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北京/全岳
【旧时代的中国农村,姑娘一旦定了亲,于是就有了准婆家,于是就成了准新娘,于是就与定亲鞋有了不解之缘。定了亲的准新娘,要为准新郎做定亲鞋;结婚前,要为自己做婚礼鞋;结了婚,要为婆家做“回门鞋”。做定亲鞋,体现了一个农村女人所特有的女红技能,开启了为人妻子、为人儿媳、为人母亲的漫漫做鞋人生。】
旧时的定亲鞋,不仅是准新娘送给准新郎的礼物,更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的向往与憧憬。古往今来,做定亲鞋的准新娘一代又一代,却很少有人记述她们做定亲鞋时的心境和倩影,唯有刘庆邦的短篇小说《鞋》,把准新娘守明姑娘做定亲鞋时的娇羞、柔情、清纯表现得惟妙惟肖,叹为观止。
有“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之王”之誉的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他的短篇小说《鞋》,因2000年时获得鲁迅文学奖而红极一时,准新娘守明的故事不但娓娓动听,还告诉你定亲鞋原来是这样做成的。
守明姑娘年方十八就定了亲。按当地的婚俗要“给那个将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做一双鞋”。媒人送来了彩礼,也送来了准新郎的鞋样。“听说媒人送来彩礼,守明吓得赶紧躲进里间屋去了,手捂胸口,大气都不敢出。”当母亲送走媒人把彩礼原封不动地端给她时,她撒娇道,“谁要他的东西,我不要!”待嫁女又喜又羞又娇又酸之情溢于言表。
为准新郎做鞋,“这对守明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平生第一次为那个将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做鞋,这似乎是一个仪式,也是一个关口,人家男方不光通过你献上的鞋来检验你女红的优劣,还要从鞋上揣测你的态度,看看你对人家有多深的情义。画人难画手,穿戴上鞋最难做。从纳底,做帮儿,到缝合,需要几个节儿,哪个环节不对了,错了针线鞋就立不起来,拿不出手。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能代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让别人做是犯忌的,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对今后日子的预兆是不祥的。为这第一双鞋,难坏了当地多少女儿家啊!有那手拙的闺女,把鞋拆了哭,哭了拆,鞋没做成,流下的眼泪差不多能装一鞋窠了。做鞋守明是不怕的,也给父亲和小弟做过鞋,相信自己能给那个人把第一双鞋做合脚。曾在給父亲和小弟做鞋时,她就提前想到了今天这一关,暗暗上了几分练习的心,如今关口就在眼前,她的心如箭在弦,当然要全神贯注。”
“如箭在弦”的守明姑娘,“开始做鞋的筹备工作了。她到集市上买来了乌黑的鞋面布和雪白的鞋底布,一切都要全新的,连袼褙和垫底的碎布都是新的,一点旧的都不许混进来。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在这里,“鞋”的意象意味着守明姑娘将要把自己纯洁的身体和全新的自己交付给“那个人”。
鞋料备好了,下一步就要按“那个人”的鞋样儿裁剪下料了。守明姑娘把鞋样儿放在袼褙一比画,发现“那个人”的脚特别大。“俗话说脚大走四方,不知道这个人能不能走四方。她想让他走四方,又不想让她走四方。要是他四处乱走,剩下她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办?她想有了,应该在鞋上做些文章,把鞋做得比原样儿稍小些,给他一双小鞋穿,让他的脚疼,走不成走四方。想到这里,她仿佛已看见那人穿上了她做的新鞋,那个人由于用力提鞋,脸都憋得红了……她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走到了让人脸红心跳的地步,神都回来一会了,摸摸脸,脸还火辣辣的。”
她手中做的定亲鞋,“底是千层底,封底是白细布”一针、一线、一帮、一底、一绱的都凝聚着她的一片深情。“守明相信慢工出巧匠的话,她纳鞋底纳得不快,她像是有意拉长做鞋的过程,每一针都慎重斟酌,每一线都一丝不苟。他把鞋底放在枕头边,或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纳上几针,看上几遍。拿起鞋底,她想入非非,老产生错觉,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她把‘脚’摸来摸去,揉来揉去,把‘脚’贴在脸上,心里赞叹:这脚是我的,这‘脚’真是不错啊!既然得到那个人的‘脚’,就等于得到了那个人的整个身体。有天晚上,她把‘那个人的脚’搂到怀里去了,搂得紧贴自己的胸口。”这些“纳、捧、摸、揉、贴”的字儿,既是守明姑娘做鞋时的术语,更是对未婚夫一往情深的思念。
