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一、姐姐
凌晨四点半,一只斑鸠忽然闯入十字街区,飞越凄迷的雨色,在两排灰色的住宅楼间低空穿行。它从一栋旧楼的某扇窗前急速掠过,翅膀不经意间拍过玻璃窗,留下一声锐响和一条长长地淌下来的水渍。
她睁开一只眼,想着自己刚刚是否在睡梦之中,回忆起几秒前脑中出现的是那部电影中的女主角的脸。她怔忪片刻,想不出是不是梦境,于是干脆撇下不管。这时候抬头一望,正看见玻璃上那条水渍流到了窗底,静静地淌下去了。
她向来讨厌凌晨,总觉得床桅杆上站着两只鬼魅獏兽,剥茧抽丝般地吸食她的记忆,吐成早上醒来令她脸庞一湿的薄雾。因此难以分清有些事情是真是幻,昨日的自己与今早的自己是否同舟。
然而不只有凌晨会闹得她糊涂,还有一些,比如夜里的电车声,穿越太平洋的咸腥海风,和像这样微雨的台北。
今晨妹妹来电,说东京也进入梅雨了,言语间却颇具活力。她往盛好燕麦片的碗中倒牛奶,将电话夹在下巴与肩膀中间,听妹妹大笑那些没带雨伞的新职员在露天走廊里来回奔忙的狼狈相。妹妹永远是如此,寒冬腊月的清早醒来仍能踢开被子跳下床去的,不必担心被阴雨缠住踝腕。
多年来,她一直惊异于比自己晚几分钟来到世界上的妹妹完全活在一个和自己不同的天地里,像是原始丛林中矗立着的公主城堡,声色不绝,装点着火把和玫瑰。从前她总是紧紧拥住被子,眯着眼睛看妹妹奔来跑去的半截小腿,有时候它们停在床前,就有一双手推搡她的肩膀:“姐,快起来了,赶不上班车了啦!”她的目光停滞在那截小腿上,春日蔷薇园般的清丽明媚,直到后来也是如此。她握住妹妹的脚踝,手指在小腿上来回滑动,仿佛在抚摸一个精致的人偶娃娃。妹妹蹬开她的手,兀自爬过来,手指一圈便轻易将她的脚腕捏在手里:“唷,姐可要多吃了,要么哪天妈妈回来,冤枉我欺负你。”
妈妈不会这么想,她知道妈妈最了解她们的。况且,她一直相信妈妈的魂灵仍徘徊在这间旧房里,说不定此时正躲在翕动的窗帘之后。她抱起双膝,在床上躺成一条虫,抬头一看,已过一点。
这样的日子,曾经有过许多。妹妹时常晚归,凌晨时踢踏着高跟鞋一路走进她的房间,倒在床上,半晌,一双温热的手楼上她的肩膀。这时候通常她还未睡,亦或未醒,亦或似梦非梦也未知。妹妹有时候向她说些闲话,她则偶尔应答。少数时候妹妹问些奇怪的话,比如:“姐,妈妈那一张照片你还收着么?喏,那张穿淡紫色吊带裙的?”妹妹的耳环在她的脖子上来回扫动,祖母绿色的吊坠,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宛如寒夜徘徊在街巷间的黑猫的瞳孔,幽幽地映着一弯月牙。她的脖子上一阵沁凉,略微动一动,妹妹又把头移开。躺一会儿,妹妹下床去,打开客厅走廊里的壁灯。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叮铃”,之后又是一声,她便知道是妹妹退下耳环,丢进餐橱柜上的那只白瓷盘里去了。妹妹惯爱把耳环放在那里,以免第二天早上找不到。这之后静默一阵,洗漱间开始响起了哗哗的水声,她才得以安心酝酿睡意。
她有时起得早些,有时晚些,都尽量避开凌晨——为了防止遗忘,或是遗忘遗忘。她向来这样,像春日午后草原上慵懒觅食的母狼,赶得上便狠狠抓住,极力噬咬;赶不上就任他去吧。然而凌晨仍是最可怖的天敌,若是哪一天在凌晨将过未过时醒来,即等同于神巫下达给这一天的咒符。
