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抗战时期文学研究的突破

2018-02-12 03:51张谦芬
社会科学 2018年12期

张谦芬

摘 要: 抗日战争是中国现代史上的重要事件,也是近一个世纪以来经久不衰的文学主题。怎样记忆抗战、怎样书写抗战,需要回到历史的现场,进一步展开对于抗战时期文学遗产的清理、认定和评价。需要正视战争中文学发展的非常态、需要警惕政治立场对文学研究的限制、需要避免现有文学史分期的遮蔽,把抗战时期的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战争与文学活动、文学荣枯的辩证关系。

关键词: 抗战资源;抗战时期文学研究;未竟的突破;历史的现场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12-0176-10

抗日战争是中国现代史上的重要事件,历时之长、罹难之广,是中华民族凤凰涅槃般的生死大劫难;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早也最大的战场之一,中国战区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格局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民族战争,激化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本已存在的内外矛盾,也将民族化与现代化的双重命题更严峻地推到了国人面前。民族危机下所激发的社会思考和文学实践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具有启示价值。怎样记忆抗战、怎样书写抗战,都需要回到抗战时期的历史氛围和文学现场中。

一、抗战记忆是不能遗忘的历史资源

一场坚持十四年的举国战争改变了许许多多个人的生活和家庭的命运。抗战是不能湮没的个人记忆,也是“中华民族从传统走向现代、从自在走向自觉、从散漫走向团结、从沉沦走向复兴的伟大转折和精神丰碑”。 ① 抗战是中华民族最深刻的历史记忆,是触发民族认同、点燃民族情感的酵母,是不能遗忘的民族遗产。

战争是极端的暴力行为,罹难其中的人们必然留下深刻的记忆。凡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走过来的中国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抗战记忆,深深影响着他们的个人生活,也影响着他们为文和治学的态度。冯至曾深情地回忆:“如果有人问我,‘你一生中最怀念的是什么地方?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是‘昆明。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在什么地方你的生活最苦,回想起来又最甜?在什么地方你常常生病,病后反而觉得更健康?什么地方你又教书,又写作,又忙于油、盐、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以一连串地回答:‘都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昆明。”  像冯至这样的表述在抗战一代知识分子中很常见,作家孙犁则文学化地称在抗战中看到了“真善美的极致”。抗战记忆也是许多家庭的精神财富,“一个村庄的抗战记忆”“家书中的抗战记忆”“老照片中的抗战记忆”等主题在许多书籍中都有记录。艰苦困顿的抗战生活在回忆中熠熠生辉,这便是弥足珍贵的抗战资源。

这份个人抗战记忆也是中华民族的宝贵资源,是民族精神的重要源泉。“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复兴的转折点” ,国势倾颓之际,战争给予古老民族以凤凰涅槃的浴火重生。朱自清曾谈到侵略者的轰炸唤醒了民众的国家意识,“轰炸使得每一个中国人,凭他在那个角落儿里,都认识了咱们的敌人;这是第一回,每一个中国人都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民族,有了一个国家。”  置之死地而后生,亡国灭种的威胁推动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虽然是被动的、痛苦的,但是抗战的胜利结束了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屈辱的落后面貌,加速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抗战记忆的可贵使其难以淡出公众的视野,抗战历史的挖掘和纪念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社交媒体、民间记忆的重要内容。研究数据表明,主流媒体关于抗日战争的报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呈上升趋势,特别是“整十”周年纪念活动的影响下报道数量猛增。2014年以立法的形式确定9月3日为“中国人民抗日胜利纪念日”也具有特别的推动意义。学者李怡指出,“抗战不仅仅是屈辱的记录,不仅仅是战乱灾祸的叙说,它同样是现代中国文化包括现代中国的区域性文化重新发展的特殊机遇;抗战不是历史发展的陷阱,同样也是文化更新的资源” 。

不仅官方对抗战重要事件的纪念仪式隆重,而且普通大众对抗战的影视作品较为关注。“我的抗战”之类的抗战纪录片传播甚广、影响甚大,有关抗战的话题也是网络媒体的热点话题。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抗战历史这一宝藏还有许多方面没有得到开掘,以至于“发现抗战”“抗战实录”“抗战揭秘”之类的文章还非常能吸引读者的眼球。在网络上有不少诸如“抗戰时有多少历史真相被掩盖?”“课本骗了我们……年”“抗战惨案解密:……”等帖子及更多抗战相关的激烈争论。

