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吐蕃用兵西域之相关问题研究

2018-02-10 17:56朱悦梅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安西吐蕃西域

朱悦梅

(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甘肃兰州 730030)

吐蕃统一青藏高原以后,东北与唐的附属国吐谷浑接,东与唐境相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部落间矛盾与社会问题加剧,吐蕃王朝开始向青藏高原的北、东方向发展,逐渐进入环青藏高原地区,在这一过程中,唐蕃间开始发生直接的或间接的军事关系。吐蕃于贞观十年(636)击败吐谷浑后,又退回其境。贞观十五年(641)后,吐蕃与吐谷浑之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吐蕃也将公主嫁与吐谷浑王诺曷钵,结成甥舅之国。从此,唐朝、吐蕃、吐谷浑三国相安无事,相互交往得到进一步的发展。[1](P100)吐蕃在河湟一线有了一段时期的安定局面,但在西域却开始了大规模地军事接触。

唐蕃围绕西域的争夺,学术界相关研究丰富。杨建新梳理出吐蕃进攻西域的进程,吐蕃最先于龙朔三年(663)占据原吐谷浑之地——若羌、且末一带;咸亨元年(670)唐朝政府撤安西四镇之兵与机构,但并未丧失对该地区的控制;吐蕃真正控制南疆是在调露年间(679-680)到长寿元年(692),之后一百年间与唐反复争夺但始终未能得手,直到8世纪末始再次控制西域,并于9世纪中叶让位于回鹘。[2](P13-21)美国学者白桂思将吐蕃西扩粗略地划分为七个阶段。[3](P30-38)王小甫将盛唐与吐蕃在西域的较量分为两个阶段,720-737年吐蕃与突骑施连兵与唐争战;737-755年吐蕃失去突骑施的联盟后与唐之间转入了在葱岭南部的反复争夺。[4](P70-77)之后,王小甫又进一步对7、8世纪葱岭东西、天山南北的政治形势给出较为清晰的论述。[5](P70-77)刘安志《从吐鲁番出土文书看唐高宗咸亨年间的西域政局》一文认为,薛仁贵任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进军大非川的行动不是孤立的,实为配合唐军同步对且末一带吐蕃军队的反击,薛仁贵实际上执行了围魏救赵的战略,迫使吐蕃撤回其在西域的主力部队。[6](P106-126)薛宗正认为贞元六年(790)的吐蕃进攻北庭都护府与西迁金山之东支葛逻禄的叛唐附蕃有关,随着贞元七年(791)西州陷蕃和贞元十九年(797)西州再次失陷,回纥势力几乎全部退出了西域而让位于吐蕃的统治;接管西域领疆后,吐蕃又于元和四年(809)曾借派兵援助河中的反大食暴动之机一度控制了河中地区;会昌元年(841),吐蕃发生严重自然灾害,势力衰微,不久便全面退缩到帕米尔高原以东及青海湖周围。[7](P7-20)他还进一步认为噶尔家族专国期间,吐蕃同唐朝对西域进行了激烈的争夺,客观上造成了西突厥的分裂,一部分归唐,另一部分附蕃。[8](P23-35)关于唐蕃在西域的争夺,还有杨明[9](P48-57)、郭锋[10](P130-142)和孙永如[11](P177-189)等的研究,对唐蕃战争关系进行了历史复原。

吐蕃与回鹘在晚唐也曾发生过密切的军事关系。尹伟先先生的文章即述及吐蕃在河西与唐朝委任的回鹘首领的军队正面作战的史实[12](P177-189)。他还谈及吐蕃与回鹘的会盟及将归化之回鹘人组成军事部落的大致情况。[13](P50-57)相关文章还有《回鹘与吐蕃对北庭、西州、凉州的争夺》[14](P73-86)、《归义军前期的河西局势及回鹘与吐蕃的关系》[15](P149-153)等。

本文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以军事地理的进程为线索,从历史地理的角度讨论吐蕃进攻西域的军事地理方略与战术部署,以期从军事史角度考察青藏高原与西域的地理关系及吐蕃军事攻守格局。

一、吐蕃王朝初期与唐朝在西域争夺的军事地理进程

贞观二十二年(648)十月,唐遣昆山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契必何力、郭孝恪、杨弘礼等合击龟兹(今新疆库车),俘其王,在这里置安西都护府,兼统于阗(今新疆和田)、疏勒(今喀什市东28公里处的汗诺依古城遗址)、碎叶(今巴尔喀什湖南面的楚河流域,托克玛克城附近),合称“安西四镇”。

