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文中亲族间常用称呼
郭罗玛法:外祖父
那克出:舅舅
阿玛:父亲
侧福晋:妾
讷讷:母亲
玛法:祖父
阿牟其:伯父
额云:姐姐
额克出:舅妈
额其克:叔叔
又老又穷,
那就是我的外婆,
她总是不安地说,
我没有什么带给你,
等我懂得时,
她已长眠地下。
有什么比你更深厚,
外婆,你给了我妈妈,
和一个古老的故事,
现在,我讲给你……
——摘录谷野的诗
很早很早以前,天地未开,天是没有形体的,水一样流溢,云一样缥缈。混沌的世界里,孕育出了天神阿布凯恩都里,那时,他还没有多少神性,喝着天地间的雨露,饮着山川间的河流,吸食着宇宙间的精华,在浊如蛋壳里的世界中逐渐强大起来。
地狱之神耶路里主宰着混沌的世界,风雨雷电诸神,还有地母之神讷妈妈等,都听命于地狱之神的调遣。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要分清三界九层,天地人各居其一。耶路里不许,清晰的三界中,没有他的位置,于是爆发了天宫大战。
耶路里强迫风神鼓足嘴巴,吹得天翻地覆,把地母神讷妈妈放在桦皮篓里的黑头发吹上天空。霎时,满天都是讷妈妈的黑头发,把宇宙覆盖得一片黑暗。耶路里想用讷妈妈的黑头发捆绑住阿布凯恩都里,让世界永远见不到光明。刺猬神前来助阵,用身上的刺挂住耶路里,使其失去了魔力,败下阵来,落到了大地。
地神讷妈妈是善良的神,她不想让任何生命受到伤害,把耶路里埋在地下,从此,地心成了永久的黑暗。
——萨满传说
1
万历二年,舒尔哈齐才十一岁,就学会了打仗。
教他打仗的是郭罗玛法(外祖父)王杲,郭罗玛法把他掼在小公马的背上,一巴掌拍下去,小公马便在古勒寨狂奔起来。野性的小公马还不习惯被人驾驭,嘶鸣踢尥,左突右奔,直到把人甩下去,才得意地跑向草甸子,甩着尾巴,悠然地啃草。
摔过几回,舒尔哈齐便黏在了马背上,天神阿布凯恩都里都无法揭下他。在此之前,虽然也是过着马背上的生活,却都是搂着哥哥的腰,无论去哪儿,都是哥哥带着他。六岁离家出走,天当被,地当床,渴饮山泉水,饿猎林间兽,虽说获得了无尽的自由,却始终被庇护在哥哥的影子里。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独自策马奔腾的舒畅,享受到了无边无际、无拘无束的宽广与自由。
女真人活在马背上,王杲说,马是你飞出的身体,你是马夺不走的魂灵,不会打仗,别当男人。
野性的小公马,不懂得吝惜四散在寨里的鸡鸭鹅,还有牛犊与羊羔,翻蹄亮掌,一任践踏下去,有人拎着死去的禽畜找上府门,令其赔偿。王杲满不在乎,捋着胡子,瞅着外孙子在马背上猴子般上蹿下跳,感叹道,又是一名悍将。直到人家催问,阿突罕,啥时赔?
一句阿突罕,叫得他心花怒放,爽朗地让开府门,说,进院里,随便挑,死的就别拎进来了,拿回家,炖肉。
寨子里的人笑逐颜开地出来进去。
郭罗玛法一言九鼎,建州女真诸部尽知,朝廷册封他为建州右卫指挥使。他却不以为然,他不喜欢朝廷赐的汉名,更喜欢人们叫他阿突罕。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什么朝廷不朝廷的,皇帝的敕书是一纸空文,我是你们的罕(汗王的意思),建州女真的首领是天神赐的,祖先给的,不是皇封的,建州的事,我来管,用不着朝廷。
舒尔哈齐第一次打仗,是在抚顺的马市,没有一点儿女真勇士的豪气,成了十足的菜货。
抚顺马市,他不陌生。五年前,哥哥努尔哈赤像他这么大时,常带他来,卖采来的人参、松子、蘑菇、木耳,还有捕来的禽兽,换回布匹、铁器和粮盐。
渴望自由的舒尔哈齐,躲开郭罗玛法和哥哥的眼睛,骑着小公马,驮着和哥哥一块儿打来的猎物,摊在集市口,想要换几匹好布、几斗粮食。哥儿俩寄居在郭罗玛法家五六年了,正是长身板的年龄,饭量大得日食升米,总这样白吃白住,脸上无光。尽管那克出(舅舅)阿台没说什么,可阿哥们已心生厌烦,他们的存在,等于抢了阿哥们碗里的肉。女真人的习惯,不养闲人,只要能奔跑,不和猛兽搏斗就去和人战斗。
刚把野猪、狍子从马背上撂下,没等卖出去,一个壮硕的边吏领着一群人就过来了。朝廷刚刚下令,断绝贡市,蛮夷之人,不得贸易,要没收舒尔哈齐的猎物。
仰视魁梧的边吏,舒尔哈齐内心发怵,猎獠牙野猪,捉七岔梅花鹿的兴奋与勇气骤然丧失。女真人的猎物,是捕猎者的另一半灵魂,神圣不可侵犯,每逢捕到猎物,他们先是刺穿猎物的心脏,放净全身的血,让猎物的灵魂随着鲜血流泄出来,凝聚在空中。然后,他们把猎物的头颅高高地挂在树上,闭合双目,顶礼膜拜,祈祷天神收走猎物的灵魂,让它们转世为人,投生到富贵之家,感谢天神把肥美的肉赐予他们,让部族生存与繁衍。
猎物被边吏拿走意味着什么?是尊严被收走了,灵魂被欺凌了,即使心存恐惧,也不能放弃勇敢。搏斗持续仅仅几个回合,舒尔哈齐的步法就乱了,郭罗玛法教给他的招式全丢在脑后,护身的腰刀被踢飞,人也栽倒在地,一只大脚踩在他的后背上,用力地蹍着,似乎要把他蹍进地狱。
舒尔哈齐觉得自己被踩得薄如一片荷叶,张大嘴也喘不上气来,眼前一片漆黑,他看到了地狱之神耶路里,张开獠牙大嘴,冲他笑呢。
一支响箭带着哨音凭空而降,那箭是警告,也是示威,只是壮硕的边吏没有听懂,或者没有在乎,脚依然牢牢地踩着舒尔哈齐,没有躲闪。就这样,他的腿肚子不可避免地被利箭射穿了。
骑着快马,拉弓射箭,疾风般奔驰过来的正是哥哥努尔哈赤。弟弟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怎能瞒过后脑勺都长眼睛的郭罗玛法,早就料到,此番交易,不会顺畅,于是派哥哥悄悄跟随,暗中保护。
果然,郭罗玛法不幸言中,弟弟正在遭受欺凌,且有性命之虞。
努尔哈赤将弓箭背回身后,舞着大刀,冲到弟弟身旁,一个镫里藏身,将弟弟从地上拎起,横担在马背上。
那一瞬间,舒尔哈齐立刻从地狱之门里弹出,看到了天神的笑脸,天神抚着他的脑壳,说了声,魂来。
努尔哈赤没有逗留,奔向小公马,割断缰绳,一鞭子打下去,两匹马朝着古勒寨疾驰而去。弟弟还在惦念着好不容易才猎取到的野猪和狍子,想让哥哥把猎物抢回来。哥哥用鞭子抽了下马屁股,告诉弟弟,天地不失,猎物不减,记住我的话,宁可被打死,不可被打败。
边吏们怔了片刻,直至努尔哈赤飞驰而去,才猛醒过来,没想到女真人竟敢开弓放箭,射伤边吏。他们跃身上马,扬鞭急催,铆足了劲儿追赶。追到百步之外,看到努尔哈赤侧身拉弓,他们立刻勒马驻蹄,已经尝过了百步穿杨的箭法,追近了,下一个受伤的就是自己。反正也跑不掉,他们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追下去,一直追到古勒寨前,被山门挡住。
边吏们呼叫着,皇帝没开恩开贡市,必须交出私自交易的女真人。
郭罗玛法大怒,不仅对寨外叫嚣的汉人,还对他的两个外孙子,让人追到了寨门口,真是让古勒寨颜面扫地,也丢尽了你们爱新觉罗家族的脸,像打野猪猎黑熊那样,把汉人给我撵回去。
不管怎么说,郭罗玛法好歹是朝廷命官,按规矩这些普通的边吏对他要行跪拜之礼。结果边吏们非但无礼,还大呼小叫,显然没把建州女真放在眼里。边吏们的不恭,让郭罗玛法特别恼火,以前和汉人发生争执,郭罗玛法大多请汉人的官吏进寨,商议如何解决。这一次,郭罗玛法不再惯着他们,放手一搏,让外孙子像对付狼熊虎豹一般对付他们,不惜拎几个血脑袋进来。
舒尔哈齐看到寨墙上的兵丁已经把弓拉满,与哥哥一同下去,若是打不赢,墙头之上就会万箭齐发,确保他们万无一失。郭罗玛法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告诉他,男人迟早要上战场,第一仗打的是勇气。
边吏们没有想到,刚才还受胯下之辱的小屁孩,转眼之间气势陡涨,拍马过来,长矛点到之处,枪枪索命。还有那个哥哥,嘴上没毛呢,就力拔千钧了,兵器碰上,刀枪俱飞。难怪人常说,一鞑十虎,小孩子都这么厉害了。
边吏们一溃千里。
第一次打胜仗,舒尔哈齐心花怒放,他知道,打胜仗功劳是哥哥那张弓的,便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哥哥对弟弟什么都舍得,甚至是命,只有这张弓,多摸一会儿,都会受到哥哥的呵斥。弓是爱新觉罗家族祖传下来的,做弓弦的牛筋,是一头顶死过猛虎的野牛的筋,四世祖与这头野牛斗智斗勇,耗了好几天,才将它猎杀,取筋为弓。五年前,哥哥牵着他的手,离家出走时,什么也没要,只是背走了这张祖传下来的弓。
与爱新觉罗兄弟的欣喜截然不同,郭罗玛法王杲气愤难消。
这股气儿他已经憋了好久了,即使没有外孙子受辱这回事儿,和地方官吏也是迟早要翻脸的。一百多年了,建州女真人和朝廷翻脸的事情还少吗?好的时候是皇亲国戚,建州女真最好的格格都成了皇妃,替老朱家生龙子龙孙;坏的时候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交情是抗争出来的,尊严是鲜血写成的。
贡市不开,山珍野物貂皮人参就折不成银两,锻造不出刀剑,买不成骏马,换不来铠甲。没有实力,靠啥在蒙古各部、朝鲜王朝、海西女真还有朝廷之间的夹缝中生存?虽说有右指挥使这个招牌,但那不过是朝廷给你的假面具,皇封在建州女真各部不管用,各部各据各寨,不会随便听从谁的调遣,除非你兵强马壮,不得不依附于你。
王杲的目标是让古勒寨成为四百年前大金国的会宁,不论海西女真还是野人女真,所有女真人都到这里膜拜天神阿布凯恩都里。
对于王杲的这番雄心壮志,朝廷内外毫无察觉,地方官员浑浑噩噩。然而,八百里开外,有一个人即使在太师椅上打盹儿,也能洞察出王杲的一切,哪怕包藏很深的心思,也休想逃过他的火眼金睛,那人便是端坐在广宁府的辽东总兵李成梁。
李成梁很清楚,把王杲的身份抬得再高,也是名义上的,他不允许建州女真任何一个部落坐大,尤其是王杲,这个通晓蒙汉朝语的家伙,一旦在女真部落中形成号召力,再和蒙古部落、朝鲜李氏王朝勾连在一起,结成同盟,那将成大明的心腹大患。眼看着王杲经营的古勒寨不断吞并和吸纳周边的各部落,城堡越筑越牢,人口越聚越密,实力越攒越厚,威望越来越高,必须釜底抽薪了,否则就会养虎为患。
最直接的办法,斩断贸易,让你养不起收降的部落和寨子里的人,然后再分化瓦解。
努尔哈赤射伤边吏的事儿,迅速发酵。总兵府下通牒,责令王杲不得私开贡市,念及罪魁祸首为其外孙,暂不收监入狱,将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送至广宁,由总兵大人亲自调教。
王杲立刻明白,李成梁又玩了个一石二鸟,两个外孙子是爱新觉罗家族未来的希望,若不是女儿早逝,继母苛刻,女婿心生嫌隙,外孙子哪能弃家而走,投奔到古勒寨?如若将两个孩子送到广宁,无异于将爱新觉罗家族的人送给李成梁做人质。联姻本为结盟,现在女儿早逝,若是拿人家的孩子取悦李成梁,便是与爱新觉罗家族结了仇。从此以后,女真诸部便不会有人折服于他,更不会有人叫他阿突罕了。
十六岁的努尔哈赤,已经嗅出了异样的气息,觉得给郭罗玛法惹祸了,领着弟弟,惶惑地进来,跪在郭罗玛法面前,准备承受责罚。没想到郭罗玛法将他俩抱起,反倒夸奖他们是勇士,那些阻止贡市的边吏,不是该打,而是该杀,他们断的不仅是女真人的活路,也是汉人和朝鲜人的生路,郭罗玛法要替天行道。
这不是一句气话,而是立竿见影的行动,不见一点儿血,不紧逼一下,朝廷就不会放开贡市,大明的官吏就是这样,欺软怕硬。王杲带着人马出寨了,自然,先去的是抚顺马市,先派几个人到汉人的集市搅局,把他们的头儿诱骗出来,拿他的人头回答李成梁,你不放开贡市,我就让你鸡犬不宁。
果然,抚顺守备游击上当,追将出来,中了埋伏,脑袋成了祭品。
一不做二不休,劫掠大戏从此开演,先是抚顺,后来不是辽阳就是沈阳。每一次出去劫掠,不过一二百人,守卫的朝廷兵马,都是数以千计,却不敢与古勒寨的铁骑对峙,或是望风而逃,或是紧闭营门不出。
王杲缴获的财物车载马拉,贡市得不到的东西,全弄到手了。
事实上,王杲并没有引发战争的企图,频频出击,只是想逼李成梁就范,向朝廷奏报,开放贡市。倘若李成梁派个使者,或者请爱新觉罗家族当中间人说和,要回劫掠的东西,他绝对不会反驳。谁想到蒙古各部瞅准机会,趁火打劫,长驱直入汉民聚集的城镇,抢劫财富,掠夺人口。
李成梁借题发挥,带兵征讨的理由更充足了。
战争大幕拉开时,王杲还没完全准备好,李成梁没有派人来谈判,带着六万大军,直接平息叛乱。
战争一开始便是一边倒,全寨兵丁加在一起不过千人,况且朝廷带来炮石、火器,一副不破山寨誓不罢休的架势。幸好山寨依崖而建,城高堑深,郭罗玛法率三百之众,抵万人的轮番进攻。努尔哈赤的神箭,箭无虚发,舒尔哈齐撬动礌石,砸碎一架架搭上寨垣的云梯。
郭罗玛法看到了新一代的建州勇士。
然而,天公不作美,北风骤起,满天狂吼,枯黄的落叶,雪片般漫天飞舞。正午的太阳起晕了,血一般鲜红。明军的火弩飞向了寨前的森林,火球骤然而起,在油松、红松还有白桦树的树冠上滚动,径直摔进了寨子里。
古勒寨里,大火熊熊,连片的房屋、畜棚、粮秣被大火吞噬,老人、孩子、牲畜被火舌追得到处乱跑,寨中的全部积蓄付之一炬。
郭罗玛法知道,这是无法打赢的战争。郭罗玛法更知道,攻入寨子的李成梁,不会把外孙子怎么样,他告诉两个外孙子,脱掉铠甲,扔下武器,不许抵抗,李成梁不会杀你们,他不敢与所有的女真人为敌。
努尔哈赤听懂了郭罗玛法的弦外音,也知道了爱新觉罗家族的分量,收起了弓箭。
浓烟将古勒寨团团裹住,烈焰追逐着浓烟节节攀升,蓝天被大火舔红。没有参透玄机的舒尔哈齐眼睛喷着怒火,他特别憎恨放火焚烧森林,他认为这是最无耻的事情,女真人珍爱森林,珍惜山林里的鹿狍猪兔熊狼虎豹。他们认为这些生灵都是神的化身,女真人猎杀它们时,不靠陷阱,不动水火,直面相对,公平决斗,不让猎物糊涂着死去。假如是偷猎,猎物的灵魂窝在尸身里,逃不出去了,人吃下去,会魂不守舍。
愤怒的舒尔哈齐不惧汹涌而来的明军,固执地用礌石猛击搭上寨垣的云梯。努尔哈赤蛮横地将弟弟抱下寨垣,弟弟还小,辨不清事情背后的缘由。
寨门被击破了,明军冲进来,不分妇孺,一律斩杀。千余人的血,在山寨里流成了小溪。郭罗玛法和那克出冲开一条血路,只带着很少的人突出重围。
李成梁骑着高头大马迈进寨中的校场时,努尔哈赤正搂着弟弟孤独地站着。瑟瑟的北风中,两个人的脸皆被熏黑,只剩下细长的凤眼和肥硕的耳朵,还有鲜明标志着爱新觉罗家族的头饰。
有谁能在火海与血泊中纹丝不动地站立?又有谁视刀光剑影为无物,生死未卜时岿然不动?李成梁不问自明,这就是爱新觉罗家族的血性,他曾见识过。
带走吧。李成梁说。
2
从古勒寨到广宁府,快马加鞭,尚需二日,徒步而行,则需半月有余。李成梁早已打马回府,向朝廷奏报表功了。舒尔哈齐与哥哥随着众多的兵丁,爬山越岭,艰难跋涉。
趁着明军还没走远,阿玛(父亲)塔克世赶着车,从赫图阿拉城追来,车里载满了鹿茸、貂皮、冻肉还有烈酒。这些好东西,建州女真向朝廷进贡时才凑得这么齐,够阿玛娶好几个侧福晋(妾)了,却大方地送给了押送他俩的官兵。
兄弟俩抱着阿玛哭了,哭得风吼冰裂,泪溅雪融。阿玛没有嫌弃他俩,倾其所有,取悦于兵士们,免得被俘的儿子受屈。
官兵们早就知道塔克世与李成梁有“香火之情”,也就是结拜兄弟,况且总兵大人发令,寨破之时,确保盟弟之子毫发无损。从在古勒寨俘获两人起,没有呵斥,没有鞭笞,没有虐待,甚至连绳捆索绑都没有。总兵大人交代过,这两个爱新觉罗家族的孩子,押送回来,归他专人管束。
舒尔哈齐不会知道,他和哥哥受到的优待,背后藏着阿玛与李成梁不能言说的秘密。阿玛为保全他们俩的性命,拒绝了王杲的求助,选择了听命于朝廷,不但没派援兵,反倒与李成梁歃血为盟,报信儿带路,致使古勒寨被重兵围困,寨破人亡。也正因为阿玛助明军攻古勒寨有功,李成梁在奏报中恳请朝廷将建州左卫指挥使的职位重新赐予爱新觉罗家族,封给功臣塔克世。
等了一百四十年,爱新觉罗家族终于赢回原有的荣誉,重新引领建州女真。
越过泥淖,蹚过冰河,远山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然而,把远山走到眼前,却走烂了兄弟俩的棉靰鞡。
远远地看到了城垣,看到了锯齿状的女墙,还有在风中招展的旌旗,渐渐地,也看清了守城兵士的面目。这便是广宁城了,总算走到了头儿。
踏上吊桥,走过丈余宽的护城河,钻入瓮城,跨进城门,眼前一片开朗。舒尔哈齐从没见过如此繁华的街巷,也从没见过这么多人穿着色彩缤纷的衣服。街上的人都驻足望着两个穿着兽皮衣服的俘虏,像是看误入城垣无处逃窜的两只土狼。
李成梁的家与总兵府紧紧贴在一起,相互连通。李府是座大得没边的院子,附郭十余里,树木障天,城楼鳞次栉比。走到近前,青灰色的大门楼,山一样高,压得舒尔哈齐喘不过气来,还有那狮子口般的大门,涂过血一般黑红。北风呼啸着,跳过医巫闾山,癫狂地砸向广宁城,却在李府的大门外突然收住脚步,乖乖地绕开了。
舒尔哈齐打了个冷战,擦掉了冻出来的大鼻涕,依在哥哥的身旁,扯紧了哥哥的衣襟。哥儿俩被带进的是总兵府,门槛很高,高过了舒尔哈齐的膝盖,门两旁的卫士手中的大刀却压得很低,低得抵得上舒尔哈齐的额眉。
想迈过门槛,两个孩子都得把腰弯成大虾。努尔哈赤不弯腰,不低头,脖子迎着刀刃,直挺挺走过来,逼得卫士抬高了手中的大刀。学着哥哥的样子,舒尔哈齐挺着腰板,跳过了门槛。