不同社会力量关于抗战有不同表述,这也是革命历史资源继承中需要直面的问题。德里达说:“唤起记忆即唤起责任。缺少一项,怎么思考另一项?” 关于抗战,仅有“勿忘国耻”的政治宣传还很不够,还需要以中正的立场、温热的心灵回到历史现场,在个人与民族、官方与民间、大陆与台湾间获得共鸣。社会学家指出,群体记忆在民族共同体的建构中极为重要。“任何社会秩序下的参与者必须具有一个共同的记忆。对于过去社会的记忆在何种程度上有分歧,其成员就在何种程度上不能共享经验或者设想。”共同记忆的缺失使代际交流受到阻隔,“跨越不同的世代,不同系列的记忆经常以暗示性背景叙述的形式,互相遭遇。这样一来,不同辈份的人虽然以身共处于某一个特定场合,但他们可能会在精神和感情上保持绝缘,可以说,一代人的记忆不可挽回地锁闭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身心之中。” 在民族大义中思考生命的价值,在战争的劫难中体会和平的意义,是抗战历史最根本的思想资源。负责任地给子孙后代还原真实的抗战,是中国人都应致力推进的文化工程。

二、抗战书写是需要清理的文学资源

中日战争是一个世纪以来经久不衰的文学主题。关于抗战文学,主要有两个不同的指涉,一是指抗战时期的文学,二是指抗战题材的文学,这二者互相交叉、紧密关联。抗战题材的文学主要创作于抗战时期、战后至新时期以及上世纪90年代以来。抗战结束之后,抗战书写一直持续受到关注,仅就新世纪以来“抗战题材影视剧无论是从数量、收视率还是投资规模等方面,均成为增长最快的题材”,特别是2011-2012年“国产抗战大片‘独霸市场”。 抗战题材文艺作品在普通观众中和专业研究中都引发了广泛的争论。

抗战是国家与民间都在努力打捞的宝贵资源,如何面对抗战、如何清理创伤,是个人、国家和媒体的特别关注。首先,有不少作家出于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希望打开尘封的抗战历史史实。其中不乏军人作家或军人后代的作家,如徐贵祥、石钟山、何顿等,抗战题材的创作成为反抗遗忘的一种纪念和缅怀。如作家邓贤所言:“重新思考和写作中日战争对我而言是個沉重而艰巨的任务,不仅仅因为我本人是个抗日军人的后代”,“还因为我坚持认为,修复和还原历史真相应是每个中国作家不可推卸的重要责任和神圣使命”。  其次,抗战题材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肯定、重视和支持,成为主旋律文化工程的扶助对象,2005年、2010年分别因抗战胜利的大型纪念活动催生了一批抗战题材作品。第三,由于战争本身所包含的复杂元素,抗战题材也受到大众文化的追捧。电影研究者指出,由于“二战”的巨大影响,“在所有被卷入‘二战的国家中,‘二战片都已成为最重要的电影题材/类型之一”,这与其所包含的巨大商业价值紧密相连。网络抗战文学热传,往往以“暴力美学”为主要看点。如《遍地狼烟》在网络上创下5000多万的点击量,搬上荧幕后也着力于激烈战争场面的铺排,剧组宣传“对狙戏占全剧40%的比重”“真刀真枪打造‘重口味战争戏”。紧张刺激的视觉享受带来的“过瘾”“解恨”之感也推助了剧作的收视率。

尽管作家的创作动因、官方的有力提倡、民间的高度关注带来了抗战题材文艺数量上的上升,但包括这三方在内的因素也制约着抗战书写的深入。创作者往往需要在官方与民间、审查者与观众及自我的历史观之间寻找“最大公约数”的妥协。后世关于抗战的叙述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对于抗战时期文学生态的片面印象,抗战书写深度的开掘还需从抗战历史本相的还原汲取营养。正如学者伊丽莎白·福克斯—杰诺韦塞所说:“历史并不会轻易销声匿迹,她从来没有。而她的复归可以说是乔装打扮、变化多端的,也并不比我们期望的更有裨益。” 抗战时期文学对于后世抗战题材创作、改编具有原典价值。影视作品每一次抗战的再纪录、再讲述都是历史记忆的再实践,都参与着对于抗战历史的重构,并在历史的重述中影响着当下的文化。只有回到历史的现场,在抗战时期文学的原生态中修补断裂的历史记忆,以此面向未来。

