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天
1
混沌的夏天,太阳氤氲着热气,抽干了空气中的水分。四周雾蒙蒙的,柳絮随风飘荡,落到人的眼睛上;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留下一连串汽车尾气和灰尘。知了躲在树荫里窥探着四周,时不时地发出一串叫声。铺天盖地的绿色笼罩了下来,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进灰蒙蒙的车窗里,落在我淡蓝色的牛仔裤上,只剩下一个亮色的小圆点,照着男人枯瘦的手。
他的眼睛也是雾蒙蒙的,浑浊,一眼望不到底。雾气进了他的眼睛,灰黑色的眼珠转动着,如同湿软的舌头,舔舐着我的脸,我的胳膊,还有我穿着淡蓝色牛仔裤的大腿。
那是老旧的褐红色桑普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座椅洗得有些发黄了。空调正对着我吹着,发出同发动机一样的轰鸣声。还是很热,阳光太茂盛了,透过没有一丝遮挡的茶色玻璃射进来,照得眼睛明晃晃的疼。他就坐在驾驶座上,我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干瘦的手,和他的手一样瘦长的身材,一整个夏天都穿着咖啡色的Polo衫,坐在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车的副驾驶上,骂骂咧咧地指挥着我们开车,时不时拿起他破旧的湿毛巾擦汗。此刻他瘦长的右手,正隔着我的牛仔裤揉捏着我,有意无意地靠近我的大腿根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有长期保持固定姿势的僵硬感。
午后的夏天太安静了,只有空调突兀的轰鸣声。
他閉上眼睛,声音幽幽地传来,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浊气:“你真是个乖巧的小女孩。”
他突然靠近我,干瘪瘦长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太可惜了。要不是我儿子已经结婚了,你又只有18岁,我就把他介绍给你了。”
手机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是Toy的lose my way,低沉的男声传来,尽管是听了无数遍的歌,却还是被吓了一跳。我呆坐在床上,听着手机里男低音混合着电吉他和贝斯的声音,头开始隐隐作痛。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发现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关了。从梦中醒来的不真实感和眩晕感还很强烈,以至于我看见手机屏幕闪烁着于洋洋几个大字时,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做一个新的梦。
“喂!”电话不依不饶地第二遍响起,我这才反应过来,按下接听键。
“Good morning!Bonjour!Buenos días!Guten Morgen!”电话那头的于洋洋一如既往的浮夸,先是语调夸张地用各国语言向我问好,随后得意洋洋地吹了个口哨。社交风范诚然不减当年,大清早就听到她这么聒噪的声音,我顿时感到头更疼了。
“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神经!”我把电话夹到耳边,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喝一边揉着太阳穴。
“这都十点了大姐,太阳都当空照了,小朋友早就背起小书包去学校了,大清早个屁”电话那头背景声音很嘈杂,但是她中气十足的声音稳稳当当地盖过了背景音。
“北京时间十点关你这个洋人什么事?瞎操心。”
我被她大呼小叫地吵得不耐烦,喝了口葡萄酒,懒洋洋地反击。
于洋洋是我的大学同学兼舍友和酒友,大学毕业后飞到了澳洲读研究生,朋友圈不是去夜店热舞就是在别墅开Party,充满了资本主义的不正之风。一年后在酒吧和一个老外一见钟情,闪电结婚,朋友圈画风突变,变成了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着实让我们一众同学惊掉了下巴。不过我倒是没有特别吃惊。于洋洋是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她想做什么就会立刻去做,完全不计较什么后果。这一点特别吸引我,以至于大学四年过去后我和她变成了同睡一张床的好友。
此时此刻,我这位雷厉风行的好朋友郑重其事地宣布道:“我已经到机场了,一小时后到你家。”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揉了揉因为熬夜加宿醉疼得要命的头,强打起精神洗漱出门去超市。
一个小时后,于洋洋如约出现在了我家,我们按照老规矩火锅配啤酒,在我家狭小的客厅大快朵颐。她还是一点都没变,黑色的吊带配上牛仔热裤,头发剪短染成了浅绿色,性感又时髦。
一切都好像心照不宣,我们在火锅的滋啦声中涮着羊肉,大口喝着五块钱一瓶的啤酒。我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一个人回国,她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在工作日上午十点还窝在家里面睡觉。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吹牛,老旧的空调呼呼作响,吹着不算凉爽的风,汗珠从我们的额头不断滴下来,我们不断在自己的啤酒里加冰块,看着啤酒泡沫咕噜咕噜翻滚,直到消失不见。
2
南方的夏天处处透着湿热,连空气中的风也是烫人的。热气到处流窜,钻进领口,袖口,灼烧着皮肤,即使在背阴处也没法躲闪。通城的人们,整日躲在家里、办公室、商场的空调房里,对这个炽烈的夏天避之不及。午后的大街更是冷清,除了偶尔有两三个穿着清凉,打着太阳伞的年轻人路过外,没有一个行人,四周静谧的可怕。我却穿着牛仔长衫和黑色长裤,在38度的夏天依旧把自己包裹的像是在沙漠行军。我的脸颊因为炎热而被晒得通红,汗珠不断地从鬓角流下,可是我却不敢脱下我的牛仔外套。因为我总感到不远处有个不怀好意的目光不时地追随着我,在炎炎烈日下,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新买的滑盖诺基亚不时地闪着亮光,发出“咳咳”的提示音。
“我觉得那个教练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就是每次练车的时候他的手都会放在我的大腿上。”
“是只有对你一个人这样吗?”
