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2018-02-10 15:40安庆
当代小说 2018年1期
关键词:画家母亲

安庆

如果要说和一个女性的故事,那就说森吧,冯森。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臀部圆润起来,胸也鼓得明显,而且抹了口红,头发不再是蝴蝶结而是垂着。以我的经验,森是经过了男人的洗礼。那天我们去了春麦茶社,茶社位于公园的北门,在社保大楼的对面,我第一次去春麦茶社,是寅次郎的那首《故乡的原风景》吸住了我,后来几乎每次喝茶我都会选定来这个地方。那个楼上可以看到公园的风景,湖里的游船,船上的女人。

记得上次来我给她点了“清水出芙蓉”,一种茶点。那一次我们都谈了什么,好像是,她要离开当时的单位,那个所谓的单位其实没什么留恋的,一个办事处的计生委,就是管给女人开刀,引产,刮宫,堵塞人家输卵管的。森具体干啥我没有问过,我对那里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充满了阴森,和毁掉很多萌芽的生命有关,现在的老龄化和他们脱不开了干系,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那里实在不是她该呆的地方。她后来回忆,“清水出芙蓉”是不是你对我的暗喻?我说我是个浅薄的人没那么深奥。她说离开得有个过程,要先做通父亲的脑筋,她说父亲非常顽固,死要面子,一直想把女儿安置在一个所谓的机关。她有些逆反,父亲8年前就和母亲离婚了,现在却频繁地来干涉她的生活,像一个伟大的舵手。森说,他凭什么?这可能也是她离开的原因之一。

我租的房子离她的单位不远,她提出中午去我那儿睡一个午觉,我想想就爽快地答应了。那天一进屋我们就开始拥抱,那时候她还瘦小,我很轻易地就能把她抱起来,摸到了她身上的骨头,一个瘦小的人最明显的地方就是骨头,当肌肉不足以包裹她的架子时,你只能夸奖她的骨感。她咬我的肩膀,口红把我的肩膀染红了,在我和她亲吻时发现她的两颗牙有些翘,挂住了我的舌头,她身上的热气往我的身体上濡染,可她的屁股冰凉,屁股外头的裤子都是凉的,她的冰凉让我缩手,几缕长发从她的鼻翼处垂下,她把它们吹开了,她的小嘴里放着一股香气。我住的那个小屋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床上放满了书,半夜里我常常钻到书里。她说你把我抱到床上我要睡觉,我轻盈地抱着她放到了床上,她忽然用被子把身子裹得很紧。她说,乖下来啊,我要睡了。

她离开计生委去一家公司,就是那种对老板培训,代办什么证件什么许可证的地方。她有一次主持一场老板们的讲座,邀我过去,就是那天我见到了她的父亲,那个人身高面阔,手上的肌肉柔软。相互介绍后,我悄然多看了他几眼,我承认这个人对女人是有杀伤力的,他本身又是一个小公司的老板。不过那是我见过他唯一的一面,那天也没有说什么话。我拒绝这个人,弄不清森那天为什么介绍我们认识,我和她只是朋友,如果那人真做我的岳父我得认真想想。

每一次和森相见我都渴望有一个拥抱,好像我恋上了和一个异性的拥抱,患上了拥抱癖,对拥抱有一种依赖。以前我们每次都是拥抱的,几年过去,我不知道这次我们还能不能拥抱,远远地我就在看她的身体,在预习一场久违的拥抱,还没有失去和她拥抱的感觉。事实是,那天我们拥抱了,我们在公园里完成了一次拥抱,在一片竹林里。我们一进公园就看到了竹林,竹林密密的,她把我往竹林里引,我看着她圆润的臀部,窈窕的腰身,竹林在风中唰唰响着,一片麻雀摇晃着细小的身子,脚下落不少的竹叶,一条小道上铺着石板,曲径通幽,她咬住了我的肩头,在我的肩头咬出了牙痕,这是我们每次拥抱的高潮。