然而,对于抗战时期文学遗产的清理、认定和评价还需进一步展开。研究界普遍认为,至今抗战时期文学研究仍是整个现代文学研究中相对薄弱的一环,表现在对抗战时期文学的整体评价不高。“抗战文学,只有抗战,少有文学”的习见影响久远,认为抗战救亡压倒了文学启蒙,认为抗战时期多为急就章,缺少文学性,“以致现有的现代文学史著述中,最薄弱的环节就是抗战时期。”

战争对文化事业的打击是巨大的,但抗战时期到底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繁荣期还是凋零期,这颇有争议。论及战争对于文学的消极影响,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中较早称抗战时期为文学的“凋零期”,但他也指出“‘凋零并非死寂”,特别肯定抗战末期作家“萌动反映大时代的兴致,遂争写长篇小说,蔚然成风”。 恰如“国家不幸诗家幸”的古语,日本侵略者重伤中国文化的传播,出版机构、高等院校等文化部门受到战火的重点摧毁,但是在颠沛流离中抗战时期文学在北平、上海、南京陷落后,又在武汉、重庆、桂林、昆明等地形成了文化中心。

从数量上来说,文学创作量并没有在战火的肆掠下锐减。据统计,仅重庆八年“出版书刊的单位共有644家,出书8000余种,出期刊近2000种”。战时文学类书籍出版数量最多。据国民政府宣传部1943年的统计,全面抗战六年余,出版界“最显著现象”“即文艺书籍的逐步增多”,1941年的占全年出版总量的28%,1942年为41.7%,至1943年上半年则占到45.8%;而“再以杂志来看”“也是同样情形”,“三十年重庆出版的杂志一百六十六种之中,纯文艺者占百分之十强(即十七种),至三十一年度,增至百分之二十一强(即二百二十种杂志中,纯文艺占四十六种)”。“从这也可以看出文艺作品之为社会所欢迎”,“而且愈是物价高涨生活困难的地方,……文艺读物格外流行”。 抗战时期小说和诗歌收获颇丰,话剧的创作更是突飞猛进。虽然全民劫难,抗战十四年文学作品和文学期刊数量上仍较前一个十年有很大增长。民国时期文学出版情况统计分析显示,全面抗战的八年中文学期刊的创刊数达2030种,每年占整个中文刊物的20%以上,文学书籍的出版量是前一个十年近两倍,尤其是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是整个晚清民国时期小说书籍出版种数最多的一年。 这充分说明在抗战宣传的潮流中,文学创作在数量上是突出的。而且,作家的队伍也是更加壮大了。战前的重要作家如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沈从文、废名、冯至、艾青等都在战火中迎来了新的创作高峰,同时,也成长起来一批属于抗战这个大时代的优秀作家,如赵树理、孙犁、萧红、穆旦、路翎、丘东平、钱钟书、张爱玲、苏青,还有梅娘、古丁等。茅盾《抗战期间中国文艺运动的发展》一文阐述了抗战时期文学中心散落带来的变化,其中重要一点是作者队伍的扩大,“抗战以前,文坛上新人的出现,可以屈指可数,到今天则不可胜数了” 。抗战不仅改造了老作家,也在新作家身上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

从质量上来说,对于抗战时期文学的评价正挑战着文学史原有的文学标准。关于抗战时期文学有没有经典之作的争论一直没有定论。期刊网中以“抗战”“经典”为主题词检索出文章几百篇,可见这一话题的热度。而其中一些文章的题目诸如“二十世纪抗战文学为什么没有经典作品”“抗战题材作品何以经典难现?”“抗战文学缺乏经典吗?”“抗战题材文学何以难与世界经典比肩?”等显示出对抗战文学经典的质疑。孟繁华、房福贤等学者以“苏联的卫国战争文学、美国的二战文学”为对照,认为中国抗战文学因缺乏人性的关怀、创伤的揭示而“停留在一个很肤浅的层面”,  “没有创作出影响世界的经典作品”。  然而,也有另一批学者纷纷著文呼吁关注抗战时期文学独特的经典性。抗战亲历者非常强调文学的繁荣对当时社会文化的独特贡献,郭沫若1942年的演讲中指出,经历五年全面抗战文学非但没有遭受战火重创,反而在反侵略的文化保护战中迎来了“文学艺术活动的高潮”,他称“中国自七七抗战以来,才真正到了‘文艺复兴期”。 这是中国文学家对战时文学的观察和期许,而竹内好作为熟悉战时中国的日本人,由衷感叹道:“我曾以为战争会使中国文学遭到荒废,因为中国遭受的战争灾难比日本严重多少倍。然而,经过战争的中国文学,竟令人惊异地更加清新娇艳,更具有艺术性,简直令人震惊。我第一次懂得了战争也可以深化人类的灵魂。”竹内好曾亲历侵华战场,这种从历史现场走来的文学评论视角值得引起注意。因此,重新打开抗战时期文学的完整版图,真正逼近中国抗战时期文学的精神内核,研究者们还有许多工作可做。抗战文学研究专家张中良反复呼吁“重新认识抗战文学的历史地位”,他深情指出“抗战文学既有抗战,也有文学,抗战是中华民族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地反抗,文学是广袤深邃流光溢彩的审美世界。”

