,但浓浓爱意滋润春晓烦忧的心事,让他感觉外面精彩的世界依然存在。

光阴轻手轻脚踩过春晓光洁的额头,一晃三年过去了。家中又发生重大变故。爷爷患上糖尿病,又花费一大笔钱,还是走了,连同那些欢蹦乱跳的节气故事。爸爸因要还债,还要给春晓治病,听说已远赴厦门打工。家中只剩下妈一位亲人了,春晓感到越来越孤独,孤独得甚至有自闭倾向。

第四年,立春。窗外,响起一阵阵鸟鸣。春晓听得出,哪些是黄鹂鸟的啼鸣,哪些是喜鹊的歌唱,哪些是蜡嘴雀的叫声。

雨水时节。又有鸟的声音从远而近,从天空闪电般传入地面:“呷噢,呷噢……”一只、两只,很多只鸟在叫。这是大雁的歌声。春晓透过窗棂框住的一小片淡蓝天空,能想象出大雁排出“人字形”或“一字型”的队列,在薄寒的天际奋力翱翔。

立夏了,妈妈告诉春晓:“好久好久以前啊,善良的女娲娘娘发现人间有的娃娃热天会出现疰夏症状,就变作一个郎中,交代百姓让自己娃娃胸前挂上煮熟的鸡蛋或鸭蛋,这样就可以避免疰夏。”于是,妈妈做了几个鸡蛋放在春晓床头。鸡蛋是妈妈放入添加茴香、肉卤、桂皮、姜末等配料的茶水里烧煮的,蛋壳还用红纸浸染了,宛如孩童红扑扑的脸。春晓贪婪地嗅着,舍不得吃。

小满到了。

“小满不满,干断田坎”“小满不满,芒种不管”。这个时节,以往春晓健步如飞时,爸爸会带他提着长长的木勺子,去附近水渠往自家田里戽水。踩在冰凉湿滑的泥巴里,春晓感受不到身体有啥不适。但如果上到田埂小憩,春晓发现腿肚子上吸附着软绵绵的蚂蝗,就会下意识尖叫起来,神情夸张恐怖,惹得爸爸一阵训斥:“有骨头的还怕没骨头的,蠢蛋!”今天是小满,春晓看着床前挂的日历想,这么凉的天,妈一个人早早出去戽水了,真怕她的风湿性关節炎加重。

小满之日苦菜秀。苦菜,叶片宽厚,茎秆脆嫩,花色橘黄。苦菜名字虽苦,但滋味苦中带甜,就像这个世界大部分人群的命运。甜是生活的衍生品,苦才是人生的本原。

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的嫩暖阳光,春晓又想起与妈妈去采摘苦菜的情形。田野里次第分布金色的油菜与青碧的桑树,村民有的在田地中央舂打收割下来的油菜籽,有的携几带女忙着采撷鲜嫩的桑叶。晨光熹微,把摇摇晃晃走在前头的妈妈圈在一幅油画里,宛如童话中的仙女。春晓跟在后头,一边欣赏妈妈的背影,一边蹦跳着捉蝴蝶。

回到家,妈妈将苦菜洗净,准备做午饭。春晓则将采撷的桑叶放在纸盒里,层层叠叠的绿浪中,翻腾着一朵朵黄白的浪花,伴随窸窸窣窣的下雨声,那是即将结茧的春蚕在咀嚼春天。

春晓叹了一口气,好像惊吓到床头纸盒里一只春蚕,它停止进食,微微抬起笨笨的脑袋。春蚕是村里的狗娃送给春晓的。这个狗娃,就住在附近,常常放学回家书包都没放下就来看春晓,给他零食吃并讲一些校园趣事。而每天上午,总有村民像约定了一样,轮流将新鲜桑叶悄悄放在春晓的家门口。到底是哪些人?才读小学三年级的狗娃也看见过部分村民,但他懂得保密,就是不告诉春晓。好心的村民是想让自己感受春蚕咀嚼春天的曼妙声音呢!春晓眼眶里有一朵朵泪花在次第绽放。很快,他就可以分享蚕儿结茧的欢欣了。

小满之夜,春晓呆呆地眺望窗外。只见皎洁的月色宛如丝绸铺展开来,他能想象一轮皓月镶嵌在碧蓝的天空。夜莺在幽幽地呼朋唤友,春晓在想:

“夜莺也跟我一样孤独吗?”

