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晓安
雪中的断裂
笔直的大树
以轰然倒下的
折断的身躯
发出
沉重而坚实的叹息
透过细密的窗纱和模糊的玻璃,正好可以看到那棵笔直的大树。它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风吹过来,哗哗啦啦地在空中摇摆。一部分依然顽强地拥抱着枝干,另一部分终于无奈地飘落。但是,生者和逝者都在努力地抗争,直至最后一刻。它们的目光深情地相互碰撞,它们紧挽的手臂缓缓脱离。呼呼的北风中,它们在唱着只有同伴才能听懂的歌。而那坚挺的躯干和皴裂的枝柯,就像一只擎天的手!在夜幕和寒冷的侵袭下,总是在挣扎,想要抓住些什么。我看不见它的根,但我分明就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地底下,慢慢地茁壮,无限地延伸……
从我搬进和平里这间出租屋的第一天,我就被这棵树深深地吸引,深深地感动着。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我租赁的小屋外面,也有这样的一棵大树。每天,我从树下经过。它默默地站在那里,从不开口。我去上学,它目送我渐渐离去;我从学校回来,远远就看见了它的恭迎。它像一个忠厚持重的老仆,更像守护在我身旁的亲人。它听我欢歌,看我落泪。它见证了我奋发的历程,也目睹了我最初的爱情。
现在,当我看着眼前的这棵树,我才知道,原来它早已在我的心中默默地扎根了十余年。可是,这扎根了十余年的大树,却在2003年的第一场雪中,被迫改写了自己的历史。
那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收拾完毕,准备出门赶往方庄的出版社上班。脚刚踏出门,一股冷风就灌进了衣领。眼前一片银白。小区的屋顶,围墙的墙沿,近处的几辆小车,远处的各种招牌,凡是目力所及的地方,到处都盖满了厚厚的积雪。后来看了报道才知道,这是近几年北京入冬下得最早,同期内也下得最大的一场雪。
在这幢楼不足十米的地方,就是那棵大树一直坚挺的位置。我不知道它昨夜遭受了怎样残暴的蹂躏。我只看见昨天还刚健高耸的它,现在只剩了小半截身子。它的撕裂的伤口上,也早已垫上了雪。它的身旁,曾经与它血肉相联的部分,静静地躺着,在白雪的覆盖下,似乎还在瑟瑟地抖动。在它的周围,几个工人缓慢地挥动铁铲,然而,这迟到的救援于它终归是没有任何的帮助了。
一夜的大雪封锁了很多条马路,到单位的时候已快中午了。一路上,眼前都晃动着那棵树的影子。它在轰然倒下的那一刻,到底保持了怎样的姿势?它是否想到过,这折断的历史将是永久的伤痛?
然而我想,雪纵然可以压断它的枝柯,风纵然可以折损它的躯干,可是即使只剩下最后的小半截身子,它不也依然昂扬着笔挺,依然用最坚硬的信念,托举起那道永恒的伤口么?
十字路口的川菜馆
亲人
只作为一条偶尔思恋的藤
在记忆的悬崖边
風雨飘摇
刚来北京,首先不适应的就是饮食。朋友是地道的北京人,口味与我大不一样。每顿在他那里敷衍过后,肚里还是空空,所以总要偷偷出来,想要找家正宗的川菜馆。我们所在的小区位于东直门。把前后左右的大街小巷都找了一遍,却又犯了难。川菜馆不是没有,反是档次都不低。朋友相聚偶尔进去几次,也是很平常的事,可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要一日三餐地泡在里面,终究不是办法。虽然有些恼火,好多次都想在附近找到一家更实惠的小店,结果每次都在怏怏中无功而返。
搬到和平里以后,情况似乎有了一些转机。周末出去闲逛,在离住处很近的地方竟然发现了三家川菜馆!第一家正好位于我所在的这幢楼的左前方,地方不大,顶多十余平方。从这家再往左,是一个十字路口,又一家川菜馆占了个绝好的地势,刚好位于十字路口的东南角。第三家则在它的对面往南,再拐向西的一条小巷子里面,也不大,只比第一家略宽敞了一点。三家的口味都去尝了一下,比较起来,十字路口的那家稍稍纯正一些。
所以说是“稍稍纯正”,是因为从我的口味辨别来看,它的厨艺还算不上上乘,没有把川菜中的精髓挖掘出来。这似乎是一个矛盾。在北京,档次高一些的川菜馆味道大抵也要好一些;而档次稍低的味道也跟着下来了。我无法像在重庆时那样,出去转上一圈,随便就能找到好多家既经济实惠,又味道上好,真正体现了川菜特色的菜馆来。
重庆的火锅自不必说了,麻、辣、烫是它的本色,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常识了。单说解放碑好吃街上的酸辣粉,就足以让外地的观光客好好地爽上一把。远远地便看见几个平方的小小店面外排了长长的队伍,东弯西拐,逶迤下去。生意特别好的时候,即使好不容易挤进了队伍,最后等上一二十分钟还没有尝到新鲜也不足为奇。看着前面队伍散去的人群各自端了满满的一碗,香气袭来,往往免不了要暗暗地吞下几口口水。
终于轮到了自己,迫不及待地尝上一口,却又马上恨不得把刚吞进去的全都吐出来,可是真要吐出来时却又舍不得了,于是只管哇哇地尖叫几声。一面缓解它的强烈的刺激,一面不由自主地盛赞它的美好。——酸辣粉就是这样,它的酸可以直酸到你的骨子里,它的辣也可以直辣到你的心上去。无论怎样地酸,怎样的辣,所有走近它的人还是愿意亲口去尝一尝。
在重庆学习和工作的几年,总是要趁周末的晚上去好吃街上遛达一圈。似乎只有在那里,一个人的目的和意愿才变得那样简单而纯粹。