三、抗战时期文学研究未竟的突破

对抗战时期文学的中肯评价与真正继承首先需要的是对这份遗产的认真清理。目前,中国抗战时期文学的重要历史地位已经引起了研究界的重视,在史料的梳理、价值的确立、文本的发掘等方面都有了不断的积累。然而,抗战时期文学版图的完整描画、抗战时期文学经验的总结与评价,仍有继续开掘的巨大空间。

抗战时期文学的研究在“文革”结束后逐步展开,新世纪之后得到较大关注。近年在重庆、桂林、北京、上海等地形成了较稳固的研究中心,展开了抗战文学的定期研讨和资料整理的系统工作。抗战时期文学研究在老一代学者刘增杰、苏光文、黄万华、张泉、靳明全等的引领下,在张中良、李光荣、李怡、刘晓丽等中坚学者的努力下,研究力量不断壮大,在资料整理、方法改进等方面不断拓进。不仅抗战文学研究受到重要报刊杂志的普遍重视,而且出现了抗战历史、文化的专门杂志,如《抗日战争研究》《抗战文化研究》《抗战史料研究》等。近年来,抗战时期文学研究也成为国家、省部级项目和硕博论文的重要选题。在对1984-2012年中国现代文学博士论文论题的统计分析中发现,“‘抗战时期作为一个特殊的时段,也受到了一定的关注。” 不仅其间的英雄叙事、流亡文学、文艺期刊、戏剧运动等是选题热点,而且张爱玲、老舍、沈从文、钱钟书、冯至、穆旦等作家的战时写作也引起了学者们的持续兴趣。

抗战时期文学版图也得到了梳理,研究空白在不断填补。史料的整理形成了阶段性的成果,陆续出版了一批资料丛书,保存了不同时期所收集的抗战时期文艺理论、文艺活动和文学作品的资料。其中大型书系除列于《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三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的20卷1937—1949的文学、列于《中国新文艺大系》(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三辑的15集1937—1949文学与艺术和列于《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书系》(重庆出版社1994年版)中的12卷1930-50年代中国反法西斯斗争的文学之外,还有抗战时期的专门书系,解放区、沦陷区、“孤岛”及大后方、伪满洲等各区域都相继出版了比较系统的文学丛书,未得到充分重视的徐訏、无名氏、关露、梅娘、袁犀、关永吉、爵青等都进入了研究视野。这些都是对于抗战时期文学做全面开掘的一份努力,不同时期、不同区域、不同角度对抗战时期文学作品的收录都在力图还原一个曾有的文学世界。

应该说,抗战时期文学研究在不断地受到关注。这一领域资料的不断积累、观念的不断更新,有助于对这份文学遗产的有效继承。但是,抗战时期文学研究“仍然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最为薄弱的一个环节”,“抗战文学方面的论文不多,有新意的更少”。抗战时期文学研究存在的主要问题,“一是对抗战文学价值的估量不足,二是对正面战场题材关注不够,三是研究视野尚嫌狭窄,四是比较框架有待建立。”笔者以为,对于抗战时期文学的研究需要打开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打开几大区域文学板块的区隔、打开中国现代文学三个十年的分期定势,由外到内地把握抗战时期文学的本体特征才能推进研究的深入。抗战时期文学的研究,需要注意到战争的非正常环境对文学的影响,需要重新确立新的评判标准,需要聚焦其自身发生发展的规律。

首先,需要正视战争中文学发展的非常态

一般来说,时间的淘洗也在参与着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但是抗战时期却有些特殊。战火的肆虐、生活的动荡使杂志、书籍的保存十分困难,再加政治的审查、经济的压力包括通货膨胀、纸张供给等因素的影响,使报刊的生存异常艰难,短命报刊甚多。有许多作品不为世人所知,不是在时间的淘洗中自然淘汰了,而是未及流传就毁于战火或者尘封于不为人知的角落。如萧红,短暂的一生从中国北部的哈尔滨一路流亡至南部的香港,漂泊的生活使作家来不及回顾、总结自己的创作,“新世纪以来发现和再发现的九篇萧红佚文”有一半发表于动荡的1937年。

