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世昭
一、发现的眼光
相信绝大多数小说家在表现对象时都有这样的考量,即究竟写什么才是有意义的,或者说什么东西才值得写入小说,我将要写出的东西能否引起读者的共鸣,等等。这都需要发现的眼光——在纷繁的日常生活万象中发现普通人视而不见的人生意蕴,这正是小说家超出常人之处。海华小小说的魅力也在于此。《称呼》写一酷爱写作者因名声的提升而对施惠者称呼的变化,揭示了“一出名脸就阔”的人性之陋;《起名》写一家人绞尽脑汁为孩子起名,委婉地讽刺了人们对于功名富贵的奢求;《赢家》写计老板学打乒乓球仅两个多月就要与教练一争高低以在老乡面前显摆,辛辣针砭了那种偶有所得便忘乎所以、缺乏自我认识的人格;《洋货迷》写“洋货迷”凤秀因盲目崇洋而“受辱”,批判了人们的虚荣与自卑心理;《这不是钱的事》写一中年男子打车不照价付账甚至欺瞒以赖账,表现了人与人之间诚信的缺失。上述作品所写之事,均为日常生活中常见之事,并给人以启悟。
海华小小说“审丑”者居多,但也不乏美的发现。《榕树下的酒庄》中的成叔坚持只卖平价烟酒而求心里的踏实,实际上体现了一个生意人的良知;《铁面人》写市纪委老尚不徇私情排除干扰还案件以真相,乃是对廉洁正气的点赞;《水牛王》则通过“人与动物之间友好共处”的叙写,颇具“反思意味”地传达了“人类与环境之间”休戚相关的理念。在此类作品中,《四眼儿》《守约》两篇最值得关注。它们都写人性之美,但与前述几篇不同的是,这种人性美是在灵魂的挣扎中彰显出来的,因而更为真实和深刻。《四眼儿》中的镇党政办干部师成开始时对镇党委“一哥”以狼狗大青招待换届考察组的暗示是有些动心的,因为这关系到自己上一个台阶的政治前途,尽管他内心“实在有些不舍”。但大青对家人的种种“情谊”和妻子“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德”的提醒,最终让他对大青“又恢复了往日的友善与亲和”。《守约》中的芳饱受独守空房之苦,面对村长坚的多次撩拨,既想放手一解寂寞,又担心不可收拾。正当她心旌摇动时,收到了丈夫从部队发来的短信,夫妻俩共同的约定最终战胜了难耐的欲念。两篇题材不一,但情感战胜欲望的主旨却是一样的,值得细细咀嚼。
然则海华小小说的发现并不停留于此,而是更进一步从生活现象或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中抉发某种普遍性意蕴。海华的机关题材叙事已引起文坛一定程度的关注,但其价值却并不仅仅在于对机关伦理和秩序解剖本身,而是由此出发,去探究這种伦理和秩序向日常生活的渗透与迁移。《“姐妹”聚餐》写的是某局梅、兰、凤、秀、芳几“姐妹”的一次家庭聚餐,在谁来下厨的问题上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最后这个任务落在了局办事员阿芳的身上,而其他四位不是副主任科员就是股长或副股长,因而理所当然地先搓几圈麻将了。按官级大小(尽管副主任科员、股长几乎就不算官)决定谁做饭菜,正是机关秩序向日常生活迁移的结果。《买钮扣》写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母亲嘱咐家人帮她买一枚钮扣,结果儿子、媳妇、孙女儿相互推托,而事情弄砸(钮扣没买成,害得小孙女儿摔了一跤后离家出走,且出了车祸)后又相互推诿。评论家雪弟视该作为“机关中的互相推诿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现象”{1}的隐喻,实在是颇有见地的。这一说法由于看到了机关叙事与市井叙事之间的关联,因而有较高的价值含量。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是‘思想的召唤”,“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都在等待听到那种超越个人意识的智慧之声”{2}。 所谓“超越个人意识的智慧之心”,讲的就是在充分个象化基础上的普遍性意蕴的传达,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小说的思想价值。
二、反讽的“风调”
阅读海华小小说,一般不会忽略其幽默的趣味,而这种趣味的获得则主要源自反讽叙事手段的运用。对海华小小说来说,反讽叙事的频繁运用{3}甚至使之超越了具体的艺术手段层次而上升为一种创作原则,并最终构成了其作品的整体风调。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其小说的语言反讽。《批判会》涉及作品中的人物语言反讽,写的是在特殊年代村民大水因清明节前“偷宰”生猪而引发一场批判会的故事。批判会上七叔公含沙射影地批判,使批判的对象发生了倒转:字面上处处说的是“偷宰”生猪的大水的过错,实际上却旁逸斜出地指向了不公正的社会现象:干部吃肉家常便饭,农民好不容易吃一次肉却要接受批判。一场严肃的批判会因此而以闹剧收场。《一场游戏》《老艾》则是叙述语
