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凡
做事情总得一件件轮着来,一件件都得做好。父亲这样说。父亲还说,老屋昏暗,贴上年画春联,就亮堂了。我知道,贴春联后,才能穿新衣,玩鞭炮,拿红包,也就把贴春联这事妥妥地放在心上了。
得先到集市上买红纸。那时家穷,过年开销大,能省则省。父亲读过高小,认识不少字,书法也可以,在村里算是个文化人。家里很多地方得贴对子,大门自不必说,羊圈猪栏得贴张“六畜兴旺”吧,米瓮谷仓得贴上“五谷丰登”吧,灶头得贴“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吧,橱柜上得贴“五味调和”吧。我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把红纸剪成所需的形状和大小。这边,父亲已拿出墨汁和毛笔,父亲先在报纸上练习,说这是热身。很快,父亲卷起袖子,握紧毛笔,沾上墨汁,在红纸上写开了。
你还没出汗呢,咋就开始写了呢。母亲打趣道。
等出汗就不叫热身,叫汗身了,那就过头了。父亲说罢,就认真地开始写了。
四季财源顺意来,一年好运随春到,这个对子好,就贴大门上吧。我看,还是爸爸的字好。我说。
你个小马屁精,但这话,我爱听,哈哈哈。父亲很是得意。
那边,母亲已用面粉做好浆糊,我将浆糊均匀地涂在红纸背面,然后把这副春联小心地贴到两扇大门上。贴对了,顺序没错。父亲笑道,又退后几步,仔细瞅了瞅,高低也一样,嗯,不错。
我很开心。当然不会再弄错了。记得去年贴大门的七字春联时,没有注意,两张贴反了。关门时,一张红纸的后三个字紧挨着另一张的前四个字了。
各处的对子都已贴好。这样,屋子亮堂多了,我的心里也亮堂喽。父亲说。母亲点头。
这时,隔壁的富贵来我家,手拿几张已裁好的红纸。富贵满脸堆笑,又来麻烦了,真不好意思。每年,父亲都会给大家写春联,一概免费。
说啥呢,太见外了,乡里乡亲的,举手之劳而已,往后可不许再这么说。父亲说着,早已接过红纸,平摊在桌子上。写啥字好呢?父亲问富贵,又像在问自己。写啥都行,你说了算。富贵说。那咋行,得让你满意才行哩。父亲转身去了里屋。我知道,他准是拿本子去了,那本子上印着很多对子。哼,对自家都没这么上心呢。我心说。最终,父亲给富贵写了这样一副门对子:户纳东南西北财、门迎春夏秋冬福。富贵连说好好好,满意而去。那就好那就好。父亲比他还高兴呢。
那年,父亲突然要我代替他写春联。我吓坏了,我的字,打小不好,像鸡扒,硬笔字差,毛笔字更是不堪入目。父亲是知道的呀。我向母亲求助,母亲摇头说,你写吧,尽量写好点。我知道,我是逃不过这劫难了,只好赶鸭子上架,半个小时才完成,还弄得大汗淋漓。父亲好多天没笑脸。我当然知道原因。大年初三,大舅来拜年,问起过这事,说这字谁写的,这么难看。父亲把脸拉得很长,居然没有上桌陪客人喝酒。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后来我才晓得,同村的根考家,每年的春联都是他女儿凤飞写的,凤飞虽然才初中毕业,但毛笔字很漂亮。而那年,我刚考上大学,成了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回校后,一有空闲,我就练毛笔字,我发誓要给父亲长脸。可惜,终不见长进。每年的春联,还是由父亲写。那次写春联,就成了我此生的唯一。
如今,村人日子都过得不赖,图省事,只需花几块钱,春联对子就通通的都有了。那些贴在内门上的大大的“福”字,还成了广告福。邮局啊,移动啊,联通啊,厂家啊,都来做广告。我也常带回家,母亲倒是赞成,说钱能省一块也是好的。母亲向来节俭。父親却不以为然,这样子搞,没了年的味道,也没了年的趣味了嘛。父亲仍坚持自己写春联。但父亲年事已高,有些力不从心,近几年,家里的春联也都出自集市上了。但那墨汁瓶和毛笔,一直都放在固定的抽屉里,父亲舍不得扔。
看着我贴春联忙碌的身影,父亲目光呆滞,没有精神。
这样子,屋子亮堂了,我的心里也亮堂喽。贴好春联后,我兴奋地说。
我咋没这种感觉了呢。父亲幽幽地说。
选自《天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