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美育:一种美育新形态

2018-02-12 10:49王亚芹
关键词:感性美育美学

王亚芹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审美教育是一个永恒而又常常被遮蔽的话题,它所涉及的不仅是理论的问题,而且是实践的问题;它所解决的不仅是知识的问题,而且是信仰的问题。所以说,审美教育问题在任何时代都值得我们去思考。特别是物质欲望丰富、精神信仰消弭的当代社会,审美教育与审美能力已经成为时代的一种“刚需”。我们必须承认,当前技术与消费的空前聚焦,一方面为审美教育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另一方面也让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基于此,重新思考新形势下的审美教育建设,应当是全社会尤其是人文学者们亟需解答的问题。但是,根据对中西方审美教育发展历史的系统考察,我们发现,传统审美教育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无法满足新时代美育实践的需要。可是我们当前似乎“除了重弹二百年前席勒的心曲,重拾上个世纪孑民先生的警句,却鲜有深思关乎美育当代存在价值的‘现代’学理问题,于是难怪人们渐渐习惯于把‘美育’当作一个谈论‘素质教育’的修饰性词汇,而罔顾其他了”*该观点出自对曾繁仁先生的美育专著《走向21世纪的审美教育》(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的书评中,更多具体内容可参见王德胜《美育如何可能“现代”》,《中华读书报》,2001年7月4日。。 有鉴于此,本文基于美育在理论与实践上的失衡与错位,提出了一种新的审美教育设想——身体美育,并结合当前的身体生态危机,系统论证了身体美育的可能性与现实性。

一、技术时代的审美生态与身体危机

毋庸置疑,今天的视觉文化和图像艺术已经全方位地漫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人类的感性身体一方面得到了肆无忌惮的释放,另一方面似乎又被巧妙地禁锢和异化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首先需要明白感性身体所面临的危机到底是什么,作为“感性学”的美学还能否承担起人类精神救赎的使命,审美教育应该如何开展才能使人类逐渐走出现实的迷茫之境?

简单地说,当前人类的感性危机从根本上讲是身体的异化。一方面,在科学技术迅速发展的前提下,技术和科技让人类远离了自然、远离了土地、远离了真实,整个社会到处弥漫着机器生产的影子。现代技术不断控制、改变和重塑着人的身体,大量的新型技术设备冲击着人们的感官。不可否认,技术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人类克服了身体本身的生物性和功能性局限,让身体超越了传统禁欲主义的束缚与无奈。但是,现代技术已经全面入侵人类身体的各个器官,甚至刚出生的婴孩都逃脱不了技术无孔不入的侵扰——几个月大的孩子就对手机、平板电脑等智能设备无师自通的事实足以证明一切。物质与科技的极大丰富在一定程度上弱化和损害了人体的机能,过分的技术与理性,造成了人类大量感觉器官的麻木与荒芜。也就是说,是塑造身体的技术使得身体本身出现了失衡与错位。譬如,现代生殖技术、器官移植、克隆技术以及智能手机、智能手表等的存在,让我们的感知不再依靠自身的生物钟调节,而是纯碎依赖智能机器。我们对自然规律和天气的感知能力也越来越低,智能天气预报成为我们感知自然的晴雨表。我们的学习和记忆也不再依靠传统的纸张和铅笔,电脑技术强大的储存能力让我们的大脑越来越懒惰,行动也越来越被动。大量的高科技医疗技术在减轻病人痛苦的同时,也在损害着我们身体的机能,造成人体免疫力的大面积弱化。这也就是克里斯·希林所说的技术悖论,随着“我们所获得的有关自己身体以及如何控制身体的知识越多,我们有关何为身体及应当如何控制身体的确定性就越是遭到侵蚀”[1](P174)。可见,当技术全面地入侵身体时,人类才真正陷入生存的十面埋伏之中。