通常她醒来时,妹妹已经离家。餐桌上留些冷炙的遗骸,间或留下几滴油光光的汤汁。她慢条斯理地整理桌面,将垃圾桶倒空,换上洁净的袋子,然后将碗柜里闲置不用的碗都擦拭干净,如此不卑不亢,这即是她每天的日子——单身又失业的生活。
微雨的台北,风与雨是同行者,嬉闹之后流落于风尘仆仆,各自辗转又各自苍老。旧屋里墙角的霉斑肆意地抽芽,暗地里包裹缠绕颤抖的白墙。她坐在霉菌之中,宛如尘封千年的女鬼,固守着这一座荒废的圣堂。
妈妈走后,她搬进了这间房间,将它作为自己不可撼动的领地,她精心保存着每一点妈妈曾在这里生活过的迹象,刻意维持着这种荒唐的自欺或欺人。床头柜上的白瓷茶杯里永远盛着半杯未喝完的水,是她每天早上更换的;衣柜外的把手上仍挂着妈妈那件蓝呢绒大衣,也由她定期清理。妹妹一边神秘兮兮地说这实在可怖,又一边笑她活像个巫祝。
妈妈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从前做生意时颇有积蓄,除去这套房子,仍给她留下不少遗产。她不太清楚这些能供她白吃白喝多久。失业与离弃似乎将她的时间线拉长了,形成一段蜘蛛丝,在流荡的风里将脆弱凝结成光斑。这样的生活,她仍旧过得懒散又心惊胆寒,宛如迁徙之中迷途的候鸟,徘徊在沿途的水潦,且惊且惧。
如果在荒野上递给被流放的罪徒一把刀,他宁可引刀祭颈,不肯修犁种田。这不是源于对俗世的失望,而纯粹是基于对漫长等待中虚耗尽生命的笃定,以及对白手经营辗转奔波的恐惧。自了骨血,本是一种懦弱的苟且。
她深知自己恰如被弃的流放者,不得免于饿死,至少可以免于拾荒。
漫长而空余的生活并没有使她想明白为什么命运借她的人生做了这样的演练,她本以为一路循着妈妈为她铺设好的道路,能够安然走过一生,然而却不知从何时起偏离了轨道,向着迷雾森林横冲直撞。妈妈是否预知过答案呢?妈妈是否曾经用她那双慧黠的眼睛从她与妹妹年少起即殊异的举手投足之间预见过未来的千变万化呢?
她承认自己神经迟钝,直到妈妈西去之后的那个午后,才捕捉到宿命之手行凶之后未来得及掩藏的些许蛛丝马迹。
多年前那个下午,微风。火车上她与妹妹相对而坐,手中捧着妈妈的骨灰盒。向窗外一望,火葬场仍有青烟袅袅,低空中散尽,绕过路边摇曳恣纵的芦苇,扑在车窗上结成一层浮尘,是别家的离合悲欢。妹妹用手指卷着发梢,项链在胸前悠悠荡荡。她才惊觉时光蹉跎,自己仿佛永远停在原点,而妹妹早已在经年的共生枷锁之中一步步解开曲折繁复的魔咒,从与她的连体之中剥除所有强加付于其上的共有,抽离出自己的独立人格,摇身化作分岔路口与自己渐行渐远的陌生女人。妹妹半年来染过三次的卷发,精心修饰过的指甲,持续的无原因的晚归,种种迹象昭示著姐妹之间注定不可磨灭的分界与隔阂。
她厌恨回忆起那个下午,它是所有魔咒的原点,它的存在即在提醒着她,今后的生活里,她不再只是一个姐姐。
进入梅雨之后,她对凌晨的反应似乎更加严重,潮湿的空气好像更能瓦解她记忆的废墟,这让她连带着也恐惧清晨睁眼的一瞬。最近频繁梦见妹妹,早上醒来,梦境尚有残余,她拥被而坐,像每天重置清零的机器人,开始重塑她的记忆庭院。起先,她尚有疑虑,记忆是否能代表真实?她想象着自己的记忆就像是儿时和妹妹一起玩的沙塑城堡,装满模子,倒出来就是该有的样子。可现实的压迫之下,她终于也学会了放过自己,任凭完好的沙堆在晚风之中被潮水抚平。