此时的李成梁,已经得到了朝廷的封赏,端坐在后堂,等待着新的仆役——爱新觉罗家族的两个儿子。
行过跪拜礼,哥儿俩的兽衣兽裤被扒了下来,换上了汉人仆役的装束。
扒掉衣服那一刻,努尔哈赤的眼里射出了豹子一般凌厉的目光,与李成梁鹰一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阴郁的大堂,顿时撞出了噼噼啪啪的火光。
李成梁顿了下,他担心这种目光,也欣赏这种目光,他要把爱新觉罗家的长子削成一把利斧,揳进建州女真之中,让这个好战的部族征战不休,消除朝廷东北部的肘腋之患,让皇上安枕无忧。
李成梁的眼睛在哥儿俩的脸上扫了一会儿,然后挥下手,让卫兵把哥哥带出去,送到马厩,替总兵大人养马。但凡武将,皆嗜马如命,少一哨人马,李成梁不会心疼,闯关东的汉人多着呢,抢着当兵吃粮,坐骑受了委屈,那可不行,千里马千里难寻一匹。况且,努尔哈赤未及成年,便生得力壮如牛,凤目虽小,眼光却咄咄逼人,留得太近,包藏祸心就无法防备;丢得太远,又无法抓牢,养马便恰如其分,对马的好歹,能体察出对主人忠心与否。
就这样,十一岁的舒尔哈齐被留在了前堂后室,侍候在李成梁的左右,丫鬟一般,端茶倒水,抹尘净桌,洗脚扫地,甚至照料吃饭就寝。
哥哥喜欢马,正求之不得。
马厩里不只是李成梁的一匹马,总兵府养了好多马,只不过总兵大人的马单拴一槽,如今又由努尔哈赤一人专饲。平时,战马被将士们拉走集训,马倌儿们无聊,厮混在一起,谈天说地,天南海北的消息都听得到,三国水浒的故事夜夜讲个不休。
别人听三国,听个热闹,努尔哈赤听三国,听出了许多门道,没事儿就把这些门道掰扯给弟弟听,弟弟汉话说得还不很好,听得云山雾罩。舒尔哈齐分不清司马懿是哪匹马,诸葛亮是哪头猪,弄得哥哥只好女真语夹杂着汉语,重新讲故事。
幸亏总兵府有教书先生教诲已是弱冠之年的李如柏,舒尔哈齐陪在身旁做书童,耳濡目染,后来汉话反倒胜过了哥哥。
转眼间,到了第二年春,蒙古草原大旱,牲畜无草可食,土蛮部旧戏重演,再度来犯辽东。李成梁驱使被俘女真人拿起刀枪,冲锋在前,充当明军的挡箭牌。
十七岁的努尔哈赤没有白学三国,刘备借兵的故事启发了他,这是上苍赐给的机会,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也在提醒他,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抓住。他向李成梁请求赐予战马,带着弟弟,领着女真人,冲锋陷阵。
成天圈在总兵府,一双手没完没了地在总兵大人的脚丫子上捏,舒尔哈齐已经烦了,一个大男人,天天当假丫头,哪儿如提刀上马、抽箭拉弓、酣畅地驰骋在战场上舒服。哥哥要带他出去,奔向生死未卜的战场,他的眼里却释放出了熠熠光芒,虽说那是刀尖上舔血,马蹄下求生,可他却获得了解脱,获得了自由,即使是用鲜血和头颅去厮杀,也值得。
女真人属于旷野。
有人替他打头阵,李成梁求之不得,拍案叫好,盛赞兄弟二人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勇士。
就这样,哥哥带着弟弟,率领众多女真战俘,在李成梁的号令下,冲锋陷阵,直至击溃弯刀铁马的土蛮部。
如是几回,努尔哈赤自然而然地成为女真战俘中的头领,李成梁不得不认可这一事实。
这年冬天,蒙古喀尔喀五部首领联合在一起,率两万余骑兵南下西侵。这是英宗之后大明与蒙古部落联盟少见的大战。李成梁特别紧张,连总兵府的灯笼都忘挂了,天天谋划着怎样把蒙古骑兵诱骗进火炮的射击圈里。他很清楚,仗打败了,意味着辽东要塞尽失,大明江山广袤的关外之地,将被一刀两断。蒙古帝国就会卷土重来,占据关外所有领土,还要将大明压缩成南宋。
努尔哈赤的眉宇间拧成了疙瘩,权衡这场战役之后爱新觉罗家族的利弊。若是帮助朝廷获胜,阿玛当之无愧地成为建州女真的首领;若是蒙古部落联盟胜了,能容忍女真各部落倚山为寨,各行其是?恐怕历史将会重演,蒙古人将女真人赶尽杀绝的那一幕还将重现。
这种猜测来自于经验,也来自于《三国演义》中的智慧,努尔哈赤觉得,自己这粒种子该发芽了,要撑开巨大的岩石,从缝隙中生长出来。他以将领的口气,给所有的女真勇士鼓劲儿,保卫朝廷,就是保卫所有的女真部落,唇亡齿寒,用鲜血庇护我们头顶的神灵。
那一仗,英勇的女真战俘,仅以区区百余人,对抗成千上万的铁马弯刀,杀得翻江倒海,直至退败,也没让蒙古铁骑识破这是计谋,顺利地将敌人引进火炮的埋伏圈儿。蒙古铁骑被喷出的一道道火舌化为灰烬,如梦方醒时,后悔不迭,逃出者却寥寥无几。
爱新觉罗家族的两位少年勇士又立了奇功。
一场血与火的战役,彻底解除了明朝立国以来的边患难题,蒙古诸部从此分散,再也没有能力聚集起来大规模地袭扰辽东了。如此高功,朝廷当然高看李成梁一眼,加封太子太保。
这场战役之后,爱新觉罗家族一下子声名鹊起,朝廷一再表彰,李成梁频频向爱新觉罗家族示好,也放宽了对兄弟两人的监管,允许他们在广宁府四周自由行动。
获得有限的自由那天,鹅毛大雪覆盖山野,广宁城里所有的屋檐都被大雪掩埋成了起伏的丘包,只剩下一盏盏红灯笼,在北风中无依无靠地摇。总兵府最不缺的就是人手,雪边下,边有兵卒清扫。
大门之外,却是另一番情景,混沌的大地,一片惨白。
舒尔哈齐刚刚拉开总兵府的大门,雪墙便压过门槛,倾倒进院里。刚刚迈出一步,两条腿便深陷雪中,虽说比去年长高了一截,雪还是没过了膝盖,他不敢迈出第二步了,缩回脚,扭头看了眼哥哥。
哥哥拍了下马屁股,跨出府门,径直蹚进雪里。
李成梁不惯着士兵,也不会惯着他的战马,专拣狂风暴雪之时,催促努尔哈赤出去遛马。他的战马需要风吹不摇,雷打不动,雪埋不惧,鼓角铮鸣听而不闻,炮火连天激昂奋进。战场瞬息万变,天气越坏,越要将马赶出马厩,否则就会养娇了,见到血雨腥风,怯了脚步,耽搁的是战局,宝马良驹,越是闻到硝烟与血腥,越是兴奋与骚动。
这正中努尔哈赤的下怀,弟弟天天侍候李成梁一家老小,丢下了野外与野兽搏斗的锐气,需要回到冰天雪地的旷野中重新锤炼。
努尔哈赤伸出手,一把将弟弟拉到马上。战马的蹄子踢开厚厚的积雪,犁开了广宁城的街巷,直奔西城门。
弟弟天真地以为,立了这么大功,该放回他们了,否则凭什么身后没人跟随,更没人监管。再不回去,快把赫图阿拉城给忘光了。
出了城,舒尔哈齐便觉得不对劲儿,回家的方向应该是东北,怎么背道而驰,一路向西?远离了城墙上士兵眼睛的盯梢,哥哥突然发飙,扬起鞭子,充满仇恨地抽打马屁股,每抽一下,喊一声李成梁的名字,似乎鞭鞭都是抽向李成梁的脊梁。战马咆哮着飞奔,茫茫雪野,搅起了一团团雪雾,滚向医巫闾山。
在千年古松上拴好战马,努尔哈赤扯着弟弟的手,连跪带爬地摸索着,寻找雪下的台阶,拾级而上,爬上了当年耶律楚材的读书堂。
堂里没有僧侣,没有道士,也没有儒生,雪从裂开的窗缝中钻进来,被风踅出一座雪堆,极像一座坟丘。努尔哈赤突然跪下,抱着弟弟,号啕大哭。他从总兵府的将官那里得到确切消息,郭罗玛法突围后,投奔了他最亲近的哈达部,隐藏进石头寨。结果哈达部首领王台出卖了郭罗玛法,将郭罗玛法秘密逮捕,送给了辽东御史,获得了朝廷龙虎大将军的封号。而郭罗玛法呢,直接押解进京,在午门外被皇上千刀万剐了。行刑那天,京城的男女,排出三四里长队,买从郭罗玛法身上剐下来的肉,他们说,生啖蛮夷部落首领的肉,壮阳生胆,百病不侵。
两千多刀,两天不死,筋现骨露,血脉贲张,眼见得心跳如鼓,郭罗玛法却没吭一声,就连讲这事儿的广宁总兵府的边将,都唏嘘不已。
听到这些消息,努尔哈赤已经咬肿了牙龈,他之所以选择在大雪天登上医巫闾山,就是要离天更近些,向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祈求,让郭罗玛法的灵魂飞入天堂,期盼着天神让郭罗玛法早日投胎转世,送到爱新觉罗家族来,这个家族人丁不旺,需要更多的勇士。
擦干了眼泪,抹平了悲伤,哥哥带着弟弟重回山下,骑上战马,奔回广宁城。两个人嘻天哈地进了总兵府,仿佛在雪地里玩得很畅快,彻底掩饰住了刚才的悲伤。
视死如归是女真人的信仰,只要灵魂在,兄弟俩不会认为郭罗玛法已死。他们仇恨的是,郭罗玛法承受的是磔刑,惨绝人寰,没有尊严。
3
哥哥走了,离开了广宁城,要走很久。
哥哥战功显赫,得到总兵大人奖赏,可以回家娶亲。身旁没有了哥哥,舒尔哈齐的心一下子空了,空得六神无主,就连服侍总兵大人,也显出了心不在焉,手捏在总兵大人的脚上,目光却在游移,往常娴熟的穴位按摩缺少了该有的力度,有些敷衍。直至总兵大人用脚掌在洗脚盆里激起水花,他才打个冷战,从失魂落魄中醒来,加倍用力,让总兵大人的脚更舒服些。
在辽东广袤的土地上,李成梁是天,权重谱大,很难侍候,莫说是汉人,就是众多的蒙古、女真部落头领,还有朝鲜贵族,谁敢忤逆他?他读得懂所有人的眼神,在他身边,不管多强悍,都得被他驱使。作为建州女真爱新觉罗家族的人质,舒尔哈齐更得小心翼翼,不能给家族惹祸,况且他现在是家族中唯一的人质了。
哥哥回的家,不是赫图阿拉,而是抚顺城,一头扎进了塔木巴颜家,娶了他的女儿佟佳氏哈哈纳扎青,入赘到了佟家。这桩婚事,是哥哥自作主张,阿玛又气又恼,却没有办法,只得默许。女真人的男子入赘他人家,是桩耻辱,尤其是长子,家族不衰,岂能让长子流落他部?
哥哥与继母纳喇氏之间水火不容,阿玛无法调和,只能听之任之。
继母是哈达部首领王台献给阿玛的礼物,生得娇媚妖娆,风情万种,王台挑遍了整个部落,才选出这么个美得让人心旌摇荡的宝贝。就像汉代的皇帝舍不得王昭君,王台也是稀罕得舍不得,可他不能留下独享,漂亮的女人是笔财富,部落间结盟靠她们做黏合剂,缺少联盟的部落,迟早会被人吞掉。哈达部想要结交建州女真,必须笼络住阿玛。
阿玛被这个女人征服了,她替代了早逝的讷讷(母亲),被阿玛立为大福晋。
讷讷的位置被哈达部的女人取代了,阿玛也疏离了他们兄弟。赖以为生的郭罗玛法也被这个部落出卖了,死于磔刑,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哥哥怎能回家成亲?
舒尔哈齐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被李成梁调教得踏上战场成猛虎,回到府中为小猫。可他的心计还停在少年,不晓得女真部落首领的家族,任何一次婚配,都会是一场交易,牵涉各方利益。
对这桩婚事最满意的是李成梁,爱新觉罗家族父子反目,省却了他的离间计,这个家族没有努尔哈赤,就是缺了利喙的鹰,不能称霸蓝天。况且一旦承接了塔木巴颜家的千顷良田、半街商号,又多了个不去狩猎的女真人,与汉人无异了,抚顺城真的成了朝廷期待的那样,是“招抚东夷,成为顺民”之城了。回不了家的努尔哈赤,别无选择,要么改名换姓,成为佟家人,耕田经商成为顺民;要么回到总兵大人身边,充当所向无敌的勇士。所以,他极力撮合这桩婚事,还劝他的结拜兄弟塔克世,儿大不由爷,凭他去。
自然,家中缺少男丁的塔木巴颜欢天喜地,努尔哈赤的入赘,他求之不得。抚顺首富,这么大的家业,特别需要强悍的人守护,才会免受欺凌。方圆几百里,除了努尔哈赤,找不出第二个既出身显赫又神勇无比,还能掐会算懂得买入卖出的好小伙了。况且,佟家对努尔哈赤知根知底,五年前,他在佟家的店铺里当过一段儿小伙计,手勤眼快,生意照看得有板有眼。
貌似自损身价,可有谁能看懂努尔哈赤的心思,就算你钻进他的心,也看不明白。他的心比天大,比星河还浩繁。入赘佟家,他是别有企图,想暂时蛰伏,有朝一日借佟家的财力,招兵买马,先剿灭哈达部,杀掉老不死的王台,再把七零八落的女真各部归拢在一起,不再忍受朝廷、蒙古部落还有朝鲜人的欺凌。
十九岁的努尔哈赤,心思早已跑过了他的年龄,跑出了老狐狸李成梁的判断视野。貌似粗鲁的言行,一介武夫的表象,掩盖住了他的缜密心思,他心里想什么,不会告知任何人,包括与他同甘共苦一奶同胞的弟弟。
所以,天天睡在一起,舒尔哈齐只把哥哥当成靠山,其实并不懂哥哥。
洗脚,泡脚,揉脚,捏脚,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舒尔哈齐累得汗水涔涔,最后用烫热的棉布将脚包裹起来。李成梁喜欢养生,特别看中养脚,脚辐射五脏六腑,脚舒服了,五脏六腑就和顺了。
养脚时,李成梁不会舍下公务,看奏报,见下属,习以为常,弄得舒尔哈齐免不了分神分心,揣摩别人话语的意思。每逢这时,李成梁手中的戒尺就会伸了过来,敲下他的脑袋,让他专心按脚。
舒尔哈齐话语不多,有时也是一副懵懂的样子,李成梁与下属商议什么,不背着他。他们之间说的是官话,不用日常话,许多词儿,他听不懂,可他记得住,晚上睡觉前跟哥哥讲,哥哥汉话蒙古话都好,听了后只是“嗯嗯”地点头,也不和他讲是啥意思。
现在,哥哥不在,他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给总兵大人包脚时,舒尔哈齐又一次看到大人脚心的三颗红痣,有好几次,他想问一问红痣是怎么回事儿,都没敢。现在,他鼓了鼓勇气,终于开了口,摸着红痣问太师(李成梁别称)咋回事儿。
李成梁哈哈大笑,脚心有红痣是极贵之相,我能当这么大的官儿,依仗的就是红痣带来的红运。
舒尔哈齐又问,若是七颗红痣呢?
李成梁激灵一下坐起,急得洗脚铜盆都踹掉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铜盆“当啷啷”响个不停。他急切地问,是谁?谁脚心生了七颗红痣?
舒尔哈齐迷惑地回答,没有啊,我想问问比三颗还多有啥说法。
李成梁这才舒了一口气,感慨地说,脚踩七颗红痣,那可是九五之尊啊,寻常是见不到的。
哥哥没有沉浸在温柔乡,也没贪恋抚顺首富之家的奢华,在赫图阿拉与抚顺之间,依山建舍,安顿下来。尽管入赘富甲一方的佟家,他不想活得没有尊严,所以没有入住佟家的高门大院。不回赫图阿拉,在佟家大院高调完婚,这就意味着努尔哈赤要与阿玛分家。
阿玛想给儿子分些家产,却被纳喇氏扣下,只剩下微薄的一点点,遣人送来。努尔哈赤不稀罕这点东西,扔了显得对阿玛不恭敬。他对阿玛充当李成梁的帮凶破古勒寨,始终耿耿于怀,只是不能说破,他让来人转告阿玛和继母,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眼睛雪亮着呢,别忘祈祷。
帮助佟家料理一段儿时间儿生意,盘活了抚顺城一家快要闭门了的当铺,努尔哈赤没忘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爱新觉罗家族的人质,便收拾行囊,赶回到广宁府,回到日思夜想的弟弟身边。
哥哥不是空手回来的,岳丈塔木巴颜出手大方,大大小小拉了好几车礼物,够总兵大人一家老小好几年的用度了。
李成梁自然欢喜,朝廷给的俸禄,少得可怜,没有各部族的进贡,他这个加封太子太保被人称为太师的辽东总兵,也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可能体面得如同王侯。李成梁笑逐颜开,称赞努尔哈赤,娶了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懂规矩,明事理。
舒尔哈齐很羡慕哥哥,问哥哥,嫂嫂有没有妹妹,和哥哥一块入赘算了。哥哥赏了弟弟一巴掌,骂了声,没出息。弟弟没吭声,心里在说,你才没出息呢,好男人谁去当养老女婿。
弟弟不会知道,哥哥每一次选择,貌似平平淡淡,却都是深思熟虑的运筹帷幄。娶亲之旅,哥哥瞒天过海地办成了另一件大事,找到玛法(祖父)觉昌安,悄悄地商定把阿牟其(伯父)之女,嫁与阿台,让额云(姐姐)当自己的额克出(舅妈),帮助阿台修复古勒寨。玛法欠郭罗玛法的,不去偿还,就不能在建州女真十几个部落中立威。
努尔哈赤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主意。婚宴之时,除了哈达部王台,各部落首领都来贺喜,盛赞觉昌安宽厚仁慈。
有爱新觉罗家做支撑,饱经磨难的阿台渐渐恢复了元气,重归古勒寨,挖出寨破之前埋藏的财宝,筑城纳人,广招勇士,居然恢复了郭罗玛法活着时的样子。他吸取寨破人亡的教训,与莽子寨头人阿海结盟,两寨形成掎角之势。
父子娶姐妹,姑侄嫁一人,女真人嫁来嫁去的这些烂事儿,李成梁没怎么放在心上,蛮夷之部,乱了辈分是常有的事情,不乱伦就不错了,不像汉人,讲究纲常伦理、门当户对。
李成梁虽然明察秋毫,却无法洞悉暗流涌动。不同族群间,总有无法窥破的玄机,女真人的婚嫁,就是一本心照不宣的天书,貌似随意,实则深奥。
哥哥回来的那天,李成梁破例给身为仆役的人质设宴接风。努尔哈赤却滴酒不沾,他谨遵李成梁之命,勇士之身,随时待命,若逢战时,酒后误事,当斩首示众。李成梁没有勉强,倒是舒尔哈齐,推杯换盏,替哥哥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喝得酩酊大醉。
酒足饭饱之后,李成梁唤来府上的下人,像舒尔哈齐每晚服侍他一般,服侍爱新觉罗家的两个兄弟沐浴濯足。这种待遇,该是官爷和老爷享用,轮不到仆役,李成梁身上哪根神经错乱了,竟让下人服侍仆人。
给兄弟俩洗脚时,总兵大人居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人的脚,就差搬到怀里掰着两人的脚丫子看。吓得努尔哈赤赶忙缩回脚,起身跪拜,这是僭越,卑贱之足,怎敢让总兵大人抚之?