“不是的,我也偷偷看其他人练车,她们练车的时候也这样。”
“那很正常啊,教练要帮你压速度,你别多想了,好好练。”
手机QQ的提示音不断响起,男友的QQ头像亮了又暗,不一会儿显示CF在线。我坐在石凳上,看着不远处车里教练严肃的表情和女孩专注的侧脸昏昏欲睡。
“安然,到你了,上车。”我从混沌中惊醒,对着教练不苟言笑的脸,慌忙上车。
“脚放松,不要老是踩刹车。”依旧是不带一丝温度的严厉语气。
我依言照做,因为紧张握方向盘的手有点颤抖。
“今年多大啦?是不是还在上学啊?”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紧张,教练的语气有所缓和。
“18,在上大一。”我答道。
“一看就是个小孩子,在哪里上大学啊?”教练的手压在了我的腿上,突然开始用力,我的后背下意识地挺直,方向打偏了。
“放松,我不是叫你不要死踩着刹车吗?”教练责备道,语气却没有想象中的严厉,“你不要紧张,我的手帮你压着腿控制速度,这样你就不会突然加速了。”
我下意识朝他望去,他黝黑瘦长的脸依旧向着前方,漫不经心地靠着发黄的靠背,空出来的手不时拿起身旁的毛巾擦汗。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来震动,教练的手抖动了一下,他望向我,狡黠地笑,露出了黄色的牙齿:“男朋友啊?”
“嗯。”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这么早谈恋爱,我儿子刚上初中的时候,就被我发现有女孩子写情书给他。去了美国读书后还找了个洋妞,真是不让人省心。”
“您儿子在美国读书啊?”我吃惊地问道。
“嗯。拿全额奖学金出去的。我们家怎么可能供得起他出国读书。”教练的手从我的腿上慢慢挪开,惬意地靠在了椅背上。我的大腿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下车吧,今天就到这里。”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慌忙说了声谢谢,匆忙下了车。
“等下。”他突然叫住了我,“你刹车和离合老是分不清,明天早点来,我单独带你练练。”说完他便不再看我,专心指挥旁边的男生倒车。
我手抖着给屏幕解锁,是男朋友发的信息,“晚上不要一起吃饭了吧,我约了人在网吧打游戏。”
第二天清早,我就坐公交车去了训练场地。教练果然已经坐在了车里等我。我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像是赴一场不可告人的约会。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在教练的指导下学会了如何控制速度,用适合的力道踩离合器以至于不让它熄火,我甚至提前学习了如何倒车入库。结束后,我如释重负地向教练道谢,昨天的怀疑和不安烟消云散。
教练看了看我,一脸慈祥地问道:“练了一早上,累不累啊?”
“有点儿。”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来,你坐这儿,把椅子放下来躺着,我給你按摩按摩。”
我突然有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像深海里的水上涌,四周静悄悄的,荒无人烟。我坐在硕大的练习场中间的车里,渺小得像一颗田野里的种子。
“不用麻烦教练了。”
“没事,你太紧绷了,我帮你放松放松。”教练不由分说把我按在了车里,手开始按压我的大腿。我看向他,他的脸上依旧是泰然自若的神情,他的手指细长,因为瘦和发力青筋凸起,好像树上缠绕的青藤,弯弯绕绕又躲闪不开。老旧的空调排风口发出巨大的声响,我浑浑噩噩地躺着,似乎是要睡着。
“你只要每天跟着我多练练,肯定能一次性通过。”教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手继续揉捏着我的腿,忽轻忽重。
“我儿子的开车技术就是我教的,他去美国前,我让他一定要把驾照拿到。我只花了一个礼拜,就让他通过了考试。”
“怎么做到的?”我问道。
“打呗,我拿着小木棍坐在他旁边,他一不专心就打。”教练洋洋得意,“到现在他开车,还是像以前一样特别专心,从不做别的事情。他被我说怕了,开车从不打电话,东张西望,甚至连音乐都很少听......”
