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

2018-02-10 15:43谢宏
当代小说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君外孙女婿

谢宏

1

早上,我正在电脑前敲字,突然,屋外响起了凄厲的哭喊,听起来似乎有人在求助。我一惊,思绪被打断了,停住手,仔细分辨。停了一会儿,那哭喊声又起,“我要看你,我的孙儿啊!”没错,是有人这么喊叫,是女人的哭腔,这让我的心猛然跳了起来。

这女人的哭喊声,一直在持续,而且声音很大。更让我吃惊的,是听出这说的是普通话。我对这声调,太熟悉了。此时,我的心猛地一顿,立马从椅子上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朝外张望,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华人老妇人,正站在我邻居的门前。她六十岁左右,灰白的短发,灰色上衣,黑色的卡其布裤子。她哭喊着,拍打邻居家的门。奇怪,不仅屋主没出来应门,其他邻居也没出来询问她。

过了一会儿,她的哭腔减弱了。她蹲在那里。我犹豫了一下,心想还是应该过去询问一下,就开门出去,朝她走过去。可能听到了脚步声,她抬起头扫了我一眼。我们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她用普通话问道,“中国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了光亮。我点头,用普通话问她,“需要帮忙?”她有点激动,立刻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这动作让我感到不适,但我没说什么。

她又哭了起来。这让我有种莫名的奇怪感觉。我变得紧张起来,担心被人误解了。我尝试让她冷静下来,问道,“出什么事了?”但她只是不停地向我抱怨说,“我想见我的外孙。”我试着挣脱她抓住我的手。她可能意识到了,把抓住我的手松开。

她抽噎着对我说道,“同志,你一定要帮我!”我似乎成了她的救星了。她急不择口地对我倒出了她的故事。也许她说得太过急促了,也许她说得太没逻辑性了,或许只是我太过慌张了,我没能一下子就将她的整个故事弄明白。但我抓住了她叙说的要点了,那就是,她想与这家的屋主说话,她想看看外孙。

我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偷偷吸了一口气,举手敲了敲门,还很有礼貌地问是否有人在家。但屋里没有人应答。我又尝试了几遍,依然如故。我只好安慰她几句,但她抽噎不已。我想了想,就问她是否愿意去我家坐坐,喝杯茶,再看看我能否给她进一步的帮助。

在去我家的路上,老妇人不停地叙说着她的故事。进门后,我让她在沙发坐上,又去开水龙头接了杯水给她。她说她不喝冷水的。我差点忘记了,我们习惯喝热水的。我赶紧用水壶接了水,煮了起来。老妇人就坐在沙发上,继续说着她的故事。

一会儿后,水煮开了。我倒了一杯给她。“太烫了!”她的手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缩了回去。我抱歉地对她说,可以把杯子搁在茶几上。她接过照那样做了。在此过程中,她不停地唠叨着。我听着,但没回应她。

由于她把她的故事说了几遍了,最后我听明白了她的故事。原来,那家屋主,就是她女儿和女婿一家。她很急切地想看看她那可爱的外孙。她说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他了,她太想念他了。

我见过那对夫妇的,那个男孩就抱在妈妈的怀里。突然,那老妇人问我,“你在听我说吗?”这让我有点尴尬,为我的走神,我赶紧点头。“你说我容易吗?”她又问我。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安慰她说,“等他们回家,你会见到你外孙的。”

那老妇人却抱怨说,“他们不让我进门!”但我还能帮到她什么呢?这会儿我除了把耳朵借给她了,并鼓励她多想想女儿为她做过的事外,似乎也无能为力了。突然,我感到有点累了,连打了几个哈欠。我有午休的习惯的。她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说声抱歉,并从沙发起身。

