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亿
“五脏俱全”的“农场”
陕西人管奶奶叫“婆”。
我婆退休前是大医院的营养科医生,善于烹饪。她姓“付”,街坊四邻都尊称她“付婆婆”,叫久了,婆便有了“富婆”的外号。
婆的孩子都有体面的工作和宽敞的大房。婆守寡后,一直住在上世纪90年代的小区带小阁楼的一居室里。40平方米的7楼公房很闷热,婆从不麻烦子女,她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婆常说:“我每年换一次窗帘,家具不喜欢就送人。我没事就逛软装店,淘一些新鲜玩意儿……”“总有人带水果来,吃都吃不完……”“我家农场丰收了,你有空来拿点菜哦!”婆的所谓农场,就是厨房外面的40平方米的露台。婆请工人铺上防腐木,又搬来营养土,开辟出不同区域。当我带小朋友们去参观“小农场”时,大家都惊呆了!生菜刚刚冒出绿叶,空心菜和长豆已经采过一茬,日本南瓜小小的果子像袖珍灯笼,还种着薄荷、迷迭香等香料和玫瑰等花卉。婆将自己的金毛狗、波斯猫和宠物龟都放出来晒太阳,八哥和黄鹂也在笼子里唱个不停。比起其他人家脏兮兮的晾衣露台,这里简直是沙漠中的绿洲、俗世中的伊甸园。
看着小朋友们的羡慕之情,婆骄傲地说:“你们想来,随时可以哦!说不定,我以后养一只羊,你们会有羊奶喝!”
参观过婆“移步易景”般的家和“五脏俱全”的“农场”之后,小朋友们都觉得“富婆好富”。我的堂兄弟表姐妹们都深有同感,婆从没亲自带过孙子孙女,但每一个孙辈都因为婆的家而有被同龄人深深羡慕嫉妒恨的骄傲。
兴致勃勃地取悦自己
婆退休后一直在各地旅游,后来身体渐渐差了,就把自己家搞得像“旅游胜地”一般,家务活都是钟点工包揽,她只做三样事———打理“农场”、布置摆设、做饭。
婆家的厨房,丝毫没有琐碎烦乱的感觉,锅碗瓢盆都是精挑细选,一溜排开,像一条流动的色带。她很少用油锅,吃得简单而考究。晚餐总是小馄饨,却用小葱熬油装在一个圆碟里,把香菜、胡萝卜碎、紫菜、虾皮、枸杞、蛋皮等妥帖地摆在一个个小方碟里。每次去婆家,边吃饭边看着厨房外“农场”的勃勃生机,一碗馄饨的招待让人感到像在高档酒店吃大餐一样。
我读中学的时候,经常跟父母吵架,婆的家成为我的避难所,其他孙辈们受委屈也来找婆。婆家里人很多,还包括街坊四邻里受气的媳妇、恼怒的婆婆、哭诉的寡妇、需要暂时管顿饭的娃……无论是谁,婆都不多问,不安慰,她只按部就班地喂狗、喂猫、喂鸟、喂乌龟。看着她跟动物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用漂亮的骨瓷茶具沏茶品茶,大家都跟着她兴致勃勃地做点取悦自己的事情,没多久就豁然开朗了。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婆带我去云南玩。云南的亲戚邀请婆住在家里,但婆的处世哲学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绝不麻烦人”,她带我住进一家民宿。
我们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各种各样的人都做过我们的邻居,婆跟什么人都聊得来,人家以为我们是大富大贵的出身。其实,婆就是个最普通的工薪阶层。婆的奶奶,是民国时候的大家闺秀,随着丈夫留洋海外。大概是受祖辈的影响吧,婆对新鲜事物总保持着极大的兴趣和学习激情。那个暑假,婆学会几种本地的刺绣方法,亲手给我做了一条绣花裙子。
婆带我去逛街,什么衣服都敢尝试。身材瘦小的她,穿年轻人的款式竟也不违和。跟婆在一起时,绝对想不到“老态龙钟”等词汇,倒有一种闺密挚友般的自由感。
后来我才知道,富贵的生活是情绪的平静和情趣的丰富,是兴致勃勃地取悦自己,又不麻烦别人!
