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郎和巧儿

郭晓畅

一

在老二哥讲的牛郎织女故事中，牛郎叫做牵牛郎，织女有了个小名，叫巧儿，而这事儿就发生在我们河西村，村东那条丈把宽的小河，居然成了“天河”。

老二哥说，早先的时候呵，天河的水很大很深，至少有十余丈宽。河东的巧儿爱去河边洗衣服，河西牵牛郎爱到河边放牛。有次，巧儿正在洗一条围巾，却不小心顺水漂走了，她一着急，伸手去捞，结果自己掉进了深水里。正在河边放牛的牵牛郎见状，赶忙过河来救。其实牵牛郎也不会水，亏得伏在一头听话的黄牛背上，游进河中，才把巧儿救了上来。自此，巧儿和牵牛郎算是正式相识了，一来二去，三来两去，两人即产生了爱意。

别的地方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在讲这一段时，通常是：天上的织女与同伴们一起到人间洗澡，牛郎在老牛的指点下，偷偷藏起了织女的衣服。织女无法飞天，又羞又急，方才答应牛郎，与之结为夫妻，共享人间恩爱欢乐。

对此，老二哥颇不以为然。他说善良的老牛怎么会出这馊主意呢，牵牛郎那么憨厚老实，心眼儿那么好，怎能随随便便偷拿仙女的衣服？男女总是有别，河西村的牵牛郎不会那么轻薄无礼的。他还说，这事儿从一开始就不对头，天上的仙女思凡归思凡，根本没必要大老远地跑到人间来洗澡，难道天上就没有河湖，没地儿戏水了吗？

“不过，也不一定，仙女的心思，谁能猜得透。”

老二哥接着又说。

二

老二哥正经是牵牛郎，几乎放了一辈子牛。

在父母下世、与哥哥嫂子分家单过后，他就开始为生产队放牛了。以后生产队解散，各家各户又分田单干，牲口们也都分了家。在老二哥的再三坚持下，那头曾驮他过河、搭救过巧儿的老黄牛归了他。各家又相继将各自的黄牛送来，出点钱和草料，由老二哥统一放养，农忙时再牵回去用。这样，老二哥就又成了放牛专业户，整天去河边那片树林和草地里放牛。

他这人对牛特别喜欢，离不开放牛这营生。他总说，放牛好呀，自由自在，悠闲自得。给牛选处好草地，看它们啃得喷香，自己抬头，看看天，低下头，捕蚂蚱，捡蘑菇。累了就将蓑衣一铺，睡上一觉，渴了饿了，有泉水可饮，有野果可吃。最是坐在天河边，看河水南流，看鱼鹰掠过水面，看喜鹊向对岸飞来飞去。现在，可倒好，哪还有那么大的水了，天河窄得一步就能迈过，且还那么脏那么浑，鱼鹰还有吗，喜鹊去哪儿了？

老二哥说得没有错，如今我们村的“天河”确实快没水了。别说是鱼鹰捕鱼，仙女和人在河里洗澡，就是来洗衣服也不可能。当初，河东村有位叫做巧儿的姑娘可是真的常来河边，洗衣服，打猪草，拾柴火，河这岸的老二哥便时常能看见她。至于他们俩是怎么好上的，到底是老二哥真的救过美还是另有因缘，别人无从知晓，但这对年轻男女确实有了私情，偷偷订下了终身。平常用一个破油纸袋子装烟的老二哥，突然就有了个好看的烟荷包，人也穿戴得干净起来。

小小荷包双线飘，

妹绣荷包挂郎腰。

上绣星辰共日月，

下绣船儿水上漂，

还有一对鸳鸯鸟……

老二哥心里那个美呀，整天咧着嘴，光笑。

三

不只我们这帮孩子，但凡听过牛郎织女故事的人，都恨王母娘娘，覺得她太过恶毒、残酷，硬是将牛郎和织女分开，拆散了一对好夫妻。老二哥却认为王母娘娘的心眼儿总算不错，还能允许牛郎织女一起过几年，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要不，凭王母娘娘的法力，当时就能把织女拽回天庭，咋会听任她与牛郎成双配对？何况到了后来，还同意他们一年一次过鹊桥相会呢。”老二哥有些愤懑，“说起来，还是巧儿的亲娘更狠，她哪看得起牛郎，怎么肯答应闺女嫁给一个穷放牛的！”