同时,战争打破了知识分子的原有群落关系,也使得文学生产突破了既有的熟人圈子和刊物平台,作家交往、作品发表的物理范围较战前扩大很多。且不说丘东平、阿垅、穆旦等作家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非常态经历。仅以文协的召集人老舍来说,战前“我一向住在北方,又不爱到上海去,所以我认识的文艺界的朋友并不是很多”,而抗战后“由青岛跑到济南,由济南跑到武汉,而后跑到重庆”,还“曾到洛阳,西安,兰州,青海,绥远”及川东川西、昆明、大理,等等。抗战时期的茅盾也是四处奔走,从上海到武汉、长沙、广州、香港,后经越南辗转昆明、兰州到新疆迪化(即乌鲁木齐),又经兰州、西安逃离迪化到延安、到重庆、到香港,后途经桂林、柳州、贵阳重回重庆。可以说老舍抗战时期在“八面风雨”中的“流亡”在文化人中极为普遍,作家创作的驳杂多维一改和平岁月中的固定有序。历史上永嘉之乱、靖康之乱中士大夫的南渡北迁改变了文化的版图,安土重迁的中国人在抗战时期因战争、因灾害、因政治等原因大规模的迁徙,也在流动中造就了异样的文学。固定的文艺阵地、固定的文人圈子、固定的活动范围在抗战时期全都发生了变化,这无疑大大增加了文学活动的变数,也增加了抗战时期文学研究的困难。

一方面,战时文学活动的变化增加了文学资料整理的困难。 由于抗战时期政治势力的区隔,辐射全国的大报、大书局转移过程中逐步地方化、逐步小型化,间以大量的地方报刊、书局的出现,抗战时期文学资料的零碎化情形很严重。据统计,“1937年7月至1945年8月间,新创办的文学期刊约有1177种,占从1915年9月《青年》杂志创刊至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会召开这34年间创刊、发行的文学期刊数量的三分之一”。而不同于战前文学期刊90%分布于上海、北京、南京等少数几个大城市,抗战时期的文学刊物分布极为零散,由沿海向内地、由大城市向中小城市、边远山区,乃至海外大规模迁移,流布空间极广。 文学中心散落,全国性的报刊受到限制,地方性文学报刊囿于一地,在战争中流通更加艰难,相对于全国性、名编辑擔纲的报刊流传面窄。李怡指出要关注地方性文学报刊之于现代文学的价值,不仅关注其对于全国文学的地域补充价值,而且关注其自身的主体性价值。 陈子善先生也特别提醒重视张爱玲与二十世纪上海小报的关系,并提醒将小报作为钩沉张爱玲佚文的重要线索。许多学者提出中国现代文学边缘刊物研究的重要性。抗战时期因地域、因影响力、因政治背景等原因边缘的刊物数量众多,它们包含着抗战时期文化、文学的重要信息。不仅要关注抗战时期重要的报纸文艺副刊和纯文学期刊,也要加强对范围广泛的“边缘性刊物”的研究,诸如生存时间短的、影响限于局部的地方小刊、校园刊物及文化专刊、纪念特刊、增刊、校刊、学报和异域中文报刊等众多非文学期刊的研究。

另一方面,战争中文学生态的重置提出了文学研究的新命题。 民族战争的大背景下,抗战时期的文学活动失去了和平时期的相对稳定性,置于一种内外关系的重组之中。外部来说,文学与地域、环境之间的关系处在变动之中,原来特色鲜明的地域文学在流动中交融、冲突、混杂;内部来说,一个作家、一个流派、一个出版机构的文学风格也在流动中兼有继承与新变。因战争而被迫打开的文学世界迎接着时代风云与流离辗转中的种种新质。因此,有研究者提出,抗战时期的文学研究要加强整体观 ,大城市的物质文明与思想文化因战争中的大迁徙散落到边远、落后的地区,时代巨变下各区域文学、各文学群体在聚合过程中交融碰撞、互相渗透。如重庆文化、巴蜀文化、西南文化等对于外来作家的重塑,又如外来思潮对于西部地区的文学影响,都是文学在战争中的流变。研究学衡派的学人说到,“从人员流动、思想文化播迁的角度来动态地审视新兴出版据点与原有相关主流报刊之间沉浮兴衰的互动关系,更能深入理解抗战情境下新闻出版、文化学术的流变脉络”,提出打破“中心/边缘、东南/中西部、沿海/内地、都市/乡村等现代中国发展二元格局的视野”,“特别注意到战时出版后方大转移对内地学术文化的深远影响”。 流动的文学要求灵活的文学研究视角。

