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春强
父亲跟邻居郑广有的较量,由来已久。
在老家石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我们仅隔一堵矮墙的两家,表面上春风和畅,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
父亲生有两男一女,而郑广有则是两女一男。在重男轻女的农村,父亲的优越感显而易见。
可是,恢复高考那年,郑家的大女儿娟子考上了辽宁大学,我大哥考取的仅是市属师范专科学校。这让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在老郑面前始终抬不起头。
两年后,轮到我高考了。“考北京大学!”父亲望着我,极像家里来客人时,母亲追望母鸡屁股的神情。鸡屁股被母亲盯着盯着,没准儿就能下出一枚蛋来。而父亲的瞩望无论如何热切,我都不大可能为他考上北大。可我又不想让父亲过分绝望,便答应一定报考北京的院校,在首都读大学。
那个夏天格外漫长。漫长的夏天刚要过去时,我收到了北京航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父亲丢下饭碗,一高兴蹦了起来。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
那几天,郑广有像霜打的茄子,一蹶不振。
寒假回到老家,刚进门,父亲就问:“带烟卷回来了没有?”我愣了一下,说:“没有啊,我又不抽烟。”
父亲很是失望:“娟子回来时,给她爹带了好几盒烟卷。这个姓郑的,咋咋呼呼地见人就发烟抽,还吹呼说一盒两块多钱呢!可你和你哥回来都没有带烟卷。”
父亲吧嗒着旱烟袋,过了一会儿,吩咐道:“二秃子明天开拖拉机去县城进货,你也跟着去一趟吧,买几盒烟卷,再买些鞭炮。记住,烟卷一定要比老郑家的好!”
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急。我刚到家,就被他打发走了。好在去县城,当天就能回来。傍晚,我刚要进村,就见父亲不知何时,已等候在村头的北石盖了。
我跳下拖拉机,迎向父亲。“烟买了?”父亲问,目光充满期待。我掏出了香烟。“多少钱的?”父亲一把抓过烟,又问。我说三块多钱一盒。父親点点头,笑了:“好,好!比他贵就好。来,二秃子,抽烟!”
不大一会儿工夫,全村人都知道在北京上大学的我回来了,且给父亲买的香烟,比老郑女儿买的还要贵!啧啧啧,这在京城读书的,就是比省城的厉害!我看到,一墙之隔的郑广有耷拉着脑袋,蹲在猪圈墙上,像刚刚败下阵来的伤兵。
春节说来就来了。
大年三十,晚上九点多钟,家家户户都要燃放鞭炮,石门人称之为“发子”。而发子时燃放鞭炮的多少,则成了一个家庭的脸面问题。甚至,连鞭炮燃放后的纸屑,都被各家各户所看重。纸屑越多,说明日子越红火。
每年发子,父亲都要跟老郑家较劲。常常是一起燃放,比声音的大小,比时间的长短。有时赢,有时输。而近几年,我们家总是输多赢少。原因是娟子处了个对象,每年都往老郑家送不少的鞭炮。有了这一外援,郑家的底气就越来越足了。
今年,父亲改变了战术。
发子时,不跟郑家同步,而是等全村都燃放完了,再放鞭炮。“各家各户都没声了,独独咱家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那该是多么地突出啊!这下子,肯定把老郑家给盖了!”父亲很是为他的这一奇思妙想而得意。
不料,一场意外彻底打乱了父亲的计划。
郑广有在燃放鞭炮时,一不小心把自家西厢房旁的草垛给引燃了。开始,父亲还没太在意。当草垛上的火势陡然升腾起来时,父亲惊吼道:“救火!”便带领着我们,冲进了火场。
两家人齐心协力,火势渐渐地被压了下去。父亲满脸的灰烬,头发也烧焦了。郑婶递来一条湿毛巾,对父亲说:“谢谢他叔,擦把脸吧。”
回到家后,我问父亲:“该咱们家放鞭炮了吧?”父亲吧嗒着烟袋锅,沉吟了一会儿,说:“算了吧。老郑家刚着过火,咱这个时辰放鞭炮,不大合适吧?等会儿,你出去放个二踢脚就得了,其他的,留着元宵节再放吧。”
翌日清晨,父亲一推开街门就愣住了。昨晚我们家虽没燃放鞭炮,街门口却是满地红红的纸屑。
那边,老郑手持扫帚,正冲着父亲哑哑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