安史之乱后,安西、北庭以及河西、陇右驻军大部内调,吐蕃乘虚陆续占据陇右、河西诸州,安西四镇与朝廷的通道中断,只有四镇留守军队仍坚守各镇。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四镇留守郭昕的表奏绕道回鹘境送抵长安,朝廷才知西域四镇的戍守情形,于是任命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并且诏令四镇将士均迁升七级,作为奖励他们坚守四镇之功。贞元五年(789),悟空自印度返回,途经疏勒镇,会见镇守使鲁阳;到于阗镇,见到镇守使郑据;到龟兹,见到四镇节度使、安西副大都护郭昕;到焉耆镇,会见镇守使杨日佑,可知这时安西四镇仍为唐军把守。但此后不过二三年,北庭及安西四镇相继陷于吐蕃。之后回鹘亦对这里展开激烈争夺,9世纪中叶回鹘相继据有天山南北及安西四镇。

(一)由帕米尔高原向唐安西都护府的渗透

吐蕃军队第一次登上中亚舞台,是在龙朔二年(662)。这一年,检校右武卫将军海道总管苏海政讨龟兹、疏勒,弓月引吐蕃之众来拒,“海政与步真追讨,平之。海政军回至疏勒之南,弓月又引吐蕃之众来拒官军。海政以师老,不敢战,遂以军资赂吐蕃,约和而还。”[16](P5324)日本学者松田寿男把弓月的根据地比定为伊塞克附近到伊犁河流域,且以弓月为五弩失毕部之一姓。[17](P387-428)森安孝夫同意此观点,并认为吐蕃此年进攻疏勒地区,大概是经由帕米尔地区的,因为此时吐蕃尚未控制位于其东北方向的吐谷浑。[18](P72)

紧接着在665年“闰三月,疏勒、弓月两国共引吐蕃之兵,以攻于阗。诏西州都督崔知辩及左武卫将军曹继叔率兵救之。”[16](P11678)《新唐书》卷三《高宗本纪》及《资治通鉴》卷二○一也有相同的记载。托玛斯认为665年吐蕃入攻于阗是历史上的第一次,“665年,吐蕃人攻打于阗,他们无疑来自东方或北方,但于阗被汉人所救。”[19](P159-160)森安孝夫并不同意托玛斯设计的吐蕃入攻路线,认为吐蕃是从帕米尔地区入攻于阗的。[18](P74-75)森安的推测是可取的,不仅这次攻于阗是越帕米尔高原而东,而且咸亨元年(670)吐蕃出兵击唐羁縻十八州亦循此道,取龟兹拨换城(新疆阿克苏),至是安西四镇并废。[18](P76)反映出唐蕃之间争夺塔里木盆地边缘绿洲国家斗争的激烈。森安孝夫、伊濑以为,670年以前,疏勒和于阗已经摆脱了唐朝的统治,因此,唐朝在670年实际废止的是龟兹和焉耆二镇。[18](P76)这次吐蕃取龟兹靠的是于阗兵,可能是吐蕃镇戍于阗的部落军,也可能是于阗的地方兵。

(二)关于调露元年(679)唐是否恢复了安西四镇

《册府元龟·外臣部》继袭篇:“调露元年(679),以碎叶、龟兹、于阗、疏勒为四镇。”[20](P11372)森安孝夫认为把唐朝收复安西四镇的时间定在679年是牵强的。[18](P81)但从670年废四镇后至679年之间西域的局势看,679年唐重置四镇还是极为可能的。因为,在670年吐蕃攻陷安西四镇后,紧接着在高宗咸亨二年(671)春正月,“以于阗国为毘沙都督府,以尉迟伏阇雄为毘沙都督,分其境内为十州,以伏阇雄有击吐蕃功故也。辛未,吐蕃遣大臣论吐浑弥来请和,不许。”[21](P99-100)咸亨四年(673),“十二月丙午,弓月、疏勒二国王入朝请降。”①“上元元年(674)十二月戊子,于阗王伏阇雄来朝。”[21](P99)上元二年(675):“突厥一方有内乱。”[22](P89)这一系列事件表明,在671年至675年之间,于阗、弓月、疏勒等是亲唐的。也就是说,唐朝在西域的力量组织与吐蕃的斗争还左右着当地的时局,于阗对吐蕃的反击,弓月、疏勒等的背蕃以及突厥内部的变故,都对吐蕃的军事力量产生不利影响。特别是突厥内乱打乱了吐蕃进入西域的步伐,引致吐蕃出兵突厥,此举又导致唐朝的介入,为争夺突厥,唐被迫与吐蕃展开了新一轮较量,唐军获胜,进而恢复四镇。

“及至鼠年(676)冬,论赞悉诺引兵赴突厥,于乞力肖斯城设khrom。”[22](P89)《新唐书·西域传》有记“吐蕃破其国(疏勒)”。仪凤二年(677),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及李遮匐扇动蕃落,进逼安西,连和吐蕃。②吐蕃与突厥的联合,是唐朝政府所面临的最大威胁,但有当地于阗政权的支持,唐朝方面专注于应对吐蕃与突厥,应当是有一定的实力与把握的,故“调露元年(679)九月壬午,吏部侍郎裴行俭讨西突厥,擒其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及别帅李遮匐以归。”[21](P105)对西突厥的瓦解,实际上就阻止了吐蕃势力的扩大。

