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鹏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河南开封 475000)
印度佛教进入吐蕃与本土宗教结合,先后完成佛苯、密显之争,与当地宗教文化融合形成新的宗教——藏传佛教。藏传佛教来源于印度佛教,讲究佛法僧的宗教传承。但是,松赞干布时期,建造大、小昭寺仅作为佛教宗教场所存在,没有正式的西藏僧人。赤松德赞时期,修建桑耶寺,出现了西藏最早的僧人“七觉士”。按照阿阇莲花生的说法,“桑耶与拉萨地区是吐蕃的中轴核心,而叶尔巴又是拉萨和桑耶的中轴核心。”[1](P325)作为吐蕃时期早期寺院的代表,大昭寺和桑耶寺建造的地理环境有一定的相似性,都分布在气候条件优越的河谷平川。随着历史的发展,大昭寺经过多次整修,面貌已经发生了改变。为了抵抗拉萨河泛滥,大昭寺外围建造了河坝。在自然环境改变的条件下,河坝变成了寺庙的围墙,围墙的形态就是由河坝的圆弧形发展而来的。而山南地区的桑耶寺围墙,随着历史的发展也发生了形状改变。由早期的多角方形变成了圆形,这种形制受到教派之争和宗教思想的影响。
松赞干布时期不仅建设宫殿、寺庙,也建设城市的基础设施。拉萨河自东向西而流,河流北至卧塘湖,南至南山坡下,随季节变化,河水涨落致使拉萨河两岸沼泽遍地。为了保护红山下的谷地,人们就将拉萨河的河床向南山脚下挤,疏通挖深南岸的河床,同时在北岸修筑长堤,防止河水北溢[2](P66)。拉萨河的水利修筑与河坝的建设,佛教徒认为是观世音所为(指松赞干布)[1](P326)。《贤者喜宴》中莲花生大师说道:“逻娑大昭寺已建于藏布江。此藏布江流至大昭寺之跟前,后之众人应为建造河坝[1](P327)。”由此可见,拉萨河确实进行过河坝建设。莲花生是吐蕃著名的高僧,按照他的说法拉萨地区的大昭寺受到过水患的影响。吐蕃时期拉萨河的古河道也靠近大昭寺[1](P327),可以说大昭寺旁边的拉萨河泛滥是寺庙发展的最大威胁。受到拉萨河河水泛滥的影响,人们建设拉萨河河坝势在必行。通过河坝建设不仅能保护大昭寺及其周边民众的安全,也为拉萨城开发出利于耕种的河谷平原提供了条件。
吐蕃政治中心由山南雅砻地区迁移到拉萨地区,不仅对青藏高原的政治统治有益,也对青藏高原的文化传播有很大的推动作用。松赞干布先后迎娶尼泊尔、大唐两位公主,在红山上修建宫殿,又先后修建了宗教场所大昭寺和小昭寺,使拉萨地区逐步成为当时吐蕃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由于当时的拉萨河时常泛滥,成为影响城市发展的主要原因。吐蕃先民发挥聪明才智,对拉萨河进行改造并修筑河坝,使得大昭寺周边成为农业区,也为拉萨古城的空间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历史上,青藏高原地区自然环境条件严酷复杂,而河谷地区有充足的水源与适应耕种的田地,因此早期的部落多聚集于此。他们除利用高山大河作为防御敌人的屏障外,也会建造碉楼、碉堡等来做防御。然而从西藏的城镇遗迹来看,古代没有专属的城墙用来御敌,这是特殊的历史与自然原因造成的。由于青藏高原地震、洪水、风暴等灾害频发,使得吐蕃先民最先对抗的不是外族侵扰,而是自然灾害的侵袭。拉萨河河坝的建造,就是最为鲜明的例子。河坝起到防洪的作用,是人类对抗自然灾害的产物。河流的冲击作用,使大昭寺周围形成圆弧形的河坝。