有一天,墙角的蟋蟀在絮絮叨叨,想跟自己套近乎。“怕热吧,躲这来了,我才不理你们呢!”春晓自言自语,他凭经验告诉内心:小暑到了。

当大暑来临时的深夜,春晓发现几只萤火虫从窗外飞进来,淡黄的光亮在房间里旋舞,这多像自己与同学们在跳集体舞啊!回想起欢愉的校园时光,春晓真想大声哭出来,又怕吵醒楼下的妈妈,只好将脑袋压住枕头,尽量克制住哭声,晶莹的眼泪一滴滴渗出,慢慢地浸湿了枕头,也浸湿了萤火虫的光亮。猛一看,萤火虫就像几颗大泪珠。

已是霜降。虎头虎脑的狗娃咚咚咚跑上楼,人影未至,清亮的童音先期降落在春晓床头:

“春晓哥,我带了番薯与柿子给你吃。”狗娃何止带来这两样吃的?!他分明带来大自然清新蓬勃的气息,带给春晓每个节气最期待最鲜亮的希望。

窗外凉风习习,飘来一阵有气无力的蝉鸣。春晓瞄了一眼床边廖大爷送的两个大玉米,他知道,应该立秋了。他想起上小学前,也是立秋时节,自己与村里几位调皮蛋去山洼廖大爷家的地里偷玉米。清晨,点缀了一粒粒露水的金晃晃的玉米真甜呀,春晓一连几天都去偷。起初,廖大爷还以为是野猪造的孽,但有一次天还蒙蒙黑,廖大爷就蹲守在地里抓贼。结果,其他调皮蛋跑得快,只逮住春晓。妈妈毫不留情,不仅赔偿了廖大爷的部分损失,还将春晓发誓不再偷盗的保证书贴在家门口,让村民监督。

寒露来了。房间阴阴的角落泛着白光,那是一朵朵细小的霜花在朝自己微笑,春晓咪了一口妈妈用野菊花泡的热腾腾的茶水,嘴角也回应一丝笑意。听妈妈说,好几位村民今天在帮咱家割晚稻。可自己一点帮不上忙,还算个小男子汉吗?春晓嘴角的笑意须臾凋谢,眉头瞬间爆裂了一道短细的皱纹。

冬至了,妈妈端了一大碗麻糍上楼。这些以糯米、猪油、芝麻、花生仁、蜂蜜等食材制作的小吃,色泽鲜白,剔透滑嫩,香甜可口,是春晓的至爱。“也不知哪位好心人用袋子扎紧这么多的麻糍,放在我家厅堂的八仙桌上,哎!”妈妈长叹一声,声音里浸润着感激、愧疚,还有幽幽的惆怅、浅浅的幸福。

第五年立春到了,春晓终于有了爸爸的消息。整整一年了,他才收到爸爸从厦门寄来的第—封信:

“春晓:

对不起,一直在外找工作,没空给你打电话,更没空给你写信。哦,我想以后还是只跟你写信吧!你妈不会用手机,要联系得用村民的手机,太麻烦人家了。

立春了,气温渐渐变暖,咬春(吃萝卜)必不可少,这是一种传统习俗。但小心倒春寒,要多吃大蒜、芹菜、洋葱等带味食物,可杀菌,预防感冒。你整天呆在床上,缺乏运动,抵抗力差,要注意保重身体。

家里春耕开始了吧?要告诉你妈干活别累着,要休息好。我在厦门过得挺好,只是今天看见一位报春人走近我租的房子发春贴子,聊了几句,我流泪了,有些想家。

春晓,我会隔一阵子写封信给你。你都不用回信,你躺在床上写字不方便。

海边有小孩在放风筝,咯咯咯地笑,真像你小时候!爸爸想你!”

谷雨前几天,春晓收到爸爸的第二封信:

“春晓:

快到谷雨了,沿村而生的一排柳树长得更高更漂亮了吧?遇到微风一定会飘起雪花般的柳絮,你小时候最喜欢追着去捕捉柳絮。夜里能听见杜鹃的叫声吗?如果杜鹃叫个不休,会不会影响你睡觉?我家小池塘的浮萍更多了更绿了吧?这些日子下雨了吗?田野与森林里的布谷鸟开始家家布谷不停地叫吧?你那些小学同学送的七年级、八年级、九年级课本与课外书听说你一直在看,坚持自学,说不定哪一天咱家有足够的钱帮你治好病,你还可以重新下床走路,去考一所中专甚至大学,圆一个梦。

春晓,记住布谷鸟的提醒:家家布谷。而我家不仅要布下谷种,还要撒播希望种子,那就是希望你坚强,一步步好起来!”