她一直和我说一个男孩,她说迟早会嫁给那个男孩,也迟早会离开那个男孩。她对我说着这么矛盾的话,让我纠结,让我想象着她话里的男孩。她说,这么多年他们的关系好好歹歹,父亲那年把她送到了一个寄宿的学校,他们是同学,那个同学和她惺惺相惜,也是父母离异,可是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热不起来,一直隔膜着。她说现在他们可以离开了,他们已经过了一段夫妻的生活,下一步就是等待时机再换一个手续。我有些迷糊,森说,他们的婚姻其实是预定的。我有些不解,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预定的婚姻,都是老黄历了,封建社会的东东。森说,给她预定的是她叫爸爸的那个人,她爸爸和那个男孩的爸爸曾经是生意上的生死之交,他们打得火热的那一年,她和那个男孩分别出生,他们就开了这个玩笑。她上初中的那一年,两个老爸同时把他们送到了那个寄宿的学校。他们之前还真的没有沟通,没有好好地过一起。

森说,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年,那些年他对我算是照顾的,后来我们又都进了一所幼儿师范,鬼使神差他竟然也学舞蹈,他跳得比我还好,我们毕业,我去一个城郊的幼儿园当过老师,他回到他的老家,一个县城。后来我们再走在一起就是又都去了省城,各自打工,却合租在一个房子里。可是,相处了那么多年,我对他却产生不了那种感觉。实际上当我们走到一起的时候才算真正的解脱,我们的分手又那样正常,好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你知道吗,我们住在一起的一些夜晚,他会在半夜里跳舞,一种鬼魅般的舞蹈,像《夜宴》中的周迅,我竟然也会起来,鬼使神差地搖晃,我们却缠不到一起,就连我们的舞蹈都带着凉意,麻木或过于的理智。我们的父亲其实也早已对我们的婚姻淡然处之了。相同的是,他们都离异了,也许那也是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惺惺相惜的原因。

我想起,有一次,我去省城出差,出差结束的那个下午我试着和她联系,她让我在一个地方等她。我等了十几分钟后她骑了一辆电动车过来,很小的电动车,我紧紧地挨着她的身子,那一刻我特别地想拥抱,我好像患上了拥抱症,好像我给她打电话,专门在省城多停留半天就是来寻找这个我想拥抱的人,为了和她的一次拥抱。我蠢蠢欲动,手蛇样扭曲,盘绕着,在路过一个小桥后,再也控制不住地缠绕到她的腰部,电动车也像蛇一样扭曲后停了下来。她扭过身,搂住了我的头,那一刻我像个孩子,偎在她的怀里,想哭,她声音低低的,想我了,是吧?我接触到了她的乳房,一段时间不见,她那儿鼓得更高,也更柔软,我能感到她乳头的坚挺,让我有噙住的欲望。她戛然推开我,她说不行,这儿不行,你看多少人的目光,我不在乎目光,去他妈的目光,我在乎的是我的欲望。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的欲望。她说你跟我走,她说着反身上车,车呼呼地从城区驶过,有种飞翔的感觉。到了一座楼下,她锁好车,让我跟她上楼,我看见了几个房间,她告诉我其中一个是她的房间,我在预期着我们的拥抱,想着她的牙齿曾经的碰撞,甚至想到了她舌苔上的分泌,也许她的整个身体都会分泌,涌动着潮水,如果顺利会有进一步的开掘,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她的臀部,山尖样翘动………