鞋做好了,她觉得“底是底帮是帮的,很有鞋样儿。她把鞋拿在手上近看,靠在窗前远观,心里还算满意。”从此以后,那双鞋就“像是她心中的一团火,她一天不把‘火’送出去,心里就火烧火燎的。”守明姑娘是这样把那双情深意切的定亲鞋送给她的“那个人”呢?刘庆邦如是写道:
“守明把一切都想好了,那个人若说正好,她就不许他脱下来,让他穿这双鞋上路一一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还脱下来干什么!临出门,她又改变了主意,觉得只让那个人把鞋穿上试试新就行了,还得让他脱下来,脱下来带走,保存好,等他回来完婚那一天才能穿……守明的设想未能实现,她两次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都没试。第一次,她把鞋递给那个人时,让那个人穿上试试。那个人对她完全信任似的,只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把鞋竖着插进上衣口袋里去了。二人依着桥上的石栏说了一会儿话,守明抓了一个空子,再次提出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把他的信任说了出来,说不用试,肯定正好。”
约会、送鞋、试鞋,是《鞋》的精彩之笔。两情相悦的两个人,约会于“桥”上,定情于“桥”上;送鞋与受鞋,定亲鞋既是信物也是承诺;试鞋也是试情,一个说“试试”吧,一个说“肯定正好”。
定亲鞋之后,便是婚鞋、红鞋、同鞋、性鞋,更加精彩绝伦。《鞋》中虽未涉及,但必是守明姑娘更美好的渴望和梦想。
旧时的婚鞋,是中国国粹的纳底鞋,也是几千年传承的圆口布鞋。做婚鞋,是准新娘家的集体创作。婚鞋以各地婚俗不同而有别,有新娘上轿穿的“红鞋”,有新郎新娘的“同鞋”,有洞房花烛夜的“性鞋”等等。
红鞋,是新娘的结婚鞋。顾名思义,红鞋就是红色绣花鞋。或大红或枣红的鞋帮上,或绣“龙凤呈祥”,或绣“鸳鸯戏水”,或绣“石榴结子”,或绣牡丹花,或绣双喜字形,双双吉祥如意。婚俗视红色为吉祥、美满的象征,红盖头、红衣、红袄、红裤、红裙、红鞋于一身的新娘,可谓铺天盖地一片红。
同鞋,有“同偕”之意。就是新郎新娘各有一双,并将新娘的婚鞋纳入新郎的婚鞋里,结婚当天由新娘带到新郎家。入洞房时,两位新人要更换鞋子,各自穿着对方的鞋子进入洞房,有“夫妻同偕到老”的寓意。
性鞋,是“性福”之鞋。这是双带有春画的女式婚鞋。所谓“春画”,就是在鞋垫上绘有描写男女性生活的画面。洞房花烛之时,一对新人同捧性鞋,共赏春画,共度温柔梦乡。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封闭的时代,性鞋无疑是最受新人青睐的甜蜜幸福鞋。
婚鞋之后,便是回门鞋、满堂鞋、半堂鞋、虎头鞋、猫头鞋等等。
回门鞋,是新娘回娘家时做的鞋。新婚满月之后,娘家要把女儿接回家住些日子,俗称“回门子”,又叫“单回门”。若夫妻二人一同会回去,就叫“双回门”。单回门在娘家住的天数由婆婆决定,一般为八天或十八天或二十八天,但不得超过一个月。新娘在回门期间,要为夫君家的每一个人做一双新鞋,俗称“回门鞋”,雅称“满堂鞋”。如果只给丈夫和公公做鞋,称作“半堂鞋”。
婚姻如鞋,由来已久。《诗经·南山》里有句话叫“葛屦五緉,冠緌双止”,意思是“从脚上的葛屦到头上的冠緌,都是与婚姻一样成双配对的。”著名作家毕淑敏在她的《婚姻鞋》中,开篇第一句就以“婚姻是一双鞋”把夫妻也比喻为成双配对的鞋子。她进而论道:“不论什么鞋,最重要的是合脚;不论什么样的姻缘,最美妙的是和谐”,“世上有很多很好的鞋,就要看适不适合你的脚。在这里,所用的经验之谈都无济于事,你只需在半夜时分,倾听你脚的感觉。”
把夫妻比喻为成双配对的鞋子,比喻为美满的“婚姻鞋”,这无疑又是个创新。婚姻和鞋子,都是成双配对的,把美满婚姻比作“婚姻鞋”实在再贴切不过。不论什么式样的鞋,不论什么材料制成的鞋,最重要的是合脚和舒适;不论什么样的婚姻,最重要的是和谐和美满。成双配对的夫妻,一男一女;成双配对的鞋子,一左一右。男与女,左与右,都是在对立中统一,在和谐中的美满,这就是“婚姻鞋”的哲理所在。
刘庆邦《鞋》里的守明姑娘,在定亲后的第一件不得不做的大事,就是要“给那个将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做一双鞋”,做一双定亲的鞋。也就是从做定亲鞋的那一刻起,她便开始了对“婚姻鞋”的经营,也将一生一世在柴米油盐的婚姻中感悟“婚姻鞋”的真谛和魅力。
婚姻如鞋,古今亦然。
(下期刊载《“巨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