另一方面,身体技术的纯熟使人类的欲望不断膨胀,由此带来了不少畸形的心理疾病。现代很多人终日沉浸在美食、购物、娱乐、网络游戏等各种欲望的泥潭中难以自拔,于是各种富贵病、抑郁症等问题接踵而至。与之相应,由于很多人一直坚信人类自身可以利用技术手段无节制地控制和支配自己的身体,创造一种新的身体发展机制,由此便开始迷恋各种各样的现代体育运动。特别是现代竞技运动领域曾经出现了很多“虐”身体化的现象。各种身体的极限挑战运动日益繁多,导致了对身体本身规律的压制和伤害,而竞技场上服用兴奋剂的丑闻也越来越成为普遍的现象。于是,“在现代社会,身体经过‘技术化’重塑而成为‘驯服的身体’,具体呈现为生产的身体、消费的身体和有毒的身体”[2](P47)。而无论哪种类型的身体都逃脱不了技术的控制,对身体的“规训”成为身体教育的代名词。

此外,西方传统的“身—心”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依旧在主导着我们的生活——“身”被习惯性地划为自然科学的领域,“心”被自动归入人文科学的领域,二者之间的对立使得当前的人们不是由于不珍惜身体而毁坏了身体的机能,就是由于过分装饰身体而束缚了灵魂。总之,在这种分裂的教育模式和价值取向之下,现代人出现了很多身与心、灵与肉的矛盾与冲突,人们的幸福感普遍降低。因为“对于现代美育来说,它的关注重点便不在于如何去揭示精神自觉的终极可能性、人的完善的终极性价值,而是现实地修复人生实际的各种精神困境”[3](P20)。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当前人们对身体的美育是失败的。因此,在这个时代重申关于身体的美育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行的。

二、以情感教育/心育为主的传统美育观之缺失

除了当前消费文化与科技发展所造成的身体生态失衡之外,传统审美教育理论体系中的“具身性”缺失,也让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当前审美教育的价值与意义。众所周知,“审美教育”作为一个独立的概念最初是由德国美学家席勒在1795年出版的《审美教育书简》中首次正式提出来的。在这本书中,席勒有感于资本主义机械化分工对现代人所造成的影响这一现实,敏锐地意识到了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分裂与异化,通过将现代人与古希腊人的生存状态进行对比,构建出了以书信为主体的具有原创性的审美教育理论体系。其实,席勒的美育思想一开始就深受康德关于人的审美判断力是与情感愉悦联系在一起的观点影响,认为审美教育就应该属于情感教育,并由此赋予审美教育两种功能,一种是通过审美教育提升感性的地位,弥合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冲突,恢复人性的完整;一种是通过审美教育将自然的人变成道德的人,提高人的道德修养水平,培养个体的道德人格。这种美育观对西方现代乃至后现代美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无论是马尔库塞的“新感性革命”,还是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都可以看到席勒思想传承的痕迹。而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们(如王国维、蔡元培等)在接受席勒美育思想的过程中基本上都顺理成章地将其中国化了,即把席勒的美育思想与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相结合,给审美教育打上了情感启蒙的烙印。沿着这一路径,美育在中国现代美学思想史中几乎成为道德感化和情感陶养的重要途径,美育与德育纠缠在一起而失去了自己存在的独立价值。

当然,这种对西方审美教育思想有选择的理论吸收背后蕴涵着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意味,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时代赋予了中国现代审美教育以特殊的价值与地位。作为中国现代美育思想的开创者和奠基人,王国维较早看到了当时我国国民精神的空虚和萎靡等重要问题,并将其原因归结为缺乏情感上的希望与慰藉,而美育正是解救这一顽疾的良方。因此他在1903年的《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就明确提出审美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成为身体和精神统一的完整的人,也就是真善美兼备的人,而“欲达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情育)是也”[4](P152-153)。显然,王国维在这里已经涉及了美育与其他教育形式之间的关联,他首先将美育放在与智育、德育同等的位置上,认为美育具有“调和感情”“陶冶意志”等功能,并由此确定了美育的情感教育本质。与之相应,梁启超则系统引入了德国古典美学关于将人的心理功能分为“知情意”三方面的观念,首次提出了“趣味教育”的概念,明确指出“情育就是美育”,并将“趣味教育”等同于“情感教育”,而艺术恰恰又是趣味(情感)教育的最主要方面。作为我国近代美育思想集大成者的蔡元培先生,不仅在美育理论上有诸多建树,而且是美育实践的大家,他同样强调美育的旨归是为了使人类能够在文学艺术中找到遗失的情感,认为美育是“应用美学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5](P208)。在此基础上,蔡元培先生认为美育完全可以替代宗教的那种“感情激刺”之作用而真正发挥“情感陶养”的功能。这里,我们很明显感觉到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宗教”的情感初衷。正如有学者所总结得那样:“美育功能的现代发生,使得曾经被宗教异化和利用的情感中介作用获得重新启用,并且在审美活动的具体展开中不断满足人在生活现实面前的精神纯化需要。”[6](P6)这种将美育视为开启国人精神启蒙的努力,在蔡元培先生离任北京大学校长之后,鲁迅先生依然在实践着。他之所以弃医从文,最根本的目的是希望通过审美和艺术来改造当时国民的精神状态,实现国民思想情感的现代转换。