李成梁微笑着扶起努尔哈赤,放心地走开。
努尔哈赤满腹狐疑,撵走了下人,捶醒了弟弟,询问总兵大人凭啥这么关心他们的脚。舒尔哈齐醉意正酣,眼睛都没睁,喝过哥哥递过来的一瓢水,吧嗒吧嗒嘴,又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舒尔哈齐被尿憋醒,看到哥哥正襟危坐,两眼出神地望着窗外。撒完尿,钻进被窝,还想睡,舒尔哈齐被哥哥揪出来,追问起脚的事情。
舒尔哈齐若无其事地说,你给太师家带来那么多好东西,给咱洗一次脚不应该吗?我给太师洗了好几年脚了,也该轮到他们给咱洗了。
努尔哈赤捏疼了弟弟的胳膊,睁圆了细长的凤眼,一板一眼地说,尊卑有序,即使给太师一座金山,他也不应该来摸我的脚,这里边有事儿。
弟弟挠挠脑袋,忽然想起脚心红痣的事情,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努尔哈赤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脚心恰恰长了七颗红痣,传闻若是真的,他所有的战功都将被抹去,此头将悬在城门之上。他抱起自己的脚,瞅着脚心,“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感谢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这是天神的旨意,让他的脚备受折磨,红肿连片,掩盖住了痣的红色,也感谢弟弟不知道他脚上的秘密,否则泄露天机,小命也不保了。天神让他搁置仇恨,交好李成梁,才会有岳丈倾囊而出。
从抚顺到广宁,东西拉得实在太多,走了许多天,又逢雨天泥泞,牲口累得不行,下鞭子甩都催不动,努尔哈赤只好跳下车,牵着牲口,泥泞时推着车沿,一路走下去,直至把脚走肿,满脚都是血色,甚至是血泡,红痣被彻底掩藏住了,就连心细如发的李成梁也没发现。
摸着自己的脚,默默数着被红肿藏匿住的北斗七星,努尔哈赤心里重复弟弟的话,九五之尊。
天地初开,人间没有病也没有死。地狱之神耶路里从地心里吸足了能量,钻了出来,霎时,地动山摇,洪水滔天,天地一片混浊。耶路里一边寻找天神复仇,一边向大地播撒疾病、罪恶和死亡。转瞬间,世间万物一片凋零,茫茫大地人兽皆无。
阿布凯恩都里又一次与耶路里鏖战,他要拯救世间万物,他要救危难于水火。前来助战的善神们死得太多了,天神势单力孤了,想要汲取更多的能量,必须飞到九天之上,那里离太阳最近,太阳将赐予他无穷的力量。地狱神紧追不放,一爪子抓住天神的胯下,撕扯下天神的披身柳叶,扯掉了天神身上的泥土。
天神一飞冲上九天,地狱神追赶不上,害怕太阳照化他的黑心,又一次钻进地母神讷妈妈的怀里,藏在地心深处。
柳叶落在滔滔的洪水中,大如一叶扁舟,泥土落在柳叶之上,变成了男人。柳叶载着男人进了半淹在水里的山洞,变成一个女人,与男人媾和,生下了连绵不息的后代。这些后代,就是女真人的先祖,他们皆是天神之子。
遍地洪水,人们没有食物,天神站在海里,捉来大鱼,举到天上,让太阳烤熟,递到山洞口,让他的子孙们度过饥荒。
——萨满传说
4
转眼间,兄弟俩在总兵大人府待了九年,黑暗的九年间,兄弟俩抱团取暖,挨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九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最初跟随兄弟俩四处征战的女真战俘们,被驱赶到了前线,前赴后继地死于和蒙古部落的厮杀,剩下的几十个,都是战神般的勇士。一批又一批女真部落的战俘又补充进来,继续充当人体盾牌,冲杀在明军的前边,深陷于蒙古部落的弯刀铁马中,杀得血流成河,直至再次击败土蛮部,蒙古诸部才渐渐地偃旗息鼓,顺降纳贡。
不知不觉中,兄弟俩已经成为女真战俘心目中的统帅,跟随他们无往不胜。
九年间,哥哥的长女、长子先后出生,舒尔哈齐也年满二十岁了,可还是光棍一条。没办法,哥哥战功显赫,李成梁总是以恩赐的方式,把哥哥放回家,爱新觉罗家族必须有人留下做人质。阿玛求了几次,想让舒尔哈齐回家成亲,却被李成梁回绝了,舒尔哈齐会侍候人,总兵大人离不开他。
为此,舒尔哈齐还有些忌妒哥哥,金钱美女哥哥都有了。
弟弟不会知道,哥哥每一次回去,表面上是儿女情长,事实上却在谋划大事,他设法秘密会见那克出阿台,帮他出主意,为他筹兵器,寻找替郭罗玛法报仇的机会。与那克出秘密交往的地方,就是岳丈家的当铺,当铺记在岳丈的名下,实际的东家却是哥哥,在出出入入的客官中,常常混入那克出的手下,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与那克出的沟通。
阿台与阿海的联盟,越来越牢固,两部落的名声逐渐远扬,古勒寨再度成为建州女真最强部落。遗憾的是,那克出没忍住,与阿海携手,带着精兵强将远袭海西女真。出现在哈达部时,害死郭罗玛法的部落首领王台,吓得面如死灰,居然一命呜呼,其子怯弱,不战而逃。若不是李成梁率兵赶到,哈达部便不复存在了。
阿台、阿海与李成梁大战一场,虽说死伤不少,总归摆脱了纠缠,沿小路快速返回,重归险峻的古勒寨和莽子寨。
此仗过后,阿台再次进入了李成梁的视野,成为其眼中钉。
春节,广宁城挂满了灯笼,红灯笼在雪地里格外耀眼,鞭炮声此起彼伏,城里城外,一片祥和。
新年过后,李成梁家来了个新仆役,是乌拉部首领布占泰送来的,布占泰挑遍海西女真诸部,选中了扎海钴塞家七岁的格格阿颜觉罗氏,送到李府当丫鬟。
这是个机灵百怪的小丫头,灵秀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布占泰早就探听好了,李太师嘴上没说,心里早对他的男仆役不满了,虽说尽心尽力,但手大心粗,侍候不到点子上。李府仆役上千,找个贴身侍从,咳嗽一声就够了,只是碍于爱新觉罗家族的面子,没有换人。
布占泰特意把千挑万选出来的阿颜觉罗氏送到中原,拜名医,学绝技。手劲儿不足,名医给她做了个犀牛角的扳指,点刮揉挖搓,样样具备,能刮净脚心沙砾,按通三阳三阴经络。
刚进李府,这个野蛮的小丫头,给总兵大人按摩脚时,根本不瞅大人的眼色,犀牛角扳指按下去,这个身经百战的老总兵居然疼得龇牙咧嘴,连吸冷气,一张银盘般的大脸,涨成了初升的太阳,随后汗如落雨。
总兵大人刚想抽剑杀了这个让他疼得要死的丫头,小丫头吓得立马松开了扳指。一股奇妙的感觉突然涌上来,李成梁感觉到他的脚轻得像踩在云朵上,神清气爽得能上天宫了。他长长地哦了声,静静地躺下,闭着眼睛,享受高耸入云的感觉。
小丫头按得更狠了,总兵大人痛苦的呻吟与愉悦的表情交织在一起。
有了真丫头,舒尔哈齐这个假丫头得到了解脱,何况他那双大手,大如蒲扇,已经点不准穴位了。他便给李成梁松肩捶背揉脑袋,让总兵大人彻底解除疲劳。一上一下,一重一柔,配合得恰当得体,喜得李成梁夸奖两人,有你俩服侍,飘然欲仙了。
正月未了,忽然有一段时间,李成梁放着“神仙”不当,踪影皆无。偌大的李府和总兵府,人去院空,只剩下家眷仆役和少数的兵丁。走出院外,除了城门,满城的士卒也不见了踪影,街上空荡得很。
主人不在,闲得没事儿,阿颜觉罗氏边给舒尔哈齐揉脚,边调皮地瞅舒尔哈齐的表情。开始的时候,舒尔哈齐还摆出李成梁才会有的傲慢,可一个扳指按下去,他就变成了一只猴子,跳起了多高。刚想责骂,突然感觉到一股麻酥酥的热流扑上心头,怒恐惊喜瞬间拧在他的脸上,随后便苦苦哀求小丫头,接着给他按。
小丫头不依不饶,让他学猪学狗学驴,他偏偏学虎学豹学鹿,奔跑得满院尘土飞扬。两个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最终允许舒尔哈齐学马,当两条腿的马,小丫头骑在他的肩膀上,跑遍广宁城。
守城门的老兵哪儿见过这阵势,目瞪口呆地瞅着,男女授受不亲,大男人和小丫头也不行啊,真是蛮蒙未开的野人。
玩够了,小丫头抓起舒尔哈齐的辫子,当作马鞭,把他赶回李府,这才肯让舒尔哈齐舒服地躺在炕上,让他也当了一把神仙。小丫头没有用扳指,用暖烘烘的一双小手揉着,揉得舒尔哈齐心猿意马,若不是因为丫头太小,他早就把她抱进怀里了。
望着小丫头秋水般的眼睛,舒尔哈齐问,你长大了干啥?
小丫头摇头。
舒尔哈齐说,猜猜我想让你干啥?
小丫头说,当你的福晋。
舒尔哈齐说,当真?
小丫头说,向地母神讷妈妈发誓。
舒尔哈齐重复道,向地母神讷妈妈发誓。
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只有七岁的女娃,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游戏般的初恋。就连舒尔哈齐自己都没想到,若干年后,他对那个小女孩深恋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甚至不惜与手足情深的哥哥翻脸。
广宁城的安静,令努尔哈赤惶恐不安,更不安的是蒙古战俘营空了。城空,意味着一场大战,而每一次大战,都少不了他和弟弟充当马前卒,凭啥将他们留在城里,不去参战?只有一种可能,恐怕是打女真人去了,若是还带上他们兄弟二人,怕他们临阵倒戈。
看着弟弟和小丫头开心地游戏,他甚至骂了弟弟一句,没心没肺。
没多久,李成梁带着部众返回广宁城,队伍满是疲惫,看样子,即使是场胜仗,也是相当惨烈。
那一天,李成梁第一次没让舒尔哈齐捶背洗脚,而是找来一匹大青马,送给兄弟二人,告诉他们当人质的日子结束了,回家吧。
九年人质,冷不丁获得自由,兄弟俩还有些不习惯。舒尔哈齐捧着小丫头的脸,两个人哭得像泪人。努尔哈赤觉得自己像被缚的雄鹰,绳索放开了,却不会扇动翅膀。待久了,居然忘记了广宁城是他们的狼窝虎穴。
既然李成梁肯放,还不赶快走,等到李成梁这个老狐狸反悔了,一切都晚了。努尔哈赤猛醒过来,拉着弟弟,飞身上马,快马加鞭离开。
旷野宽广,野苇低垂,正是雪融冰化的季节,柳树枝返青,黑松针挺翠,天上的大雁“”地叫着,一路北飞。
过了龙抬头,春天还远吗?努尔哈赤想。
一口气跑进打虎山,转进山坳,平坦的旷野便被甩掉,有山的遮掩,谁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在山里转了一圈儿,天已漆黑,兄弟俩才放心地下了马,燃起篝火,依在一起,相互取暖。
透过篝火,哥哥的眼光看到的却是一望无际的烈焰,与九年前古勒寨的毫无二致,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全身,他觉得,古勒寨又出事了,帮那克出复建古勒寨,可能是帮了倒忙。上一次郭罗玛法惨遭厄运,难道这一次是玛法和阿玛?通常的道理,李成梁不需要他俩当人质了,还会向爱新觉罗家族索要新人质。将他俩放走,没人接替,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只有一种可能,玛法和阿玛不在了,李成梁不再需要爱新觉罗家族的人质,家族中有没有人质,对李成梁来说,没有意义了。
若真的是这个原因释放了他和弟弟,他会让李成梁尝一尝女真的巴图鲁(英雄)是个啥样子。他扳过弟弟的肩膀,对弟弟说,族群里的人问咱,怎么出来的,你怎么说?
弟弟瞅着哥哥的眼睛,迷惑地说,能怎么说,太师放的?
哥哥揪着弟弟的耳朵,揪得弟弟嗷嗷直叫。哥哥说,让你看看我的脚,再教你怎么说话。
努尔哈赤脱下靴子,将脚心凑到篝火旁,让弟弟睁大眼睛看。弟弟忽然发现,哥哥的脚心有七颗红痣,北斗七星般排布。
弟弟惊叫一声,哥,啥时长出的痣?随后,他脱下自己的两只靴子,让哥哥看脚心,是不是也有红痣。
哥哥暗自笑了两声,心里说,傻弟弟,九五之尊哪能有两个。
弟弟又惊又喜,不知怎样才好了,捧着哥哥的脚揉了起来。
哥哥把脚抽回来,他不希望弟弟沦落到只会给人洗脚揉脚,即使自己是九五之尊也不行,他需要的是上战场的弟弟,是战无不胜的巴图鲁。他搂着弟弟的肩头,教他回到族群里怎么说话。他教给弟弟的是一段故事,故事与李成梁一个争风吃醋的小妾有关。
李成梁那个爱妾,美貌善良温顺,对仆役下人体贴关怀备至,太师府上下,无人不夸。二月二那天,爱妾给太师洗龙头洗龙脚,太师抬起脚,向爱妾显摆,能当上总兵,全凭脚上的三颗红痣。
爱妾说,咱家书童努尔哈赤,脚上长了七颗红痣。太师一听,大惊,顾不上穿鞋,喊人进来,马上打木笼囚车,明早押解一个囚徒进京。
太师对爱妾说,怪不得皇上下旨,紫微星下降,东北有天子象,谕我严密缉捕。
总兵忙着给皇上写奏疏,爱妾呆愣愣不知所措,她知道惹祸了,平素里她最喜欢努尔哈赤了,就因为多一句嘴,要了人家性命,实在是罪过。左思右想之后,她差掌门侍从牵来大青马,送给他们,让努尔哈赤赶紧逃命。
就这样,努尔哈赤带着弟弟还有一条狗,逃出了总兵府。
太师得知是爱妾给通风报信,放跑了皇上想要缉拿的人,认为他们之间有私情,赐下白绫,令其自尽。死后,还脱光衣服,打下四十大板,才允许下葬。
太师没有善罢甘休,派出大队人马,到处追杀,直至发现了他们的踪影,万箭齐发,射死了大青马。努尔哈赤只好徒步奔逃,眼看着追兵要赶上了,突然发现身边有棵空心树,便钻进了树洞中。这时,漫天遍野的乌鸦飞来,栖在树上,遮住了树洞。
追兵看到一树乌鸦,不会想到树里有人,继续搜寻。努尔哈赤从树里出来,一头钻进了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芦苇的掩护下,继续前行。
一路奔逃,太累了,努尔哈赤倒在芦苇丛中,酣然入梦。追兵找不到人,认定人就藏在芦苇荡里,于是顺风纵火,遍地烧荒,料定你难逃大火。
努尔哈赤一觉睡下,对周边的大火浑然不觉。这时,跟随他的那条狗,跑到河边,浸湿全身,然后跑回来,在努尔哈赤身边打滚儿,弄湿了周边的芦苇。
大火从努尔哈赤身边绕过,那条浑身湿漉漉的狗,却连累带冻,死在了他的身边。努尔哈赤醒来,举目四望,视野之内,一片灰烬,一切全都明白了,是义犬救了他一条命。
故事讲完了,火焰能戳穿最深沉的黑夜,却无法戳穿一个最简单的真相,李成梁小妾的死,从此披上了凤凰的外衣。
篝火绕着崖壁围成半圈儿,兄弟俩砍了足够的柴,不断往里续,火越烧越旺。夜宿打虎山,是危险的事情,此山素以虎多著称,非英雄好汉,不敢滞留。野兽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哥儿俩不会放松警惕,在火的包围中,依崖而坐。
虎多行人稀,努尔哈赤反倒觉得安全了,女真人常常在深山野林中与野兽为邻,知道如何对付。比野兽更可怕的不是野兽,是人面兽心的总兵大人。他相信,李成梁早晚会明白,放走他们兄弟,就是放虎归山。
努尔哈赤编出这段故事,明确告诉族人,他们不是李成梁放出来的,而是逃出来的。李成梁是压迫女真人的敌人,他在向族人宣誓,爱新觉罗的家,需要他当,建州女真的主,需要他来做。他是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儿子,他要带着所有女真部落,挑战邪恶之神耶路里。
毋庸讳言,这个耶路里暗指李成梁。
这个故事,努尔哈赤讲了三遍,也让弟弟重复了三遍,直到再也挑不出毛病,连自己都相信了,才肯罢休。
沉浸在虚构的故事里,兄弟俩渐渐进入梦乡,梦里故事成了真的,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走进努尔哈赤的梦,称赞道,这个故事完美无缺。等到天神离开时,他突然看到,天神的左右手上分别坐着玛法和阿玛。他打了个哆嗦,天神的手上,只能坐着上了天堂的人,难道他们真的遭到了劫难?