教练仿佛说了很久的话,他细长的手也不断在我腿上蠕动,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移动着,想要向里面深入却又踌躇不前。太阳升得很高了,照射出一个小圆点投射在车里,我追随着它,双眼被刺痛。
3
于洋洋回来的一个星期后,我约了她和宋远一起吃饭。宋远是我的男朋友,前公司的直系领导。我们你来我往地暧昧了一个月,终于在一天晚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正式确立了关系。公司明确规定禁止办公室恋情,于是我权衡利弊,递了辞呈。
我和宋远在餐厅等了半个小时,于洋洋才姗姗来迟,顶着新做的红色爆炸头,分外显眼,活像一颗移动的火龙果。她一坐下,就开始细细地端详宋远。
“保养得不错嘛,一点都不像要奔四的。”于洋洋端详了片刻,得出了结论。
我见怪不怪地吩咐服务员上菜,倒是宋远显得有几分尴尬。
那天在我家吃火锅的时候,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宋远的情况告诉了于洋洋。
老乡,国外留学回来的,公司高管,比我大11岁,在美国结过婚又离了,前妻也是中国人,没有孩子。成熟稳重,对我很好。
于洋洋听完,对我嗤之以鼻:“安然,要不是我见过你爸,知道他活得好好的。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想再找一个Daddy。你从大一和那个不靠谱的初恋分手后,男朋友一个比一个年纪大。现在倒好,直接找了个大一轮的,真行!”
“你懂个屁。”我白了她一眼,“找个年轻的,靠不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回国。”
于洋洋突然不说话了,喝了口酒,盯着锅里翻滚的丸子。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于洋洋健谈,什么话题都能聊得兴致勃勃,宋远又阅历丰富,什么话都能插上。三个人吃完饭从饭店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于洋洋有点醉了,嚷嚷着要去酒吧再喝一轮。我和宋远连哄带骗,把她拽上了车,准备把她送回我家。
我和宋远共事的时候,就知道他做任何事都非常专注,包括开车。所以每次我坐他的车时,两个人都不怎么聊天,我在车上刷刷微博,偶尔看看车外面的风景,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习惯。今天后座多了个话痨加醉酒的于洋洋,比平时热闹了许多。一会儿吵着要开窗兜风,一会儿又嫌风吹的头疼要关掉,聒噪得像只鹦鹉。正当我们两个人被他吵得头疼时,宋远的电话响了。
“是你爸打来的,要接吗?”
“一会儿打过去吧,他要是知道我在开车还接电话,准会骂我。”宋远依旧专注地看着路面,并不看我和手机。
“然然,宋远他爸知道他找了个小女朋友吗?”于洋洋突然插话问道。
“知道,不过我还没见过他呢。”我答道。
“这样啊。你爸是做什么的啊?宋远。”于洋洋估计是吹了会儿风,酒醒了大半。
“不做啥,就在家种种花,养养鸟。和老朋友喝喝小酒。”
“真幸福,我也想快点退休,天天晚上出去跳广场舞。”于洋洋羡慕地说道。
“得了吧,你现在成天瞎玩又不工作,不等于在过退休生活了吗。”我嘲笑她说。
“我爸也是这几年才清闲下来的。他以前工作很辛苦的,风吹日晒的。”宋远答道。
“你爸以前是做什么的啊?这么辛苦。”我一向崇尚恋爱是两个人的事,结婚才是一个家庭的事。认识宋远这么久,从来没问过他家里的情况。今天聊天聊起,不禁也有些好奇。
“他以前是驾校的教练。”宋远说道。
我的心里突然一紧,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爸在通城哪个驾校啊?”我咽了口口水,试图咽下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自由路上那个,开了有年头了。老板是我爸的老同学。”
汽车开始加速,上了高架。一盏又一盏霓虹灯从我眼前飞快闪过。明亮的,彩色的,绚烂的,眼花缭乱。砰!我仿佛听见巨大的彩色气球在我耳边爆炸了,粉色的,黑色的,黄色的碎片在我眼前飘过。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的双手被桎梏,我头皮发麻,眼睛干涩,我的心脏变成了鼓楼的大钟,被人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当!当!当!回声幽长。
我看见宋远拨开了彩色的碎片在叫我,他敲了敲钟,问我:“然然,你没事吧?我们的车被追尾了。”
我没有理会宋远,只是呆呆地坐在车里,眼前一片模糊,头晕目眩。
我听见于洋洋在我身后大喊:“靠!刚刚那一下撞得太猛了。我要吐了。”
4
砰!砰!砰!我妈在大力敲着我卧室的门,“安然你出不出来吃饭?你要不吃就永远别吃了。大不了和你爸一样滚出去。”说到这里,她把手里的锅铲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我隔着门听见外面哐当一声清脆的声响,接着就是我妈在门外面骂骂咧咧。
隔了好久,外面突然没了动静,我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打开了门,看见我妈坐在沙发上,围着围裙,手里揉著发皱的餐巾纸,两眼通红,呆滞地望着我。
我靠着门,用同样麻木的眼神看着她;“你别生气了妈。我以后不去我爸那儿吃饭了。”
“我知道你爸比我有钱多了,但是他再有钱,也不会给你花的。都是他那些小三小四小五的。”我妈恨恨地抹了一把眼泪,捡起地上的锅铲,走进厨房给我盛饭。“那个女人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你和她聊天的时候还亲热地叫她阿姨?你还教他儿子写作业?真够可以的。你怎么不干脆让你阿姨收留你呢?”