其次,需要警惕政治立场对文学研究的限制

对于抗战的历史、文学与文化的研究一直存在着摆脱片面政治化影响的呼声。随着“文革”后对极左思潮的清理,对抗战时期历史的认识也在逐步走出误区,关于沦陷区文学、关于国民政府及正面战场的叙述,关于战争文学的深入研究等都在慢慢走出控域。然而,拨开政治的迷雾还需克服民族情感、政党立场的局限,回到历史的空间中对抗战时期文学作客观的辨析和中肯的评价。

抗战时期的同仇敌忾、共击外侮,促进了国民的民族意识觉醒,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进一步巩固。民族危亡时刻激发了知识分子对时代家国、对黎民百姓的担当意识,在危机时刻复活了传统士大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行为模式。老舍说,“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 抗战时期对文学政治性的要求不仅是官方号召,也成为民情的自然诉求,“抗战高于一切”,救亡成了最大的道德。

民族国家立场下的伦理叙事对于抗战时期文学书写又成为潜在的道德禁锢,这限制了抗战时期不少作家对于战争书写的超越。对于抗战时期文学经典的检视,很多研究者认为亡国灭种的现实困境限制了抗战书写的深度开掘,民族立场使得作家们难以从生命的、哲理的、人性的高度思考战争。而事实上,这些思考在抗战时期知识分子中是已经展开的。抗战时期著名作家的未完成稿数量众多,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茅盾的《第一阶段的故事》《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老舍的《蜕》、萧红的《马伯乐》、沈从文的《长河》、师陀的《荒野》等都是抗战时期未能完成的残稿。撇开战争所造成的主客观原因,作家作为知识分子和国民双重身份的焦虑,是造成著名作家大量残篇的重要原因。政治与审美的双重要求使得抗战时期的文学创作呈现出驳杂的面貌。因此,抗战文学研究专家也呼吁“确认抗战文学经典,须有实事求是的历史主义眼光” 。脱离历史情境,一味地以理论化的纯审美评价要求包括这些名家残稿的抗战时期文学作品则难以看到知识分子在抗战中所做的种种文学尝试。

民族国家立场下的文学评价乐于传扬铁血抗战的作品,救亡叙事一统天下,而对于民族抗争之外的日常生活、哲理反思的书写研究不深入,如对于张爱玲等沦陷区文学的评价,对于徐訏、无名氏等畅销作家的评价都未能充分展开。战争的非常状态最能够催生关于死亡、关于生命的思考,冯至、师陀、废名、路翎、徐訏等作家对于战争书写多向度的探索也应该成为国人熟知、认可的经典。

狭隘的政治立场也影响着战后对抗战时期文学的评价,根据地、国统区、沦陷区文学带有或隐或显的不平等身份进入文学史。抗日敌后根据地文学体制与新中国一脉相承最早得到重视,最早进入研究视野。沦陷区文学在先入为主的政治臆断中被全盘否定,“文革”结束之后才开始破除对沦陷区作家的偏见,不再以“汉奸文人”视之,也开始对伪满、伪华北、汪伪等政权的军政机关刊物进行搜集。张毓茂等学者等提出加强沦陷区文学的研究,“填补现代文学研究的空白”  。1993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推出“沦陷区文学研究专号”,对这一部分的研究有很大推动。此后对于沦陷区文学资料的积累、具体作家作品等微观研究有令人欣喜的收获。然而,从“要填补空白”到“如何填补空白”,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沦陷区文学的研究还需从细部走向宏观,不仅要关注各沦陷区的总体风貌,还应放在整个民族国家言说的大体系中进行统观。对于沦陷区文学不能剥离民族战争的大背景,也不能剥离异族统治的异态时空,综合考察其文学审美的价值与政治表达的策略。

许多学者提出,抗战时期文学的研究需要树立国族立场,从“整个中华民族”出发“科学、完整、准确地展示中国抗战文学的伟大辉煌历史”。 但是,抗战时期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甚至政党内部的矛盾错综复杂,这也导致文学的呈现是不尽完整的。如阿垅的《南京》完成于南京沦陷不到两年的1939年,曾获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征文一等奖,但是由于揭露了国民党上层在南京保卫战中的战略失误而为当局不容,直到1987年才以《南京血祭》为名正式出版。又如卞之琳的《山山水水》创作、修改、转译历时十年,先是觉得“这部小说在有印刷便利条件的国民党统治区会被认为有‘政治问题”,后又在解放后不久的“热潮”中“付诸一炬”,“俨然落得个六根清净”。研究者指出,这部残缺的小说“真正意义并不是其本身的文学成就,而是卞之琳通过这部小说的创作所提出的问题,即作家如何处理他的文学与他所身处时代之间的关系。” 以此观之,抗战时期文学的考察不能局限于自以为自足的文学世界之中。