实际上,席勒的美育思想不仅被我国现代知识分子所接受、引介,而且影响着我国现代美育理论体系的建构。朱光潜先生由此提出了关于美育的“性情陶冶”说,范寿康先生则直接将美育称为“感情的教育”,曾繁仁先生也认为“美育作为情感教育,是符合‘美育’概念的最初含义的。它与‘智育’、‘德育’有质的区别,也应该是‘情感教育’”[7](P96)。而且,当前大部分美育教材也持这种观点,譬如杜卫在《美育论》中就曾明确指出美育的本质是感性教育,但是,“一般都把德、智、美划为一类,称为心的教育,把体育单独列出来,称为身体的教育”[8](P148)。不难发现,将美育界定为情感教育、感性教育或者美感教育是中国现当代美育理论中最主流的一种观点。而这种美育观最主要的局限在于对感性本身缺乏充分的肯定,其基本点是建立在感性与理性、身体与心灵分离的二元论思维模式基础上的,没有充分理解身体对于个体全面发展所具有的意义。毋庸讳言,这种以“情感教育/心育”为主的美育观是有其存在的历史客观性的。如果进一步从中国现代百年美育思想史的深层次发展来讲,这种“情感教育论”是将审美精神与民族振兴结合在一起而做出的一种文化尝试,是对国民信仰和灵魂的现代性改造。我们这里并不是要全盘否定中西方传统的审美教育思想,也不是说以往的美学家们完全没有看到身体在审美教育中的重要地位,只是他们要么习惯于将身体的问题完全交由体育去处理,要么习惯于将审美教育理解为人类的“情感教育”或“心育”,而没有将身体美育作为一种独立的美育形态加以重视和践行。但是,随着当代社会的全面发展,我们也不能画地为牢地固执坚守传统美学与美育的研究领地。这也意味着,新的美育形态的被关注需要当代美学思想的重新转换。

仅就当下的社会文化现实来看,美学研究看似适逢其时,但由此引起的感受力和想象力等的下降,则成为当前面临的新问题。从某种层面上讲,审美、艺术、美育都和情感及感性相关,但感性本身并不一定具有审美的意义。因此,感性教育仍然是当前教育领域的一个盲点,而感性当然属于身体,这样说来感性首先应该指人的身体感性,并深受身体条件的影响。此外,由于传统的审美教育理论资源在面对当前的文化现实时缺乏必要的知识更新,由此逐渐导致了美育理论的阐释乏力。因此,倘若我们要恢复鲍姆嘉通当初建立美学之初衷,那么,所谓的审美教育就不应当仅仅聚焦在“情感教育”或“道德教育”的框架中,关于身体的美育亦是当代审美教育之题中应有之义。

三、身体美育的理论溯源与主要意涵

众所周知,如果说美育是介于美学和教育学之间的交叉性研究,那么身体美育就是综合了身体美学和教育学的理论与实践研究。从美学史的角度看,当代西方有着丰富的为身体正名的思想,而对于身体的审美实践的倡导也不是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首创。换言之,身体美育其实是有深远传统的。丹纳的《艺术哲学》一书精彩地描述了古希腊人对于身体美的崇尚和对身体美育的重视,在他们看来,忽视身体的美学和美育是无法保持时代先进性的。同样,在“心育”的主流主张之外,中国现代也有学者主张身体美育,譬如20世纪20年代张竞生的《美的人生观》堪比一本初级版的身体美育手册。然而,这些身体教育资源一方面比较零散、没有完整的结构体系,一方面没有突出身体的实践性方面。鉴于此,美国实用主义美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提出了建立一门新的“身体美学”的学科倡议。