实际上,在我的家乡云阳还有另一道别具风味的小吃董氏包面。包面在我们这里也叫抄手,在北京其实就是混沌。董氏包面的门面非常小。在老云安的时候,屋子里只能摆放一张大桌子,来这里的人们常常只能站的站,蹲的蹲,门里门外,两个三个地东散一堆,西挤一群。到了新县城,门面稍稍有些扩展,但也只能放下三四张小桌子。这样一个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去处,生意却出奇地好,来店里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每年的春节回家,总要去这店里看看,尝一尝久违的董氏包面。慢慢地品味它的香与软,甘与酥,心中总会萌生一种念头。其实,无论是包面还是人,无论你看起来是多么不值一提,可你的味道果然很好,人们又怎么会失去品尝的雅致,好好地享受一番呢?
凡要去方庄上班的早晨,我必到十字路口的那家川菜馆去吃早餐。几个包子,一碗稀饭,或者一碗汤圆,小碟泡菜。到了周末,也是要去那里坐坐。虽然它的味道并不怎么好,可是在北京,在远离重庆千里之外的和平里,能够安闲地坐下来品尝几道家乡菜,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每次,我都选择离供菜窗口很近的地方就坐。在那里,可以很清晰地听见厨师和服务员之间交流的家乡话。我会利用这短暂的停留,抛开工作、事业、谋生、名誉、前途等等一切的概念。我只需要一会儿,就一会儿安静的时间,喝着稀饭,吃着泡菜,咬着包子,想着我重庆的亲人和朋友……
公交站牌下
漫天的雪片
凌空招展
看啊,这末路的狂欢
从十字路口的川菜馆穿过斑马线,在一个很小的邮政书报亭的左侧,是807路的公交停靠站。每天清晨,我都要在这里乘坐这一路公交车赶到方庄的出版社上班。和平里在北边,方庄在南边,两地到底相隔有多远,我从来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单趟所花的时间通常都在一个半小时左右,如果碰上塞车,慢慢腾腾转上两三个小时也不奇怪。也就是说,在正常的情况下,我每天去来所花在路上的时间一般都不会低于三个小时。这种行车的节奏与工作的节奏极不协调,但也有它的好处。我通常都会利用这难得的三个小时闭上眼睛,美美地补上一觉。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因为并不是每天我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占到一个座位。即使是站着,因为人多,你挨我我挨你地相互挤着,闭上眼睛养一会儿神,居然也不用担心会跌倒。这已是十二月的北京。从十一月初到现在,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了。二十几年来,一直习惯着南方的温润与恬适,从来不曾经历如此凛冽的风雪的洗礼。但生命是多么奇特,它那超乎想象的顽强与韧劲,完全使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也许,只有在风雪中,只有在更为艰苦的环境里,生命的质地才能得到真正的验证。
现在,在807路公交车的站牌下,在漫天的风雪中,我静静地站着。我在等待。
我在等待。我每天都在经历着这样等待的煎熬。我已经数不清,在这等待的煎熬里,我的心到底历经了多少次激烈的沸腾和无奈的冷却。但是,无论它怎样的冰冷,甚至冰冷到地老天荒,我依然在等待。我倾尽我全部的热血,一生的智慧,玩着这致命的赌博。
因为我知道,我等来的不只是这寒冷的风雪,阴霾的流云,一定还有人心的温暖,永恒的友情。
那天,我打点好行礼,和同学一起来到学校外面的公交站牌下。我将从这里坐车,经过二环,到达火车北站,再乘坐晚上七点的火车赶往重庆。这是我毕业离校之际在成都呆的最后一天。
乘车的同学十分拥挤,行礼都特别多。很多人相互拥抱,相互话别,相互垂泪。来送我的同学因为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需处理,所以要晚些时候才能离校。等他帮我把行礼安顿好,我才好不容易挤上了车。
车开始起步。车上、车下到处都是挥动的手臂,祝福的喊声和滢滢的泪花。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已经徐徐前行的车上突然跃出一个轻盈的身影,她就像燕子一样飞出了车窗……
然而,这只美丽的燕子将从此失去她迷人的双翅,在蓝天白云下,在那个平凡的夏日,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永远地、轻轻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事后才知道,原来她来送同学的时候,离这趟车发车的时间还比较早,车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两个人于是选了靠后的座位坐下。同学几次劝她下车,她都依依不舍,想在离别的时候把许多的知心话都掏给对方。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挤得水泄不通。等到车已启动,她才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下车了。喊了两声司机,可惜人声太嘈杂,司机没有听见。情急之下,考虑到车才刚刚起步,她选择了从窗口跳下。
几年来,每每站到公交站牌下,我的眼前就会滑过那燕子一样美丽轻盈的身影。她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把人世间真的友情演绎到了极致。每当我遇到人情的冷暖,每当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怀疑,我都会记起那个平凡的夏日。逝者用她决绝的身姿告慰生者:相对于友情,死亡又算得了什么!