言反讽的例子。《一场游戏》写一群老同学为达成去某省旅游的目的而成功策划了一场游戏——去某省电视台现场录制征婚真人秀。小说以平实的叙述语言,不动声色地客观呈现了真人秀录制过程和参与者既兴奋又满足的心情,而在客观呈现的背后,却隐含了叙述者对游戏参与者和节目本身的多重批判,从而取得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反讽效果。《老艾》的语言反讽性突出表现在对主人公老艾前后自相矛盾言行的叙述上。小说开篇就告诉读者,殡仪馆的主管局长老艾“口才了得,做思想工作颇有一套”。当殡仪馆三位大学生不安心工作要求调动时,老艾以保健院“善始”殡仪馆“善终”的精彩说辞成功地说服了他们,并使他们在以后的工作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先后被评为先进,得到重用;但当他得知自己的女儿找的男朋友就是殡仪馆那位被评为先进的大学生时,顿时将先前做思想工作时冠冕堂皇的说辞忘到九霄云外,而大为不悦了。小说对主人公言行前后矛盾的叙述构成了极大的反讽张力,从而勾画出“做思想工作颇有一套”的老艾的可笑与可鄙。
海华小小说的人物塑造反讽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最佳人选》以夸张的笔触写一名中年男子应聘某配角(镇党政办主任)演员时的各种表演:无论是笑与哭、逢迎与拍马、委曲求全与圆滑周旋,都显得游刃有余、惟妙惟肖!这名中年男子既不是演员,也不是电影学院的老师或学生,而是某副厅级领导的秘书。他来应聘并不是为了当一个演员,而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在官场生活中的演技而已。显而易见的是,其表演的成功的确验证了其官场生活中的演技;而官场与“剧场”、官员与演员的同构,则让读者不尽唏嘘——其表演越是精湛就越是暴露了其人格的卑琐与官场积习的丑恶,这就是反讽的艺术力量之所在。《知音》的人物塑造反讽同样值得一提。董副镇长学拉二胡已有三年时间,自以为演奏水平在全镇无出其右,平常练习时总喜欢邀请同事前来欣赏,每当遇到同事捧场称好时,就会得意地一笑,连声说是他的知音。一次参加镇业余文艺宣传队的公开演出,当他拉完名曲《江河水》后听到一位七旬老太太号啕大哭,他自以为又遇到了知音。正当他感叹不已自鸣得意时,老太太的解释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董副镇长拉出的琴声酷似老太太养的老母猪临死前发出的惨叫声,老太太之所以号啕大哭则是因为她联想到了死去的老母猪。这里的反讽突出了董副镇长自以为是、缺乏自我反思的性格特点,而从董副镇长身上又能看到人类自我认知的局限。
海華小小说的主题反讽蕴藉隽永,常给人以深思和启迪。《贵人扶持》如其标题所示,是对世间一种普遍期待心理的解构。作品主人公小卜工作多年仍原地踏步,但自从看相大师指点迷津后,官运开始亨通起来。因为能喝酒,他得到了日后的贵人——镇党委书记的“上级的上级的上级”的赏识,其官职也很快由一般干部被提拔为副局长甚至局长。但好景不长,就在小卜当上局长后的第二个寒冬,那位上级领导因严重违纪被立案侦查,而小卜也因贿赂上级领导和挪用公款进了看守所。小说前大半部分写主人公官运亨通,乃应了民间那句贵人相助的老话,暗合了人们希图改变命运的期待心理;后半部分情节和人物命运的陡转,则告诉读者所谓贵人扶持并不可靠,从而体现出作品对那种期待心理的解构。小说最后一句“那是位啥大……大贵人啊……”富含强大的反讽力量。《妙招》的主题反讽在结构上的实现与此稍有不同。小说先写讲座的失败——祁教授依照上级的安排到大宝村做一个专题学习辅导报告,全村600多人口,听报告的却只有几十号人,而就是这么些人,不到十五分钟也“你走我溜地散去了”;后写讲座的“成功”——由于村干部抽奖拿利这一妙招的出手,尽管仍有人来回走动、交头接耳,但村民们竟无一人退场。作品的反讽效果就体现在失败与成功之间所形成的张力上,其对重物欲轻精神的时代病症的揭示,也在这一张力中得以实现。
应当看到在海华小小说作品中,上述多种反讽类型往往是交叠并用相互作用的,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才分门别类地加以区分。英国文论家D.C.米克曾说,反讽的功能就“在于传达比直接陈述更广博、更丰富的意蕴,在于避免过于的简单化、过于的说教性,在于说明人们学会了以展示其潜在破坏性的对立面的方式,而获致某种见解的正确方法”{4}。我想,海华小小说主题的蕴藉隽永就与反讽叙事的运用有很大关系。
三、别样的构思
艺术构思往往决定着艺术创造的成败,小小说创作当然也不例外。构思涉及主题意蕴的提炼和表现方式的选择方方面面的问题,就海华小小说来说,其结尾的处理、情节的设置和艺术手段的创新等方面则更值得推许。