也因为政治上的种种考量,抗战时期文学的散佚、回译、异本现象很复杂。除了由于时间带来的遗忘和散落之外,抗战时期文学一些作家作品的受冷落还与文章本身的性质及刊物性质有关。有的作家因作品內容有所担忧不予再版,不收入文集或全集。如老舍《四世同堂》中文版的残缺及英译稿的回译,是抗战时期文学中的特殊现象。很久以来对于《四世同堂》的研究都集中于民俗和国民性批判等,而小说对于国民政府抗战的记录没有得到深入阐述。《老舍〈四世同堂〉中的国民政府抗战》一文对于《四世同堂》以及对于老舍有生之年不出文集、全集的详述,并非特例。抗战时期老舍所坚持的作为“抗战派”的创作真实记录了战时中国政治、历史、文化的多维景观,目前研究中还未得到深入剖析,如抗战主题的小说《鼓书艺人》只有英文版,老舍并未出中译本,使之很长时间被国人所遗忘。建国后相似人物设置老舍另创作的剧作《方珍珠》,变化了主题、位移了时代。

抗战时期在国共合作的大背景下,不同政治立场的知识分子在统一战线中社会交往、文学活动必有交集。但战后有作者因顾虑文章发表的刊物背景,往往对“出身不好”的作品主动遗忘或隐匿。如新进打捞出冰心、柳青在国民党主办刊物上发表的作品等都未收入作家文集。这些都对抗战时期文学面貌的复原、追溯留下了很多羁绊。萧乾在1970年代末著文说到“一种奇特的现象”,“许多具有反动政治背景及倾向的报纸,其文艺副刊的编辑方针往往并不同该报社论亦步亦趋,有时甚至会背道而驰”。这种说法未免不是那个年代里对“反动刊物”副刊一种委婉的重视。

除了散佚之外,抗战时期文学作品的“异本”现象也值得注意。“在意识形态、审查制度、传播方式、语言规范和文学成规等外力的作用下,在作家‘悔其少作等内因的驱动下,许多新文学作品都出现了众多版本。” 在文学作品的版本校勘方面,众多学者提倡“初版本主义”,但是抗战时期文学作品的初版本往往随刊随写,受动荡时局、辗转生活的很大影响;而精校本又往往历经不同历史阶段,受到时代潮流、主流话语的外因和自身思想意识转变的内因综合影响。连载本、发表本、单行本、文集本在抗战时期文学研究中都得注意甄别。

目前,在警惕政治立场对抗战时期文学研究的限制时,还需要注意片面强化阶级矛盾、政党冲突的倾向。抗战时期与解放战争时期整个国家的主要矛盾是不同的,国共合作是抗战胜利的基础。抗战时期文学的地域区隔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同一的民族战争大背景。在关注抗战时期文学地域区隔的异质性之外,应该更加关注当时所有区域文学在民族意识、民族化等方面的共同质素。

最后,需要避免现有文学史分期的遮蔽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抗战时期文学作为四十年代文学的一部分。自唐弢、严家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开始将抗日战争时期与解放战争时期放在一起讲述,到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则将1917-1949年的文学以“三个十年”作历史分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最为通行的编撰体例。这样,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二年的历史中,抗战时期十四年的文学被割裂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两个阶段之中,无法对抗战时期文学的内涵、属性進行专门而清晰的解说;这种历时化的文学史描述也难以呈现战争背景下不同文学空间同中有异、既区隔又联系的文学生态。

在三个十年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分期中,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是一个节点,通常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又是第三个十年的转折点。这一分期对于文学规律的把握较为笼统,使第三个十年的文学面目含混、模糊。从1937年开始的四十年代文学面目含混、主线不明确,这已经引起了许多学者的注意,“在谈论文学史时,‘40年代的所指最缺乏明确性。”这与“研究者对这一时期的历史意义认识不清、对这一时期的文学状况的清理不足”有关。这样的分期也影响了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描述。在洪子诚等学者关于当代文学发生的研究中,抗战结束后是一个文学新纪元的开始。洪子诚指出,中国当代文学的生成应前溯“从1945年,就是抗战结束开始”。这也提示我们抗战时期文学本身自有其发展的规律。抗战时期文学“值得重视,是有着多样的可能性和展开的方式”,“酝酿、存在着多种文学路向、趋势”。 而当代文学视角下的回溯式研究,使40年代文学成了一段“史前史”,抗战时期文学更加缺少深入的实质性研究。

