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
没有强大的创新,维持生产率增长将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中国当前的经济结构再平衡也将面临挑战
随着中共十九大的召开,全球目光汇聚中国。中国如何深入贯彻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不断适应、把握、缓解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以创新引领经济发展,以改革推动经济再平衡,成为国外学者关注的焦点。日前,《中国经济报告》就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实现高质量增长的新动力、如何避免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和“修昔底德陷阱”、下阶段改革重点等问题,邀请耶鲁大学教授、摩根士丹利亚洲区前主席斯蒂芬·罗奇(Stephen Roach)进行了解读。
再平衡过程中需解决经济增速放缓问题
中国经济报告:习近平总书记作中共十九大报告时指出,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过去中国对于主要矛盾的提法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与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你认为中国当前面临着哪些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问题?
史蒂芬·罗奇: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十九大上对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与前总理温家宝最初所关注的问题是一脉相承的。2007年3月,温家宝提出“四不”的论断,即中国经济存在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问题。10年后的今天,习近平把问题集中在“不平衡不充分”上,但透露出的信息是基本一样的:中国只有实现经济结构再平衡,才有可能保持现在的增长。
中国需要解决的不平衡问题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的发展战略。当时,中国依靠出口导向型战略来解决经济基础薄弱的问题。毫无意外,中国出口占GDP的比重从1978年的4.5%上升至2016年的37%,实现了年均10%的GDP增长。但是出口引擎并不是凭空创造出来的,而是依靠大量的产能和基础设施投资,从而使固定资产投资占GDP的比重在21世纪初达到40%以上。此外,与其他发展中国家大量借外债投资所不同的是,中国的投资主要依靠国内资金(即国内储蓄激增,储蓄占GDP的比重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达到50%的惊人水平)。中国在经历了早期快速发展阶段之后,现在必须要解决这些不平衡的问题。
中国经济报告:正如你所说,中国过去的经济增长主要依赖大量信贷推动的房地产和基础设施投资,这一增长模式也普遍被认为是不可持续的。你认为应该如何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下阶段中国经济实现高质量增长的新动力来源于哪里?
史蒂芬·罗奇:中国当前的经济增速放缓是相对温和的。这是中国经济开始从过度增长的资本密集型制造业向适度增长的劳动密集型服务业转型的自然结果。事实上,只有2013年服务业是取代了制造业和建筑业成为中国最大的经济部门。现在,二者的差距越来越来大,而且可能会持续好几年。由于中国的服务业比制造业和建筑业单位产出所吸纳的就业人数高出20%-25%,因此伴随着经济结构再平衡,中国经济增长更加依赖生产率较低的服务业部门。
中国还有时间来阻止经济增速放缓演变成一个真正的问题。正如美国西北大学教授罗伯特·戈登(Robert Gordon)所强调的,中国城市化趋势还将持续至少10年,这将为中国带来持续的生产力红利。基于这个原因,我个人并不担心中国目前出现的过剩投资。而且虽然投资增量占GDP的比重仍然处于高位,但生产性资本存量(即扣除折旧和淘汰落后产能后的累计投资总和)相较于中国大量劳动力而言是较低的。事实上,宾州世界表(Penn World Table,PWT)数据显示,2014年中国资本劳动比率(该指标一直被视为生产力增长的关键驱动力)仅相当于美国的24%和日本的31%。在资本存量不足的情况下,中国劳动生产率的提高需要多年持续的高投资。
当然,投资主导的城市化“东风”终会减弱,中国也将开始向所谓的发达国家行列迈进,届时中国会面临和美国、日本等国家同样的生产率挑战。中国决策者近年来似乎意识到了这一风险,对创新驱动型增长予以更多关注。没有强大的创新,维持生产率增长将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中国当前的经济结构再平衡也将面临挑战。
中国经济报告:到2021年,中国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到2049年,中国的目标是成为现代化国家。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学术界一直在讨论的“中等收入陷阱”,你认为中国应该如何做才能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史蒂芬·罗奇:中国经济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在过去超过35年的时间里,中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但中国现在进入了中等收入阶段,过去的国际经验表明,这一阶段的经济持续发展面临重重问题。一国如果长期停留在早期的发展模式(如借鉴他国的创新,依赖贸易伙伴的外部需求),就有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从这一点来看,我个人认为中国当前和未来对自主创新的关注是令人振奋的。
毫无疑问,中国的基本策略是避免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进一步转向服务业、消费需求和自主创新都是中国下一个5年经济发展战略的核心组成部分。从宏观经济的角度看,由于中国越来越多地调动其庞大的金融资源来支持社会安全网,上述转型的结果会使得中国从储蓄过剩转向储蓄不足。特别是在资金不足的退休金和医疗领域,二者对于应对快速老龄化问题和支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至关重要。
中国领导人现在必须认识到转型的迫切性。与20世纪70年代末邓小平面对的挑战不同,现在转型的问题是最为突出的。在金融学中,概率问题产生了风险评估。今天,持续存在的内部不平衡以及时常出现的外部冲击风险的结合,增加了中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概率。中国需要应对策略来避免这样的结果,而且,最重要的是执行——由政治承诺来背书。这可能是中共十九大之后面临的主要挑战。
“一带一路”不应成为国内改革和再平衡的替代战略
中国经济报告:在全球化倒退、国际经济秩序发生變化的阶段,中国应如何在全球治理方面发挥积极作用?习近平同志多次论述中国应努力避免掉入“修昔底德陷阱”。你认为中国能否避免掉入“修昔底德陷阱”?