处暑到了,爸爸的信也到了:

“春晓:

处暑过,暑气止。这些日子暑湿较重,要多提醒你妈去村头小溪边洗衣服时穿雨鞋。她常汲双拖鞋去,脚底浸冷水,对她的风湿性关节炎治疗很不好。她任性,只有你劝得住她。

又到了中元节放荷花灯的时候,要记得在你妈做的荷花灯上写上咱一家三口的名字。还有,家门前的枣树今年结的红枣多不多呀?别在意村里调皮蛋或者麻雀偷吃红枣,一个人要大度宽容一点。你记得叫你妈拿几颗最大最红的枣子放在你爷爷的遗像前,他生前可喜欢吃红枣了。”

爸爸的信伴随着大寒的凛冽朔风悠悠而至:

“春晓:

大寒见三白,农民衣食足。家里没有下雪吧?其实下雪好,虽然天气更冷,但可以大量杀死病虫害,村民来年的丰收才有盼头。

出門在外,我好想念在家时你妈用晚稻米、花生、红枣、白莲、板栗、腊肉片等熬成的腊八粥,那个味道呀,真让我流口水!

听说家里的母鸡孵了一窝小鸡,粉嘟嘟的。就怕大冷天,鸡崽扛不住。等春暖花开,它们便可以自由活动了。”

以后,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春晓都会收到爸爸的来信,而且都在一个特殊的日子(节气)前几天信件抵达家里。有时,信里啥都没写,只夹了一张水彩画。春晓想,爸爸真能耐,他以前不是只会画钢笔画吗?啥时学会画水彩了?爸爸的画虽然是当下节气最常见的农村场景,但有模有样,有滋有味,好像经过了一定的专业培训。

譬如:霜降。

是一幅村民在收割后的田间劳作的情形。线条朴拙,但想象丰富,意境悠远,又充满生活情趣,说明爸爸多么钟情乡村深谙农事。整幅水彩画场景开阔,可看见田埂上有人在挑着稻谷,田地中央有人在拔秸秆。画的右上角写了两行字:

霜降见霜,米谷满仓。

满地秸秆拔个尽,来年少生虫和病。

譬如:清明。

画面被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分为二。左边,是一群扫墓的人,可望见纸钱纷飞,仿佛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右边,是一群采摘“明前茶”的人,似乎可以闻到茶叶淡淡的清香。左右两个世界泾渭分明,一个沉湎于怀想与忧思之中;一个沉浸在收获与惬意里头,暗喻人生的不可捉摸,充斥着两面性,让春晓不由得感佩爸爸的良苦用心。

譬如:惊蛰。

画面呈现三个农村劳动场景。“春雷响,万物长”“春雷惊百虫”“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这时的村庄,一片繁忙。油菜地里,几位村民在忙着清沟沥水。附近的矮山,隐隐约约出现人影,在为茶树施肥剪枝,以促使更多嫩芽“砰”地挤出枝条,享受阳光雨露的恩赐。看见此景,春晓仿佛闻到悠悠茶香。近一点,是一个农家小院,有两位手艺人在鞔鼓。春晓曾听爷爷说过,惊蛰这天,天庭有雷神使劲敲击天鼓,人间遂利用这个时机来鞔鼓,以应天意。春晓的家乡就叫鼓岭村,素有鞔鼓传统。鞔鼓,张革冒鼓之意,分为硝牛皮、画鼓腔、拼鼓身、刨腔口、蒙鼓皮、安架、踩鼓、试音打钉、打底上漆等十几道繁杂工序,既包含木工、画师、油漆匠的技巧,更需具备诗人的奇异想象、音乐家的跌宕乐感与舞蹈家的轻灵身手。

譬如立冬。

这是春晓再熟悉不过的鼓岭村。虽已进入冬季,但这里依然青山绿水,气候宜人。屋前草坡,绽放星星点点的叫不出名儿的野花。山上的枫树并未凋敝,还有一些枫叶在霍霍燃烧。远处的霜雾依稀缭绕,并可望见一栋飞檐翘角的庐陵风格民居的黑褐屋顶,炊烟袅袅。“立冬补冬,补嘴空”,春晓立马想起“好吃不过饺子”的民谚,以前自己一家子团团圆圆做饺子吃饺子的快乐情形。那香气弥漫的炊烟之下,也许就有当下的主人在生火煮饺子。春晓想到这些,嘴角开出一朵小山菊。

有一天,春晓忍不住对妈妈说:“爸爸咋还不回家看我们呢?他离开都两年多了,也不打一个电话,就知道给我写信,寄些水彩画给我看,他不要咱母子俩了吗?”