我对此感到歉意,送她出门时,对她说,有需要的话,她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找了一支笔,并把电话号码写给她。她对我的细心周到感激不已,连声道谢说,“要是他们也像你……”她似乎又要哭起来。这让我慌张起来,赶紧安慰她说,“一切会好起来的。”她也控制住自己,然后和我握手道别。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却不能睡着了。我回想那个老妇人的故事,将它打碎,又重组,反复不已。从床上起来后,我再也无法专注于我的写作了。转眼时间就到了傍晚,我的妻子小君回来后,进厨房忙了起来。

我没将那个老妇人的故事告诉她,因为我感觉到很累,也对那个故事感到困惑,再说,小君工作一天下来,也累了,我不想再打扰她。小君没注意到我老是打哈欠,正在厨房里大显身手。来新西兰的这些年,她习惯于用下厨来打发掉无聊孤独的时间。当初,她给还在国内的我发邮件称,“下厨是治疗思乡病的不二武器。”

2

一天,我正在花园里忙。我看见那邻居男主人,正走向他家的邮箱。我站了起来,用英语朝他打招呼。他一边取信,一边笑了回应我,“你好啊。”

我走了过去,告诉他那个华人老妇人来访过。奇怪的是,他的笑容僵住了,脸上浮现出不高兴的神情。我意识到了这点,但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想大概是我的英语太烂了,未能把事情说清楚。我的脸发热了,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

那男人取信后,往自家走去。恰在这时,他的老婆出现了,还朝我打招呼说哈罗。这看起来,我似乎有机会把事情说清楚。我用普通话向她问好。她这会儿也用普通话回应我,脸上还挂了笑容。我告诉她,她妈妈来找过她。奇怪,她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掉了,不发一言,掉头回家了。

我没法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我的英语太烂?但,我的普通话呢?还是,因为我是广东人,她是北方人? 难道我说的带粤语腔调的普通话,她不懂?虽然我的普通话不够标准,可我们都懂普通话啊。

我们一周前才搬到这小区,和邻居们还不熟,有许多事情还需要时间来适应。我希望尽快找到问题的关键点,所以周六的时候,还是向小君讨教起来,毕竟她早来新西兰几年。遗憾的是,她对此也没主意。她最后说,别管了,不关我们的事。说完,她拿上一份三明治走了,去学校打发她的业余时间。

小君走后,我感觉到无聊,就打开电脑,继续写作。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接听,有人用普通话说,“他们不听我的!”我没听出谁跟我说话,只听出是个女的,就问,“您是哪位?”她回答说,“我是你的中国老乡啊。”老天,我那么多老乡呢。我在心里嘀咕起来。她意识到我的疑问后,赶紧提示说,我们曾经见过,“前些天我去过你家的。”我哦了一声,明白对方是谁了,“我记起了。”

那老妇人一直在说话,就像上次一样。我感到有点眩晕,就试着安慰她,但没什么作用。她提高声音说,“你一定要帮我啊,因为你是我的老乡。”她强调了后一句话,说我也是中国人。她说,“要是你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呢?”

她说得太多了,让我感觉到累,但她似乎并没在意,继续唠叨着。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只得对她说了声抱歉,然后挂掉了座机电话。小君打我的手机,要我马上带一本书到学校给她。

我开车把书带过去给她时,小君对我抱怨道,“半天打不进去,是谁啊?”我回答说,“一位女士。”小君一听,脸上换上了另一种颜色。我于是笑了,加了两个字,“老的。”小君略显尴尬,但很快释然了。

3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老妇人总是突然就给我来一个电话,报告她的所作所为,频繁地打断我的写作进程,这让我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我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平静生活。每当电话响起,我内心都会纠结是否应该接听。要是我置之不理,又有可能来电的并不是她,我会因此错失某些重要的信息。要是我接听的话……真他媽的纠结!

她向我复述了她与女儿之间的对话。她对我说,“你是我女儿,就应该站在我的这一边,对吧?”我只能听而不答。她继续说道,“你猜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在她的催促下,我只好说,“我猜不出。”她复述她女儿的话,“妈,我真的爱你!”