“在被延伸的藏布江②右侧及逻娑两地之间,其大水犹如陆地上的鱼。或乌托之中心,其状呈长方形,那是被迎来的螺颈王之眼。当其地像鱼形之时,据谓其地就像展开的鱼鳍一样。”[1](P328)在吐蕃时期,可以看出拉萨河的流量很大。在河水泛滥之时,就像大鱼一样展开了鱼鳍快速游过。水量的突然增加,严重影响了周围民众生产与生活。大昭寺的选址地就是经常发生河水泛滥的拉萨河谷地区。
大昭寺建在拉萨河的河谷地区,容易受到泛滥的拉萨河影响。“在藏布江被断开之后,随即出现三角形的陆地,当其地呈现圆形之时,据说其河坝之形象如同所戴之帽,河坝之颈部呈环绕着的三角形;其顶部像三角形之星宿[1](P328)。”这里说的是河坝在修建过程当中,河坝展示的形状和河中形成的三角洲情况。河坝的建造是为了保护大昭寺,根据莲花生大师预言:桑耶会毁于火灾,逻些会毁于水灾。但是水火又是精进之神,这是观音菩萨的本性,伟大法王心思稳,方便之王可自显。所以对于桑耶则使用龙王献出珍宝水晶,使得免遭火灾。逻些大昭寺则需要后世之人修筑河堤保护寺院。“其时所有修造寺院堤坝的人,通过因果陶冶而得大乐,堤坝应建造圆轮状,并在堤坝之坝口处建造三角形之牛,如是则抵制了龙王象鼻……并将堤坝环绕在寺院之四方,在四角处各建一个锤子。”[1](P328)在寺院的上游处建造圆轮形状的堤坝,起到河水绕寺而行的效果。大昭寺建立在临近拉萨河的河谷地区,为了防范洪水灾害,拉萨在城市建设过程当中,建造了堤坝,又根据形成的水中三角洲建造了圆形堤坝并镇住四个角。形成这样的城市布局风格更多的是受到自然因素的影响和遵循佛学大师的预测。后来,随着拉萨河流域不断进行的人工改造和农业的快速发展,现今的大昭寺已经不再临近河水。
西藏堤坝或围墙的前身最早是为了防范自然之力,以保护藏传佛教的发展。圆弧形的河坝是圆形围墙的前身,圆形围墙的产生可以说是受到河流的自然因素影响。从建筑学角度来看,建造圆形围墙相比于建设方形围墙要难得多,方形的围墙只要确定四个点,点与点之间主要以直线来建。而圆形的围墙没有这样的点来确定位置,建造难度比较大,并非是建筑造型的首选。
桑耶地区固然由于桑耶寺而闻名,但在未建寺以前此地则为吐蕃赞普的冬季牙帐之处,是王朝的一个政治中心[5](P90-91),有很多社交活动都在这里进行。随着桑耶寺的建立,桑耶的文化中心地位不断提升。关于桑耶寺围墙的建设有两种说法,据此对桑耶寺围墙的形状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
《贤者喜宴》记载:“莲花生言毕,即以手杖画一图形,并谓:应建造一(状如)马栅栏的围圈。继之复将草冠集编成结,按照一个像人形之石堆围绕之,并说道:(就这样)首先建造(寺院之)外围。”[1](P149)这是莲花生大师关于桑耶寺围墙建造的说法,显然桑耶寺的围墙是圆形。还有其他王统记的记载,围墙的范围是由赞普的箭程而定的。大臣们害怕赞普的箭程过于大,就在弓箭的箭头里面灌上水银来限制赞普的箭程,从而控制桑耶寺的范围。射箭确定的范围,就是以射箭人为圆心,射箭距离为半径圆形区域。从以上的传说可以知道桑耶寺的外部形态是圆形,传统上的西藏民居建筑选址与赞普射箭选址相类似。
此外,也有人认为桑耶寺围墙不是圆形的。“在多角围墙金刚步处,以一千零八座佛塔一一环绕之,每一圈上放置佛舍利一颗,并交予十八部王(管理护卫)。”[1](P156)“多角围墙”这种形状在桑耶寺已经看不到了。根据桑耶寺的壁画,早期的围墙并非圆形或是椭圆形的,而是四方形的围墙。[3](P20-21)桑耶寺历经一千多年的变化,寺庙多次受到自然与人为的破坏,围墙的形状发生改变也是可能的。桑耶寺在吐蕃后期,特别是灭佛时期,曾遭到严重的破坏。公元843年,朗达玛被刺以后,吐蕃政权在这次事变后产生分裂,藏传佛教开始在阿里地区发展。藏传佛教依托阿里托林寺为新的地区性佛教中心发展起来,为藏传佛教本身保存实力,具有推动佛教重新在藏地发展的重要作用。托林寺的建造仿造桑耶寺的风格,其总体布局也与桑耶寺相仿。阿里地区气温较低,降水较少的自然环境,对建筑物的破坏不大,使得托林寺保护得较为完好。从考古资料来看,托林寺的围墙呈“多角方形”,可以说是桑耶寺早期围墙的模仿,或者说是桑耶寺早期围墙被复制成另一个版本。