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为新的文学传统开端的叙述,使抗战时期文学处于断裂、模糊之中。这样的文学分期边缘了抗战时期占大多数的国统区文学,也忽略了战后“文艺复兴”的文学成果。抗战的历史资源和文学资源在战后未能得到充分展开,有些方面甚至被遗忘和改写。“在政治决定真理性的年代”,“抗日战争的经验迅速被解放战争的经验所遮蔽覆盖。”“国共两党在战时复杂的合作关系,国民党在主力战场上承担的主导作用和无数的英勇事迹,这些都使中国社会主义文学在表现抗战这一巨大的历史事件上陷入困局。” 建国后至“文革”时期,抗战书写被纳入到中国共产党革命史的叙述中。而新时期以来的抗战书写也并未回到历史的语境之中,更多的是表现为对已有宏大叙事模式化书写的拨乱反正。大众文化消费的狂欢使文学经典价值失落,在对政治的放逐中消解了一切宏大的情怀,包括民族情感、民间正义、信仰理想等。

要关注抗战时期文学完整的发展变化轨迹,关注其从局部到全国的发展态势,关注其开始阶段的昂扬、相持阶段的深化、战争后期的变化以及战后的复兴。不仅如此,还应该看到在中国新文学史的时间序列中考察抗战时期文学总有捉襟见肘的地方,因为以“五四”为起点的中国新文学到了抗战时期出现了发展中的回旋。在抗战时期多种话语力量的交错博弈中,“五四”传统与中国古典传统得到了重新审视,这两支源流在抗战时期的文学中出现了一次深层的汇流。 “五四”先锋质素在常态文学中的“在地化”生根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调整继承,产生了既不同于中国古典、也有别于西方典范的文艺之花,促进了中国文学的成熟。与“五四”文学的反传统不同,抗战时期文学复活了传统和民间的文学资源,民族化的时代主潮使文学走向乡村、走入市井、与中国底层社会进一步接触,促进了中国社会发展的民族化定位。因此,研究者认为,抗日战争是“中国文艺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抗日战争对中国文学的重大影响值得重新估价,战时文学活动空间的变化对文学发展走向产生了巨大影响,应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要分界点。纵观抗战时期的文学成就,不得不承认整个四十年代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丰收期,值得关注抗战背景下民族化思潮促进中国新文学成熟的内在机制。

应把抗战时期的文学单独作为一个整体,在对文学空间的解析中看清其发展的脉络,在剖析抗战时期文学空间与“五四”时期整体上异质性的基础上厘清救亡与启蒙、现代与传统等复杂的话题。目前研究亟待回到历史的现场,加强史料的梳理,解放思想、去除定势,以原始资料、历史数据检视抗战时期文学类书籍、期刊、报纸,还原抗战时期文学生产与消费的整体状况。尽量以“无意图状态”“空着双手”“进入无边无际的历史海洋”。同时,只有把抗战时期的文学单独作为一个整体,才能关照到当时各政治区域内部文学生态的复杂性、多元性。时代政治要求的变化、作家生活创作空间的改变、作者与读者关系的调整都带来了各区域文学的共性与差异性。文学书刊的出资方式、地域分布、发行渠道、评奖推介、存活长短等变化都参与着文学新生态的形成。诸如北京、上海、延安、重庆、桂林、昆明等几个文学中心,在时代精神、政治规约的影响下文学观念、文学面貌都有新变。摒弃政治与艺术标准的双重偏至,在民族的、国家的视角下综合评价抗战时期文学创作的内容与形式;打开抗战时期文学的宏阔视野,考察战争与社会变迁、文学荣枯的辩证关系。

On the Research Breakthrough of the Literature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Invasion War

Zhang Qianfen

Abstract:  The Anti-Japanese Invasion War is an important event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and is also an enduring theme of literature for nearly a century. How to remember the war and how to write the war need to return to the scene of history, to undertake further research about the recognition and evaluation of the literature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Invasion War. We ought to face the disordered environment of literature in war, guard against the political constraints on literary research,and take the literature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Invasion War as a whole.

Keywords:  the Historical Resources; the Research of Literature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Invasion War; without Breakthrough; the Scene of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