在舒斯特曼看来,“身体是我们日常生活实践的真正载体,所以一种实用主义美学必然要回归身体自身,而美学研究只有从身体出发才能实至名归地回到真正意义上的感性学”*舒斯特曼曾不止一次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这里的表述源自舒斯特曼与中国学者的一次对话,更多详细内容可参考理查德·舒斯特曼,张再林《东西美学的邂逅——中美学者对话身体美学》,《光明日报》,2010年9月28日,第11版。。也就是说,人类本源的存在方式既不是精神的,也不是理性的,而是通过具体的感觉器官逐渐体验与生成的,感性化的身体是人在世存在的根基。从这个角度来讲,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可以称为一种“新感性学”。既然身体美学是感性学,那么感性能力的提高就是审美教育的首要因素。而舒斯特曼所说的“身体”,其实是一个感性批判和创造性自我提升的场所,是包含精神的身体与物质的身体在内的统一整体。可以说,舒斯特曼所倡导的身体美学既非纯粹身体/生理的自发运动,亦非纯粹心理/意识活动,而是兼具形而上思索与形而下体验的理想化的学科设想。而“身体美学关注这种意义上的身体,批判性地研究我们体验身体的方式,探讨如何改良和培养我们的身体。因此,身体美学这个学科既包含理论,又包括实践(后者明显地包括在改良和培养这个观念中)”[9](P11)。在此基础上,舒斯特曼还将身体美学分为“分析的身体美学”“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三个部分,并积极倡导通过各种身体训练方法来增强身体意识,从而使人类的感觉更加自觉和敏锐,进而实现身体机能的改良与完善。不难发现,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体系显然是偏重实践的,其实用主义身体美学和实践主义身体美学两个维度都是指向实践的,而分析主义身体美学实质上则是为进行实践所做的理论准备。也就是说,实践的身体美学是其最主要的,也是最具原创性的观点。“身体美学的基本问题,最后只是关于身体的审美教育问题。”[10](P243)这是对身体美学宗旨的概括,也是对后现代社会中身体美学与审美教育关系的高度总结。由此可见,身体美学已经为身体美育做好了理论和实践上的双重准备。其实,不仅是美育的问题,“世界的问题,都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11](P12)。毫无疑问,当代的审美教育问题,也可以而且应当从身体的问题出发。

当然,任何一种理论资源都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况且身体美学目前在全球范围内仍然处于“前学科”状态,因此我们也不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舒斯特曼的理路一味“照着说”。殊不知,身体美学体系的倡导与建设为我们提供了审视当前社会文化现实的一种新视角。因此,我们这里尝试从身体美学的理论体系出发,结合中西方美学史上众多的身体教育资源,观照当前我国文化发展的现实状况,沿着身体美学未尽之意“接着说”身体美育这种当代美育的新形态。

首先,我们认为,身体美育的内容可以从实践的身体美育开始。实际上,身体美育的实践比它的理论更加值得倡导。如果说传统美育是以“情感教育/心育”为目标,重在心灵的培养与塑造,那么,身体美育则是以审美心灵结构为中介,通过多种心理功能的和谐而形成的对身体意识的有效控制,是对人体健康的更高层次追求。具体来讲主要是采用一些技巧和方法作用于身体或者进行一些身体练习,以提高身体的机能,进而改善身体的形态。譬如,舒斯特曼本人曾学习并践行过几种身体训练方式——包括亚历山大技法、费尔登克拉斯技法和生物能学方法等,并毫不犹豫地将其纳入到美学的研究领域中。其中他最熟悉也受益最深的是费尔登克拉斯技法,在坚持练习了四年之后,舒斯特曼注册成为了一位真正的费尔登克拉斯从业者,不断向学习者传授该技法,帮助他们恢复和保持身心的健康。对于当前多样性的生理和心理疾病患者来说,通过科学的身体训练方法可以让大脑获得新的智力技能,重建我们的身体习惯。此外,健全的身体美育不只是一种技法的教育,更是一种全面的个体素养的培养过程。