“她爱我?我要她证明!”

“证明?”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那就站在我这边!”她对着话筒大喊道。

“那,你女儿,怎么回答的?”

“她说她真的爱我,但也真的爱她的丈夫。”

我听到这里,还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天,我忍不住对此抱怨起来 。小君问我,“惹上麻烦了?”我对她的戏言有点不高兴,“你能严肃点吗?”小君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后,就责怪我不该随便把电话号码给外人,“这是新西兰。”我解释说,“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只是想帮帮她……”小君微笑说,“但你没想到后面的麻烦事吧?”

小君给我一个社区援助热线号码,说,“她能从这里获得专业的帮助的。”小君做了很多年的热线义工了,她说这能使人更好更快地融入当地文化。“我们可是专业人士啊。”末了,小君加上一句。

那老妇人再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就把那个热线电话号码给了她,说这能让她获得更多的帮助。后来的几天,我的电话会时不时响起,但我都没去接听。小君和我已达成一致意见,这段时间,我们只用手机联络,直到那个老妇人不再来电话为止。这一招似乎蛮有效的,我的平静生活又回来了。这让我十分高兴。但小君似乎是另一回事,好像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

每一个周日夜晚,小君从社区热线回家,脸上总是堆满了愁云。我想亲自下厨大显身手,给她点奖励,但她跟我开玩笑说,“还是让我来对付它们吧!”

我疑心她出了什么事,但她不愿意如实相告,只是安慰我说,没事啊,一切都好。她和我谈关于她的事,但都不是我关心的那部分。我不相信她说的,因为她脸上的阴郁越来越深了。她想用下厨来掩盖什么,但似乎并不奏效。

一天傍晚,她切牛肉的时候,把手弄伤了。我一边帮她包扎伤口,一边小心试探着,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她不做回应。我试着劝说她,“你也让人帮助你吧,你现在也像个病人了。”她对此只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继续做饭。

睡觉前,她突然向我抱怨说,“还不是因为你!”我对她的话感到困惑,就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告诉我,那个老妇人这些天一直给他们的热线打电话。

本来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热线嘛,但非常不幸的是,那个老妇人锁定小君为目标,并且根据她的值班时间表来打电话。她锁定她了。她说只有小君能耐心地聆听她的倾诉和唠叨,称赞她有一双超级耳朵。

“一开始是的,还好,但越到后面,我越来越受不了了!”

小君综述了老妇人的后半段故事。那老妇人的女儿从中国的北方来到新西兰留学,大学毕业后,她幸运地找到了工作,还和一个当地人结婚了,成功地留在了新西兰,更幸福的是,他们的孩子也出生了。她实在是太高兴了,一并把国内的父母也办来新西兰定居。起先想到的是,两家人住在一起,父母还可以照顾他们的小孩,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是……事情却变得有点出乎意料,”小君说,“因为不同的中西方文化背景,使他们之间的冲突无时无刻不在日常生活中爆发……”

比如,这外婆喜欢让外孙穿得像个小包裹;她的女婿对此并不赞成,认为当地人抗寒耐冷,需要锻炼,没必要搞成那样,特别是小孩子,普通的着装就好了。再比如,她抱怨女儿生完孩子后,那么快就出来工作。但是女儿和女婿,对她的意见都置若罔闻。等等。他们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争吵不休,最后为了安宁,女儿只得给父母租了房子另住。

“看来这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

“还没完呢,这妈妈想去看外孙。”

“那就去看呗。”

“但她想随时去!”