而相对于死亡,所有的流浪与漂泊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至少现在我还有车可坐,而且车里还安装着空调。
出租屋里的温暖
我知道在最寒冷的冬天
除了寄望于四通八达的暖气设备
窗内和窗外
我还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
房东一家三口。孩子在读中专的外语学校。太太最初是一家国有企业的管理人员,后来下岗做了一阵茶叶生意,现在在给一家私营企业打工。丈夫的运气似乎不大好,找了好多次工作,都没结果。这家的房子其实并不宽,一个主卧,一个偏卧,客厅很小,但还是兼了饭厅。几间屋子的总面积加起来也不超出60平米。在北京,这大概是一般百姓家最普遍的居住條件了。
我住在偏卧。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有座垫的背靠椅,是房东给我安排的全部家当。虽然简陋,但这些东西已经完全可以满足我的所有工作和休息需要。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我像不知疲倦的蜘蛛一样编织着梦想的丝网。
因为我的到来,这并不宽敞的空间似乎更显得局促而狭小了。房东一家三口只能共挤在主卧里面,孩子则睡在半新半旧的长沙发上。这种居住方式很让我歉疚了一阵。也曾向房东太太提议,她的孩子可以跟我睡一间屋。
那哪儿成?她立即谢绝了。你是租的我的房,我的孩子跟你住一块儿,你不吃亏了么?
她的脸色稍稍有些黯然。实话告诉你吧,小蔡,如果不是想着明年要供孩子到国外去留学,你也看见了,就这地儿,哪还能往外出租啊!
但很快,她又欣悦了。明年,只要明年一过,我们家日子就好过了。
这末了的一句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但也像是说给她自己的。我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我想这位母亲是幸福的,也是自信的。不但因为自己可以与孩子一起相依为命,还因为孩子就要有更加美好的前程在不远处等待着。
我通常都睡得很晚。先要把白天没有改完的稿子改完,然后还要看点书,写点东西。有时候凌晨两三点了出去洗漱,才发现原来我隔壁的灯也依然还亮着。我想那一定是太太的孩子还在灯下用功。我以为自己是这静夜里唯一向上攀沿的灵魂,但看着那灯光,看着那灯光里模糊的投影,我才发现,在我的周围,在无数平凡的屋檐下,其实还闪动着那么多双渴盼的眼睛,在文字的巷陌里默默逡巡。
一旁的父母,该是多么的甜蜜和自足啊。
这时候,我会想到我的母亲。虽然从小到大,先是因为父母的两地分居,后来又因为我的在外求学,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多。但每次团聚,她都会倾尽她的所能,将她的爱悄悄地融进默默无闻的行动中。1998年的冬天,我因为严重化脓性口腔炎住院,九天没有进食。后来才知道,母亲为了照顾我,不忍心看着我一个人挨饿,竟然也陪着我整整九天没有吃东西。结果,我的病刚刚好转,母亲却又病倒了……
来北京以后,每个周日的晚上,母亲都必定要打电话过来。虽然也没有什么大事,都不过说些无足轻重的闲话。但在这寒冷的冬夜,在这异乡的出租屋里,听着母亲的闲话却格外地亲切。
正这样想着,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打开,原来是房东太太。她手里捧着满满的一杯热茶。累了吧?这是我前几年没卖完的茶。儿子要喝,也顺便给你泡了杯,解解乏。
我还没有来得及喝下这热茶,一股热气腾腾的暖流却早已深入我心。我想,生活无论怎样的艰辛,风雪无论怎样的猛烈,都无法击碎,这小小的出租屋里美丽动人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