我唯一没有想象的是我的离开,当我在她的房间发现了那个男孩时,我的一切预想都陷入了冰窟。我觉得我被她耍了,我一直都在被她戏耍。她说我给你做饭吃,她让我参观她或者他们共用的一个厨房,她抓起一个小锅,她说我炒两个菜,这儿有啤酒。我抓住了她拎锅的手,我想拥抱,我似乎患上了拥抱癖,那段时光我特别孤独,而且我在旗城接触的女性实在寥寥,我生性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她又是我在旗城接触最多的女子,我甚至在一段时间或者孤独的夜晚特别地想念她,我想从她的身上盗取温暖,女人的拥抱对孤独的男人是一剂良药,男人其实很脆弱,这世界就是这样,每个坚强者的背后都有他的软肋,谁也不是清道夫,希特勒、拿破仑也有女人。我只是想找一个说话的人,找一个能不时地可以让我平静,温暖我孤独的怀抱。

实际上那个夜晚我没有离开省城,从省城到旗城没有了班车。我坚决地和她告别,那天黄昏我怏怏地离开,有几分狼狈。她对我说过的就是这个男孩吗?在厨房她甩开了我的手,我看见那个男孩就在房间外,后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必须知趣地离开,我扬头离开厨房,抓住了我的挎包,我听见她扔下炒锅的响声,我反身下楼,截了一辆出租车,那辆车好像就是为了载我,我的手刚举起来它就嘎的一声停下,她还没有跑到我身边时我已经在出租车上跻身于一个城市的繁杂,路边的人都是那样匆忙,一对恋人在路边的一棵法桐树下毫无顾忌地拥抱,身体缠绕,让我平添出更多的孤独。当我看见一家小书店时我让司机停下,我付了钱,推开车门,华灯初上,我一直在路边远远地看着书店的招牌,仿佛忘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这是个自讨没趣的夜晚,我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下一步该到哪里去。我后来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他还好,还够爽快,他在一个地方等我,和我一起去一家浴池里过了一夜。半夜里我收到她的短信:你太敏感。

对,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生性敏感的人,也许是经历造成的,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内心可能更加脆弱,我的敏感来自内心的惧怕或者偷窥,一个偷窥,沉默的人更加敏感,对这个世界有一种过敏、怯懦、拒绝。我从小就怕黑夜,黑夜让我觉得世界更加渺茫,我在黑夜里常常做梦,噩梦居多。我在童年的白天很少看到过母亲,她在农忙的时候在农田忙碌,闲下来和几个同龄的婶子大娘去外地拾花,去捡麦子,我常常在深夜听见母亲开门的声音,听见她扛回来的包裹,包裹里是她一天的收获;我听见她的呼吸,带着疲惫的低微的呼噜,她疲乏的呓语,身子疼痛时偶尔的呻吟。后来她带着我去寻找父亲,父亲是在偷了村里几十斤麦子后失踪的。那是个雨天,我记得清楚,那个凌晨的大雨里我看见淋成了落汤鸡的父亲从雨水里捞一条鱼样捞出一个布袋,布袋里是半袋麦子,布袋把屋里洇湿了,从布缝里蹿着一股股雨水。母亲抓住了父亲,抓住了他身上的肋骨,几根手指掐进去,父亲身上的骨头像她要抓住的扶手。我听见母亲在说,快换衣服。父亲是几天后失踪的,父亲的失踪让我知道了他的胆小,为了家里接不上续的粮食,他壮了一次胆,可是他又怀疑自己被人看见,已经暴露,一辈子没有偷拿过人家东西的父亲,从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开始畏惧,神智恍惚,甚至半夜里忽然坐起来,他想象最多的是将怎样受到处罚,将面子丢尽,胆小的父亲最后选择了躲藏,离开了村庄,不知去了哪里。从此,我和母亲走在寻找父亲的路上,几乎在每个农闲的季节都在路上,我像母亲一个瘦小的影子,我细碎的脚步像母亲的回声。往北,往北,后来我才疑惑为什么要一直往北,父亲为什么就不会向南,向东,向西……那个时候我对父亲的走向充满了猜测,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回来,他究竟去了哪里?这个世界究竟多大,我们一直不能相逢。那半袋麦子父亲离开家前变成了面粉,他偷偷地搁在家里的一个橱子里,之后这个胆小鬼才从我们的视线里失踪。几年后当父亲独自回到村庄时,他打开橱子,迷惘地寻找着当年的面粉。在寻找父亲的路上母亲似乎忘记了对儿子的拥抱,她只是一直紧紧地拉着我,怕我丢掉,在路上,一直在路上,路上,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早的认识,人在世界上过活,就是走路,对失踪者的寻找就是一直在路上,往北……那个时候我对外部的世界充满了敏感。