小小说篇幅短小,要在有限的篇幅里实现意图、富有魅力,结尾的处理就成了重中之重。海华小小说的结尾方式多样,且常能出人意料之外。《化妆大师》写一家都是“师”字号的副镇长老岳为新媳妇寻请化妆大师的故事,最后才让小说中的人物和读者知道此化妆大师(殡仪馆的化妆大师)非彼化妆大师,从而造成对虚荣心、面子观念的辛辣讽刺。《补课》前大半篇幅写小说主人公盛平如何通过安排学生座位和小组长、强行给学生补课等不正当手段捞取好处,临结尾时写小宗的爷爷去盛平家里了解情况,结果他见到的盛平竟然是他昔日的学生,而盛平一见到小宗的爷爷,就“突然像喝醉了酒似地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接着小说以“原来”领起,在解释完引起盛平那种反应的原因后戛然而止:小宗的爷爷当盛平的老师时,“为了帮助他顺利考上大学,经常利用休息时间帮盛平复习功课,不但从未收补课费,还时常一百几十元地接济他……”如此结尾不仅干净利落,而且意犹未尽,收到了一石多鸟之功效。《妙招》在写至村民领到利时兴高采烈地陆续散去时就可以结束了,但作者结尾却别出心裁地安排祁教授去问一位村民听报告的感受,村民的答非所问令人啼笑皆非,但恰好增强了“妙招不妙”的反讽意味。此外,《小陆的日记》《知音》《报谁好》等作品的结尾处理同样值得一观。海华小小说的结尾既有“欧·亨利式”的,也有自己的独特创造,很好地处理了借鉴与创新的关系。
海华小小说情节反转的设置颇能引人入胜。《送“瘟神”》写某局安局长为了赶走人称“搅屎棍”“瘟神”的温副局长,在县考察小组考察温副局长时,授意局里的大小领导和一般干部只说好话,全力推荐。当考察结束,安局长自以为得计时,却从组织部部长那里得知了匪夷所思的结果:由温副局长接替他,而他则轮岗到另一个让人更不舒心的局做局长。情节的反转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既有对做局者“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辛辣讽刺,也有对干部选拔弊端的犀利批评。《报谁好》的情节一波三折,形成多重反转:空缺副局长人选按县里的答复可以在某局内部产生,但由于县里和市局领导的多次干涉,使得上报人选数易其主,最终陷入进退失据的僵局。就在这情节的一再反转中,读者获得了犹如坐过山车般的感受,同时小说的主旨也得到了最大程度地呈现。在海华小小说中,情节反转的设置较为成功的还有《老艾》《贵人扶持》等篇章。情节的反转往往能增强艺术表现力,收到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海华小小说的艺术手段多样而奇诡。《隐形手套》以魔幻与象征手法叙写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主人公只要戴上隐形手套,其内心贪念就会受到遏制;而一旦脱去,其本能欲望就会得到放纵。“隐形手套”者,心中的道德准则与良知之谓也。作品以此来结构故事,看起来荒诞不经,却贴切传神地勾画出一种普遍的心理人格。《一瓶名酒的自述》运用拟人化手法,借一瓶名酒路易十三的遭遇,从“物”的视角揭示了腐败的另类花样:路易十三于某酒庄被木叔买下,木叔为了儿子来年找个好工作,在包装盒上做下记号后送给了管人事的局长,局长夫人当晚按约定的价钱转手卖给了原来的某酒庄;几天后当木叔再次到某酒庄买路易十三准备送给管教育的局长时,他认出了先前做了记号的路易十三……小说以名酒为第一人称讲述其被多次转手的经历,构思独到而新奇。《四眼儿》则通过主人公心境的起伏与狗的情绪变化的对应与扭结构筑戏剧冲突:当主人公决心将狼狗大青献给考察组而眼露“愧疚”与“寒气”时,大青眼中则“显露出一些恍惚和不安”;而当主人公最终醒悟,对大青“又恢复了往日的友善与亲和”时,大青则“又习惯地伸出舌头,亲昵地在主人的手背上舔来舐去”了。小说中的“四眼儿”,乃人和狗共同的名字,强调的是人与动物灵的沟通,小说题名“四眼儿”,自有其构思的深意在。另外,《最佳人选》借主人公应聘演员时的表演而实现官场与剧场、官员与演员同构的构思,可谓新颖别致、匠心独运,相信同样值得读者玩味。
海华小小说整体上达到了较高的水准,但其附着在优长当中的瑕疵也不容略过:其小说语言总体上已颇为老到,但有的还欠洗炼;善于发现生活的普遍意蕴,但有的作品立意过浅,开掘不深;大多数作品能做到客观呈现,但个别作品主观性话语说得过多,影响了艺术效果。
注释:
{1} 雪弟:《显明或隐秘的机关叙事——读海华小小说》,《中国小小说地图》(广东卷),大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页。
{2}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
{3}其反讽叙事的的频繁使用从诸多小说标题的设置中就可以见出,如《知音》《最佳人选》《零上访》《赢家》《化妆大师》《贵人扶持》《打个报告来吧》《真功夫》等。
{4}D.C.米克著,周发祥译:《论反讽》,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版。
(作者单位:惠州学院中文系)
责任编辑 佘 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