那一年，就在老二哥跟巧儿私期暗约后不久，与巧儿同村的织布匠家去她家提亲，说巧儿心灵手巧，聪明能干，想把她娶过来，给儿子小织布匠做媳妇。这织布匠家常年织布，即便是在大集体年代，他家的织布机也没拆没停过，就用织布换来的钱顶生产队的工分。因而织布匠家日子过得好，称得上是当地一等一的富户。闺女能嫁这样人家，巧儿娘自然乐意。跟巧儿一说，巧儿忸怩再三，还是将跟河西放牛郎那茬儿如实禀告。

“傻闺女，不是为娘阻拦你，干涉你，一个是富家子小织布匠，一个是穷光蛋牵牛郎，一个是本村本庄、知根知底，一个是隔河相望的穷河西，要过河还要跑到下面二里地远的石板桥，谁好谁孬，谁合适谁不妥当，你自己寻思寻思吧。”巧儿的娘说道。

那巧儿寻思了寻思，当然还是本村的小织布匠合适，也便不再理会老二哥了。

很快，巧儿就嫁到了本村织布匠家，唧唧复唧唧，咣当咣当，跟小织布匠一同织起布来。

没几年，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之后，巧儿全家搬到了县城，开了一个家纺公司，专门生产销售家纺粗布，品名就叫做“河东”。

四

老二哥常跟我们抱怨说，现在的社会多好呀，你们这帮小子，能考大学、能当兵、能出去打工，就是在家种地、种大棚，也能挣下不少银两。哪像我小时候，只能给队里放牛，挣工分，一年到头分不到几块钱，连买条围巾都攒了好几个月，还不大够，又出去借了点呢。唉，要在这时节，我就是再没本事，再无能，也可以出去干建筑，当小工，照样能挣够彩礼，省得让巧儿为难，遭她娘嫌弃呢。

在巧儿出嫁前后，究竟与老二哥见没见过面，不得而知，倒是有年老二哥过石板桥去赶集，与她不期而遇过一次。那会儿，巧儿围着一条好看的围巾，浑身上下打扮一新，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显然日子好过，满脸知足。

从此以后，巧儿进了城，两下隔得更远，他们便失去了音信，再也没有见过。

老二哥突然间就变老了。这些年，各家各户已渐渐不用黄牛耕地、拉车拉磨，也就不再养牛，老二哥随之无牛可放。他自己的那头老黄牛呢，也老死了，有家开牛肉汤锅的闻讯过来收购，准备煮成牛肉汤卖。尽管这家出的价钱很低，但老二哥还是含泪答应下来，只是要求，一定将剥下的老牛皮给他。

这下子，原本就孤单一人、孤苦伶仃的老二哥就愈发孤单。“天河”西边，老人呆呆地坐着，望着对岸。

五

荷包绣给郞哥带，

妹绣荷包有来由。

哥带荷包前面走，

阿妹有心要哥求。

如今，村里人已很少用烟袋吸烟了，老二哥却一直在用。他的那个烟荷包，也早已经破旧不堪，上面的图案都快磨没了，他仍然拿着像宝贝似的，寸不离身。

老二哥是越来越老了，而且还有了些痴呆。见到人时，老天上地下，云里雾里，没来由地发问，打听巧儿织布累不累呵，她的那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吗？

终于，老二哥死了。临死前，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烟荷包，嘴里不停地重复：

“给我披上牛皮，我要上天，找巧儿去。”

他不知道，人家巧儿早就不用织布了，她和她的织布匠老伴晚年更加享福。至于巧儿的一双儿女，现在一个是著名的“河东”牌家纺的董事长，一个是总经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