杜拉斯说,孤独的人或人孤独时都渴望拥抱。

我渴望拥抱,13岁或者更早我就特别的渴望,我甚至养成了偷窥那些被拥抱的孩子,包括在树下吃奶的婴儿,他们被紧紧地搂在母亲的怀里,孩子的肉贴着母亲的肉,红红的小屁股露出来,被母亲的手兜着,我怀疑我是否有过这样的时代,我拼命地回忆也想不起来。我记得有一天下学,家里的门锁着,我茫然地站在门口,忽然哇哇地大哭起来,邻居的一个大姐把我拉到他们家里,把我抱在怀里,给我东西吃,哄着我,直到家里人回来。那天的拥抱我一直都记在心里。那个姐姐出嫁那天我站在路边看她被一辆大车拉走,我心里特别难受。

很早,我就想谈一场恋爱,其实我是渴望拥抱,可我又不敢说话,不敢看女孩子,我渴望拥抱又内心畏惧。直到后来认识了森。

妈妈住院的时候我15岁,有一天夜里我从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躺到妈妈的身边,我想着妈妈多少年没有抱过我了,在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妈妈时,我想到的竟然是妈妈的拥抱,可妈妈睡着,她太疲倦了,她每天要用大量的药,包括安眠的药,这样才能解除更多的痛苦,所以她很多时间都在睡觉,生命对于她已经苛刻。我把母亲的手放在我的身上,当我从梦中醒来时我听见了母亲的抽泣,她眼角的泪水,我说,妈,你躺着难受吗,我抱着你,你可以偎在我的身上。我看着母亲的手很瘦很瘦,没有了任何的肉感,指节全部塌陷,身上已经保存不住任何的营养……妈妈殡葬那天,我一个劲儿地哭,哭天嚎地,我的表姐拥抱了我,我拖延着在表姐的怀里依偎了很久。

可我没有对森讲过这些,我只是渴望每次见面我们都会有一次拥抱。

她给我讲一个画家,她说,我做过他的模特。

你知道吗?她的神情开始专注:他也是个渴望拥抱的人,我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那个画家的眼神,简直就像一个孩子,那时候他的画笔会停滞,眼里的光顿然间显得无助,孤独,让人怜爱。我静静地看着他,听见了他的呼吸,手里的画笔擩在画案上,哦,想拥抱吗?我突然问。我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欲望,我依然保持着模特的姿势,当他站起来时,听见他说,你能换一个姿势吗?我不想拥抱模特……他那天抱着我一直不说话,低着头,只在我的身上摩挲,那种蠕动样的摩挲,手像画笔一样滑行,带着颤抖。我们不止一次地拥抱,让我感觉他像一个孩子,感受到他内心的孤独,他表面强大的背后有一种抚慰的渴望。他给我讲他的经历,故事,你愿意听吗?听,我点点头,她说,画家出事了。他被一个老板雇佣,老板开价不菲,画家起初感谢老板对艺术的支持,在这个城市真正理解艺术的人几乎难遇,老板为他提供了200多平方的画室,一个楠木的画案,高档的画架,画室经过了豪华的装修,各种宣纸和画笔应有尽有。起初,他对老板非常感激,一个画家其实走过很多艰难,老板的需求,老板打点关系需要的作品他当然不会拒绝,直到后来,那个老板专门让他画女人,那些女人各色的都有,他慢慢才知道都是老板一時看上的女人,让他画下来,这就是一个老板的嗜好。画家最初也不清楚,以为是主动给他找来的模特,慢慢地从一个女人嘴里才知道,那都是老板睡过的女人,画过几个女人了他才知道,原来老板有了这样的嗜好,每经手一个女人都要画家画下来………画家和老板出事是一个大风天,一些画从窗口刮了出去,满大街都是,尤其几张女人的画格外醒目,据说先有人看到了躺在路边的“女人”,惊呆着跑下楼,却看到的是几十幅画。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裂口,裂口泄出的都是秘密或者隐私。老板暴露了,画家也从此失踪……