同时,感知的身体美育也是身体美学建构的重要内容。我们认为,感知的身体美育的发展主要是充分利用中西方传统的美学理论,对身体采用艺术教育的方法,培养人的审美感受力和审美鉴赏力,提高人的审美趣味和艺术修养。根据相关研究证实,音乐等艺术方式的教育与欣赏,能够改变人体的血压、心跳、心率等众多生理指标,激发神经细胞分泌更多的多巴胺,促进人生理与心理上的快感,进而有助于人的身体健康。而舞蹈等的动作技能会调动神经系统的积极性,协调小脑的平衡,使个体的神经元运动更加灵活,促进身体各个器官的和谐发展。同时,这种美育方式还可以“通过其丰富的感官维度来吸引我们,通过其身体的感觉来被我们认知,通过具身化的情感来让我们享受”[12](P1)。类似于狭义上的艺术教育,包括音乐、舞蹈、美术、书法等的欣赏和体验,当然也包括对于自然之美的感知与学习。由于身体是在自然中诞生的,不同的自然环境对于身体的影响差别也很大。因此,人类的身体形态、精神状态与自然及其环境是有着很多内在关联的。所以我们的身体美育也需要建立一种涉及眼耳口鼻舌等全部感官以及整个身心都融入其中的审美教育。对任何事物全貌的认知都离不开个体的身体,脱离具体身体的活动只能是一种“无生命”的感知,所以一切群体的审美活动都无法代替个体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感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社会教育也好、学校教育也好,最终都是要回归到个体的“具身性”之中的,通过个体的亲在性与参与性来实现对群体体验的丰富与完善。恰如环境美学家阿诺德·伯林特(Arnold Berleant)提倡的“参与美学”构想一样,在感知的身体美育中,“人们将全部融合到自然世界中去,而不像从前那样仅仅在远处静观一件美的事物或场景”[13](P12)。身体美育的这种实际参与性与在场性充分高扬了具身与经验的重要性,为美育走出纯理论的藩篱,走向有形的“澄明”奠定了基础和前提。

概言之,身体美育的根本宗旨是坚持身心和谐共通,通过对身体的训练和培养使躯体和心灵共同发展完善,趋向美好和谐,从而更好地认识自我、使用自身、追求幸福而诗意的生活方式。在这种意义上,身体美育的践行不仅要求人类要有健康的身体、优雅的外表,还要有丰厚的学识和文明教养,这是一种由外而内、内外结合的整体塑造过程。

四、身体美育的基本特征与时代意义

在消费主义和大众传媒的合力作用下,现代许多人对于身体美育的关注存在很多误解,他们要么将身体美育等同于体育锻炼,要么单纯重视身体的外在体征。其实精神和身体本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个统一整体,真正的健康与完善是二者的完美结合,所以我们认为,身体美育的成立不但是可能的,也是可行的。当代审美教育应该把身体的美育作为其主要内容与基本使命,因为与传统美育观相比,“身体美育”体现了一些新的时代特征与教育意义。

其一,身体美育不仅仅是“情感教育”,而且是“整体教育”。这里的“整体教育”首先是说,身体美育强调了身体在当代人类社会活动中的基础性位置以及“身”与“心”之间不可割裂的内在联系性。在身体美育的过程中,作为审美主体的身体对外界的感受是一切感知的前提。当然,这并不是说身体美育就完全否定了对个体的“情感教育”或“感性教育”,而是说,身体美育不仅仅关注人的理性因素,还通过提升人的情感以促进个体人格的全面发展;是要在开发人的理性能力的同时,开展一种与之相协调的感性教育。它不同于20世纪中国美育理论体系中以伦理道德与规范为内核的“情感陶冶论”,而是一种贯通了精神和肉体、感性与理性的现代性概念,具有更丰富的理论内涵与外延。说到底,身体美育主要着眼于实现身与心的凝聚,感性与理性的和谐,达到“艺道合一”的境界。也就是说,当下身体美育的最重要意义不在于它能够塑造出优雅美好的性情,还在于它是重新完善个体人格的基本途径。