“我没有。”我接过饭碗,低下头扒拉着,不敢看她。米饭水放少了,有点夹生,送入口中有硬硬的颗粒感,生涩地难以下咽,我只好小口嚼着,不让自己噎住。
“妈妈对你哪里不好了?别的孩子有的,你都有吧。”我妈给我盛了碗汤,语气缓和了点,“你刚进大学的时候,要进吉他社。我二话不说给你买了把吉他。别的孩子都穿名牌衣服,我也立刻带你去商场买。我听说隔壁琪琪报名去驾校学车,想着你以后肯定也需要一本驾照的,立马也给你报了名。一万多块钱,我两个月工资,我一点儿也不心疼。你爸就会嘴上说疼你,他的钱,全都用在那些婊子身上了,哪里会想到你。你说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扒拉了几口饭,默默收拾碗筷,去厨房找抹布擦桌子。我妈说痛快了,开始打开手机在线打麻将。
第一局胡了,喜气洋洋的音乐从手机里传来。我妈面露喜色,着急忙慌又开了一局,玩了会儿,似乎想起什么来,抬起头问我;“对了,你今天学车学的怎么样啊?”
“噢,挺好的。就是热了点儿。”
“热算什么,就是要吃点苦才能锻炼你,你好好练,争取这个暑假拿到驾照。你爸不是之前答应给你买车嘛,我看他到时候赖不赖帐。”
“噢。”我含糊着应了一声,躲到了阳台上,就着喜气洋洋的麻将背景音乐,偷偷点了一根烟,薄荷的清香沁入肺里,顿时觉得舒爽了许多。
于洋洋的电话这个时候打了进来,喊我出去喝酒。
“不了,我今天和我妈吵架了,就不出去了,省得火上浇油。”我看了一眼门外面,我妈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
“又是因为你爸啊。”
“嗯,我爸今天中午接我去他那儿吃饭,被我妈发现了,气得要砸我房间。”
“这叫什么事啊。你也不能一直不见你爸啊。”
“没办法,她以前生活重心都是我爸,突然被背叛了,能不恨吗?”
“要我说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就不应该牵扯到你。孩子是独立的个体嘛。”
“那我问你,要是有一天你妈突然声泪俱下告诉你,你崇拜了十几年的好爸爸,其实是个到处沾花惹草的骗子。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搬出去,随他们怎么解决。他们高兴离婚就离婚,不离婚就这么过呗。”于洋洋满不在乎地回答我。
我对着电话苦笑了下,“你不是我,你明白不了的。”
“我说真的,你就是从小没有独立意识,才会被你爸妈牵着鼻子走。你就应该向我一样,眼不见为净,自由自在的,多好。”
我叹了口气,挂掉了电话。楼下小区公园里,小孩在滑梯旁嬉闹着,大人们在长椅上坐着聊天,不时叮咛几句,嘱咐他们不要走远。微风轻轻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路灯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楼上空调挂机的水滴落,发出滴答的声音。一切似乎都很美好,我掐灭手中的万宝路,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在阳台上吹了会儿风,散散味儿,以防我妈发现。
我没有告诉于洋洋,其实我早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我爸出轨了。
那时候我们全家住在小镇上,家家户户信息相通,哪户人家有什么动静,街坊四邻不出一天就全知道了。信息流传之快,犹如一张紧密的情报网。
我爸的出轨对象,一个长了许多雀斑,毫不起眼的小眼睛女人。她的丈夫在邻居的好心提醒下,比平常提早了一个小时下班回来。把我爸和那個女人堵在了床上。事发的时候,我还在教室里上课,全神贯注地背着新学的古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放学后,我妈没有按照约定时间来接我。因为她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火速收拾行装,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了。
我爸发动了他的朋友,和他一起找人。他没有告诉我我妈为什么突然不见,我也一直没有勇气去问他,一连三天晚上,我们两个人都在冷清的客厅默默里吃着方便面和速冻水饺,互相也不敢看对方一眼。在第四天的午后,我爸突然把我从学校里接了出来,带着我坐车去了市区的一家小旅馆。
一进门就看见我妈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地坐在床沿上,并不看我爸,也不看我,仿佛不认识我们两个。她直愣愣地盯着对面墙上的一个污渍,似乎想用眼神把它盯出一个洞。
我们四周围了一圈人,有我的奶奶,我爸的朋友,还有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旅馆老板。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无非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有事先回家再说,夫妻之间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呢……
我看着坐得笔直僵硬的妈妈和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爸爸,突然跪了下来,抱住了我妈的双腿,小声央求道:“妈妈,我们回去吧。”
没有人教我要怎么做,我也忘了我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我到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抬起脚,把我踢倒在地上。
5
宋远虽然是第一次开车出事故,但是处理起来却无比熟练。好在撞得不算严重,可以自己开去修理厂修理。处理完这些事后,他才发现我脸色苍白,执意要带我去医院检查是不是撞到了脑袋。我拗不过他,只好让他陪着去了医院。
做完检查拍完片已经半夜了,医生宣布没什么事,宋远长舒了一口气,放心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一旁于洋洋大叫着快被闪瞎了,我盯着宋远抚过我头发的修长手指,有一丝慌神。
送走了于洋洋已经是凌晨四点了。还好明天是周日,宋远提议干脆去他家补个觉。回去的路上,宋远笑眯眯地和我说:“我爸知道我被车撞了,吓坏了。刚刚你在里面做检查的时候,他又给我打了电话,非要去医院看我们。我劝阻了半天才没过来。”
疲劳侵袭了我的全身,我无力地躺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假寐。听见宋远说这话,我浑身颤抖了下,心脏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紧张,开始加速跳动。
“你爸还挺关心你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镇定。
“毕竟拿驾照这么多年,第一次出事嘛,况且他未来儿媳妇还在车上呢,自然更加紧张了。”宋远揶揄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有察觉出我的异常。
“宋远。”我轻轻叫他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嗯?”