在养老院搞“软装”
我读高中的时候,婆日益衰弱。一次心脏大手术之后,独居已不太可能。子女们争着要接她去家里,她还是坚持向来的处世哲学,将房子出租,用租金和退休金住进一所价格不菲的养老院。
没多久,养老院上上下下也都叫她“富婆”了,一方面是因为婆喜欢请客,另一方面是婆的生活方式在老年人中的确显得奢侈。
每周,她都请美发师上门,把一头白发吹得卷曲有型,同屋的老太嘲笑她说:“人都半个身子埋在地下了,还花这钱?”婆不反驳,慷慨地出钱请那个老太也做一次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老太竟然眼眶都红了:“没想到,咱收拾一下,还这么精神呢!”这位老太的儿子大半年没来,她蓬头垢面,越活越颓废。在婆的带动下,她渐渐臭美起来。两个人“AA制”地将她们住的二人套房进行了一次“软装”,美美哒的粉色墙纸和床上四件套,八九十岁的老太也有少女心啊!说来有趣,那位老太的家人倒是来得勤快了———老太认同了我婆的哲学:要让子女来看我,是因为我可爱,是因为他们爱我,而不是苦哈哈的道德绑架。
养老院不许养宠物,婆每周都叫一个孩子开车带自己去看望寄养在宠物店的“孩子们”。每次分别都难舍难分,婆还掉眼泪,搞得陪行者吃醋地说:“妈,你对我都没对狗这么好!”
婆觉得孩子们成家后不再属于娘,况且长大的孩子一点不好玩,绝不会像宠物那样能逗你开心。
养老院的老人们都早早为自己做好寿衣,买好墓地,当他们得知婆从没做过这种打算时,都很不理解。婆觉得好好活着还来不及,去想这些干嘛。
婆在去年的一次闲聊中跟我爸谈到身后之事:“将来我要真走了,你们就搞一次大家族的旅游,把我的骨灰带着,撒在我故乡的崇山峻岭之间。不立碑,不搞仪式,最多种树,绿化一下祖国。”婆又笑着说,“清明节期,你们就聚餐娱乐。我在那边过得可好了,不用给我烧钱放炮污染环境,倒是我的这些猫啊、狗啊,你们要照顾好,寿终正寝后,要好好埋葬,做好这些,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婆跟我爸谈话后不久,就以一种最不麻烦人的方式走了。她是在睡眠中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连医院都没进,直接去火葬场开追悼会。
开追悼会这件事儿违背婆的遗愿,因为来送别婆的人太多了,养老院容纳不下。養老院的老人们、美食协会的吃货们、婆以前的同事们、学生们、街坊四邻们都来了———大家含泪诉说婆对自己的帮助,很多事情是我们这些子孙们闻所未闻的!比如,婆出资修老家的一座桥啊,婆多年资助贫困的邻居孩子读书啊,婆不断送人窗帘、家具、工艺品激发人对生活的热爱啊……婆没啥积蓄,一居室的房子卖掉后按人头平分,大家彼此谦让。子孙们在葬礼之后和睦相爱,时常聚餐,各自认领了她的宠物与植物们,按着她的遗愿好好照顾。
我妈申请继承婆厨房的家当,装了7个大整理箱。从那时起,我妈的烹饪技术大大提高。我也喜欢放学后陪她在厨房里折腾一会,用精致考究的碟盘筷勺,享受食材的花样翻新。
我一直觉得,婆在天堂里也有这么一间大厨房。她以对琐碎细节的考究与热爱,经营着柴米油盐的细枝末节,宴请着疲惫受伤的邻居们,照顾着花花草草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