其次是说,这种整体论意义上的身体美育不再是单一门类学层面的,而是家庭、学校、社会、自然与人类的合一性教育,是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在当前审美教育中的时代转移。在“身体美育”的自由王国中,人不再凌驾于万物之上,而是自觉地于一切完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融合。很明显地,在当前西方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已经不能全面认识人类审美活动的情况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圆形思维”模式和整体论倾向。正如我们不可能把身体与心灵、大脑与四肢决然断裂一样,我们也不可能把身体美育与其他审美教育完全分离开来。早前蔡元培先生关于家庭美育、学校美育和社会美育的区分,现在都可以通过身体的美育来达到“系统性”的审美教育。因为缺失了“身体”这一内在核心,任何审美教育都会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空虚感。身体美育的缺失不但抽空了生活的实质,而且也人为地缩小了美育的研究领地。而身体美育的终极目标是实现马克思所预想的一个人人共享的“自由王国”——“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立、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抗争的真正解决”[14](P78)。只有在这种“自由王国”中才能真正实现人的主观与客观、身体与灵魂、感性与理性的有机统一。总而言之,在现代审美教育体系中,融入整体性认知的理论思维方式,无疑是对美学研究的新突破。毫无疑问,“我们有责任通过更高的教养来恢复被教养破坏了的我们的自然(本性)的这种完整性”[15](P56)。相比起单纯的“情感教育/心育”,最具整体性的身体美育无疑在当代更有理论优越性和现实的可行性。当前审美教育的最健康的趋向,是从各门类的分裂走向新的融合,从而形成一种新的生态教育景观。

其二, 身体美育不只是“理论教育”, 而且是“实践教育”。 当我们巡礼人类审美教育的历史时, 不难发现, 美育实践的有无, 直接影响到个人的综合素养和整个国民素质的提高。 将身体训练纳入美育实践, 这不仅仅彰显了美育理论与现实的重要联系再度被强调, 也不仅仅表现了美育向传统体育领域的扩张, 而是通过身体训练的实践获得了对身体意识和身体经验的重视, 而这种重视恰恰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当前技术时代身体生态所面临的危机。 同时, 除了传统的实践方法, 近年来还有学者基于“互联网+”的实际,提出了用“大数据”来达成美育质量测评的方法。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今天信息化高水平发展背景下,明确了美育质量检测标准,建立一个合理的审美素质发展分析模型,实施美育质量随时随地跟踪监测,是完全可行的。”*这一观点出自西南大学美育研究中心赵伶俐教授在首届全国美育高峰论坛上的发言稿《美育质量测评模型与大数据方案》,更多详细内容可参考首都师范大学美育研究中心编的《首届全国高师院校美育高峰论坛论文集》,2017年5月第526-531页。由此可见,作为一种新兴美育形态的身体美育的实际可操作性也将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愈发成为现实。因此,身体美育的关键问题在于如何科学而感性地践行“具身”。

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我们这里所说的“实践教育”不仅仅是指身体力行的直接经验,也不是单纯与“理论”相对应的实验调查活动,更不是将美育视为一种外在“技能”的“工具论”。其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培养具有某些专门技能的机械工作者,而是为了培养个体的“大写的人”。当然,在当前日常生活的各个层面都蒙上了“审美化”面纱的情况下,身体美育的践行更加需要秉持客观而清醒的理性态度,惟其如此才能避免陷入“乱花渐入迷人眼”的感官漩涡之中。有鉴于此,除了认识论层面上的身体认知,身体美育应该更加强调一种内化为个体自觉追求的生命体验,一种生活化、常态化的身体实践。换言之,身体美育在坚持和发展可操作性的同时,用审美强健身体、用审美规范个体的言行、用审美开启人们的心智。这也意味着身体美育必然不是一种单纯的价值理念,而是一个能动的、实践的、超越性的存在。所以说,身体美育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种自觉化了的积极健康的生活方式,是一种不断进行审美追求与审美创造的过程。

一言以蔽之,身体美育是适应当前文化现实与人类生存现状的一种审美教育新形态,其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教化”人,而是为了“完善”人,充分体现了当下美育“以文化人”的特色,即“一方面在本体层面向着人的存在完整性趋近,体现为人生意义的精神呈现; 而另一方面……通过直接体会现实中的缺失与有限性,不仅向人提示着精神发展的宏大旨趣,而且在历史与现实相关联的方面具体丰富着人的现实的精神活动”[3](P23)。显然,这种意义上的美育理论体系的建构对于个体能力的和谐与完善将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它使人努力去追求人性的完满,追求有意味的人生。当然,作为一种理论探索,身体美育是一项长期的艰巨工程,它不仅需要我们在学理上的精耕细作,更需要生活中的努力践行。毕竟,美育没有界限,身体不会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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