她有时甚至质疑妹妹是否真的存在过,进而怀疑自己本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梦境当中。在这座旧屋里,她偶尔看见妹妹,穿着八岁时候的粉红色洋绉纱裙子,举着小风车跑过客厅,或者看见妹妹一身套装,对着镜子戴耳环。大部分时候,她清楚那只是栖息于她脑中的幽灵。
她无法克制自己在脑中描摹妹妹倒在东京郊外行车道上的样子,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血迹,尖利的刹车痕,和四月初飘落的早樱。“腰部”,她记得从她身边偷走妹妹的那个日本男人在她面前描述那场惨剧时重重咬住这个词,而她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撑住自己的后腰。
她唯一一次去日本,是当时匆忙买了机票仓仓皇皇地奔向东京去找妹妹。她不会说日语,一路连跺脚带比划,终于见到了妹妹和她的男朋友。那也是唯一一次,她对着妹妹的脸扬起手。妹妹生平第一次像个安静的瓷娃娃坐在她面前:“我们没想私奔的嘛,都是你管得太严,打算过来住几天就告诉你的。”旁边妹妹的日本男友频频颔首致歉。
直到这时,她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应当趁早放手,从陌生的秘密信笺和偶然发现的神秘礼物开始,剪断自己与妹妹之间的双生枷锁,归还早该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独立人格?
不论如何,她把这当作一个新的开始,她也终于可以释放灵魂,尝试扮演生活中除去姐姐的其他角色。直到那场车祸从天而降。
她没有亲眼目睹那场车祸。一些知情人将它归咎于雨夜的一切不确定性,她亦没有理由怀疑。
葬礼是妹妹的丈夫主持。她拒绝了上台发言概述妹妹生平的请求,纵然她是唯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她十分坚定,坚定于妹妹与她的往事都只能做私人的箱底收藏,而非赚那些本与妹妹无甚来往之人的一滴清泪的乞怜。
妹妹离去后,她才真正将这座公寓变成了一个博物馆。所有妹妹迁居日本时未曾带走的东西,小半瓶化妆水,一个钢制的指甲刀,以及一些零碎物什,都被她一丝不苟地保存。妹妹最爱的镂空银耳环丢了一只,另一只躺在平常暂存耳环的白瓷盘里。她也任由它留在那处,却每天拿来擦拭。她自己也不懂这样做的意义,仿佛在这座博物馆里,日月恒常凝滞,四季尚未启程,万物都在分内蛰伏,岁月便可凝固成冰河。
妹妹的幽灵不时游荡于旧屋之中,她已从最先的惶恐进化至平静地凝睇。偶尔她渴望妈妈的身影,但从未得见。个中因由她也早已知晓,妈妈是带着缱绻徘徊于旧日居所的灵魂,而妹妹只是她头脑中意象的影射。妹妹向往的从来是山高水远,不会流连于这座幽禁她探险的牢笼。
二、妹妹
姐姐搬进妈妈的房间后,曾经的双人床卧室只剩下她一个。实在求之不得,她迫不及待地将封存的青春秘密填满书桌抽屉,把旧衣柜装点成自我的天堂。她打包对生活的所有虔诚,忙于构筑独自由她占有的小巢,而同时姐姐试图固化过往,将她和自己塞进相框,挂在床头。
相框里的两个小姑娘手挽着手,穿着同款式的连衣裙,短发举着小风车的是她,扎着辫子把手背到身后的是姐姐。那是八岁生日时的照片。
八岁正是她自我意识开始昂头高歌的那一年。她做够了和姐姐绑在一起同生同死的双生娃娃,重新回溯生命源头,在诞生的神圣丛林中寻找自我,妄图从乱草丛生之中探寻差异与分歧。