“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啊,是个老好人。对朋友、家人还有他的学员都很关心。虽然看上去很严肃,但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做事很认真,而且待人很真诚。别人有困难也会尽力去帮。”宋远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怎么突然想起问我爸了?”
“没有,好奇。随便问问。”
老好人、关心别人、严肃、认真、真诚......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医院离宋远的家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
“对了,我爸之前还说过,什么时候请你去我家做客。我怕你还没准备好,就没和你说。”宋远一边停车一边对我说。
“再说吧。”我没有看他,径直下车去按电梯。
窗外天空开始蒙蒙亮,周围的一切是灰白的颜色,空气中氤氲着水汽,像是大雾弥漫。麻雀飞上枝干,开始叽叽喳喳叫唤着。楼下的草坪在露水的衬托下变得青翠欲滴,老人穿上红色的丝质长裤开始打太极;中年人的手里提着从早市买来的各色新鲜蔬菜,眉飞色舞地聚在一起聊邻居八卦;年轻人拿着黑色的塑料袋,跟在他们撒欢奔跑的宠物身后,任劳任怨地捡屎。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拉上窗帘,在宋远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长,我徜徉在各种纷繁复杂的梦里,迟迟不肯醒来。直到被我妈的电话吵醒,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一阵巨大的饥饿感向我袭来。
我妈听见我电话这头慵懒的声音,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责备:“又睡了一天?”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找个正经的工作?公务员不考,安排相亲你又不去,真不知道在挑什么。”熟悉的絮叨传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趁她喝水喘气的空隙打断了她,想早点结束这场谈话。
“下个礼拜回来吃饭。”
“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你爸想你了。想给你做点好吃的。”我妈的语气变得和缓,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哦”我语气冷淡地答应,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带个朋友一起过去。”
“谁啊?是不是男朋友啊?”我妈有些意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宋远被我吵醒了,手不安分地开始在我身上游走,轻轻揉捏着我的乳房。
“下个礼拜你和我一起回家吃饭吧。”我闭上眼睛享受,身体微微颤栗。
“这么突然的吗?那我可得好好准备了,你爸妈喜欢什么,回头我们去商场买。”宋远懒散地应着,带着刚睡醒淡淡的鼻音。
“不用,带两瓶酒去就可以了。反正你买啥他们也不会满意的,别费心了。”
“你爸妈这么难搞吗?那我可得小心表现了。”宋远笑着说道,手不停向下,向我的大腿内侧进攻。
我感受着他细长的手指灵活的抚摸,时轻时重,力道恰到好处,在我的大腿根部滑动着。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一种强烈地厌恶感突然向我袭来,我盯着宋远停在我大腿根部的手,绿色的青筋突起,好像绿色的藤蔓,在苍白的手上蔓延着。我下意识推开了他,逃出了卧房,冲进卫生间洗澡。
自从上次从他家失魂落魄地离开后,我和宋远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直到约定去我家的吃饭的日子来临才有所缓和。
盡管我多次强调不要破费,宋远还是拉着我去商场买了套高级化妆品和几条烟。并且精心挑选了套休闲显年轻的西装。在周六的晚上,提着大包小包,敲开了我家的大门。
我爸我妈在大半年前突然宣布复合。我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也没有特别意外。倒是我妈,似乎对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在他们分开的这些年,她为了让我疏远我爸,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却突然重归于好了,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为此她多次拉着我爸,动员我回家吃饭,让我重温家庭的温暖,以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来的路上,宋远一改往日的稳重,一直在紧张地问这问那:“我穿这身显年轻嘛?会不会老气啊?你爸酒量好吗?万一他要和我拼酒怎么办?你爸妈喜欢活泼一点还是成熟稳重一点的啊?”