努尔哈赤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睁眼一看,篝火像忠诚的卫士,精神抖擞地燃了一整夜,直到东方日出,才渐渐熄灭。
日光剥光了所有的阴霾,照进他的心,告诉他一切都将开始,一切也都将过去。
哥儿俩跨上大青马,迎着锃亮的日头,启程了。
从总兵府出来,哥儿俩身无分文,总兵府不会给仆役发一毫银子,哪怕仆役是杀敌无数的勇士。总兵大人嗜财如命,莫说是日常用度,即使是纳小妾,娶儿媳,照例一毛不拔,银子都是别人掏。何况被鄙视为鞑子的女真各部落了,即便纳贡无数,太师也是泰然受之,没有赏赐,稳当貔貅。这次舍给哥儿俩一匹马,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哪个部落不害怕刀兵相见?太师执掌生杀大权。
春风拂过,辽阔的辽河平原,遍地沼泽,百里不见人烟,若是没有那匹大青马,兄弟俩还不知怎么跋涉出来。渡过辽河时,兄弟俩掏不出银子,摆渡人不让他们走,舒尔哈齐想手刃了固执的艄公,倒是哥哥慷慨,将大青马白送给了人家。
艄公还算有良心,将一袋子风干牛肉干,一摞千层煎饼,一个装满箭矢的箭囊送给了努尔哈赤。这让哥儿俩很感动,看样子,底层的汉人没把他俩当成鞑子。努尔哈赤在艄公家寻了个嘎拉哈(牲畜的后膝盖骨),用刀尖刻下了几个符号,权当是信物,若有他日,定当厚报。
弃河而走,沼泽不再是无边无际,可绕行舒缓的山路,即便无马,也能畅行。
离沈阳卫越来越近了,过了沈阳,便是抚顺城,阔别十五年的家越来越近了。此刻,兄弟俩的心里既忐忑又心酸,不知玛法和阿玛是否安泰,也没弄清李成梁释放他俩的真实意图,就像笼中的鸟,自由了,却不知所终。
虽说一路上打听女真人的事情,可一眼望过去,不见人烟,走了许久,才遇到烟村四五家。村落里的人,去趟临村都需要大半天,百里开外的事情全然不知。对女真人的事情,如同闻听爪哇国,更甭说知道玛法觉昌安、阿玛塔克世是谁了。
入了沈阳,才从街谈巷议中听到,官兵大捷,攻下女真人的山寨,杀死鞑子两千多。详问杀死了谁,人们面面相觑,莫衷一是,甚至哪个寨子,寨主是谁都不知道。
急急地往回赶,到了抚顺才获知准确的答案。岳丈告诉他,你的玛法与阿玛双双亡于古勒寨,明军攻破山寨,无人幸免。福晋佟佳氏得知丈夫安然无恙归来,悲喜交加,领着五岁的长女,抱着两岁的长子,从家里赶来,佐证了事实。
自己的预感,天神的预告,居然与现实一模一样,玛法与阿玛果真死于非命。
努尔哈赤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仇恨,平静得如同俯视大地的太阳。他领着弟弟若无其事地走在大街上,热情地与乡邻打招呼,安稳地迈进自己经营的当铺。而他的内心却在愤懑、纠结与自责,没有自己的暗中支持,那克出不可能走上复仇之路,古勒寨不可能有第二次灭顶之灾,玛法、阿玛和额云也不会死于非命。
这么多生命为他付出,他一定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当铺里,收藏着十四副铠甲,当年明军边吏耍无赖,把铠甲送到当铺,努尔哈赤明知是死当,换走的银子会肉包子打狗,他佯装委屈地收下,却不动声色地收藏起来。现在,这批铠甲该发挥作用了。清理铠甲的弟弟忽然间从仓库里跑过来,告诉哥哥,铠甲有残有破,只能凑上十三副。残破的铠甲十分陈旧,显然是当初边吏滥竽充数混进来的,冒领了银子。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让弟弟将这些铠甲伪装起来,装上马车,连夜运到赫图阿拉,声称是玛法和阿玛遗留下来的,和佟家无关,和哥哥也无关,就是爱新觉罗家族的遗物。努尔哈赤早把隐患想到了前边,一旦有人证实铠甲是从抚顺运过去的,那就有造反之嫌,若是继承祖父遗物,则另当别论。
没有时间悲伤,努尔哈赤谋划的是大局。
5
整个事件渐渐地在兄弟俩的视野里清晰起来。
正如努尔哈赤的猜测,古勒寨的死灰复燃已成燎原之势,李成梁坐卧不安,唯恐阿台在建州女真中一家独大,那样的话,他就难以控制辽东了。祸事起源于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他也有独断建州女真之意,惧怕阿台崛起,怂恿李成梁发兵。
两人一拍即合,李成梁率广宁兵,将古勒寨和莽子寨团团围住,尼堪外兰心甘情愿充当马前卒,带着本部人马打前阵。
古勒寨不再是九年前了,依山据险,寨墙高筑,还增加了防备火攻和炮攻的设施,以防九年前的悲剧重演。
激战了两昼夜,甚至莽子寨破了,阿海阵亡了,失去了掎角,古勒寨依然完好无损。
尽管如此,仍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几万人对千余人。玛法与阿玛心急如焚,他们清楚得很,即使不打,困也能把寨子困死。额云是他们送给阿台的,那是家族中最善解人意的格格,是玛法最喜爱的孙女,也是他的心头肉,当初家族里的人都反对把她嫁给阿台,是他们父子硬给送去的,以赎当初破寨之过。现在出事了,他们父子有责任把孩子们的额云救出来。
玛法和阿玛火烧火燎地从赫图阿拉赶来,想阻止这场战争,劝说阿台投降,一个想救出孙女,一个想救出侄女。
李成梁当然愿意父子二人当说客了,攻城者攻心为上,兵不血刃,方显统帅高明。父子二人只顾救人,并未想到李成梁使用的是连环计,故意放他们入寨,借此重新谋划建州女真的格局。阿台降与不降,结局都是一样,一勺烩了,灭了阿台,也削弱了爱新觉罗家族的势力。此时的李成梁,早已忘了塔克世与自己是歃血为盟的兄弟。
尽管谁都清楚,大势已去,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说破了嘴唇也没有用,阿台拒绝投降,拒绝与李成梁同流合污,更是拒绝玛法将额云带出古勒寨,那是他的福晋,爱新觉罗家族没有资格干涉他的家事。
一轮又一轮的攻寨被击溃,阿台居然还敢冲出寨门,把围寨的广宁兵杀得七零八落。若不是广宁兵多如潮涌,阿台或许还能突围出去。
古勒寨久攻不克,广宁兵死伤惨重,李成梁大为恼火,拿尼堪外兰是问,朝廷替你兴师动众,现在是劳兵损将,再不破寨,拿你的人头抵罪。
有人拿出绳索,准备将尼堪外兰捆缚起来。受到责备的尼堪外兰发下毒誓,城不破,不回还。他只身跑到寨门外,对着寨门楼高喊,太师有令,罪在阿台,与旁人无关,谁杀了阿台,谁当古勒寨城主。
这话果然有诱惑力,阿台原以为寨中所有人对他都是忠心耿耿,谁料到真的有人想当城主,取而代之,趁阿台不备,一刀刺死了阿台,拖着阿台的尸首,向城下喊,我是城主了,开门投降。
古勒寨人信以为真,长舒一口气,总算避免了一场灾祸,寨门大开,老幼妇孺皆出城迎接广宁兵。然而,广宁兵却乘势而入,闯进寨中,顺风点火,大开杀戒,可惜寨中两千余人,无一幸免。玛法死于火焚,阿玛死于刀下,就连出寨迎接手无寸铁的妇孺,也被广宁兵一律屠光。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石头都烧酥了,古勒寨彻底坍塌,没人能够修复。
跟在李成梁身边九年,别的没学会,运筹帷幄,努尔哈赤已烂熟于心,甚至每次出征,他心中对战事的推演,居然和李成梁的实战不谋而合,只是他不肯说出来。女真人屡反屡败,原因何在?少谋寡断,鲁莽行事。九年前古勒寨兄弟二人被俘,也是兵荒马乱,李成梁能从乱军之中及时分辨出素未谋面的他们,现在怎么就辨不出歃血为盟的阿玛与玛法了呢?
误杀?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已是投降之城,还如此滥杀,如何说得通?何况玛法与阿玛是替朝廷出面,说服阿台投降,否则,就凭尼堪外兰的三言两语,能骗开寨门?姑且不论玛法与阿玛是否有功,最起码也不应该被虐杀于此。
只有一个说不出的理由,李成梁害怕阿台败兵之后爱新觉罗家族一家独大,更怕阿台旧部归属赫图阿拉,难以掌控,故意为之。
努尔哈赤恨死了李成梁,生命中最重要的五个亲人,相继死于李成梁之手,可他人单势孤,莫说与李成梁抗衡,就连说一个“不”字,也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他只有一个选择,忍,忍到忍无可忍之时。
对于李成梁来说,杀死他们兄弟,如同蹍死一只臭虫般容易,凭什么故意放他俩回来,这里面意味深长啊。李成梁从来没把女真人当成人,不想让他俩死,必当棋子用。
没多久,这种意图就显露了出来,朝廷因尼堪外兰剿灭古勒寨叛乱有功,加封他为建州女真诸部的首领,还帮助他筑建了一个新城寨——嘉板城。建州女真诸部见爱新觉罗家族大势已去,纷纷归顺尼堪外兰。这个从前归属在玛法手下,言听计从的小城主,一跃成了建州女真的新统领。
正如李成梁设计的那样,努尔哈赤虽然暴跳如雷,对朝廷却无可奈何,只能迁怒于尼堪外兰,向总兵府要人,拿尼堪外兰的人头祭奠玛法和阿玛。人,李成梁是不会交的,那是他的筹码,但爱新觉罗家族,也是他的筹码,同样不能忽略。力量完全倾斜一边,也不利于他的平衡术。
既然承认了误杀,该有的补偿,朝廷不会忽略。李成梁派人隆重地将玛法和阿玛的遗体送回,敕书三十道、战马三十匹赐予努尔哈赤,并着其袭任玛法的建州左卫指挥使。
虽说官职是虚的,没有实际内容,努尔哈赤对这一切照收不误,在感谢朝廷的同时,不依不饶地要求朝廷惩办凶手尼堪外兰,若是朝廷不肯帮忙,他可自行惩凶。三十匹战马送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陪着战马一块儿送来的,还有三十个女真战俘,这是李成梁一笔特殊的礼物,也是意味深长的礼物,这些战俘曾与他们兄弟俩一块儿出生入死过,个顶个是身经百战的巴图鲁。
朝廷的置之不理,就是最大的默许,努尔哈赤抢占了师出有名的制高点,不再向朝廷讨要说法。
一场局已经做成,李成梁李太师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享受着小丫头阿颜觉罗氏的服侍,脑海里浮现出爱新觉罗家族兄弟俩的面孔,他心中暗想,你们斗吧,我高枕无忧矣。
草长莺飞时节,辽河平原沼泽遍地,芦苇茂盛,广宁城与长白山之间,被河泽之地彻底阻隔。回到了阔别十五年的赫图阿拉城,努尔哈赤感到既亲切又伤感,继母丧失了阿玛,由飞扬跋扈变成了低眉顺眼。尽管从前积攒了许多恩怨,此时兄弟俩全然冰释,以讷讷的身份奉之。
山城里剩下的人太少了,努尔哈赤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举目望去,加上李成梁赐予的勇士,青壮年士卒不到百人,就连玛法五个手足兄弟的子孙,也弃了赫图阿拉,投奔到图伦城,归顺了尼堪外兰,还对神立誓,杀死努尔哈赤。
留在赫图阿拉城的是一堆女人和孩子,她们是玛法与阿玛的侧福晋,阿哥与格格倒是不少,大多是未成年,需要他去供养。好在岳丈底子厚,又很慷慨,接济赫图阿拉还不成问题。
十三副铠甲,三十匹战马,百八十个勇士,却不妨碍练兵。
哥哥带人练兵的时候,弟弟在山城里到处讲故事,讲七个红痣是九五之尊,讲李成梁爱妾义释哥哥,讲大青马、乌鸦、大黄狗忠心护主,讲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赐予哥哥神的力量。讲得山城里的人热血沸腾,仿佛新的汗王已经降临到了他们身旁。
凋零的赫图阿拉城,渐渐地恢复了生机。
练兵百日,便开始了攻打图伦城堡的征程。与赫图阿拉最近的萨尔浒城,有两个城主,年少时,便与努尔哈赤歃血为盟。女真人的城寨之争,不会孤立行动,都会争取盟友。此次征战,努尔哈赤与萨尔浒城城主共同盟誓,一起去征讨尼堪外兰。
没想到,兵到图伦城下,萨尔浒城城主临阵背约不赴。
百八十个勇士打下一座城堡,谁都觉得异想天开,尼堪外兰在城堡之上笑话他,别做鸡蛋撞石头的傻事。
努尔哈赤冷峻地瞅着城堡之上的尼堪外兰,莫说身后有百八十名久经沙场的勇士,就算他们兄弟俩身后空无一人,他也能借山林树木为兵。哪怕所有人都怯阵而去,只要他们兄弟俩在,复仇之路就不会断。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刀枪未动,面对城堡之上的仇人,努尔哈赤是先打的心理战,咒骂尼堪外兰已不是女真人的种了,尼堪是汉人的意思,外兰就是汉人的名字,你他娘的都是汉人了,有啥资格当建州女真的首领?
一句话问得掷地有声,胜过千百万箭矢,是啊,一个汉人的狗腿子,当啥女真人的家?
接下来努尔哈赤讲的故事,胜似攻城的火炮。作为李成梁仆役的努尔哈赤,亲眼看到尼堪外兰癞皮狗一般,从大门口爬进总兵府的大堂,把从部族盘剥来的好东西,都送进了太师府,带去五十多匹好马,上百斤人参,数十张貂皮,几十架鹿茸,不但没得到一两银子、一块布条的赏赐,甚至连一顿饭都混不回来,住的是牲口棚子。
这等奴颜婢膝,丢尽了女真人的脸。
心理战果然奏效,女真人认为灵魂是永生的,没人计较肉体的消亡,宁肯战死,绝不受辱。城堡之上,议论纷纷。尤其是爱新觉罗家族里的人,更加惭愧,感到了盟誓的耻辱,一味地强调,神没有接纳他们的誓言,放弃了刀兵相见。
弟弟瞅见了战机,带着从广宁城返回的女真勇士们,率先攻城。努尔哈赤只是对勇士们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他们便心领神会,像从前打蒙古人那样,相互掩护,包抄而上。
谁也没能想到,几十个人居然能一鼓作气地爬上云梯,尼堪外兰的死党想去推滚木礌石,却被努尔哈赤百步穿杨的箭矢命中咽喉。
舒尔哈齐大刀所指之处,士卒们纷纷丢下刀剑,乖乖归顺,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名勇士居然俘虏了近千名图伦堡的士卒。
尼堪外兰露出了怯弱的本质,没敢与兄弟二人交锋,带着一家老小,弃城而走,奔向了朝廷赐予的嘉板城。
携家带小,大小车辆,那是一堆累赘,没法跑得快,尼堪外兰就在视野里,舒尔哈齐完全有能力追赶上去,杀掉这个仇人。哥哥却拦住了他,这个仇人还有很多用途,杀死他很容易,可复仇的理由就不存在了,放他一马,这条丧家犬跑到哪里,哪里就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地盘。
舒尔哈齐恍然大悟。
6
痛打落水狗的游戏就这样开始了。
努尔哈赤追杀尼堪外兰的过程,就是蚕食建州女真的过程,同样,也是试探李成梁的过程,他要把握好这个分寸,既不能惹恼了李成梁,还要压得尼堪外兰惶惶不可终日。
征讨是个艰难的过程,毕竟建州三卫多数部落归顺了尼堪外兰,甚至成了他的铁杆老巢。尼堪外兰不与努尔哈赤交锋,是在回避一个事实——他是古勒寨之祸的罪魁祸首,他到处宣扬,爱新觉罗家族的父子,不是他杀的,是广宁兵干的,想报仇找朝廷,找汉人去。
尼堪外兰不是没有一点儿反抗能力,他极力地想爬出道德的谷底,设法把明军搅进来,把努尔哈赤的复仇之火引向朝廷,最终把赫图阿拉演绎成古勒寨。
这种企图,岂能瞒过李成梁的眼睛,对于尼堪外兰的不敢承担,他格外恼火,给了你建州女真最高首领的地位,给了你充足的地盘,让你承担下杀人屠寨之过,谁敢把你怎样?尼堪外兰越是推卸责任,李成梁越是纵容努尔哈赤,甚至丢下一毛不拔的习惯,以盟叔的身份回馈礼物。
这只老貔貅,终于在努尔哈赤身上屙出了几个金蛋蛋。
追杀与复仇,不过是借口,兄弟俩大肆渲染尼堪外兰是凶手,就是借此说事儿。女真人壮烈而死,是荣耀,魂灵会与天神同在,不会背着仇恨走。不依不饶地追杀,就是别有所图,不管尼堪外兰用何种手段引诱,不把广宁兵当仇人,这是底线,努尔哈赤就是要让李成梁清楚地看到,他毫不动摇地剑指尼堪外兰。
领着大队人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向赫图阿拉。图伦堡不战而降的士卒被带了回来,家族中背叛的人马,也纷纷回归。人马多了,秩序却乱了。毕竟离开了十五年,家族的人对他们兄弟已经陌生,回来就统领全族,那些长辈不服,根本不拿小字辈努尔哈赤的禁令当回事儿,乱哄哄地到图伦堡降过来的人中牵牲口,抢东西,还把身体强壮的拉到家里当阿哈(奴隶)。
一时间,赫图阿拉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再不严加管束,散漫下去,就会出大事儿。努尔哈赤虎下脸,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该杀的杀,不惜长辈再次背他而走,也不怕和家族的人结仇结怨。
一番下马威过后,果然都害怕了,没人想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杀伐决断,让人胆战心惊。接下来,努尔哈赤按女真人的习惯,参照李成梁的带兵模式,每三百人编一牛录,每个牛录,设一额真(首领)。
一时间,赫图阿拉旌旗猎猎,八旗规制初现端倪。
至于劳苦功高的弟弟舒尔哈齐,给个额真,是远远不够的。十几年来生死与共,必须与弟弟牵手坐大堂,平起平坐,一块儿称贝勒。他还让岳丈从显赫的佟佳氏中寻找最出色的女子,嫁与弟弟,当弟弟的嫡福晋,大张旗鼓地操办婚事。
弟弟是他的影子,弟弟也是他一系列传说唯一的见证人。
三个月过后,赫图阿拉城已今非昔比,恢复了玛法和阿玛在世时的样子,人欢马叫,人丁兴旺。舒尔哈齐带着异母兄穆尔哈齐、同母弟雅尔哈齐等家族成员,夯基凿岩,把山城筑得更加牢固。
古勒寨两次被破,是努尔哈赤难以释怀的伤痛,他要让赫图阿拉城的人心凝聚得铁桶一般,城墙牢固得钢铸的一样。每天巡视城堡,努尔哈赤心中的自豪感越来越强。整个城堡,四面近水,三面峭崖,平地兀凸,冈顶平展,是个鬼斧神工的城寨。加上弟弟率领着族群和归顺过来的士卒们日夜筑城,山城已固若金汤。