失踪,是什么意思?

那些画带出了老板,老板又带出了几个官员,画里的女人和有些官员有关系,老板先送画给官员,画家把他们的人惹毛了………

所以,你一直在找画家?森沉默着。

我不知道这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是说森失踪的三年,这三年我带着相机漫无目的地走,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森,不想找到森。对,我是一个摄影师,是森让我成为一个浪迹天涯,颓废,纠结的摄影师,尤其对出现在我镜头里的女性特别敏感,被行内人诩称为异性杀手。我想象着这几年,森在寻找那个失踪的画家,我寻找着森,我们都没有在一个方向轴上,我无数次地坐在路边,像一个浪子,我想从这个世界上玩一次失踪,看看会不会有一个人找我,我想也许我是悲哀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人如此的牵挂,毫无顾忌地寻找。我不知道森寻找的是画家,她对画家如此的刻骨铭心。森说她在梦里梦到过一个人的寻找,那个人的背上画着她的画像,写着,森,你在哪里?我见到她时,我让她看我的背,我在路上穿过的每一件衣裳,那上边都有她梦到的内容。她低下头,像一个忏悔的孩子,想要把欠我的拥抱还给我,她唤我的声音极小,有些远古,从第一次我们拥抱我就感到了暖化,一种对我骨质的融解,这才是女人。那一天我就躺在她身上睡着了,我每天餐风饮露真是太累,我在睡眠中感受到了抚摸,那种小手是多么的细腻,多么的小心翼翼,多么的母性。

她就这样又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好像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一直都有她的身影,她就那样敲开了我的门,如此自然,如入无人之境,站在我的面前,带着风尘,想象不出她身上的风尘是从哪儿带过来的,这几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我没有问,后来都是她自己讲给我的,那一天我们只有拥抱,她只用拥抱说话,我抚摸她发硬的发丝,她变得发黑的脸,她在我的肩头上留下了牙痕,然后是她告诉我她和画家的故事,她这几年一直都在寻找的那个画家,我知道画家,我们这个城市大凡圈内的人,喜欢书画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她和画家有过一段这样的经历。她说,其实我只是去做一次模特,那一段时间我无所事事,没有工作,做模特是为了挣些口粮。森说她就这样和画家有了缘分,喜欢上了画家,可是她没有想到画家的失踪。那是一场多么悲观的结局,尽管我喜欢森,想占有她的心和她的身体,可我懂得善良在这个世界上的分量,一个人无缘无故地从世界上失去,人和人的较量多么恐怖,世界多么可怕,一个人的存在是多么苍白,一个画过无数美好画面的人他在世界上多么渺小,多么微弱,他不过是风雨中的一根芦苇,一粒尘埃。这三年就没有一点音信吗?森摇摇头,森说她一直在找,倒是收获了他留在民间的几幅画。这几幅画森让我看过,她说,也许我们最后等到的是噩耗。我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说不会,他们那种人常常不合常规。我听见她的低泣,我搂着她抖动的肩膀,那肩膀柔弱,一下子就能摸到她的肩胛,她的锁骨,她在纠结一个画家的去向,不惜几年的光阴一人孤独地寻找,这让我嫉妒,怀疑我们曾经的拥抱是多么肤浅。当你和对方的情感交融时,那才是拥抱的境界。