史蒂芬·罗奇: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只有当一国从内部汲取力量时,这个国家才是伟大的。耶鲁大学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在1989年出版的《大国的兴衰》一书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他不仅强调了相对经济力量变化和全球稳定性之间的关系,还对过度的地缘政治竞争(国家试图扩大自己对其他国家的权力,但国内没有相匹配的实力基础)提出了警告。我想说的是,不管中国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愿景和意图有何考量,决策者不能将该倡议视为国内改革和再平衡的替代战略,“一带一路”无法解决中国内部结构失衡问题。
中国经济报告: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十九大报告中指出“一带一路”将成为对外开放和经济全球化的重点。但国内外一些观察人士认为,“一带一路”存在很多风险和弱点。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史蒂芬·罗奇:表面上看,中国“一带一路”倡议背后的战略考量是最引人关注的。重新恢复中国历史上的贸易路线,这是一个覆盖世界上60%以上人口、涉及约1/3的全球GDP的庞大的泛区域基础设施计划。“一带一路”倡议有远见吗?当然有。考虑到过去20年全球和该地区容易发生危机的基本现实,“一带一路”倡议是否可实现?我认为还有待观察。“一带一路”倡议涉及中东和中亚这两个世界上最不稳定的地区,所以不能认为这是一个无风险的举措。
经济不平衡的日本教训
中国经济报告:有人认为中国不会出现经济危机或硬着陆,但相应的稳增长的政策工具会导致扭曲(比如债务积累、房地产泡沫、金融与实体经济脱钩)进而影响长期增长。你认为应该如何应对这些困难?
史蒂芬·罗奇:中国经济结构扭曲的后遗症仍然令人担忧。这种扭曲主要是债务驱动经济增长的偏好导致的。中国非金融部门债务已经从2008年的15%上升至现在的255%,其中2/3的债务是企业负债,且大部分是国有企业债务。中国作为全球储蓄最多的国家(2007年以来,国内储蓄占GDP的比重平均为49%),债务激增并不让人吃惊,因为高储蓄的经济体通常倾向于高投资。而且由于中国资本市场改革滞后,2015年的股市震荡强化了银行信贷资金在投资热潮中所扮演的不恰当的角色。
与日本进行比较分析对评估债务驱动型增长的风险具有指导意义。2015年底,日本债务占GDP的比重接近390%,比中国高出140个百分点。但因为日本储蓄率较高,自2007年以来储蓄占GDP的比重平均为24%,也就是说日本基本上都是内债。这样一来,日本就不太可能因为外国投资者的资本外流而引发危机。
中国的储蓄率比日本2007年以来的水平要高出一倍,在评估中国债务问题时必须考虑这一点。2016年初,很多人因为对中国资本外流和货币风险的担忧而认为中国经济可能硬着陆,这种观点就完全忽视了我刚才说的问题。我认为对中国出现债务危机并引发经济硬着陆的担忧是杞人忧天。
此外,“僵尸企业”(即仍然活着但毫无经济活力的企业)也是引发激烈讨论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作为日本“失去的10年”里最关键的一环,僵尸企业受到“长青”银行的贷款支持而得以维持生计,但这些由不良贷款撑起来的伪装,最终拖垮了日本银行体系。更为严重的是,僵尸企业和僵尸银行之间危险的利益关系,阻塞了实体经济的动脉,导致生产率急剧下降,日本经济至今仍在恢复当中。
中国领导人近期多次公开提到僵尸国企。与日本近10年来一直否认僵尸企業存在的态度不同,中国政府迅速采取措施,在钢铁和煤炭这两个关键行业控制过剩产能,并陆续覆盖到水泥、玻璃和船舶等行业。
中国贷款质量恶化问题也让人想起日本过去的经历。中国官方公布的上市银行不良贷款率为1.7%,但这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深藏在水面下的是银行的“关注类贷款”,借款者处在还款困难的早期阶段。如果加上“关注类贷款”和影子银行体系的不良债权,中国全部的不良贷款率约为8%。如果这些贷款出现危机,中国政府最终可能需要向银行体系注入大量资金。
这些问题在中国早已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中国的“权威人士”曾在公开采访中提到,中国决策层对如何最终避免进入日本的那样“L型”经济停滞展开过激烈的讨论。
这是我们比较中日经济时需要关注的核心问题。对中国而言,像日本那样经历“失去的25年”(甚至更长)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结果。但即便知道自己不想要哪种结果,也无法保证中国不会落入日本式的经济陷阱。
改革是决定性的因素。20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结构改革失败就是一个反面例子,同时也成为后来“安倍经济学”复苏计划的严重障碍。与日本不同的是,中国的战略更加强调加快艰难的结构转型和经济再平衡。但最终改革成功与否还取决于中国领导人与抵制改革的既得利益集团斗争的决心。
国企改革是下阶段解决结构失衡问题的关键
中国经济报告:你对于中国下阶段的市场化改革有哪些建议?
史蒂芬·罗奇:习近平总书记在作中共十九大报告时,对中国到2050年崛起至强国地位进行了明确部署。他指出从2020年到本世纪中叶可以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先实现现代化,第二阶段再建成繁荣的现代化强国。这两个目标的实现,将是复兴“中国梦”的重要标志。但是有一些问题我还没有看到答案,也就是中国如何解决一直以来面临的内部结构失衡问题,特别是如何实现市场力量和国有经济之间的微妙平衡,以及中国共产党在实现这种平衡中将发挥什么作用。比如,现在中国大力推行的混合所有制,如何开放国内市场引入全球竞争,避免日本过去“僵尸企业”的教训,将是中国下一阶段国有企业改革需要考虑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