他多次在心中扮演李成梁,假设种种攻寨方式,推演种种可能,堵塞住每一个漏洞,谋划着应对十万大军攻城的策略。
三个月,尼堪外兰也没闲着,躲在嘉板城,也在练兵,这座城是朝廷给的,你敢打,那就是造反,总兵府会像灭古勒寨一样,灭了你的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偏偏不信邪,继续向明廷边将施压,一定要惩罚尼堪外兰,将这个出卖朝廷忠臣的恶魔交给建州女真处置。李成梁才懒得管这些烂事呢,没有争端,怎能分而治之,对努尔哈赤的要求置之不理。
没有态度,就是态度。出师有名,努尔哈赤凭借道义上的优势,兵发嘉板城。
这是场事先张扬的攻城战,不像攻取图伦城,一举突袭。张扬,是试探李成梁,假如李成梁制止,他会立刻罢兵。同时,他也在试探萨尔浒部的两个首领,我不计背盟的前嫌,继续与你携手,谋取嘉板城。
虚虚实实,兵马未行,先打心理战,努尔哈赤明确告诉尼堪外兰,又要打你了。上一次,几十个人打你上千人,这一次我是上千人打你几百人,看你如何应对。
萨尔浒部的两个首领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上一次背盟,是觉得努尔哈赤势单力孤,没有取胜的可能;这一次背盟,怕得罪李成梁,那是朝廷赐给尼堪外兰的地盘。结盟不过是名义上的,真的弄成唇齿相依,那就麻烦了,与古勒寨成为掎角的阿海,就是血的教训,先让朝廷给剿灭了。目光短浅的萨尔浒部首领,哪里读得懂此战的玄妙,发兵征讨之前,慌忙给尼堪外兰报了信儿。
这正是努尔哈赤想要的结果,设法让别人欠下他的,掉进道德的低谷。
和图伦城一样,尼堪外兰白练兵了,没敢选择决战,又一次弃城而逃。本来,实力增强的舒尔哈齐,带着本部人马,想施展一下身手,没想到,又是一次兵不血刃。
尼堪外兰逃跑的路径,努尔哈赤早就判断准了,他与弟弟兵分两路,设伏在草木茂密的隘口。就像曹操败走华容道,关羽让路一般,努尔哈赤明明能够截杀,却偏偏放他跑出一箭地,然后搭弓在手,一箭射掉尼堪外兰的头盔。
惊上加惊,尼堪外兰彻底成了惊弓之鸟,急促催马,真的跑成了丢盔弃甲。
努尔哈赤随后率军追击,尼堪外兰把明军当成救命的稻草,径直跑到了抚顺城外的河口台,企图将战火引到明军身上。守台明军早已收到李成梁的军令,所有州城卫所,不得介入女真人的纷争,不让尼堪外兰登台。
努尔哈赤立刻止步,退避三舍,安营扎寨,不与官兵对垒,不把话柄留给官兵,这是他对自己的警告,绝不能重蹈古勒寨的覆辙。
当夜,驻扎在河口台下尼堪外兰的部下,抛弃了原主子,投奔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故意篝火通明,大摆筵宴,奖赏投奔之人。孤家寡人的尼堪外兰,得不到台上明军的庇护,只身逃往了鹅尔珲城。
望着尼堪外兰的背影,努尔哈赤心中窃喜,又一座城将要收入囊中了。
给了萨尔浒部两次机会了,收获的都是背叛。
盟友就该是相互信任与支撑,今后还要和众多的部落结盟,任其背叛下去,还会有更多的部落效仿。努尔哈赤要教训一番萨尔浒部,让他们彻底臣服。当然,教训的方式有多种,不一定非得攻城拔寨。
尽管屡遭欺骗,努尔哈赤貌似不以为然,仍将该部当成盟友。没多久,机会来了,萨尔浒部想攻取浑河部的巴尔达城,约努尔哈赤共同攻取。兵临城下时,努尔哈赤让萨尔浒部率先攻城。萨尔浒部不想损兵折将,不肯先攻,想让努尔哈赤当冤大头。
努尔哈赤假装同意,由弟弟率部率先攻城,只是弟弟的兵器不足,铠甲不够,能不能先借给他们,攻下城池后,兵器照还,缴获之物,双方各半。
萨尔浒部的两个首领不知是计,真的将武器交了出来。努尔哈赤立刻翻脸,轻易地将赤手空拳的两个首领斩杀在地,擒获所属部下。拿下巴尔达城之后,迅速移师,攻下萨尔浒城。一仗获双城,苏子河畔各部落,尽收爱新觉罗家族囊中。
与哥哥一块儿继续攻城拔寨,舒尔哈齐感到特别爽,哥哥总是算计在各个城主的前边,杀得对方人仰马翻,纷纷献城投降。
爱新觉罗家族的势力已经无可阻挡了,归顺纳贡者无数。
冬天到来了,努尔哈赤突然停止了征战。
千里冰封之时,河泽之地已成坚固的一马平川。努尔哈赤深知,这正是李成梁用兵之时,他对女真各部族的征战,大多选在冬季。冬季,粮秣辎重运输顺畅,便于骑兵远程奔袭,况且冬季天干物燥,女真部落的城寨大多为木头搭就,寨中树木颇多,利于火炮进攻,动不动就会被弄成火烧连营。
冬天也意味着年关将至,必须送份厚礼给李成梁,既能疏通打点,也能探探口风。谁去送礼最合适?当然是舒尔哈齐了,服侍太师九个年头,比亲儿子都孝顺了。
去广宁城送礼,舒尔哈齐求之不得,尽管他也是快当阿玛的人了,可对小丫头阿颜觉罗氏还是念念不忘。
舒尔哈齐是赶着送礼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广宁城,礼品大到熊鹿虎狍,小到珍珠玛瑙,更甭说长白山上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了。
李成梁一改平常的傲慢,端正官服,带足随从,迎出总兵府门,让手下人卸下高高的门槛,迎请车队入府。这等礼节,恐怕建州女真左右两个指挥使加在一起也没享受过。
见面的一瞬间,虽说舒尔哈齐又产生了卑躬屈膝地给太师洗脚的感觉,可他很快又挺直了腰身,如今手下有兵有将,不再是仆役了,不能如尼堪外兰一般卑贱,况且,我哥脚下七颗红痣呢,你才三颗。这么一想,他的腰杆自然直了。
那一晚,李成梁既把舒尔哈齐当成尊贵的客人,也把他当成远归的儿子,还把两个儿子李如松和李如柏唤来,让他们与他结成金兰,认下这个弟弟,一块儿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
扶着舒尔哈齐回房歇息的居然是小丫头阿颜觉罗氏,总兵大人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把贴身服侍自己的小丫头送给了他。
躺在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享受着小丫头的洗脚与按摩,舒尔哈齐舒服极了,难怪李成梁那么喜欢洗脚按脚,原来揉脚能把人揉成神仙。就这样,舒尔哈齐疼且快乐着,享受着小丫头的服侍,直到按得他一身透汗,头发丝都散发出了酒气,他才一梦入仙境,当了一夜的神仙。
阳光照亮窗棂时,舒尔哈齐忽然从仙界掉落人间,他醒了。翻过身来一看,小丫头阿颜觉罗氏躺在他身旁,和衣而睡。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柔和地落在小丫头的脸上,那是张鸭蛋形红扑扑的脸,长睫毛,高鼻梁,红嘴唇,胸脯还没鼓呢,就显现了美人的坯子。
舒尔哈齐情不自禁地将这个野蛮的小丫头抱进怀里,小丫头揉开惺忪的眼睛,看了眼舒尔哈齐,居然露出了羞涩的一笑。舒尔哈齐将小丫头紧紧抱在胸前,亲向了那张樱桃般的小嘴,他恨不得把小丫头抱进自己的身体里,把那张嘴吮化了,整个小人儿都融进他的血液里。
许久,舒尔哈齐说,等你再长大一些,我纳你为福晋。
小丫头用力点头。
三年过后,是万历十四年。尼堪外兰被追成了丧家犬,影响力越来越小,很多部落不但不肯听他的调遣,甚至纷纷自治。如果想取尼堪外兰的性命,不用出兵,用每年送给李成梁的一车礼物,就能换来那颗人头。
努尔哈赤却从不悬赏,甚至有人想递投名状,问尼堪外兰的人头能换来多少赏赐。他连一抔土都舍不得,依然以手刃仇人的名义,以归附过尼堪外兰为借口,领兵征讨,冲锋在前,接二连三地进攻尼堪外兰曾经的盟友。就这样,兆佳城、马尔敦寨、齐吉塔城,以及界凡、哲陈、安土瓜尔佳、浑河等部被一一攻克。
清除了所有的外围,矛头直指尼堪外兰最后的蜗居地——鹅尔珲城。和从前一样,尼堪外兰听说大军将至,又一次选择弃城而逃。和从前不一样的是,尼堪外兰找了替身,戴上他的毡笠,身披他的青棉甲,裹挟在四十多个假扮的难民中,从城中逃出,吸引住了努尔哈赤的视线。
努尔哈赤催马便追,弟弟分辨出了,那是假货,不值得追杀。额真与士卒们也认出了,那是个冒牌的,没怎么当回事儿,没有跟随追赶。努尔哈赤岂能不知道是假货,如果不追,借追杀尼堪外兰之名壮大爱新觉罗家族一事便会被各部落坐实,落下不好辩解的把柄。何况,不追杀假的,就不可能放跑真的,他要逼真的尼堪外兰到建州女真最后一个部落——鸭绿江部寻求庇护。
伪装的难民露出了真面目,抽出了藏起来的弓箭。被努尔哈赤追杀了这么久,尼堪外兰也学会了诈术,收留死士,寻找替身,将努尔哈赤引向歧途。一场弓箭战就这样突如其来,一个人对四十个人。
努尔哈赤猿猴一样躲闪齐发的箭矢,迎箭而上,尽管身中数矢,甚至箭贯肩胛,依然鏖战不止。他箭无虚发,连续射杀八人,斩首一人,直至擒获了假尼堪外兰。
看到努尔哈赤血流如注,直至染红了战靴,弟弟万般心疼,让众人弯弓搭箭,万箭穿身,射死这个假冒的畜生。努尔哈赤立刻制止,虽说是假的尼堪外兰,可对主人的忠心却是真的,勇敢机智,箭法高超,也是无人匹敌,非但不让弟弟杀他,还授予牛录额真,令其效命于爱新觉罗家族。
假尼堪外兰大恸,对天盟誓,誓死忠于爱新觉罗氏。
金蝉脱壳的尼堪外兰,并没像努尔哈赤期待的那样,逃向鸭绿江部,而是逆向而走,折身向西,直奔抚顺城。
占据了鹅尔珲城,获得尼堪外兰的行踪,努尔哈赤必须策马追赶了。一直追到了抚顺城下,便看到了城墙外的尼堪外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围着城墙打转,见到努尔哈赤追来,高喊有贼寇追赶,想得到明军的保护。
努尔哈赤立即叫停追兵,抚顺城有明军重兵把守,只能远处观望,即使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能兵临城下。
抚顺城门紧紧关闭,没人肯为尼堪外兰打开,守城的游击李永芳得到总兵大人的密令,不干涉女真人内部的纷争。不干涉就等于放弃了尼堪外兰这个筹码,李成梁厌倦了尼堪外兰的无能,把整个建州女真都给了他,却一个城堡都守不住。
李成梁也是痛心疾首,他只看到了尼堪外兰的顺从,却没想到其领导会迅速土崩瓦解。不过,这是枚弃子,无所谓,他给努尔哈赤找来了新的对手,这个预备对手他已经培养了十年,那便是海西女真乌拉部的布占泰。
这才是真的对手,只是从未出现在努尔哈赤的视野中。
尼堪外兰已经没用了,抚顺城里的李永芳向城外射来一根响箭,响箭上夹着一封书信,信上明确告诉努尔哈赤,他们不管女真人的事儿。
连续三年替哥哥到广宁城纳贡,连舒尔哈齐自己都相信,尼堪外兰就是杀死玛法与阿玛的凶手,看到信中内容,得知明军并无恶意,派出四十余名兵将,直奔城下。
见追兵将至,尼堪外兰急切地恳求城上明军,放下云梯,快来救他。他身携百宝箱,金银珠宝无数,只要能救他进城,百宝箱如数奉上。一条绳索从城上甩下,示意将百宝箱拴牢。云梯也从城上顺下来,直抵尼堪外兰头顶。
然而,百宝箱进了城,云梯却吊在尼堪外兰头顶不动,他跳起来,想抓住,刚刚触碰到,却攥不到手。追兵只离他几步之遥,努尔哈赤盼望着明军能把尼堪外兰拉上去,那样的话,即使撤兵,不与抚顺城的明军发生冲突,却又把理抓到了手里。
可是城上的明军却不遂努尔哈赤的心愿,把云梯拉了上去。尼堪外兰绝望的双手伸在空中,久久不肯落下。
追兵赶到,他们完全不懂得努尔哈赤心中所想,手起刀落,砍掉了尼堪外兰的脑袋。
尼堪外兰的一腔热血喷出,溅上了城上明军士兵的身体,可怜他对朝廷一片忠心,朝廷却不肯派一兵一卒帮他。他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城墙上,高举的双手死死地抠进了城墙的缝隙里,指甲都抠碎了。
一刀落下,努尔哈赤心里咯噔一下子,完了,复仇的口号被属下当真,征战的理由也被一刀斩断了。
又是一场完美的胜仗。回去的路上,努尔哈赤却郁郁寡欢,打不起精神,不是因为受伤,而是担忧以后怎么办。杀死了尼堪外兰,除了几个冥顽的部落,分裂了两百多年的建州女真诸部,基本上统一了,李成梁分而治之的谋略被打破了。从此以后,他就是出头的椽子,昔日的古勒寨之祸,就有可能轮到赫图阿拉城,李成梁会重新捡起屠刀,矛头还会直指爱新觉罗家族。
必须立刻化解掉。
努尔哈赤已经想好了主意,立即修书一封,上奏朝廷,感谢朝廷帮助爱新觉罗家族剿灭仇人,不管怎么说,尼堪外兰死于抚顺城明军的见死不救;释放所有追随过尼堪外兰的被俘汉人,并给予牛畜,使其安家立业;历数所征部落首领劫掠扰民、助纣为虐的劣行,把征战解释为替天行道,替朝廷保一方平安。
西北的天空卷起乌云,凉风骤然而起。伏天里,长白山余脉就是这样,方才是艳阳高照,炽热如烤,却突然乌云翻卷,没有预兆便会暴雨如注。有士卒给努尔哈赤披上蓑衣,他断然拒绝,就让暴雨浇着,甚至不惧伤口会被感染,率领大家赶回赫图阿拉。
大雨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在思考,与李成梁的斗智斗勇即将开始,未来的日子里,和李成梁翻脸,可能会像翻书一样快。若是那一天真的来了,就意味着向朝廷宣战。赫图阿拉城的兵卒加在一起才几千人,莫说和朝廷打,就是和广宁兵打,也是脆如薄纸。
现在,他最需要的是韬光养晦,不与朝廷作对,他要另辟蹊径,不让李成梁打他的主意。
回到赫图阿拉,拿着尼堪外兰的人头,隆重地祭奠一番玛法和阿玛,努尔哈赤便“一病不起”,宣称被暴雨浇坏,箭伤发作,高烧不退,传言传到李成梁耳朵里时,就成了命悬一线。
这很好,努尔哈赤期待这样的坏谣言,索性收缩战线,闭门不出。
缺少武力的威慑,又听闻努尔哈赤久病不起,归降的部落,有的反叛了,有的和李成梁暗通曲幽。舒尔哈齐想去围剿,努尔哈赤不许,小泥鳅掀不起大浪头。
不久朝廷传来旨意,岁输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奖励其爱边护民。努尔哈赤总算舒了一口气。
中秋过后,赫图阿拉城下肥沃的苏子河谷,高粱苞米谷子黄豆绿豆黑豆红豆长势喜人,兵丁与族人一齐动手,将丰收在望的庄稼全部收进城中的场院,晾晒打场后,全部归入仓廪。忙完庄稼活儿,天已飘起雪花,族人与兵丁,分头策马入林,猎取野兽,制成肉干。女人与孩子采撷山珍干果和草药,老人们划桨摇橹撑篙,下河入湖捕鱼,腌成咸鱼。
赫图阿拉城沉浸在冬储的劳作中。
除掉尼堪外兰的第一个冬天,努尔哈赤完全不是弟弟看到的那样松懈与慵懒,储备这么多东西,全是备战所需。可从哥哥嘴里说出的,却是给总兵大人筹备厚物,还将让弟弟亲自送至广宁。
祭过天神地母风雨雷电诸神,拜过乌鸦鹰熊豹鹿等神灵,老萨满迈进了新修的大堂子,面对祖宗匣子,开始为三魂和祖先的魂灵祈祷。各种祭祀完毕,才欢天喜地过大年,热热闹闹地闹正月,可努尔哈赤却把闹正月改成了筑赫图阿拉城,拆下木头寨门,砌上石头城墙,城门楼砖石垒上去,宽大的城墙,留出躲避火炮轰击的掩体。
三面峭壁虽说是天险,比城墙高上数十倍,也片刻麻痹不得,兵卒们用绳索悬于峭壁之上,凿平凸起之处,打平凹陷之地,绝不给敌人留下攀登余地。即使如此,依然在围绕赫图阿拉山城的苏子河畔筑起彼此相望的高台,台上派兵日夜驻守,防备有人偷袭。
筑牢了自己家的后院,努尔哈赤把眼光放到了李成梁的后院,他不会让李成梁的后院消停,想方设法让李成梁后院起火。
李成梁的后院,就是朝廷,只要朝廷不相信他,这把火就烧对了。努尔哈赤把探子派到了京城,触角伸进了宫廷,收买到了可靠的太监,皇帝的话,大臣们还不知道呢,努尔哈赤就知道了。
得知朝廷正在清算张居正,流放了驻守长城的戚继光,怀疑起了辽东的李成梁,努尔哈赤笑了,机会难得,给李成梁再凑个份子,他立刻启动潜伏在边吏中的汉人内应,把李成梁杀良冒功、贪赃枉法的罪证提供给了御史张鹤鸣。
御史果然不依不饶,奏表皇上,言之凿凿地弹劾起了李成梁。
努尔哈赤这才安下心来,李成梁疲于奔命地为自己辩解,哪还有闲心琢磨他。一丝得意爬上努尔哈赤的眉梢,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春雪消融之际,努尔哈赤修起了楼台亭阁,派出一个又一个媒人,将更多部落首领的姊妹或格格纳为自己或弟弟的福晋,摆出了一副骄淫享乐的样子。除了忍无可忍地攻下了反叛的巴尔达城,基本上全年兵马未动。
朝廷里皇帝与文官集团争斗不止,惹得皇帝干脆罢朝,一时间弹劾之风盛行。辽东的督抚、监司攥住了李成梁的罪证,火上浇油,弹劾的奏章一份接着一份。只是阁部的官员按下不报,阁老申时行很清醒,辽东边患扑朔迷离,一旦有变,岂不是自毁长城。
李成梁陷于朝堂的争斗之中,被弄得焦头烂额,天天提心吊胆,唯恐圣旨下来,皇帝要走了他的脑袋。既然弹劾奏报不上去,素与李成梁不睦的蓟辽总督、辽东巡抚等人,改变方式,以努酋(努尔哈赤的简称)能制东夷为名,递上奏疏,请求皇上封赏,以此抵消李成梁武治辽东之功。
努尔哈赤像只脱壳的螃蟹,成功地躲过了成长期最软弱的时候,他一面引而不发,一面继续秣马厉兵,等待着真正复仇的机会。朝廷却被假象蒙蔽,或者是只认蒙古部落为患,李成梁越是请剿女真,朝廷越是不许,还倍加安抚,万历皇帝下旨,授予努尔哈赤都督佥事之职,不但承认了建州女真最高首领的地位,还一跃凌驾于女真诸夷之上。
第二年春,皇帝下诏,许努尔哈赤进京朝贡,除了大加宴赏,还送给他一份大礼,特意为建州女真解禁关闭了十五年的贡市。这份大礼,让建州女真的贸易不仅遍及辽东汉蒙各族,还拓展到了江南,甚至朝鲜、日本,财富骤然猛增。
两年后,也就是万历十九年正月,李成梁成功地策划了海西女真叶赫、哈达、辉发三部与建州女真的摩擦。不料,没等战事起来,朝廷就罢免了李成梁,将他唤回京城,只留宁远伯这个虚职,颐养天年。
努尔哈赤和李成梁之间的较劲儿,不战而胜。
天神阿布凯恩都里把宇宙分为三界九层。上界是天界,天界分三层,分别住着各路神仙、动植物大神、祖先英雄神。中界是人界,是人类、动物、植物和弱小精灵共同生息的地方。下界是地界,也分三层,地神、魔鬼、恶煞栖止的地方。