我不禁感到好笑:“你不是有经验吗?怎么紧张的像是第一次见父母呢?”
宋远叹了口气,认真地说:“就是因为有经验,所以我才担心。担心你爸妈介意我结过婚,介意我比你大这么多。”
我看着他微紧的眉头,不禁有些感动,握了握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心底叹了口气。
我妈今天穿了一件藕色的连衣裙,头发在脑后高高地挽了一个发髻,显得端庄优雅。给我开门后,先是数落我每次都迟到,接着看见了在我身后的宋远,微微愣了下,随即神色如常地招呼我们落座。
晚饭吃得还算顺利,按照惯例五菜一汤。高压锅里的排骨汤冒着香气,我爸和宋远一边聊天一边喝酒,他们从最近肉价又上涨聊到了房价还在久涨不跌,继而聊到经济发展、国际形势,还算是投机。酒过三巡,我爸开始试探地问宋远的家庭情况,家住哪里,父母做什么,有没有兄弟姐妹。宋远一一如实作答。我爸不断夹着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含糊不清地继续问道:“今年多大啦?”
“37。周岁。”宋远小心翼翼地答道。
我爸夹花生米的筷子顿了一下,喝了一口酒,试探地继续问道:“结过婚吗?”
“嗯,五年前离的婚。前妻现在加拿大。”
“有孩子吗?”
“没有。”
“吃菜吃菜,不要光顾着聊天啊。”我爸还想再问下去,我妈适时地打断了他们。宋远像是得救了一般,大口吃着碗里的红烧肉。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宋远和我父母恭敬地道别,我爸淡淡地点了点头,继续坐在沙发上看他的谍战剧。我妈把我们两个人送到门口,嘱咐我们路上注意安全。
回去的路上,宋远似乎有些沮丧,一路没什么话。快到时,手机震动了下,是我爸发来的微信:“小宋人挺好的,就是年纪大了点,还离过婚,不适合你。”
“我觉得他挺好的,挺适合我的。”我看了宋远一眼,他在专心地开着车,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我默默把手机斜到一边,飞快地打字。
“你现在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看不到利弊。爸爸是过来人,见过的人多了。总之你相信我,和他结婚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在心里冷笑,鼓起勇气发了六个字过去,“谁说我要结婚?”
“幼稚!你不打算结婚了?你打算谈一辈子恋爱吗?你想气死我和你妈?”我爸一连发了三个感叹号表达他的震惊和愤怒。
我没有立刻回复他,只是把头靠在车窗上,呆呆地看着一排排昏黄的路灯和疾驰的车辆飞闪而过。在这样安静祥和的夜晚,脑子里总会有许多和此刻无关的小事像迎面开来的汽车一样一闪而过。
我突然想起我被我妈踢倒在旅馆的那次,我爸声泪俱下地向我妈哭诉,说他只是鬼迷心窍,那个女人是她小学时的班长,那时候因为学习成绩好,班上人人都暗恋她。这两年突然遇见了,所以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其实自己早就后悔了。我妈愣愣地看着我爸,突然抱住他,和他一起嚎啕大哭。事后,两人手挽手带着我回家了,路上给我买了一只很大的洋娃娃。
还有上高三的时候,我妈在餐厅里和我说发现我爸手机里面和别人暧昧地互动,互相称对方亲爱的,像一对恋爱中的恬不知耻的男女。我妈哭着咒骂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骂爽了之后,却擦干眼泪狠狠地吃了口盘里的意大利面,警告我不要告诉我爸她偷偷向我告了密。我那时候正在为做不完的练习题和一次又一次差强人意地模拟考成绩忙的焦头烂额,却还是因此每天浪费十几分钟的时间在课上因为这件事分神。
其实我很多年前就发现我爸手机里的秘密了,拿他手机查资料的时候,我偷偷翻了他的短信记录。赤裸裸的对话和让人心惊肉跳的照片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触目惊心,我握着手机的双手发抖,却还是坚持读完了所有的对话,我呆呆地握着手机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还是删除了联系号码。把手机放回了原位。我的父母从我生出来,一直到现在,都自以为在我心里维持着美好的,公开透明的正面形象。他们自以为小心翼翼地把他们肮脏的、羞于见人的、有损形象的秘密藏得很好。密封保存在谁也看不见的漆黑山洞里,不透光,也没有风雨,谁也不会进去窥探一番。可是他们可能不知道,我早就多次孤身一人走进这个山洞,打开布满尘土的罐子,把魔鬼从潘多拉的盒子里放出来,小心翼翼地和他对话。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呢?我自己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漆黑的山洞,洞里放着我自己易碎的密封罐,罐子里是我浊臭不堪的,同样难以启齿的秘密。当我打开它时,它就会化作一双手,修长的,瘦骨嶙峋的、没有一丝赘肉的手,有时温柔的抚摸我的大腿,有时轻轻地捏着我胳膊上的软肉,有时候残暴地掐住我的咽喉,让我无法喘息。
汽车下了高架,眼前的灯光变得绚烂又闪烁,路边的商场里灯火通明,照亮了手挽手逛街的女孩,推着婴儿车散步的夫妇,在走廊里欢快奔跑的小孩,坐在长椅上聊天的老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我扭过头去,看着宋远:“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你家拜访一下?我准备好了。”
6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坐上了公交车。正值下班的时间,车上坐满了背着书包放学的学生;刚刚下班的白领;买完菜回家的老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又如释重负的神情,只有我在对着车窗偷偷地用手背抹着眼泪。