这老妇人认为女儿的家就是自己的家,她想去就去。她常常不预约就上门,这让她的女婿很不高兴,这样的次数多了,就不让她进门了。她呢,也不愿离去,赖在门外拍打,哭喊着,并求助于邻居。

这样一来,纠纷就不可避免。老妇人拉扯女婿,一边哭喊,一边向围观的邻居哭诉,说女婿弄伤了她。有邻居看不过去,建议她赶紧找医生看看。医生接诊后,想打电话报警,说警察可能会拘留她的女婿。这老妇人担心事情闹大了,就制止医生的进一步行动,说可能有些误会了。

“你能医治我受伤的身体,却无法治愈我的心伤。”

这样一来,那医生除了开给她一些药外,也并不能给予她更多的帮助。送她离开的时候,还对她说,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向人求助。她听了,不置可否地离开了。

小君把那老妇人的故事复述到这里,突然有种负疚感,不肯继续说下去了。她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于是我提醒她早点睡觉,明天她有事,早上五点就得起床。她听了,又打了几个哈欠,就抱了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4

一天星期天,我早上八点起床,一口气写到中午,感觉到饿了,才意识到小君还没起床呢。老天,她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了。她该去热线值班的。于是我赶紧去卧室叫她。

小君被我叫醒,却抱了我的枕头,睡眼惺忪地望着我。我朝她喊道,“起来啦,你要值班呢!”她却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我辞了!”我很是惊讶,“为什么?”她拍拍床,把我拉过去坐下,“我想活下去。”然后告诉我有关那个老妇人的故事。

那个老妇人还是照旧给她打电话,诉说自己的故事。“我老公想和我离婚呢!”小君說,当时她听了很震惊,但安慰她说,别惊慌,这可能是她先生与她开玩笑而已。

但那老妇人解释说,“我想去看外孙,可他不支持我,相反,还抱怨说我太会折腾了,让他吃不消了。”那老妇人在电话那端哭诉说,“我为他们操碎了心,但到最后,他们全都背叛我!”

“哭不能解决问题,你尝试过与他们谈谈?”

“但我女婿不让我进门!”

“也许,你暂时搁下,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再去谈?”

“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外孙而已,但他们不让我进去!”

那老妇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重复地解释,她只是想上门看看外孙,但总是被那么多人阻止,她对此无法理解。对此,小君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于是建议她,“只是暂时不上门,并不是永远嘛,只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而已。大人之间的争吵,最好不要影响到小孩。”那老妇人伤心地哭了起来,“我就是无法放下他,我的心都碎了!”

那个老妇人又问道,“能让你们的工作人员上门去,和我的女婿谈谈吗?因为我不懂英语。”小君回答说,那不可能的,这不是他们热线该做的事。那老妇人有点绝望,“那我怎么办?”她的哭声又大了起来。小君于是提了一个建议,“要不,你和我们的职员面谈?”小君把她的案件做了记录,说会转交给相关的工作人员跟进,说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太多。

“她差点让我崩溃掉!我原先不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得遵守热线的规则。”

小君说完这个故事,叹息了一下,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开玩笑说,“你还是专业人士呢!”我亲了她的额头一下,说,“这下好了,你有更多的时间陪我了。”说完,我又回到电脑前继续工作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小君抓起电话,与电话那端的人谈了一会儿后,挂了,然后和我复述她们之间的对话。

“他们全都不愿意帮助我……倒是试着阻止……哦,你不是唐先生吗?什么?他搬走了?啊,你是我的老乡,你的声音有点熟悉,和那个热线的小姐很像呢,对了,她叫什么Jun小姐。是的,很像,我挺想念她的,她太有耐心了。”

“对不起,我不是密斯Jun。”

“哦,我说,你是我女儿,永远都是,我爱你……她告诉我,她也爱我。所以我就问她,你必须做出选择,在我和你老公之间,要我,还是要他?她说自己无法做出选择……我说,你是我女儿,应该站在我这边的……”

“我们是中国人!”那个老妇人强调了一句。

小君再也忍不住了,“这里可是新西兰,不是在中国!”但那个老妇人回应说,“你是我女儿,这是一个事实,没有人可以改变这点,即使到了外国……”

小君说,她听完,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她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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