宿白和何周德根据考古学研究认为,桑耶寺的围墙形状开始是多角方形的,之后又在寺庙原有基础上改造成圆形或椭圆形。据《贤者喜宴》的记载,桑耶寺的外围围墙是圆形,但是藏文文献成书时间较晚,相比于考古学资料说服力较低。所以,桑耶寺寺庙的围墙应该经历一个从无到有,从多角方形再到圆形或椭圆形逐渐演变的过程。
桑耶寺围墙的形状和大昭寺早期的河坝变化情况相似,为了保护大昭寺免于水患,河坝开始修建的是方形,在河水不断侵蚀的作用下,慢慢变成了圆形。自然之力使得大昭寺的河坝或是围墙变成了圆形。桑耶寺的围墙也是经历了由方到圆的变化过程,有可能是受到大昭寺河坝形状的影响所致。
西藏作为藏传佛教发源地,寺庙大量存在。寺庙既是宗教场所,也是人文景观。西藏现存的寺庙大多数矗立在高山之上或依山而建,如扎什伦布寺、布达拉宫等。寺庙建在高山之上,除了与当地的自然环境相互适应之外,其作为各个教派的中心可以在教派的斗争过程当中作为坚固据点,同时高高在上的寺庙还可以衬托藏传佛教的超自然力量与神圣[4]。西藏佛教后弘期,藏传佛教多教派产生和发展,大量的寺庙不断在高山之上建造,用围墙可以保护僧人生命财产安全。
历史上,桑耶寺所在地区经历了由宗教中心变成宗教边缘,又由宗教边缘变成宗教中心的反复过程。西藏佛教进入“后弘期”时,桑耶寺属于宁玛派。宁玛派是藏传佛教各教派中历史最为久远的教派,教法传自桑耶寺的设计、建造者莲花生大师,所传授的主要是密咒与伏藏,莲花生即为该教派的祖师。在后弘期之前西藏佛教没有教派名,后来被称为“宁玛”,藏语意为“古旧”的意思,就是其教徒遵循旧的传承。桑耶寺从后弘期佛法再次传播开始,就一直是宁玛派的祖庭,是用于传播和翻译宁玛派密法典籍最早的场所[6](P43-44)。其后,由于鲁梅与拨热两人的关系不和,桑耶寺内部分成两派。两派各自占领不同的大殿,经常发生火并,使桑耶寺的大量佛堂建筑被大火烧毁,建筑和文物在这一时期受到很大程度的破坏,教派内部斗争不断。直到热译师多吉查巴来到桑耶寺,他带领几千人的随从与僧众,对桑耶寺原有的僧人进行惩戒,同时修缮桑耶寺。这是桑耶寺自建成后的第一次修缮[3](P4),之后,萨迦派、格鲁派夜都对寺庙进行过整修。桑耶寺的建筑已然发生了较大的改变。
在吐蕃先民治理拉萨河的过程中,原有的河坝逐渐转变成了大昭寺的围墙。大昭寺的整体建筑最开始是方形的,由于河坝的修建变成了圆弧形。后来经过多次整修和拉萨河改道影响,现在的大昭寺围墙呈现一种不规则的方形。随着拉萨城市规模的发展,围绕大昭寺建成八廓街和大量的民居出现,大昭寺的围墙也逐渐消失了。
桑耶寺的建筑文化内涵形成了一个同心圆形态。同心圆从性质上看,存在有形与无形两种类型。有形的圆就是寺庙存在的圆形景观,无形的圆就是桑耶寺所蕴含的文化力量。这个同心圆作为文化中心形成对四周的吸引力,也会形成由中心向四方的辐射力。这种文化吸引与发散的过程构成了水纹效应,就像掉入水中的石头会形成波纹由中心辐射到四周,辐射四周的水纹还会回到中心。桑耶寺的曼陀罗建筑文化风格,在西藏其他地区也有仿制,阿里地区的古格王朝遗迹迦莎殿外围的复式十字折角平面结构就是模仿桑耶寺的“多角围墙”或“周围以铁山”[7](P63-64)。内地的佛教建筑也存在模仿桑耶寺建筑文化形态,故宫的雨花阁和承德避暑山庄外八庙的普宁寺都模仿桑耶寺内部形制而建造。桑耶寺建筑宗教文化吸引外部藏族民众,也使其影响力辐射周边。在同心圆内部,佛国世界的思想被贯彻在桑耶寺的建筑风格当中,同心圆的外围无形中贯彻着等级观念。这种向心力在宗教观念中吸引藏族民众到这里进行朝拜,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加强藏族高层统治地位的作用。