三界划定,神人魔应各居其所,但谁都想居住在天上,成为神仙,可通天桥只有一座,人们纷纷往天上爬,就连作恶多端的人,也想成为神仙。耶路里趁机霸占了通天桥,把善良的人推下桥去,送进地狱,把邪恶的人推上天堂,从此搞乱了天上人间。
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与地狱之神耶路里的战争又开始了,打得天昏地暗,万物生灵都惨遭戕害。天神的本意是给人间的巴图鲁留下一条通天的路,谁料到人间欲望太多,都想成仙做神,加上地狱之神的助纣为虐,通天桥变味了。
盛怒之下,天神用霹雳击毁了通天桥,把地狱之神重新压回到大地的深处。
众多的人滞留在天上,成不了神,变不了仙,孤魂到处飘移。火神将他们一个个抓来,钉在天上,变成了不能动弹的星星。阿布凯恩都里寻找到了一棵最大最高的树,让人们顺着树一个一个地滑回了人间,劝人们过好耕种渔猎的日子,繁衍好自己的子孙。有什么事儿,可以通过大树告诉天神,天神弯弯腰,就听到了。
大树只有一棵,人们想和天神说的话很多。于是人们从森林砍来最直最高的松木杆子,留出九层枝叶,象征九层世界,扛到自己家的堂子前,做成索伦杆子,杆子尖上涂上鲜血,祭斗里装满五谷杂粮,还有动物的内脏,高高地立起来,招徕天神的使者乌鸦,以此祭拜天神,祈求天神眷佑。
——萨满传说
7
舒尔哈齐永远不会知道,万历二十年对于建州女真意味着什么。
大旱蔓延漠南草原,赤地千里,饿死牛羊无数。严寒扫荡长白山脉,冰封万物,猎物难觅。即使是富饶的松花江、浑江、苏子河流域,也是粮歉牧疏猎物稀少,女真各部落能收仓入廪聊以果腹就不错了。比起千里之外荒凉的草原,隔海相望冰封雪裹的岛国,这里就是成仙的通天桥了。
没有人懂得,小冰河期正在逼近,食物急遽短缺,人类在劫难逃。
一双觊觎的眼睛隔着万水千山,落到了这里。一场亘古少有的大碰撞,即将爆发。
舒尔哈齐对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不感兴趣,在他的心目中,李成梁怆然离开广宁,是比天大的事情。他无法像哥哥那样,既能掩饰成功的喜悦,又把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对于李成梁被罢免,他先是惊喜,后是空落,最终怅然若失。对于从小缺少父爱的舒尔哈齐来说,李成梁倒是比阿玛更像父亲。
当然,阿颜觉罗氏随李成梁入京,也让他郁闷,这个令他日思夜想的小丫头,或许今生无缘再见。
努尔哈赤眯缝着小眼睛,目光跳过弟弟的儿女情长,跳过高山,跳过大海,跳到了无人企及、比遥远还远的地方。他灵敏的鼻子已经嗅到了海峡对面的火药味儿,那儿便是日本。
他从日本商人那里获悉,有个武将叫丰臣秀吉,像他统一了建州女真一般,把四分五裂的岛国统一了,还把手伸向了党争不休的朝鲜。这是努尔哈赤不可原谅的,因为他也把眼光盯在了那里,统一的建州女真,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其他的女真部落,而是大明王朝和朝鲜王国,在他们的夹缝中生存,才是真正的忧患,两百多年了,王朝和王国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动不动就联合起来,占据你的土地,灭了你的城寨,杀了你的勇士,还逼迫你倾尽所有,年年纳贡。
假若日本吞并朝鲜,女真人将直接裸露给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会比蒙古灭金宋还要可怕。夹缝中还能求得左右逢源呢,日本人来了,连夹缝都不会给了。想生存就要跳出夹缝,寻求更广阔的生存空间,那就是左抱朝廷右拉朝鲜,兴正义之师,渡江过去,对倭作战,报效大明王朝。
只要去成了朝鲜,建州与朝鲜就是一体了,进退自如。仗不打完,朝廷的兵饷就不敢中断,拿朝廷的钱,打自己的仗,把王朝和王国都攥在自己的手心,何乐而不为?假若不允,朝廷就必须直接出兵了,藩属国被灭,打的就是宗主国的脸。
战事若起,绝不会是朝廷想得那么简单,打了几仗,便能撵回日本人。不足二十万的日本兵,不到一个月就让几百万人口的朝鲜“金瓯丧尽,八道尽失,几近灭国”,领兵的丰臣秀吉那是何等的狡猾,恐怕整个辽东的兵力都调过去,也不一定够用。朝廷的兵抽空了,如何干涉女真部落间的纠葛?从这个角度看,丰臣秀吉这个耶路里,反倒成全了建州女真。
这是天神送来的礼物,错过了,就收不到了。
努尔哈赤一方面渴望与高手过招,对决丰臣秀吉;另一方面,不输礼节,喊出了替朝廷出兵,又一次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
赋闲在京的李成梁,并没闲着,跃跃欲试还想领兵挂帅,皇帝不允。他便上疏,向皇帝举荐努尔哈赤,像奴役女真人打蒙古人一样,让女真人打头阵,借刀杀人,以此消除东夷之患。
听说哥哥要抗倭入朝,舒尔哈齐跳了起来,兵马不过几千,居然去打几十万的倭兵,哥哥是不是疯了。从小到大,弟弟对哥哥言听计从,唯有这次,与哥哥爆发了不可调和的争吵。
不是弟弟胆小,朝鲜立国两百年,兵精粮足,被打得稀里哗啦。若是朝鲜弱,不足以匹敌,大明王朝不小吧,几伙倭寇,几个倭国的败将,就搅乱了朝廷半壁江山,若不是起用了戚继光,说不准大明王朝肥沃的江南之地尽归倭人。建州女真这点兵马,禁得起折腾吗?要去你去,我替你看家。
对于弟弟的担忧,努尔哈赤嗤之以鼻,他不是盲目折腾,鸭绿江畔建州女真与倭兵有过一场遭遇战,虽说未分胜负,却也摸到了底细。况且,他的一个牛录,专门吸纳了和倭兵打仗多年的义乌兵,还有战败逃过来的朝鲜人。他研究透了倭人的战法,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弟弟的质疑,让他很恼火,更不允许弟弟有留下自己的兵固守老巢的想法,拳头攥起来,才有力量。他大骂弟弟鼠目寸光,一旦挂帅出征,朝廷一纸令下,作为都督佥事,他有权调遣海西女真四部的精兵强将,届时,女真各部将不战而统一,这是天赐良机。况且向来有女真满万不可敌之说。
弟弟不服,也是暴跳如雷,别做蛇吞象的美梦了,若是全军覆没,建州就不会存在,女真人将会灭种。
当着众牛录额真的面,努尔哈赤抡起巴掌,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弟弟的脸上,争吵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还有建州女真抗倭援朝一事,朝廷对此置之不理,直接派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领兵去了朝鲜。原因是朝鲜李氏王朝认为努尔哈赤“假名征倭,阳示助顺之形,阴怀吞噬之计,若遂其愿,祸在不测”。
被人看穿了,努尔哈赤的计谋落空。
辽东的事情,没有李成梁,一切都失控了。
叶赫部也想统一女真各部,趁着朝廷陷入抗倭援朝的泥潭,努尔哈赤羽翼未丰,先下手为强,联合海西女真其他三部,还有蒙古科尔沁部、锡伯部等九部联军三万多人,以虎扑麋鹿之势,直逼赫图阿拉,企图一举压垮建州女真。
叶赫气势汹汹而来,大战一触即发,朝廷既无调解之兵,又无弹压之力,只能作壁上观。
激怒海西女真来攻,已经实现了努尔哈赤的战略意图。若是主动攻击海西女真四部,朝廷肯定会指责他挑起事端。这下可好,海西女真打上门来了,连朝廷封赏的都督佥事的地盘都敢劫掠入侵,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至于仗怎么打,努尔哈赤已了然于胸。那些奇思妙想的战术战法,在李成梁麾下时就一次一次地积攒出来了,年年替李成梁跋尸山蹚血海,早就磨砺出了实战经验。现在,把战争的谋略用在部落的冲突上,还不是易如反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至于敌情,他早就派出细作,将九部联军的每一家摸得个底朝天。刚有交锋,努尔哈赤便让手下沿着山林,一路败逃,故意将联军引到古勒山。小时候,跟郭罗玛法踏遍了山上的每条沟每道坎,在此排兵布阵,努尔哈赤信手拈来,山石和树木都被他变成了伏兵,只等着联军的到来了。
双方对垒在古勒山下。
入夜,九部联军驻扎苏子河北岸,举火煮饭,密如星斗。望着对岸,士卒们皆有惊惧之色,显而易见,这种大军压境的阵势,建州女真从未见过,有些不战自危了。
丧失作战斗志,比打了一场败仗还可怕。临战之前,古勒山上满山火把,与敌人隔河相望的苏子河畔,众牛录的额真与士卒齐聚,努尔哈赤焚香祭天,仪式庄重盛大。
宣告祭文之后,努尔哈赤走下祭台,与弟弟舒尔哈齐携手坐在额真们中间,沉静而安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接下来是请出赫图阿拉城里的那个老得该有几百岁的大萨满,祭天请神,他要让所有的士卒都清楚,奋勇杀敌,是天神的旨意。
大萨满戴上熠熠闪光的神帽,帽顶是一只振翅起飞的神鹰,走向香烟缭绕的七星斗状的祭台。虽说大萨满浑身是皮,老得不成样子,走一步都需要八个人搀扶,可一上祭台,就来了神,鹿一样灵巧,鹰一般轻灵。他摇起腰铃,击鼓吟唱,恭请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使者鹰神降临:
七星斗立在高空
七星闪光请我临降
我是受天之托
带着阳光的神主
展开神翅蔽日月
神风呼啸而来
山谷村寨都在抖动
我旋了九个云图
又长鸣了九声
神鬼皆惊遁
众神退后
神武的披金光的神鹰
我来了
大萨满吟唱完,舞起了神帽上的彩色飘带,转起了弥罗(快速旋转),神裙飘飞,神帽闪光。忽然一束光亮停在努尔哈赤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去。
大萨满突然停止了弥罗,手指一甩,定定地指向了努尔哈赤,一动不动。所有人的眼光都跟随了过去,人们惊奇地发现,人群之中,唯有努尔哈赤的脸上,盈满月亮般的光环,光环之上挺拔出一柄利剑,直冲云霄。
大萨满继续唱道:
你能在峭壁上飞旋
神风荡野
你神明的火眼能在密林中
看穿千里
防备着歹徒的坑陷
你向着我们部落的房子
展翅飞来
你是阖族永世的神主
那束光芒就这样一直照耀在努尔哈赤的脸上,众牛录额真惊奇不已,无不相信,天神已经附体在努尔哈赤的身上,神的旨意明确无误,大获全胜这是天意。
他们全都匍匐在地,冲着努尔哈赤高呼,我主神明。
祭祀过后,努尔哈赤回到大帐,酣然大睡,不论福晋怎么担心,孩子们多么害怕,舒尔哈齐怎样摇晃,部族之人怎么惶恐,他就是装成沉睡不醒,顶多说一句,天神助我,大局已定,勿忧。
这是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第一次较量,也是女真部族间真正的战争,他能沉静如水,便是所有将士的定盘星。
第二天一早,烽烟四起,杀声如潮,漫山遍野都是联军。努尔哈赤却岿然不动,战场的主动权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舒尔哈齐按照哥哥的部署,率众额真或攻或守,所向披靡。树木替他们发射暗弩,藤条甩成长鞭,痛击来犯之敌,山石滚木都成了勇往直前的巴图鲁,每名士卒都如同统领三军。
天刚过午,战事便见分晓,联军首领叶赫部贝勒布塞被舒尔哈齐的大刀劈成两爿,一爿还给了叶赫部,另一爿当成战利品,展示在战场的上空,既鼓舞士气,又威慑敌人。乌拉部贝勒之弟布占泰陷入混乱之中,居然被建州女真无名小卒擒获。联军成了无头的苍蝇,秋风扫落叶一般,四散而逃。
日落时,已斩杀联军四千,获战马三千,铠甲千余。其他部落贝勒无心恋战,望风而逃。
听说布占泰被俘,舒尔哈齐坐不住了,生怕哥哥忍不住,一时性起,杀了。阿颜觉罗氏就是布占泰送给李成梁的厚礼,李成梁被罢免了,阿颜觉罗氏也应该获得自由了,他渴望布占泰做主,索回小丫头阿颜觉罗氏,赐予他做福晋。假如布占泰死了,小丫头这根线就断了。
舒尔哈齐闯进大帐,迫不及待说情,免了布占泰的死罪。本来,布占泰是活不成的,俘获他的士卒嫌押解费劲儿,想一刀结果了他,拎着人头走,他高呼着,我是乌拉部的首领,领我去见你们的大贝勒,必有重赏。一番话说动了士卒,布占泰便被押进努尔哈赤的大帐。
即使舒尔哈齐不来说情,哥哥也不会杀了布占泰,布占泰说自己是赎货,确实如此,他便是掌控乌拉部的筹码,留着比杀了用处更大。保命心切的布占泰,居然发下毒誓,把叶赫部许给他的美女东哥让给努尔哈赤。东哥的美,在女真各部到处传颂,各部落首领趋之若鹜,她的阿玛,就是被舒尔哈齐劈成两半的布塞。
布塞曾自豪地宣称,非世间第一的巴图鲁,东哥不嫁。一时间,“娶东哥”成了天下第一巴图鲁的代称。布塞把东哥许给布占泰,并不是承认他是天下第一巴图鲁,而是结盟乌拉部,共同出兵攻打建州部的交换条件。
此时的布占泰,急不可耐地让出东哥,除了保命之外,更是奉承,只有努尔哈赤才配得上天下第一。
努尔哈赤饶过布占泰,并不是贪图美女东哥,吞并海西女真,统一所有女真部落,重建大金国,需要的是人心所向。他扶起布占泰,为其松绑,赏赐猞猁狲裘,将他恩养起来。
九部联军土崩瓦解,联军之间的友谊也随之分崩离析,纷纷与叶赫部反目成仇,海西女真陷入混战。
又是天赐良机,舒尔哈齐跟随哥哥开始反攻,砍大树一般,征抚海西女真各部,一路招降纳顺,攻陷哈达,打下辉发,俘虏了他们贝勒,让他们臣服之后,归还了城堡,将贝勒押回建州,与乌拉部的布占泰一起,恩养在赫图阿拉,充当人质。
只是复仇,没有占据各个部落的城寨,即使朝廷想怪罪,理由也不充足,况且各部落的敕书,都是自愿奉献给建州女真的。皇帝有过金口玉言,赦书就是领地的凭证,谁持有敕书,谁就是这方领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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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倭援朝一打就是七年,火炮火枪火铳打得半岛一片火海,朝廷、朝鲜、日本三方消耗得精疲力竭。丰臣秀吉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失败,一命呜呼,日本重新陷入军阀混战,无力赖在朝鲜,撤回本岛。战争结束后,朝鲜地荒人稀,满目疮痍,莫说是拿起刀枪的男人,就是耕种的男人,也少得可怜。朝廷“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张居正替皇帝攒下的丰厚帑库已消耗殆尽,再想补充内务府,必须加征饷银。
万历皇帝迫不及待地想让帑库丰盈起来,征饷之风盛起,一时间,民怨沸腾。
七年间,建州女真四周皆为战略真空,努尔哈赤可以任意征讨,尽管如此,他却不想给朝廷留下口实。古勒山大捷,辉发、乌拉归顺,叶赫联姻,已经让他足够强大了,不必急于出兵,仍需韬光养晦。即使朝廷的辽东防务空空如也,他也不去碰汉民一寸土地,劫掠一分财富,不让朝廷感觉出落井下石,还两次派弟弟进京朝贡,自愿担当朝廷的后方。给朝廷的感觉,他是顺从的夷部。与此同时,结盟蒙古诸部,嫁出格格给他们的首领,纳娶他们的女儿或妹妹为福晋。
建州女真成了抗倭援朝战争中唯一的受益者,除了各部落纳贡,贸易更加繁荣,八方银两源源不断,四面谷粟滚滚而来,麾下兵卒朝鲜人、蒙古人、汉人能人齐聚,各牛录额真从兵卒中优中选优,挑选出近百名勇士,训练成无人匹敌的巴牙喇(战神),孤军作战的本事,百万大军中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朝鲜派来使团拜访,行起了跪拜之礼,仅次于拜见明朝皇帝。而且是拜完努尔哈赤,立刻就去拜访二督都舒尔哈齐,恐怕得罪任何一方。他们知道,战后的朝鲜,抵抗能力几乎是一张白纸,打下朝鲜,建州女真派出一个额真,一场示威便足够了。
蒙古各部落也来了,是一支接一支的送亲迎亲队伍,以与爱新觉罗家族结亲为荣,奉建州女真为宗主之位,上贡之物,兄弟俩不分伯仲。
在朝廷得宠,在朝鲜国得势,在蒙古诸部中得利,在礼遇上与哥哥并驾齐驱,舒尔哈齐有点飘飘然了,甚至在与诸额真商议事情的大帐里,他的椅子要与哥哥对面而置,以足够的规格显示出与哥哥几近平分秋色。
舒尔哈齐认为,是他挽救了建州女真,除了统一建州,征讨海西功不可没,更重要的是制止了哥哥出兵朝鲜,朝廷听了他的谏言,没有派他们去,建州女真逃过了灭顶之灾。
哥哥怒不可遏,踢翻了议事的桌椅,就差拔剑相对了。弟弟这番话,是没有依据的假设,是对他战略思考的蔑视,他骂着弟弟,坐井观天,毫无远见,闭上你的臭嘴。随后,他再次向众牛录额真陈述出兵的理由,建州女真是从朝鲜归回朝廷的,两族虽苦苦相逼过,但也是血脉相连,若是去了,从国王到战将,都能接受他的调遣,他可以指挥上百万人,打一场像样的战役,让朝鲜的战将个个成为露梁海战的李瞬臣,别说是打七年,一年就够了。
谁是李瞬臣,舒尔哈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阐述一个道理,不去朝鲜,就是没上刀山,没下火海。
一番吼叫过后,哥哥指着弟弟的鼻子说,若是咱们入朝抗倭,早就打过朝鲜海峡,平定东瀛了,现在的你,该在那里称王为汗了,再敢说怯战丧气的话,我直接送你到永陵,陪伴阿玛。
哥哥不是说着玩的,敢说就敢做。
舒尔哈齐虽说没有反驳,心里却不服,朝廷举全国之力,耗尽钱粮,十几万将士埋葬异国他乡,凭建州女真八千子弟,游弋于三国之间,岂不是被剁成肉馅,碾成齑粉?脚踩七颗红痣,身登九五之尊,只是个传说,是我说给别人听的,你也拿这个骗弟弟?