已经一个星期了,我每天都会重复做同一个噩梦,梦里面我被困在那辆老旧的桑塔纳轿车里,男人灰蒙蒙的眼睛不断注视着我,让我无处闪躲。汽车空调突突地轰鸣着,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无法动弹,大腿被一双瘦长的手死死地按压住,那个男人冲我暧昧不明地笑着,露出发黄的牙齿。后座上,坐着和他一样眼睛浑浊,脸庞黝黑,身材瘦长的青年男子。他微微前倾,身体靠近我,在我耳边温柔地呓语:“不要怕,我爸爸只是在教你怎么开车。他也是这么教我的。”
到家时,我妈正在厨房做饭,她用黑色的橡皮绳把头发随意地绑在了脑后,专心致志地炒着青椒,额头上不时冒出细密的汗。
我忐忑地走到她面前,最终鼓起了勇气。
“妈,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有什么事等我做完饭再说,你没看见我忙着嘛。”
“好的。”
“帮我把这盘炒肉丝端出去。”我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招呼我开饭。
“对了,你听没听说,对门的琪琪今天死活不肯去学车,和她妈吵了一架。”我妈一边盛饭一边问道。
“没有啊?为什么不肯去学车。”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地,随时准备跳出来。
“她说你们教练摸她大腿。”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肉丝,语气嘲讽地说道:“你说这个琪琪也真是的,小姑娘家想的倒挺多。那教你踩离合刹车手放大腿上不是正常的嘛。再说那其他小姑娘怎么没意见,就她一个人事多。马上就要考场地了,她来这么一出,我看哪个教练还敢教她。”
我的心突然沉沉地坠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大海,沉进了水里,缺了氧,奋力地想要呼吸。
“对了,你刚刚说要和我说什么事啊?”我妈津津有味地吃着饭,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什么,我忘记了。”我匆匆扒拉了两口饭,逃离了餐桌。
路考考完那天,我一个人站在阳光明媚的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吹着温热舒适的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在这过去短暂的十几年里,经历过很多考验和抉择,大大小小的毕业考试;偷偷消灭父亲偷情的证据;劝小旅馆里离家出走的母亲回家;向暗恋很久的初恋表白;父母离婚后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结束后如释重负。像在海里溺水了很久,突然间被拉了上来,海浪扑打着脚面,惬意又舒爽。
远远的,我看见教练朝我走来,他眯着双眼,微笑的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我那天破天荒穿了一条牛仔短裤,此刻在烈日下却不由自主的无端感到寒冷。他伸出瘦长的、熟悉的双手,摸了摸我的头,用亲切的,活泼的语气和我道别:“小姑娘拿到驾照后好好开车啊,以后有空了回来玩。”我定定地看着他,企图用目光一刀一刀凌迟他的双手。耳边却响起了自己熟悉温顺的声音:“谢谢教练,教练再见。”
砰的一声,我又被扔进了海里,我双手不停挣扎,双腿蹬着想要浮起来,但是我只能任凭自己越飘越远,越沉越下。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战胜我内心隐秘的,我一直避而不见的耻辱感,我终其一生,都要和它对抗。
7
我和宋远约好了下个周末去他家吃饭,我终日处于惶惑不安的状态里,每到夜里就开始做同一个梦,然后挣扎着醒来。任由自己置身于巨大的黑暗之中,被黑夜吞噬。后来我实在疲倦得不行,索性强行把于洋洋拉到我家,每天和她对饮到神志不清醒,才挣扎着睡去。于是我俩每天早上醒来时都会发现,自己昨天晚上睡在了不同的地方。不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就是在书房的飘窗上,又一次甚至醒来发现两个人东倒西歪在了浴缸里,浑身肌肉酸痛。一个礼拜后,于洋洋直呼受不了了,她语重心长地教育我,见公婆是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事,他们又不是魔鬼,没必要怕成这样。
我默不作声,隔了半晌才说道:“我没打算和宋远结婚。”
“那你見他父母干嘛?”于洋洋不解地问道。
“有个噩梦在我脑子里缠绕了好多年,我想彻底摆脱它。”我低头喃喃自语,头脑里有清晰的回忆起那个我做了无数次的梦。
“这和你见家长有什么关系?”于洋洋更加费解了。
我看着于洋洋,没有说话,给自己到了一杯酒,葡萄酒在灯光下闪着猩红色的光,像是鲜血一样在酒杯里缓缓地流淌着,我一饮而尽,双手双脚有了一丝暖意。
“我上大一的时候,我妈帮我在家附近的一个驾校报了名。教我的教练是个50岁左右的老头儿,黑黑瘦瘦的,看起来特别严肃。我一上车,他就开始按压我的大腿,有时候还捏。我一开始以为学车的时候教练要帮我们压离合,后来发现,他只对几个女学员这样。”“我靠,他妈的老色鬼。”于洋洋显得很吃惊,忿忿不平地大叫道。
“后来时间久了,他开始单独约我,说教我学车,给我开小灶。每次教我练车的时候,都会摸我的大腿和胳膊,有几次甚至隔着裤子摸我的私处。有时候一车人路跑的时候,他会让我坐在副驾驶位上,当着后面学员的面捏我的胳膊。”我回想着自己坐在老旧的充斥着劣质烟味的桑塔纳里的画面,一口气说完,心里居然有一种恶心的快感。
于洋洋这次沉默了,隔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妈呢。”