人在黑暗里最想念拥抱。我记不清是森说的,还是杜拉斯说的。

安骆,她叫着我的名字,当父亲和母亲彻底分开的那一天你知道我最大的感觉是什么,父亲的身子最后走下楼梯,他手里拎着他青年时代的吉他,我在他的背后哭,天上下着小雨,母亲把阳台上的一盆花推下阳台,那盆花滑过半空,径直落地,即刻粉碎,响声发抖。那是父亲在母亲的一个生日送给母亲的礼物,人走了,母亲万念俱灰,那盆旺盛的花为什么还不枯萎,她不想再看到父亲的任何东西,包括花。那把吉他我本来是想让父亲留下,留给我一个想念的,可是母亲那样的态度我不敢,我只能看着父亲背着吉他远远地走开,没入城市的人流,那样的背,那样的背影让我浑身打颤,不敢回忆。安骆,那一刻,我渴望的是,父亲他回过头,伸开他的手臂,给我一个拥抱,我怕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个父亲的拥抱,那一天,父亲留给我的却是深井一样的孤独。我永远记下了,那个人,他欠我一个拥抱。

所以,我理解拥抱,我不想拒绝拥抱,我理解你的拥抱,画家的拥抱。

她的话让我困惑,我听出了一种怜爱,一种内心的祈求。我突然想问她的父亲,她这几年和父亲的关系,父亲离开家后他们多长时间见一次,父亲是否给过她一个拥抱,她对我讲过的那个雨天父亲的身影一直让我记忆深刻,那把吉他和一个雨天是多么悲壮、湿润,又多么绝情,多么令人心疼。我还是问了,森,见过你的父亲吗?我的意思是那个拥抱是否可以回来。她说,很少,如果见面也是在电话里多。森说,失去的就回不来了。森说那个女人勾去了他的魂,他的全部都属于那个女人了。我还是问了那把吉他,是否再听父亲弹过?森沉默,我的面前又一次出现雨中吉他的画面,如果没有拥抱,一个男人回过头来的弹奏又是多么可以征服人心。好久,森说,我在旅途中有一天太累了,感觉万念俱灰,我忽然特别地想起父亲,他毕竟是我的亲人。你知道吗,那是一个雨天,我想起了父亲和雨天的吉他,我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接了,喊着我的名字,森,你在哪里?我听见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软软的声音,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我坐在一个异乡的屋檐下,我恳求父亲,我说我想听你的吉他,可以吗?你是一个人在家吗?他没有回话,我听见了他起身的声音,听见他在调音,我听见了父亲的弹奏,听到了我熟悉的一首歌,《三月里的小雨》,我和着森轻轻地唱,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啦啦,哗啦啦啦流不停,小雨为谁飘,小溪为谁流……我看见了森的泪水,蚯蚓一样在脸颊漫延。

可是,这三年,我一直没有过和你的拥抱。我说,我有时像个孤独的孩子。

你就是个孩子,人都是个孩子,她说。

森,我对你说,十八岁,我认识了一种叫罂粟的花,那时候我不懂罂粟,不懂得花和毒素的关系,我只知道那是一种美丽的花,它让我沉迷,讓我一次次走近。它们开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我在一个黄昏无意中走进去,我看到了那些花,画样的花。我刚回到村庄,我在村庄里特别无聊,我发现罂粟后我无数次地潜入院子,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后来那些花被上边派来的人铲了,我看到的是空落落的院子,从此我才知道它叫罂粟,是一种产生毒素的花,我拾到了两朵花瓣,我每天看着闻着,直到它彻底枯萎。我又去过院子,我寻找着花的残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天。