兄弟间天衣无缝的友谊,就这样扯开了一道裂痕。
万历二十九年,李成梁官复原职时,已七十有六。
十年间,辽东总兵走马灯似的换,干了一年半载,不是难堪重任,就是毫无起色被朝廷免了,唯有子承父业的李如松,没遭责难,却殉职于任上。那是三年前,被打压得快要分崩离析的土蛮部,趁着明廷忙于朝鲜战争,野蛮生长,卷土重来,进入辽东腹地,到处劫掠。
打赢了抗倭援朝战争,刚刚渡江回来,李如松便被朝廷任命为辽东总兵。他太渴望一战定乾坤了,采用了父亲的老办法,率三千辽东铁骑,深入草原腹地,直捣土蛮部老巢。然而,刚刚酣战归来的队伍,长途奔袭,已显出疲惫之师的窘态,中了埋伏之后,无法像从前那样,冲杀得如同虎狼。李如松没能抵挡住土蛮部的攻击,出师未捷身先死,让李成梁饱尝老年丧子之痛。
于是,朝廷思来想去,还是派李成梁回到广宁城,主持公祭。
努尔哈赤目睹七十三岁的李成梁还是那么英毅骁健,儿子死了都没让他弯下腰,祭奠仪式打理得有条不紊,好像死的是别人的儿子。最悲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此从容,实属罕见,努尔哈赤预感到堂堂王朝,已无能臣,辽东总兵的位置,将会虚位以待。
于是,他便怂恿弟弟,把弟弟十二岁的次女额恩哲格格送到李府,给李如柏做妾,让爱新觉罗家族与李家结秦晋之好。
与李家结亲,舒尔哈齐梦寐以求,爱新觉罗家族以姻亲联络了海西女真、漠南蒙古各个部落,唯一欠缺的就是李家。就是委屈了格格,这么小,嫁给了大她快四十岁的男人。可兄弟俩已经无女可嫁了,十二岁不小了,再长两年就成人了。
果然,李如松之后,又是三番五次换总兵,甚至频繁到了半年一换的程度。忽然有一天,朝廷明白了,还是李成梁说得对,辽东的心腹之患,只有建州女真,努尔哈赤既称臣又称雄,纵容下去,就是养虎为患,等他有了不臣之心,那就麻烦了。
然而,一切已晚了,十年间,建州女真已羽翼丰满,再想削弱这股势力,已非凡人所能,朝野上下,居然没选出人来,最终不二人选又落回到李成梁头上,还奉承其为辽东磐石。
一个老人,早已力不从心,即使是磐石,也已风化,况且建州女真一家独大的势头,已经无法阻挡。若是当初朝廷听他的,继续分而治之,把努尔哈赤弄到朝鲜,像当年打蒙古部落那样,处处让他们打头阵,还可以借倭兵之手削弱他的力量。现在,主动权已经攥在了人家的手里了,再像从前那样,随意调遣,绝无可能。
当年打古勒寨那样的环境,不复存在,况且努尔哈赤没给朝廷留下任何把柄,而建州女真已成铁板一块,无懈可击。若是强行征剿,只会适得其反,毁了自己一生战无不胜的英名。想削弱建州女真,不可能一蹴而就,还是老办法管用,把女真和蒙古各部的水给搅浑了,制造摩擦,相互掣肘,最后各个击破。
所以,重新回到广宁总兵府的李成梁,第一张牌不是打仗,而是打亲情,盛情款待爱新觉罗家族的两个义子。除了回馈重礼,还送给舒尔哈齐一个惊喜——小丫头阿颜觉罗氏。
十年过去了,小丫头早就出落成水灵灵的格格,再等下去,阿颜觉罗氏将会容颜不再了。李成梁终于等来了机会,像把貂蝉送给董卓,把王昭君送给呼韩邪一般,把阿颜觉罗氏送给了舒尔哈齐。
这桩婚事,努尔哈赤总是觉得蹊跷,别看弟弟已经纳娶了十多个福晋,多一个少一个也不差什么,可阿颜觉罗氏身份特殊,她是李成梁和布占泰的利益共同体。留在弟弟身边,就是留下两股势力,随时可能左右弟弟,这个恩赐难说是福是祸,应该立刻推掉。
可如获至宝的弟弟已经鬼迷心窍了,宁可不要哥哥,也不舍弃美人,最大的让步是让阿颜觉罗氏成为他唯一的庶福晋。
布占泰与李成梁结盟,就是两把钢刀插进努尔哈赤的左右,这是他最担心的,可这种担心偏偏成了现实。
布占泰是爱新觉罗家族最纠结的人,恩养了四年,也欺骗了他们四年,骗走了兄弟俩三个掌上明珠——格格,骗去了建州女真大量财富,五次联姻,七次结盟,双方的骨血都融到了一起,打折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本以为乌拉部已融入了建州女真,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而,李成梁回来了,翅膀硬了的乌拉部突然露出了喂不熟的本色,与李成梁一拍即合,求得朝廷支持,结盟叶赫,扼制建州,称雄女真。
这种事情,怪不得别人。非要怪的话,努尔哈赤应该怪罪弟弟,是弟弟偏袒了布占泰,才给建州女真惹来无尽的麻烦。
五年前,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布占泰,比越王勾践待在吴国还老实,死心塌地地待在赫图阿拉,享受恩养享受得和刘禅一般乐不思蜀,彻底取得了兄弟俩的信任,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恩养布占泰的四年间,乌拉部像只乖巧的驯鹿,没有任何反叛的迹象,频频示好纳贡,还把布占泰最漂亮的妹妹乌拉那拉氏送过来,嫁给舒尔哈齐。
舒尔哈齐认为,没必要再恩养下去了,把布占泰放回去,执掌乌拉部,也少了将来的征战之苦。虽说哥哥不同意,表示再留一段日子品一品,无奈弟弟苦苦相求,也不能因为一个人质和弟弟闹翻了脸。
就这样,一支护送布占泰的队伍,从赫图阿拉城不徐不疾地走出,沿着山路,蜿蜒走向西北,舒尔哈齐成为护送大使。
布占泰请求回归,事先是有预谋的。他这个人质可没白当,学会了努尔哈赤的隐忍与顽强,也懂得了什么叫谋略。表面上看,让二督都舒尔哈齐带兵护送他回去,是给他面子,实际上带来的却是保护神,他早在暗中与乌拉城里的心腹谋划好了,策动一场政变,设法引诱哥哥——乌拉部的贝勒满泰夜入民宅,然后唆使额其克(叔叔)以奸淫民妇为由,斩杀哥哥,再由额其克取而代之。
谋划得逞后,布占泰急速赶回乌拉部,借建州女真之手,平息额其克的“叛乱”,替哥哥平反。
舒尔哈齐不会料到此行是一场阴谋,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乌拉部的纷争,成了屠杀额其克的刽子手,布占泰顺理成章地取代了哥哥,当上了乌拉部的贝勒。
舒尔哈齐并不觉得被利用了,反倒以扶持布占泰的功臣自居。
祸根便这样埋下了。
李成梁复职时,并没急着打乌拉这张牌,底牌还要留在最后。既然亲如一家了,就把亲情牌打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努尔哈赤兄弟俩请到府上,叙旧。说起从前的往事,李成梁泪眼婆娑,一宗宗一件件说起李如松与他们兄弟间如何同生死共患难,同仇敌忾,杀土蛮的往事。
如此肝肠寸断的哭诉,李成梁无非是想让兄弟俩披挂上阵,替义父出征,为盟兄报仇。如此简单的借刀杀人伎俩,怎能瞒过努尔哈赤的眼睛,不过是以东夷制西蛮,挑起建州女真与蒙古部落的战争罢了。
努尔哈赤沉默不语,若论仇恨,杀我玛法,弑我阿玛,就不是仇恨了?他不去计较,是要计较更大的利益。
尽管识破了,他也要答应,谁都知道,漠南蒙古部落纷争再起,没能力威胁辽东了。李成梁复出,明摆着剑指建州女真。把柄不能落到李成梁的手中,听李成梁的话,就是听朝廷的话,出征土蛮部,这是总兵大人的命令,义不容辞。
任何承诺都是有代价的,不再是主仆关系,也没必要赴汤蹈火。替义父出征,努尔哈赤是有条件的,西征土蛮,建州女真必须倾巢而出,赫图阿拉就成了裸城,软弱得如同豆腐一般,不堪一击。若想让他一心一意征战,没有后顾之忧,明军必须撤出宽甸六镇。待到凯旋后,明军可复归原位。
这一条件,软中带硬,直中要害,李成梁是真想替子报仇,还是借口,一试便知。努尔哈赤一脚把球踢了回去,让李成梁选择。
李成梁想的是,你们两败俱伤了,收回宽甸六镇,还不易如反掌?便假戏真做,与努尔哈赤击掌为誓。
漫长的剿抚蒙古诸部就这样开始了。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惊人的相似,如同当年追杀尼堪外兰,努尔哈赤以为义兄报仇的名义,纵横在草原上,追杀土蛮部,借机征服漠南诸部,联姻科尔沁部,会盟喀尔喀,把昔日的冤家变成了生死兄弟,还把好几个部落的首领纳为自己的额真。
李成梁本想削弱努尔哈赤,事与愿违,却让建州女真星火燎原,把势力扩张到蒙古诸部去了。复出的李成梁,本来就没几张牌可打,就这样一张一张地打光了,只好掏出最后一张王牌——乌拉部。
这是一张险牌,如果失败了,朝廷与建州女真就会直接爆发战争。他晚节不保不说,还会留下千刀万剐之祸。
李成梁不想看到那一天,堡垒还需从内部攻破,他要牢牢地拢住舒尔哈齐,壮大乌拉部。
布占泰与努尔哈赤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这是舒尔哈齐最焦虑的事情。毕竟,两个女儿嫁给了布占泰,他自己又娶了布占泰的妹妹,还娶了他最喜欢的阿颜觉罗氏。所以,在哥哥与布占泰的冲突中,他习惯地给布占泰解围。
哥哥指着鼻子骂他为虎作伥,他都不以为然。
建州女真已经强大到了就差朝鲜和蒙古各部族俯首称臣了,可会盟与征战,还像他们日常的渔猎一般频繁,舒尔哈齐有些厌倦了,反正四周已经平定,只要与朝廷和乌拉部相安无事,天下就太平了,他想过舒适的生活,像李成梁那样当个老太师。
然而,布占泰却不是这个想法,古勒山大战,成为俘虏,那是耻辱,恩养的日子虽说衣食无忧,却也度日如年,他时刻想把恩养的礼遇还回去,即使爱新觉罗家族把所有的格格都嫁给他,也改变不了他要恩养努尔哈赤的决心。所以,他倚靠李成梁,结盟叶赫部,拉拢蒙古诸部,策反降了建州女真的部落,经常让舒尔哈齐左右为难。
努尔哈赤早就窥透了布占泰的内心,真正的降服,是弃城献兵,纳入建州女真的固山(八旗的前身,比牛录高一等级),当个饱食终日的贝勒爷,否则,送来多少女人,奉上多少贡品,也是骗人。
比猎犬警惕性还要高的努尔哈赤,嗅出了弟弟身上异样的气息,弟弟的执拗与任性,早晚会诱发兄弟间的分裂。把广袤的满洲大地纳入麾下,让所有的女真人只认他一个大汗,是他出征唯一的目标。
弟弟不爱出征,安隅一方保存实力的想法,就是他的天敌。倘若有一天弟弟与布占泰结成同盟,好不容易才聚拢起来的女真各部,会即刻分崩,谁都可能称王称汗,谁都敢与他分庭抗礼。若是别人,有这种迹象,哪怕是自己儿子,他早就快刀斩乱麻,痛下杀手,免生后患。可对弟弟,他下不了手,不断地迁就,忍让。
他可以像砍大树一样,一斧子接一斧子地砍乌拉部,让布占泰举步维艰,哪怕布占泰拿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要挟,也毫无用处。他不可能像玛法那样软弱,为救额云,冒死踏入古勒城。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爱新觉罗家的格格,生来就该是结盟的牺牲品。然而,弟弟与格格们不同,那是唯一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人,只有善待功臣,方能笼络住患难与共的额真与贝勒们。他已经接二连三地原谅了弟弟,可弟弟依然觉得亏欠他很多。
兄弟间真正的翻脸,是缘于蜚悠城,那一次努尔哈赤是伤透了心。
蜚悠城主因布占泰“苦虐太甚”,来降建州女真。努尔哈赤派长子褚英、次子代善与弟弟舒尔哈齐携兵三千,前去收编。舒尔哈齐不愿意去,乌拉部失去蜚悠城,等于麋鹿失去了犄角,狗熊失去了利爪,脖子落在了建州女真的弯臂里,只要人家一用劲儿,随时有可能被扼死。一个部落,双方的利害所在,肯定要爆发一场你死我活的激战。
舒尔哈齐不想得罪自己多重姻亲布占泰,更不想战争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可他又无法违逆哥哥的命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场仗打不成。行军途中,他满腹狐疑地说,帅旗上有淡淡的幽光,是不祥之兆,赶快罢兵。
褚英和代善心中早就有数,阿玛交代过,蜚悠城是建州女真的发祥地,重新收回,理所应当,况且有此城为依托,对乌拉部形成半包围的态势,也牵涉到今后能否北上东下,进入乌苏里江、黑龙江流域,顺利将野人女真纳入麾下。这些战略意图,弟弟不想听到,努尔哈赤也懒得和弟弟讲了。
正是因为两个阿哥清楚地知道他们的额其克可能有二心,所以,对舒尔哈齐的不祥之言不理不睬。队伍继续借道朝鲜,绕过图们江,直入蜚悠城,护送城寨五百余丁搬迁至赫图阿拉。
布占泰闻讯,率万余众,潜伏于他们的必经之路——图们江右岸的乌碣岩,准备发动突然袭击。
对于战场的选择,布占泰煞费苦心,努尔哈赤不会想到,他会把战场设在朝鲜,况且乌碣岩山高林密,利于埋伏。他早就侦察好了,建州兵不过三千,一万对三千,还占据有利地形,双方的第一场大仗,乌拉占据绝对优势。
布占泰有信心,凭此一仗,取悦朝廷,削弱努尔哈赤,让所有的女真人臣服于他。
进入了事先设好的伏击圈,两军刚一对垒,舒尔哈齐便把自己的五百人马带到一边,袖手旁观,以图不伤亲情。
双方的兵力一下子变成了四比一,而且褚英处于谷底,地形劣势,局势变得更加危急。布占泰觉得胜券在握了,难免喜形于色。
本该是一边倒的战役,没料到褚英与代善带来的可不是一般的兵,努尔哈赤把巴牙喇都给了两个阿哥,其勇猛之气,不逊于他们的父辈。尤其是代善,箭雨礌石仿佛对他不起作用,率军抢占山头,冲入十倍于己的敌阵中,直扑敌军主将,抓住头盔,割其头颅。
主将被斩,军心大乱,万余之众,丢盔弃甲,背向而驰,人马相踏,死伤无数。布占泰难控局势,被人流裹挟着,直至退回到乌拉本部。
褚英和代善带着蜚悠城的五百余丁,还有乌拉部的俘虏和战利品,得胜归来。
习惯于以寡胜多的努尔哈赤,并不觉得此役是多大的胜利,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该赏的赏了,该罚的,他也不会含糊。此役本该生擒布占泰,最后一斧子把乌拉部这棵大树砍倒,可弟弟却坐山观虎斗,痛失良机,他没有理由不拿弟弟是问了。
按固山规制,努尔哈赤以临阵脱逃之罪,欲斩弟弟手下两位部将,借机砍断弟弟的左膀右臂,同时也斩断弟弟与他并驾称汗的野心。舒尔哈齐哪儿受得了这种委屈,高喊不服,大有决战之势,誓死保卫自己的部将。
规矩立在这儿了,谁有理谁理亏心知肚明,努尔哈赤不想在大胜之时生出内乱,退了一步,算是给足了弟弟面子,暂时饶过两位部将,代价是罚金和削夺兵权。
一向在赫图阿拉城一呼百应的舒尔哈齐,突然间呼而不应了。城中的额真们有意绕开他走,崇尚巴图鲁的建州女真人,对舒尔哈齐的怯战显露出了鄙夷。
难怪哥哥敢放出抗倭援朝的大话,他没有想到,下一代的阿哥们,勇敢与善战已经超过了他们。
尽管他对哥哥生出了敬意,也有了甘拜下风的念头,可这无法取代备受冷落、有名无实的尴尬、难堪与窘迫。从前,来了客人,对兄弟两人都是双重拜见,现在,拜见的礼仪活生生地被哥哥剥夺了,居然没有一个额真跳出来替他说话,亲生的二儿子阿敏,居然也站在了哥哥的阵营,学会了缄默不语。
既然如此,索性与哥哥分家,带着自己的人马,另寻出路。哥哥挽留不住,任由他去,只是警告,不是分家,是分兵把守,若敢分庭抗礼,将会是人神共愤,万劫不复。为此,努尔哈赤把最会打仗的二阿哥阿敏、最聪慧的六阿哥济尔哈朗留下,充当人质,以防不测。
尽管依依不舍,舒尔哈齐还是领着大阿哥和三阿哥,携家带口,离开赫图阿拉,出走黑扯木,伐木造屋,另辟大营。既然十三副铠甲能打天下,就不怕从头再来,何况西有辽东总兵李成梁的保护,东有乌拉部相互支撑,身旁仍有兵将千余人,何愁不能东山再起,立地为汗。
建造黑扯木大营时,李成梁和布占泰分别送来财物,派来人手。大营建成时,李成梁不顾年老体迈,亲自拜访,把皇封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圣旨亲自送来。在朝廷的眼里,兄弟俩的地位不是从属,依然是并驾齐驱。
大营中间最大的木刻楞,就是舒尔哈齐的新家,他在家里盛情款待了李成梁,门的两旁,特意刻下“迹处青山,身居绿林”的对联,以示对汉文化的敬仰,还有占据一方,自在为王的心态。
木刻楞的黑扯木大营,虽说不如赫图阿拉那样据山而建,易守难攻,却也不乏规整威严。舒尔哈齐簇拥着十余个福晋,抱着阿颜觉罗氏,过起了自己舒心的小日子。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这辽阔大地上的一枚棋子,命运的方向怎么走,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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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六年春,赫图阿拉已经被女真人称为王城了,努尔哈赤也被各部落尊称为淑勒昆都伦汗(值得恭敬的王)。
李成梁封锁消息,把这一切瞒得死死的,不敢让朝廷知道。分而治之的战术,他用了几十年,屡试不爽,唯有对努尔哈赤,屡试屡败。本想计赚努尔哈赤,让建州女真和蒙古各部消耗殆尽,没料到偷鸡不成反蚀米。努尔哈赤以追剿土蛮部为名,故技重施,深入漠南腹地,征抚并用,反倒如虎添翼了。拱手让出的宽甸六镇,最终覆水难收,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
纸包不住火,京城言官,闻讯哗然,弹劾他的奏章,雪片一般。对于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来说,不在乎谁弹劾他了,反正与建州女真的这场仗,他不想打,也打不动了,谁替代他,无所谓。唯一遗憾的是,他文火炖肥羊般炖出的离间计,没机会享用了。努尔哈赤兄弟间的裂痕,是他亲手而为,朝廷却不给他时间继续煽风点火,火上浇油,让裂痕变成无法挽回的内讧。
他最想做的,是坐镇广宁,目睹兄弟俩反目成仇,大打出手,战火在建州女真间重燃。
可是,这一天,他永远不会看到了,皇帝又一次罢免了他。李成梁怅然之后,感到无比的轻松,总算全身而退了。凭他对努尔哈赤的了解,或许等不到他们兄弟残杀的那一天,战火就会烧到广宁铁骑的身上。可广宁铁骑还是从前那个铁骑吗?李如松之死已经露出了破绽,假如战争不可避免,他没有打败建州女真的把握。或许靖绥是最好的策略,与其冒险,不如拖延下去,免得一世英名尽损,李氏家族满门尽殁。大明王朝不容失败者,更不缺冤死鬼,戚继光便是李成梁的前车之鉴,见好就收吧。
终于将那老家伙熬走了,三十四年间,所有的苦辣酸甜,都和这个老家伙相关。没有这个老家伙,建州女真没有今天,他让他们痛苦,也让他们痛快。他狮子口大开,快要吸尽他们的财富,可他又给你打开一扇窗户,让你尽情驰骋。
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老家伙!
世间少了李成梁这样的狡猾对手,努尔哈赤顿感轻松,他渴望下一个对手更强,只有与强手过招儿,自己才会更强大。
大明王朝不会给努尔哈赤更多的时间,与朝廷翻脸是早晚的事儿,他片刻不停地操练兵马,整肃队伍。
检阅众固山操练的那天,天也奉迎努尔哈赤,晴得透彻,苏子河被天染得湛蓝。他站在汗宫大衙门前,俯视着赫图阿拉城,诸贝勒与士卒们扛着红黄蓝白四色大旗,风驰电掣般骑马射箭。山冈上的树林里,鸟飞鹿散,尘土飞扬。练兵场上杀声响亮,直冲云霄。
此时此刻,王城西两百里外的黑扯木,却是黑云密布,风疾雨骤,虬状闪电翻滚进幽深的森林,贯穿天地。士卒们身着蓑衣,手持长矛,站立在寨门之外,瑟瑟发抖。
同为建州女真,却是天地两重。李成梁的去职,让舒尔哈齐的心情也像这阴雨天,他知道,哥哥不会对他的离开坐视不管,蜚悠城五百个兵丁,哥哥都会拼命相争,何况他带走了千名勇士,只是他不知道哥哥将采用何种手段。
这时的黑扯木大营已建成一年有余,大营与王城之间,除了礼尚往来,没有了其他的关系,反倒是与布占泰来往不断,只是布占泰元气大伤之后,不敢颐指气使了,也没敢张嘴和舒尔哈齐商量如何抗衡努尔哈赤,能维护现状,不被吃掉就不错了。
黑扯木大寨,西接铁岭卫,东临原始森林,前绕河流,背倚山冈,木栅栏圈出了一片木刻楞。后侧的一座木刻楞里,木劈柴“噼噼啪啪”烧着,舒尔哈齐的庶福晋阿颜觉罗氏躺在土炕上,捧着大肚子,疼得狼一般嗥叫。
侍女顶着铜盆,头顶响着春雷,下着密雨,奔向木屋群落中最大的木刻楞虎将营,一路高呼,要生了,阿颜觉罗氏要生了。
不算夭折的,这是舒尔哈齐第二十一个孩子,不算临幸,他有十一个福晋。作为建州女真部落的首领,家里添人进口,平常得像只马驹的落生。马驹两年后即可成为战马,儿子成为战将,尚需十几年。
直至侍女说出是难产,舒尔哈齐才从虎皮躺椅上腾地坐起。他不在乎多一个孩子,他在乎的是阿颜觉罗氏的安危,因为喜欢才娶,她是他的唯一,况且她又是自己联结李氏家族与乌拉部的纽带。李成梁倒了,势力依然雄踞辽东,布占泰败了,依然独据海西女真。既然离开了哥哥,他就不能离开联盟了。
舒尔哈齐顾不上披蓑衣,箭一般射进雨幕里。乌云把天地混淆在一起,炸雷把人神搅得惊恐不安,世界在舒尔哈齐的视野里,晦暗而又混沌。忽然间,一道闪电,像一株巨大的树,从天而降,在木刻楞上落地生根。闪电中,他看到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站立在天地之间,弓下腰身,平静地将一个孩子送入木刻楞。舒尔哈齐怔了一下。
炸雷滚滚,悠远不散,一个婴儿的哭声刺破雷声,嘹亮地响彻天宇,乌云即刻恐惧地躲开,天裂开一道缝隙,播下缕缕金黄。
雨停了。
舒尔哈齐突然醒悟过来,跪倒在木刻楞旁,口中诵道,天神啊,感谢你赐予我能取代淑勒昆都伦汗的儿子。
雷声渐远,变成了驱赶乌云的鞭子,转瞬间,天上的云四分五裂,阳光伸出巨大的手,把破碎的云拨到了天边。
孩子的哭声更响,天雷一般,越过山川森林沼泽草地,向辽阔的女真各部落宣示他的存在。
舒尔哈齐依然仰望天空,寻觅天神的身影。孩子的哭声突然长了翅膀,不再停留在木刻楞里,像只会跑的人参娃娃,捉摸不定,满天飞翔。他不能让孩子飞走,立刻钻入木刻楞,把孩子抱入怀里,随口叫出瑙岱(会飞的人参),把它赐予了最小的阿哥。
大地吸足了雨水,小草疯长。
不满周岁的瑙岱,刚会迈步,便跑得风一般快,刚会端饭碗,就能掰开两只正在顶架的小公羊,“咿呀呀”地叫几声,满山谷回荡他的声音。舒尔哈齐喜欢得不得了,时常抱着他,骑上战马,穿梭在山林间。这是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赐予他的孩子,天生的神力与英武,将来要做女真各部的大汗。
春雪还未消融,河水先活过来了,“哗啦啦”地在雪下流,没过多久,银色的原野里便洇出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河,绕着白桦林与落叶松林,黑亮亮地流向远方。这时节,黑扯木冬藏的狍子、麋鹿、野猪吃光了,腌渍的酸菜吃没了;鱼要产卵了,不能捕,野猪野鹿野狍子快要下崽了,不许猎,天神会惩罚他们的;山菜、树嫩叶还没长出来,大营里的伙食只剩下高粱和黍米,还有去年晾干的木耳蘑菇和咸鱼。好吃的萨其马,风干的牛羊肉,不能动,那是军粮,打仗的时候,背起来就走。
留在王城时,舒尔哈齐从未操心过兵马钱粮,现在,他备受食物短缺的困扰。
王城派人来了,赶来了几百只羊,虽说啃了一冬的干草,瘦得瘪腔瘪肚,青黄不接的时节,这是一份厚礼,待到甸子上的草长起来,又是一群肥羊。兄弟俩翻脸之后,王城首次派来信使,沟通情感。
结束了冰封雪冻,到了给朝廷进贡的时节,努尔哈赤想起了弟弟。王朝定下的规矩,夷邦朝贡,必须是部族的首领,以表前去沐浴天恩。女真各部战事未休,叶赫与乌拉部还在觊觎建州,努尔哈赤担心离开之后,他们会卷土重来,请求弟弟以部族首领的身份,去京城朝觐。
如果成行,这是舒尔哈齐第四次朝觐。几百只羊挡住了舒尔哈齐的视线,他没觉出这次与以往有何不同,他向往着京城的繁华,建筑的恢宏,衣着的华丽,食物的精细。还有万历皇上的赏赐,出奇的大方,金银绸缎,不胜其美,相比而言,他们上贡的人参鹿茸貂皮,尽管珍贵,还是粗陋了些,幸好没把满洲四宝中的乌拉草带去,否则会被明廷的皇帝笑话。
前往京城路途遥远,需要奔波三个月,舒尔哈齐认为,能与朱姓皇子一样,成为一隅之王,也算是一生中的幸事,便不觉其远了。他这个猛虎一般勇猛的人(舒尔哈齐的汉译意),已厌倦血腥的征杀,渴望在大明王朝的羽翼下,过着安宁的生活。
王城派来的人,一口一声只称舒尔哈齐为尊敬的主人,他在等待回复王命。终究有了出头露脸的机会,舒尔哈齐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了,朝觐京都。
话未落地,被舒尔哈齐昵称为爱新觉罗·四十五(女真人习俗,孩子出生时,父亲的年龄即为孩子的乳名)的瑙岱,一只陀螺般跑过来,两眼里的泪喷泉般涌出,嗓子里喊出了比海东青还要嘹亮的声音,阿玛!