“不会的,”春晓的妈妈眼里噙着笑(但春晓却看到妈妈绯红微笑里深藏的黑色忧伤),“你爸爸只是想在外面多挣些钱,好集中起来治好你的病。听村里人说,从厦门回来一次,要花费不少路费,你爸爸舍不得哩!另外,你爸爸的声带长了一块息肉,讲话沙哑,打电话听不清楚,就别难为他了。”

春晓懂事地点点头,很快又幽幽地说,“可我还是想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春晓闷闷不乐,“我好怀念趴在爸爸背上采茶泡、茶耳的日子,哎!我都快记不清爸爸长啥样子了!”

钉在床上的光阴,就像一根绳索,既捆缚春晓的肉体,又禁锢他的灵魂。虽然,勤劳细心的妈妈每天想着法子做好吃的,让每个节气传统意义上常备的美食尽可能努力做给春晓吃;虽然,妈妈每天不厌其烦地帮助春晓翻身、擦洗、换衣服,让可恶的褥疮远离;虽然,大多数节气来临之际,春晓会收到来自厦门的信件,感受爸爸那穿越时空的关心,至今已经收到几十封信了,但是,春晓内心的苦楚并未减弱,反而有增加的趋势。有时,春晓居然想到自杀这个可怕字眼。一了百了,彻底自由。“妈妈咋办呢?我可能是她活下去的最大支撑。她那样爱我,如果我就这样走了,谁陪妈妈说话?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春晓心乱如麻。

时间过得真快,春晓生怪病已是第六个年头了。

这一年,爸爸的信件明显少了点,有时几个节气的内容合成一封信。除了读信,春晓还有事做。驻村乡干部送给他一部收音机,他可以每天听听新闻广播。春晓最喜欢听夜晚的谈话栏目,让苦楚在主持人充满磁性的嗓音前一点点地稀释,乃至短暂消逝。他尤其欣喜的是,窗外的鸟鸣声似乎多了起来,让自己糟糕的心绪在慢慢好转。妈妈说是美丽乡村建设的缘故,村里栽了许多树,还种了一大片花草。因为童年时,爷爷告诉春晓大自然各种鸟叫声,并惟妙惟肖地模仿过,加上自己看了大量童话书的缘故(书中往往会描写一些常见鸟雀的美妙声音),所以春晓熟悉每个节气有哪些鸟儿在叫,怎么叫,甚至熟悉个别母的公的鸟儿叫声有哪些不同,它们高兴或愤怒时、孤独或结群时、进食或求偶时的叫声也不同,就像熟悉妈妈每天一次次上木板楼梯的脚步声—样。

立春了,楼下的燕子好像在轻声跟自己说着悄悄话:

“吉骨……吉骨……住……”

雨水这个节气,最吸引春晓的是公鹧鸪叫声“嘟哒嘟哒哒……”,母鹧鸪回应“咕咕……咕咕……”它们也会交谈呢。春晓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该侧耳倾听公鹧鸪与母鹧鸪的私密谈话,他脸上洇了一层微淡的红。