直到后来,她一直坚信自己比姐姐更贴近妈妈的内心。纵然姐姐乖顺地遵从妈妈的一切教导,而她独来独往,从不肯坐下来和妈妈促膝而谈。但她明了,自己与妈妈是同类相吸,灵犀相通。
妈妈对姐姐向来是百分之百的笃定,而看她的眼神则带着一种探究,她回看妈妈也亦然。她清楚妈妈巧手经营的生活背后也掩藏着孩童不能得知的秘密,她从妈妈总是带笑的脸上的鱼尾纹中拼凑往事的碎片,从妈妈把她和姐姐支出去玩耍后家中物事的些微变动中揣测真假妈妈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曾问过为什么从未见过爸爸,她不需要知道原因,只需要知道结果。
进而,她用这一种探究的眼光观察逢年过节时见到的各类亲戚,观察妈妈的精品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她像一个从门缝之中,趁夜深人静偷偷窥视外部世界的精灵,过早地洞悉了成人世界的秘密。
相比之下,姐姐更像是妈妈得意的布偶娃娃,死心塌地地活在为她设计好的命途上。因为这个,她才对姐姐怀着一种轻蔑,这种轻微的反感逐渐在她体内长成一头野兽,并在后来姐姐试图掌控她命运之后,擅自以一种新生的微妙恨意为食,畜养自己渐次成熟。她曾一度乞求上天让姐姐消逝,她恨自己不是这浩繁的星系之中独一无二的唯一,恨自己自出生起就与另一个人缔结了永世不能化解的双生魔咒。
直到妈妈离她们而去。当看到姐姐每天早上固执地倒去床头白瓷杯里的半杯水,洗刷之后又换上新的之后,她才恍然惊觉,虽然姐姐一直以来试图扮演妈妈的角色,姐姐却终究不是妈妈。姐姐仍是与她共同成长的同游人,引领之余尚需扶持,相依之外亦要共担。她于是重新平衡与姐姐的共存天平,恨意或许滋长于心胸,爱却始终辗转于血流。
然而桀骜的天性一直妄图将她全然驯服。当姐姐再一次违背允诺,私自拆看她的信件,截住她的电话的时候,她又重新被体内的野兽支配。一回她听到姐姐接起客厅的座机电话,短暂沉默之后说她不在,她一把将手里的时尚杂志拍向墙壁,跳下床冲向房门,又折回来,从柜子上取下巧克力糖罐往嘴里倾倒,愤怒地咀嚼着填补胸臆之中的血盆大口。
在与姐姐数次交锋中她猛然发现,如果妈妈仍在,她或许依然要做她的混世魔头,姐姐的生活也仍旧会按部就班,更无须承担她生命的重量。妈妈的离去即是一个原点,从那往后,姐姐与自己都在各自的命轨上走失。
三、姐姐
凌晨四点半,一只灰色的斑鸠糊里糊涂闯入了她的梦境,羽毛仍在湿漉漉地滴下水柱。
她睁开一只眼,看见玻璃上的那条水渍渐渐流到窗底。
墙上的挂钟在熹微的晨光之中转动,时针与分针结伴轮回。又是一个凌晨。她几乎能清楚地感受到梦境开始蒸发,往事自四周的白墙爬下。于是生与死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不知该如何定义“活过”。
她下床去,顺势拿起床头柜上的白瓷杯,走进厨房将水倒掉,洗刷杯子之后,拿起暖壶注入半杯水。弯腰将暖壶放回地上的时候,她瞥见自己的小腿,在睡裙之下静静立着。
她放下暖壶,用手抚上脚踝,一点点顺着往上滑动,干枯的皮肤在她手下微微颤抖。她凝视着瘪下去的踝腕,似乎可以看到骨关节挂在皮肤上,实在難以想象,自己也曾有过像妹妹一样丰满圆润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