文化传播在地理空间方面有两种模式,同时反映的是文化的共享性。文化的共享性是指人们对文化的认同与理解[8](P350-351)。西藏地方统治者为了彰显自身的地位,将自己看成须弥山的帝释天。这种文化的传播具有根式传播方式的特性,根式传播也是纵式传播,是由上而下的文化传播方式。佛教文化进入西藏地区,先由赞普为代表的贵族接受并推广,向下传播给普通民众。同时,西藏宗教文化传播也具有文化的横向传播的方式,宗教文化从中心地区传播到边缘地区,由中心区的普通民众传播给边缘区的普通民众。寺庙围墙文化不仅存在于外部实体形态中,也存在于宗教文化的传播过程当中。以大昭寺、桑耶寺作为同心圆的核心文化,在向外围传播的过程中,也就使得周边文化地区得到认同和理解。桑耶寺以佛教世界观进行布局,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曼陀罗[9](P90)。这种曼陀罗中心文化,使得山南地区成为宗教文化的中心。曼陀罗传播的藏传佛教文化,使藏族宗教文化可以影响到更远的地方。
西藏寺庙围墙超过一般围墙的作用,从受到自然灾害影响所建造的河坝到多教派发展建造的寺庙围墙,河坝与围墙都有着相似的防御功能。在自然与人文因素的影响下,河边的寺庙建设河坝抵抗洪水,使得河坝具有抵抗自然灾害的功能;寺庙的发展带动周边城镇形成,使得寺庙围墙也具有防御功能。大昭寺周围消失的河坝代表了古代先民抗击自然灾害的成果,而后围墙的功能随着拉萨河的变化而变化,最终使得围墙取代河坝。随着拉萨城市规模的发展,使得大昭寺的围墙融入到周边民居建筑当中。大昭寺、桑耶寺作为西藏重要的寺庙,其围墙形状发展变化的过程中也蕴含藏传佛教宇宙观、宗教观等文化发展的内容,也从另一侧面反映了西藏宗教建筑的发展历程。
[注 释]
①指现在拉萨市。
②这里的藏布江指的是拉萨河,拉萨河流经拉萨地区。
[1]巴卧·祖拉陈瓦著,黄颢,周润年译著.贤者喜宴——吐蕃史译注[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0.
[2]傅崇兰主编.拉萨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3]何周德,索朗旺堆编著.桑耶寺简志[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
[4]朱普选.山与藏传佛教寺院建筑[J].青海民族研究,1997(4).
[5]钦则旺布著,刘立千译注.卫藏道场胜迹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
[6]曹自强.西藏的寺庙和僧侣[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5.
[7]宿白.藏传佛教寺院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
[8]司马云杰.文化社会学[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7.
[9]赵新良编.建筑文化与地域特色[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