“因为我觉得很羞耻,我不知道怎么和我妈开口说出。我不像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讲出来。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和我爸妈沟通。谈恋爱,认识新同学,出去玩这些小事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我苦笑着说道,“我记得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说的时候,我妈当着我的面,讽刺了对门一起学车的女生向驾校投诉教练摸她大腿这件事,说她大惊小怪,说她丢脸。”
“还好都过去了。你妈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于洋洋叹着气安慰我道。
“不是的,最让我耿耿于怀的不是我妈,而是我自己。”我的眼泪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掉进酒杯里,变得无比浑浊。
“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告诉自己那是正常的,学车就是难免会有身体接触的,况且他对别的女生也这样。可是我却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到最后都没有勇气站出来指责那个教练。我甚至觉得我是个贱货,以后如果有领导想潜规则我,我可能也会二话不说就答应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反抗!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驾校教练我都没有勇气反抗!”
我扯下来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把自己曝露在阳光下,灼痛了我的双眼,我的皮肤。我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像只发怒的狮子,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怒吼。
于洋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她只能跟着我一起流泪,抱着我轻轻拍我的背,不断喃喃地重复:“不会的,不是你的错。然然,不是你的错。”
许久,我终于平静了下来。于洋洋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去见宋远的父母,是为了见他爸爸吧?”
“嗯。”
“就算宋远的爸爸也是驾校教练,但是这也只是巧合啊。你怎么确定就是他呢?”
“那个老男人在摸我的时候,经常和我聊他的儿子。”我冷笑着说道。
于洋洋沉默了半晌,担忧地看着我,“然然,你想好了吗?”
“我就是好奇,他现在还认得出我吗?我再看见他时,有没有勇气问他一句:你现在还摸小姑娘大腿吗?”我闪过一丝恶作剧般的快感。
“那你和宋远呢?你打算继续和他在一起吗?”于洋洋突然问我。
我没说话,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自从把伤疤揭给于洋洋看后,我的期待居然渐渐战胜了恐惧。我带着恶作剧般的快感,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我幻想着他看见我时错愕的神情和不自然的眼神,我甚至都想好了见面第一句话该问什么来让他难堪:“你不是说想把儿子介绍给我吗?现在我自己找到了你儿子,惊喜吗?”想到这里,我像是小时候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玩具,兴奋地想要手舞足蹈。
周日的下午,我带着礼物和宋远去了他家。傍晚的通城,大片的橙色投射在天空上,红色的云朵笼罩在上空,好像随时都会覆盖下来,把人吞没。我出乎意料地十分淡定,仿佛已经把见面演练了无数遍,现在早已麻木;又好像已经等了太久,现在早已失去耐心。恐惧却还是在宋远敲门的一刹那背叛了我,心跳仿佛戛然而止,又突然加速跳动,莫名的情绪不断涌现着,紧张、兴奋、期待、还有报复的快感......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我只能用出汗的手拼命握紧宋远,紧紧抿着双唇才不至于透露一丝一毫。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门终于开了。对面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身材矮胖,皮肤白净,略微有些秃顶,围着米色的围裙,笑得一脸慈祥。他伸出手,热情地和我问好:“你就是安然吧。我是宋远的爸爸,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一切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樣。我茫然失措着他和蔼的面庞,时间好像禁止了,在我脑海中盘旋了很久的台词刹那间变成泡沫,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场景消失了,我头晕目眩。
我呆呆地看着他白白净净的手,肉呼呼的手指上还沾了些许油,闪着亮晶晶的光,那只手举起来,不断地朝我靠近,直到伸到了我的跟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轰然倒塌。我就这样盯着这只手,凝视了十几秒,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涌上一层恶心。
“不是他”我喃喃地自言自语。突然狠狠地推开那只手,冲到楼梯口,抱着栏杆,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