有一个女孩爱过我。那个女孩几年前已经是一个女人,她让我想念的是她曾经给我的拥抱。我在知道孤独这两个字时就有了孤独,但不知道和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很多的知识是后天的。我偶尔地会在回家的时候碰到她,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妇,怀里抱着孩子,很多乡村的女孩就是这样。有一次,我看见她坐在奔马车上,她的屁股下是成袋的粮食,一个男人开着奔马,她仰着头,看着天上,奔马车跑远了,我还在寻找奔马的影踪。因为,她和我是有过拥抱的,我们在一张小床上紧紧地拥抱,我为拥抱而泣,她问,你哭什么?我说,拥抱。她又紧紧地抱我,抚摸我的头,在我的身上抚摸,可是,我感觉到了一种生硬,她身上的那种温柔太硬,她谈的都是以后的生活,我在和她的接触中感到的是未来的生硬,我找不到我想找到的东西,一个女性的温柔之乡,她身上没有我寻找的失却的母性。我就是这样转身的,她最后也没有理解。

森静静地听着,我喜欢的就是这种静静的聆听,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怜悯,从她的目光我能想象到我需要的温柔,一个女性的温度。男人,其实是需要暖化的,他会像一个孩子,从对方找寻的可能是曾经暖化他的母性。

森带我去画家住过的大楼,凝视着大楼,不说话,我知道她是不相信一个人真的失踪失联。我跟着她去了楼上,那个巨大的画室的门敞开着,风吹的痕迹还在,这座楼也许有一天会被毁掉,森独自絮叨。我在楼上感到的是一种阴森,一种毁灭,每一个遗下的痕迹都像一把刀子,把一座楼割得生疼。

我期望她从画家失踪的事件里走出来,我们去公安局问过,说案件还在侦查。他们有些不耐烦地对森说,案件侦破的过程是一个机密,你问不出什么,如果案件破出来会向社会公布。森从公安局出来有些失落,她朝公安大楼投去不屑的一瞥,说破案的人都是无用的人,说得冠冕堂皇,破不了几个真案,福尔摩斯早就死了。他们中也有人敲诈过画家的画,都是见死不救的人,公安破案就像医院的医生,他们都已经见怪不怪。

那一段,她好像赖上了公安局的大门口,我知道,她是那样想早日得到画家的消息,那一段她是有病的人,发魔的人……

她告诉我,她想去见几个画里的女人,她在千方百计地寻找,她想知道的是画家最后的状态,终于找到了一个,那个女孩开口问她是不是付费,一个小时付多少钱?她把随身的钱放在女孩的面前,女孩不屑一顾,女孩说,其实我是他的同谋,那个画家要求她再配合一次,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再画一张,在那幅画里我和一片花在一起,我的头顶飞翔着几只鸽子。森问,你们拥抱过吗?女孩摇头。那幅画呢?女孩看着她,森说,不想出手吗?你找我是要收我手里的画吗?森摇摇头,我没有那么功利,我不想收他的画,但我对画你的画家感兴趣,可以收藏。女孩沉默了,说我再想想。你们拥抱过吗?森再问女孩,那一句问,似乎有些贸然。没有。女孩的回答让森有些失望。他画你是在哪一天?这有用吗?他不过是一个画家。女孩说,出事后,她来过楼下,没有什么异样,这个城市一切如故。是的,这个世界往往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以最快的速度掩盖,所以这个世界上充满了遗忘,遗忘症成了一种顽疾,它毁掉了许多的希望或者案件的线索。

森竟然又找到了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长得的确好看,有几分媚。这一次森把她约到了半岛咖啡,咖啡店里正放一首《故乡的原风景》,然后,是央吉玛的《莲花》,然后,是一个歌手的《佛心》。森先是一直静静地看着女孩,女孩心态老练,不动声色,喝着咖啡。森没有绷住,你喜欢画家吗?女孩停下来,看看森,谈不上喜欢,但我欣赏他的正气和善良,他的艺术。你有他的画吗?女孩停顿了一下,我有。森问,愿意出手吗?女孩想了想,不好意思,能不能给个价位?森说,好说,你说个价格也行。其实不想轻易地出手,这算是绝作了。什么?你说什么?森叫了起来。对不起,一般失踪这么长时间,不会有回生的希望。