阿玛的腿被瑙岱抱住,牢固得像一条蟒蛇,甩都甩不开。舒尔哈齐还是用老虎爪子般坚硬的手,掰开了儿子手臂,带着十几名随从,驮着哥哥送过来的贡品,飞身上马,向着大明王朝的国都,扬鞭而去。
他已经被荤油蒙了心,非去不可了,没在乎儿子的眼泪,更没有想到,儿子那双能洞察未来的眼睛,已经看到阿玛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10
陪舒尔哈齐一同策马进京的是比自己还要大的女婿——李如柏。他很满意这桩婚姻,自己最漂亮、最懂事的二格格,已经让舒尔哈齐名副其实地和李家亲如一家了。不管怎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都是离任的老太师李成梁说给他的,他听出了很多滋味,渐渐地疏远了哥哥。
舒尔哈齐越山岭,过沼泽,穿辽西走廊。一路上,看着汉人们耕田种地,饲养禽畜,闲暇时书声琅琅,户户安居乐业,便心生感慨。女真人四季奔波,渔猎不止,饥饱不定,且行为粗鲁,冥顽不化,该学学北魏孝文帝了。
他已经被农耕文明深深地吸引,京都的恢宏与物品的精细,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根本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家里后院已经起火。
瑙岱的哭号是从早晨开始的,阳光透过森林,射出金灿灿的光芒,仍无法止住他闭着眼睛号啕,哭得站在索伦杆上的乌鸦忘记了吃食,惊悚地奓开翅膀,张望了一番,毅然地飞走了。
讷讷阿颜觉罗氏抚着他的头,一个劲儿地喊,魂来,魂来。
魂没有丢,何需招魂?瑙岱的哭声凄厉得像丢掉了配偶的山狸子,搅得大营里的人坐卧不安,咒骂他是丧门星。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个更让他们坐卧不安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直到汗王努尔哈赤骑着赤兔马闯进黑扯木大营,勒住缰绳,马抬起的前蹄,快要蹬上高耸的索伦杆时,瑙岱的哭声才骤然而止,始终闭合的眼睛突然睁开,盯着老汗王的身影,不错眼珠地追随下去。
汗王所带亲兵不足百人,若是大阿哥阿尔通阿、三阿哥扎萨克图跳起来反抗,汗王的命或许就交待在了黑扯木。奇怪的是,他俩明知汗王的突然造访不怀好意,却像老母鸡遇到了黄鼠狼,吓得不敢动弹。
整个黑扯木大营,只有一个女人站了出来,手持大刀,拦在努尔哈赤面前,声称,想要带走大营的人,除非你打败我。这个敢在汗王面前耍大刀的女人,便是阿颜觉罗氏。努尔哈赤冷冷一笑,拉满大弓,利箭带着一腔怒火,直射阿颜觉罗氏的腋下。她趔趄几步,滑向了木刻楞,利箭便将她的衣服钉在了那里。接下来又是几箭,两个腋下还有发髻全被利箭钉住,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每支利箭都紧贴着她的皮肉,却丝毫未伤,这等箭法,谁敢与汗王争锋?
带走,努尔哈赤说。
就这样,黑扯木所有的部将士卒和家眷跟随着汗王,赶往王城。身后一把大火,熊熊燃烧,走出了上百里,依然能看到火光,显而易见,大营被烧得精光。
按照固山规制,王城里举办了庄严肃穆的审判。
两个阿哥在劫难逃,好歹保住了全尸,汗王下令,弓弦勒死。跟随他们的部将,就没那么幸运了,吊在大树上,活活烧死。汗王余怒未消,索性要绝了后患,处死阿敏。
毕竟,瑙岱的二阿哥阿敏没有跟随阿玛移兵黑扯木,他奉王命四处征战,破乌拉部宜罕山城,又建奇功。汗王最为倚重的儿子皇太极苦苦相劝,用汉人一将难求的道理,说服了父汗,总算留下阿敏一命。
王城的葬礼,烦琐而又隆重,汗王没有把两个阿哥当成叛逆,按照贝勒的规格安葬。老萨满敲手鼓,晃腰铃,护送亡灵走东边的岔道,那是一条勇士的路。葬礼上没有悲伤,就连大阿哥的生母,舒尔哈齐的嫡福晋佟佳氏,也没流下一滴泪。
在女真人的习俗里,王城大萨满超度的葬礼,意味着灵魂不灭,是个载歌载舞欢庆的仪式。
老得不知活了几百岁的大萨满,浑身无肉,皮的皱褶布衫一样裹着骨头,尤其是下颏,稀松的皮,垂成了一面大扇子,在舞蹈时甩来甩去。没人能看见大萨满的眼睛,他的眼睛被皮遮住,可他的眼光却能透过皮,看见所有的人。
随着腰铃的节奏,瑙岱无师自通地舞起来,扭动得和大萨满一个模样。萨满是通天之神,王城仅有一位。大萨满怕黄毛小孩亵渎了神灵,敞开胸怀,把瑙岱裹进了他松弛的肉皮里。
仪式的最后,是火葬,油松木柈,将两位阿哥的遗体高高托起,让他们的灵魂接天连地。大火过后,木炭银白色的灰很快被风旋走,两副完整的骨架清晰地躺在灰烬中。
瓦瓮已经准备妥当,随手往里捡入骨殖,几个额真为两个阿哥的头盖骨争执起来。勇士的头骨,吸附着逝者的勇气,做成酒碗,喝下去的将是英勇无敌的壮胆酒。
两个力气大的额真获取了胜利,锯开眉骨之上的头盖骨时,瑙岱分明听到了两个阿哥一个劲儿地喊,疼啊,疼啊。
瑙岱怔了下,被处死的时刻,两位阿哥圆睁怒目,不求饶,也不喊疼,灵魂怎么突然喊起了疼?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弯下谁也看不见的身躯,趴在他的耳旁,悄悄告诉他,勇敢是女真人的魂儿,你阿哥的魂儿正被他俩吸走。
就在那一瞬间,幼小的瑙岱已经长成。
余下的日子里,瑙岱跟随汗王的福晋一起生活,他成了汗王的儿子。最受阿玛舒尔哈齐宠爱的讷讷,被汗王贬为庶人,失去了对儿女的抚养权。
舒尔哈齐朝贡回来,黑扯木已成灰烬,家人与士卒踪影皆无,朝廷刚刚封赏的敕书,成了一纸空文。
对于努尔哈赤来说,皇帝的敕书只是包装,用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彰显一下皇命难违。敕书不够的时候,还可以勒令其他部落奉上,向朝廷证明只是各部落间的分与合,没有危及朝廷的利益。不需要的时候,那就是废纸一张,擦屁股都嫌硬,顶多是当成引柴烧的纸。白山黑水之间,敕书不过是争来夺去的由头,最终还是凭实力说话。
舒尔哈齐成了无立锥之地的孤家寡人,无论是栖身铁岭卫还是乌拉,都是寄人篱下。他的身上突然失去了首领的光环,犹豫再三,还是听从了儿子阿敏的劝说,回到了王城,向哥哥服软,以求宽宥。
汗王的宽宥是有限度的,亲兄弟也不行,严密的固山规制,已经将弟弟列入叛逆的惩罚范畴。努尔哈赤借此机会,让所有心怀二心的人以儆效尤。
汗王早就给他的猛虎弟弟准备好了新“家”,面积比一小炕还小的四面围墙里面,先丢下乌拉草和被褥,再丢下戴着手镣的活人——舒尔哈齐,然后,顶上搭檩摆椽,压上秫秸,覆上黏土,便建好了人圈。
人圈只留两个孔洞,一个送饭菜,一个接屎尿。
舒尔哈齐感到屈辱无比,成天喊着放他出去,他要带兵打仗,猛虎不能关在笼子里。哥哥却认为仁至义尽,违抗规制,论罪当斩,留他一命,念的是旧日之功,兄弟之情。
幽禁了两年,舒尔哈齐快要不会说话了,只剩下虎一般的咆哮。
此时的瑙岱,已经剃了头,梳上辫子,像王城里的一匹小马驹,到处奔跑玩耍,发现守卫的旗丁松懈时,便跑到孔洞旁,向漆黑的里边喊,阿玛。
阿玛的白胡子先从孔洞里伸出来,然后才是一双混浊的黄眼睛,接下来便是暴躁的吼叫,双手从孔洞里弹射而出,在空中狂抓。那双手,已经不像人手,长而尖锐的指甲,虎爪一般,孔洞四周的石头,被挠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痕。
被罚做苦役的讷讷,趁人不备,常偷偷地过来,与儿子亲近,指着远处的人圈,悄悄地告诉他,那是你阿玛。所以,在瑙岱的印象中,那幢无门无窗的房子,就是阿玛的象征。
人圈奇臭无比,让人无法忍受,每一次,瑙岱只喊过一声阿玛,掉头就跑,除了怕守卫的旗丁追赶,还是无法承受那种气味,也无法接受里面关着的野兽是自己的阿玛。尽管他知道,汗王不是他亲阿玛,可汗王总是欢喜地抱着他,亲他的脸,叫他小阿哥。有时,他也犯糊涂,到底谁是阿玛?
毕竟,他只有三岁。
这段日子,汗王又忙碌起来,挑老山参,寻幼貂皮,割最嫩的鹿茸,找驯服得最听话的海东青,他要去朝廷上贡,亲眼看一看明廷的皇帝到底长着什么样儿,若是没生出龙角,金銮殿也不是他一个人坐的,大金朝的皇帝完颜亮又不是没坐过。现在的汗王又有了新的欲望,收复中都,问鼎中原,匡扶大金国。
几度征讨,乌拉部已名存实亡,布占泰逃到了叶赫部,给努尔哈赤征讨留下了口实。没有盟友的叶赫部,外强中干,掀不起大浪了。况且下一代的四大贝勒,身经百战,均可独当一面。王城的四梁八柱已经立稳,广袤的满洲大地无忧虑矣,他可以放心地赴京。汗王唯一不放心的,是人圈里的“野兽”,那是受过明廷皇封的,一旦逃出,完全有理由替代他,重新成为首领。
幼小的瑙岱并不知晓,此次汗王亲自朝贡,几近于慷慨赴死,朝廷里被他收买的太监,已经传书过来,有大臣上言:
奴酋狡悍已非一日,包藏祸心,狡焉思逞,情形以著,变态已彰……中国无事,必不轻动,一旦有事,为祸者必为此人也。
不可能再让弟弟替他奔赴皇城了,若不如期进贡,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必须让万历皇帝打消顾虑。此时,汗王并不急于出发,闭目端坐在汗帐里,守在两盏灯笼下,一动不动,他在思考,如何把最后的隐患排除掉。
对于一个囚禁在人圈里的人,努尔哈赤使一个眼神,或者放一个屁,就能处置掉。然而,他没有选择赐死、谋杀,或者是饿死,他要直面弟弟,让弟弟心悦诚服地离开这个世界。
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
滴酒不沾的汗王,忽然让部下抱来两大坛子烈酒,他拎着一个马扎,缓缓地走向人圈。身后跟随的两个旗丁,一人手里托着两根煮烂了的狍子腿,一人抱拿两个酒坛子,头上顶着酒碗。
哥哥的到来,令舒尔哈齐热泪盈眶,仿佛时光倒流,所有失去的,一瞬间全回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喊过一声阿哥,憋了两年的话,火山爆发一般,全喷发了出来。
汗王把马扎放在人圈两个孔洞中间,坐了下来,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瞅着两个孔洞。他端起了平生从未端过的酒碗,平静地说,哥陪你喝酒吃肉聊天吧。
舒尔哈齐的第二声,没敢喊哥,而是叫了声汗王。事实证明,与哥哥离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以为积蓄许久的力量,足可以与哥哥平分秋色,可事到临头,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哥哥只是略施小计,他便一败涂地。两年多了,哥哥对他不理不睬,趁着哥哥来了,他赶快俯首称臣,再赴沙场,好将功补过。
可汗王没给他这个机会,明确地告诉弟弟,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还会赐予他们一个大金国,新的国度将不会容纳任何一个懦夫。
舒尔哈齐不认为自己是懦夫,也不怜惜自己这条贱命,他为的是建州女真和爱新觉罗家族,他和哥哥的根本分歧就是从来没想过和朝廷翻脸,也害怕哥哥与朝廷翻脸。恢复大金意味什么?那就是与整个大明王朝为敌。他用膝盖当脚走,爬到孔洞前,把脸贴上去,努力让阳光映到他的脸上,和哥哥的眼睛对视着。他劝说道,汗王啊,咱仅有两万旗兵,封王割地就够了,一个王朝两亿多人,不能和他们作对呀,况且女真各部不稳,李氏朝鲜、蒙古各部心怀鬼胎,咱们是前有狼后有虎,这是天大的风险,不能冒。
汗王并不瞅弟弟焦灼的眼神,掂量一下自己手中的狍子腿,咽下了平生第一口酒。猛烈地咳嗽过后,他狠狠地咬了几大口肉,直到把骨头上的肉啃个精光,才把干净得狗都不啃的骨头甩了出去,眼睛一眨不眨地对弟弟说,这就是我们的敌人,不是他们把我们吃光,就是我们被他们吃光,畏惧战争,贪图安宁,只有一种结果,土崩瓦解。
舒尔哈齐泪流满面,汗王,保护好咱们的部族,不要以卵击石,我们禁不起古勒寨那样的屠杀。
汗王抬头望了眼天,天湛蓝,所有的云彩都躲到了地平线的边缘。天神已经告诉了他,敌人已经躲在天边,女真人的疆域就在铁蹄之下,黄河都拦不住。
舒尔哈齐绝望了,哥哥的野心天地都装不下。
11
这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相见,凭着对哥哥的了解,汗王绝不会做徒劳无益的事情。在人圈里圈了他两年,突然来访,一改滴酒不沾的誓言,舒尔哈齐突然明白,自己的大限到了。舒尔哈齐不怕死,他只想死个明白。
天神的坐骑老了,让我去当阿布凯恩都里的侍从吧。舒尔哈齐说。
哥哥没有回答,已经泪流满面,只是说了一句,哥要陪你喝三天酒。
舒尔哈齐说,把黑扯木烧过的树桩子给我拉一车,我要拿它们当褥子。
努尔哈赤抹了一把泪水,对弟弟说,我要去明廷的都城朝贡,生死未卜,褚英、代善谁能替我?
一切都清楚了,哥哥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舒尔哈齐闭上了眼睛,命中注定,他一生要服侍别人,活着时,是李成梁,死了后,是天神。
既然汗王是天命之人,谁是真命天子,还不是上天注定?舒尔哈齐没提任何一位阿哥的名字。
不胜酒力的哥哥,一醉三天,三天来,舒尔哈齐的手伸出人圈,一直和哥哥抓在一起,尖锐的指甲将哥哥的胳膊划出了道道血痕。两个旗丁一直服侍在汗王的身旁,给他的身下铺虎皮褥子,盖貂皮大衣,喂醒酒高汤。
酒醒之后的努尔哈赤,瞅都没瞅弟弟,骑上战马,离开人圈,带着朝贡的大小车辆,扬长而去。
黑扯木烧焦的黑树桩被旗丁们伐来,接连不断地递进人圈里。一坛子接一坛子的酒,被抱到人圈前,舒尔哈齐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去,喝得个翻江倒海。
舒尔哈齐又不会说话了,继续用虎啸表达他的情感。
不知何时,人圈里的虎啸停息下来,看守的旗丁,端着酒碗,不知所措地向里边张望。瑙岱再一次走过去,白胡子没有伸出来,阿玛阿玛地叫几声,没有回应。他把眼睛贴在孔洞向里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瑙岱觉得很奇怪,原本臭气熏天的人圈,怎么不臭了,还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他接二连三地嗅着,要把气味吸足,存到肚子里。
旗丁告诉他,你阿玛醉了,不会搭理你了。
夜晚来临时,那股奇异的香味越来越浓,弥散到整个赫图阿拉王城。在这迷人的香味儿里,瑙岱陷入了更深沉的睡梦中,梦里,他看到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天神告诉他,你阿玛薨了。
瑙岱猛然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旋风一般跑向人圈,一路上的哭号之声如同疾风暴雨,搅得整个王城鸡鸣狗叫牛吼马嘶,睡眼惺忪的人们咒骂瑙岱,发了瘟灾,不让人好好睡觉。
旗丁点起灯笼,照耀一个孔洞,瑙岱把眼睛贴上另一个孔洞,向里边张望。里边的阿玛彻底地打开了自己,仰面朝天地躺在黢黑的树桩上。
瑙岱接二连三地喊着,阿玛!阿玛!声音气壮山河。
香气更加浓郁,浓得幽禁的小屋再也盛不下了。忽然间,一股气浪从人圈里冲天而起,伴随瑙岱的喊声,屋顶被冲开了,檩子椽子四散分离,秫秸也分崩离析,王城的上空到处飞舞着碎末儿。仿佛被天神拎住了头顶的辫子,瑙岱一下子被这股气浪冲走老远。
一团大火突然间从人圈里升腾而起,瞬间燃烧成一轮鲜红的太阳,那股醉人的香味被大火吞噬而去,只剩下一片焦煳。
人圈不复存在,只剩下四面黑黢黢的墙,两个孔洞被彻底地掏开,墙也坍塌下去了一大截。瑙岱的阿玛不再是从前的阿玛,只剩下白骨一堆,平静地躺在灰烬之中,残余的香味正被白骨吸去,直到一丝不剩。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这奇异的情景吸引住了,围在不复存在的人圈旁垂头肃立。天上一道白光倏然而逝,瑙岱看到阿玛的灵魂跟随着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脚步,迈向了天庭。
二阿哥阿敏最先跳进了人圈,六阿哥济尔哈朗像丢一只小羊一般,将瑙岱扔进阿敏的怀里,随后也跳进了人圈。哥仨一同捡拾阿玛的骨殖,装入瓮中。
阿玛的勇猛不亚于汗王,谁都想从阿玛的灵魂里汲取力量。有二阿哥阿敏在,没有哪个额真敢觊觎阿玛的头盖骨。
除了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人间还没有谁有资格拿走阿玛的头盖骨做酒碗,汗王也不可以。
老得不能再老的大萨满,带着一群小萨满,盛装起舞,小小的瑙岱也跟随其中。王城的上空回荡着老萨满唱给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歌:
召唤一声吧
阿布凯恩都里
您的所有幸存者
将从忧郁和黑夜的伤痛中站立
刀刃再次指向胸脯
血泼洒似燃烧的烈酒
头颅和黎明同时被染红
神勇的舒尔哈齐
你将永远和天神在一起
此时的努尔哈赤,跪在皇宫,山呼万岁地递交贡品。然而皇上并未上殿,只派个太监替皇上收礼纳贡。
走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紫禁城,不等回到驿站领皇上的赏赐,努尔哈赤便快马加鞭地跑出京城。
有太监悄悄告诉他,皇帝受了熊廷弼等人的蛊惑,想把他扣留在京。
千里赤兔马载着努尔哈赤飞一般奔跑,把天上的飞鸽都远远地甩在后边。从皇城到辽东,漫漫长途中,一个影子在自由自在地飞驰。
那便是王的背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