惊蛰时节,有时春晓会听见猫头鹰或者乌鸦的叫声,凄厉清冷。“咯喽喽,咯喽喽……”,“吱哇苦呀,呱呱呱;吱呀苦呀,呀呀呀”。

有时会听见野鸽子的“咕噜咕噜……咕咕……啪啪……”声,画眉鸟的“啾咕啾咕”声,云雀的“滴溜儿”叫,夜莺的深情咏叹“啾啾……啾啾哩……”。

还有喜鹊的叫声“鹊……鹊鹊……”简单明快,节奏感强。黄鹂鸟的“嘀哩哩,嘀哩哩……”真的太美妙了。

春晓听得最多的鸟叫当然是春分时麻雀“吱喳……吱喳……”声音单调简明,无休无止。

“咕咕嘎嘎”“咯咯咯”……清明前后,春晓可经常听见野鸡的叫声。野鸭的声音差不多,一般“嘎咕嘎咕”叫唤。

谷雨时节,可听见草莺的歌声:“落落落落嘘”;听见布谷鸟急促的提醒“咕咕布谷……咕咕布谷……光顾打锄光顾打锄……”;听见白头翁的奇怪声音“咕嘟噜……咕嘟噜……”。幸运的话,还可听见斑鸠谈情说爱时公的叫“咿咿”,母的叫“啾啾”。等到双方混熟了,热乎了,就换成“咕咕”的声音。有时它们也会吵架呀,声音尖利:“气嘟嘟……嘟!气嘟嘟一一嘟……”最后终成眷属,则愉快地唱起歌:“滴咕儿滴咕儿……”。听见喜欢站立于桑树枝条的戴胜鸟一连串“呼……勃勃,呼……勃勃……”的叫声,起伏跌宕,别有韵味。

芒种时,伯劳鸟叫声悠长“嘀儿……啾……啾啾……”。小暑到了,窗外清凉的高空,回荡老鹰“啾……啊儿……呗……”高亢辽远的歌声。

到了秋天,天气渐凉,春晓居然在处暑、秋分、寒露、霜降等节气,也听见环颈雉、燕子、麻雀、绿头野鸭、斑鸠、夜莺等鸟叫。冬天了,万物萧瑟,一些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鸟叫声,依旧伴随立冬、小雪、冬至、大寒等节气的来临,点点滴滴渗进春晓敏感的耳膜。他于是好奇地问妈妈,妈妈还是一脸憨笑:“是鸟儿怕你孤单来陪你!甭想多了,鸟儿都喜欢你嘞!”

第七个谷雨到了。

村里来了一群统一戴着黄帽子,穿着红色马褂的年轻人,他们是栗芝带来的志愿者。栗芝是市里一家单位下派的干部,专门负责扶贫攻坚工作的村第一书记,一位青春勃发的大学生。这天集中来看春晓,带了不少食材,又送给他一些书籍及学习用品。中午时分,大家一齐动手做家宴,有人还去溪边摘野葱野芹菜,终于做成一顿香喷喷的晚餐。这真是与众不同的爱之宴呵!一桌或熟悉或素不相识的人欢聚一堂,说梦想,谈坚强,叙旧事,空气里有股浓浓的亲情在流溢。

春晓让一位志愿者背下楼。他难得这么开心,家里从未来这么多客人。春晓一直浅笑着,羞涩地看着大家争先恐后地夹菜到他碗里。他很少说话,说得最多的是两个叠音字“谢谢!”妈妈在一旁不時擦眼泪。

这是春晓过得最快乐的一个节气。

爱,在汩汩流淌。“八月雁门开,雁儿脚下带霜来。”“一场秋雨一场寒”,到了当年秋分,春晓跟许多小孩一样,在床前桌上玩着“竖蛋”的游戏,他等来的不是带霜的雁儿,更不是寒凉的秋雨,而是一声久违的春雷,在干涸的心田催生出梦想的花朵。在栗芝发动下,全县志愿者共为春晓筹集20余万元善款,当然也包括鼓岭村的志愿者。栗芝等人带春晓来到南方的一家大医院,成功实施了髋关节转换手术及膝关节牵引理疗。手术十分顺利,春晓又可以站起来了!

然而春晓并不知道,在他“钉”在床上漫长难熬的时间里,全村人隐藏了多少秘密?!

春晓的爸爸为了还债,更为了尽快治好儿子的病,铤而走险参与偷盗,刚上手就锒铛入狱。村里考上厦门一所大学的小美,一直在默默充当“编外父亲”的角色。由春晓妈妈电话告诉家里情况,小美代笔。在县城教美术的小松老师,一直在教春晓妈妈描画各个节气时段乡村生活的水彩画,然后再交给小美分批寄出。邻村擅长口技的温大爷,是春晓爷爷的生前好友,七十多岁了,在第六年春晓最落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执意要填补春晓爷爷离世的空白,认真模仿各个节气的鸟叫声,即使寒风呼啸,也坚持来到春晓的楼下学鸟叫。还有许许多多带给春晓好吃的好玩的村民,他们到底是谁?没有人告诉春晓。村民把这个巨大的秘密刻进广袤的大地,刻进伟大的母爱,刻进岁月的伤口,就为了一位孤苦少年,能够枯木逢春,重续梦想。

也许,春晓很快就会知晓一些秘密,但也只能知晓其中的一部分,就像永远无法知晓悠远的节气中所包含的一切幽邃秘密……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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