森那天看到了那幅画,并且收藏。

案子终于破了,得到消息那天森嚎啕大哭,画家死了,他的尸体是在一个山上找到的,架在树蓬里,一场山风把他刮出来的………

我找到一个想买她画的人,她不说話,那一夜她带我去一个地方,那就是画家的墓碑前,我们在墓地稀薄的光线里再一次看那些画,包括那幅《拥抱》,然后,她掏出了火机徐徐燃起了纸火………

几年之后…………

森成为一个网商,她在网上经销各类艺术和工艺作品,购买散轶的名家字画。同时她还经营着一种叫“拥抱”的情感互动,不是婚姻类的那种,是给予渴望拥抱的人一个拥抱。她在网上征集拥抱志愿者,也有付费的拥抱项目,其中包括母亲式、父亲式的,姐姐式的,长兄式的,子女式的……我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我可以体味拥抱给予一个孤独灵魂的温暖或者安慰,甚至对一个人,一个灵魂的解救,对身在远方、异乡人的抚慰。可是,我想得到的只是她的拥抱,我在她的微信里每天看她忙碌的图片,她对拥抱者的招募。她住在15楼,每天都会有一个专业的快递员来她家取货,每个人都要生存……

她给我讲那个快递员对她的求爱,直截了当,快递员说,我们在一起吧,我们配合,将来做一个网商和快递一体的公司。她对快递员摇头,说爱情和婚姻怎么可以这样简单?她说她喜欢过程,那种过程里最起码不缺拥抱。快递员说,我们拥抱吧。她摇头,有这么现成的拥抱吗?我赞成她的态度,不喜欢太过现实的做派。

我是以咨询拥抱的方式和她联系的,我说我强烈地想看到经营拥抱的老板,我患上了拥抱臆想症,需要治疗……我走到15楼时,看见快递员刚取走邮件,换了一个女孩,一个大包塞满了电梯。她站在门口,目送快递员,或者是在迎我的到来,哈哈,你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吗?你说我该用怎样的方式?她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你扛着摄像机坐在山头。我说这是现实,我刚从山上下来。然后她讲她的网上生意,说人生不必灰心,总会柳暗花明,那个叫马云的人是一个星外人,像一个神仙,让人隔空就能做成生意,马云那个瘦子拯救了很多无所事事的人。她讲一个专门经营腰带的网商,爱情腰带,各种男女的腰带,曾经很火;她对我讲她每天都要和一个远在上海的同样做网商的女孩聊天,她们讲各地的天气,各地的爱情,各地的房价,每天的生意,她说她准备做拥抱志愿活动时那个女孩在空间里哭,说她母亲离开他们的家庭时那种断然,她那天多么渴望跟着母亲,多么渴望母亲最后给她一个深长的拥抱。可是母亲没有,走得那样冷酷,她就是那天忽然感觉世界上的拥抱也是这样的吝啬。森对她讲父亲的离开,父亲的吉他,父亲最后雨中的冷漠,讲她那一天坐在山上和父亲索要他弹奏的吉他。两个女孩就那样天天交谈。

我问,你为何要经营拥抱?她走了几步,因为有很多人需要一个拥抱,拥抱是一种毒药也是一种良药,就像你在老家的院子里看到的罂粟。

后来,她把我扶到她新买的按摩椅上,按摩器摇晃着,我在按摩椅上睡着了。隐约中我听见她的倾述,安骆,你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你不能老啊……我其实醒了,我只是在半梦半醒中听着她的讲述,她甚至在看我的身体,看我的命根,我相信她看到了我的茁壮,她那样静静地偎在我的面前,安骆,也许我想找一个人了,我需要你的拥抱……我内心排山倒海,只是还安静地躺着,泪水却无法伪装地滑落下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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