这场胜利的取得,除了唐军自身的因素外,还与吐蕃本土当时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有关。据《李域阿罗汉授记》曰:

三年时间刚满,吐蕃地方被魔界之神非天、龙神、夜叉、食味之神等招来痢疾、毒痛、天花等疾病,使亲贵大臣及诸多军队死亡。尔时,王妃胸生瘰疬而薨,并转生天界。[23](P169)

王妃即指文成公主,藏文经籍中对于阗佛教末法时期僧人逃亡吐蕃多有载录,而于阗佛教僧人在文成公主的善待下居留吐蕃境内3年。之后由于吐蕃本土出现大的疾疫,文成公主亦未能幸免于这场瘟疫,吐蕃人将此劫难归咎于于阗佛教僧侣的到来而驱逐之。文成公主薨于680年,则吐蕃疾疫的暴发当于此之前,也即是唐收复四镇的679年前后。吐蕃于676年在疏勒建立了军事机构,而突然又于679年得而复失,被唐一举恢复安西四镇的建置,有了这样一个背景就好理解了。

吐蕃在这场天灾当中军事实力受到影响,自高宗永隆元年(680)至684年的五年中,《大事记年》每年都有大论赞悉诺在各地举行会盟的记载,[22](P90)这些年他都在忙于内部的协调工作。[26](P92)并且在武则天垂拱元年(685)噶尔·芒辗达乍布与赞悉诺两同族兄弟互相残杀,至“大论赞悉诺薨于襄之孙波河。”[22](P90)故武则天临朝(685)时,可以从容地任命文昌右相韦待价为安息道大总管,安西大都护阎温古为副,从容实施控扼西陲的部署。

与裴行俭恢复四镇几乎同时,仪凤三年(678)九月,青海战场上论钦陵在大败唐右卫大将军刘审礼的胜绩之下,却在紧随其后的娄师德的奉旨游说下,以“赞婆甚悦,为之数年不犯边”③收场,双方得以保持了短期的安定。[24](P91)之后,直到垂拱三年(687),吐蕃军队才再一次出现在西域的战场上。这种吐蕃胜利之后停止军事活动的情形并不合常理,只有一种可能,其内部出现了问题,如上文所及。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垂拱三年(687):“论钦陵引兵至突厥苦先(gu-zan,库车)之地。”[22](P90)《旧唐书》卷九三《唐休璟传》:“垂拱中(唐休璟)迁安西副都护。会吐蕃攻破焉耆。”森安孝夫认为其后半部分可以认为是钦陵军在垂拱三年(687)出动的结果,并指出gu-zan为龟兹,其突厥语为küsän。[18](P83)可见,吐蕃是在8年的内部平复之后,又开始大举在青藏高原的北部边缘全线铺开战事。

(三)吐蕃设置在葱岭北部的基地

吐蕃再一次对四镇的争夺仍然不成功,“长寿元年(692)冬十月,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大破吐蕃,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镇。”④复取安西四镇之事,两《唐书·地理志》及《唐会要》卷七三安西都护府条等都记于长寿二年(693)。吐鲁番文书《延载元年(694)汜德达告身》也提供了长寿二年唐军攻击安西四镇的可能性。故收复安西四镇的战争拖到693年甚至694年是可能的。⑤唐朝在收复龟兹复置安西都护府后,将兵力增加到三万人以镇之。⑥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及至鼠年(676)冬,论赞悉诺引兵赴突厥,于乞力肖斯城设khrom。”[22](P89)乞力肖斯(kri-bshos),黄布凡、马德怀疑为焉耆。[25](P88)将kri-bshos考定在塔里木盆地北沿是可靠的,但是否就在焉耆尚不能定论。《新唐书·西域传》有记:“疏勒,一曰佉沙……仪凤中,吐蕃破其国。”疏勒,《大唐西域记》亦作佉沙国[26](P996),“旧谓疏勒者,乃称其城号,正音宜云室利讫栗多底(rīkrītāti)。”[27](P45)rī梵文意为“吉祥”,常用于地名之前。如果将 rī分离出去,则 krītāti与藏文 kribshos或可构成音译关系。如这一推测可行,则《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与《新唐书·西域传》之记载恰好吻合了。

692年,吐蕃退出对四镇的争夺,同时也就退出了碎叶,但其并未退出西域。延载元年(694)二月:

武威道总管王孝杰破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俀子等于冷泉及大岭,各三万余人。碎叶镇守使韩思忠破泥熟俟斤等万余人。⑦

《新唐书·吐蕃传》记碎叶镇守使韩思忠攻破了吐蕃泥熟没斯城。吐蕃和突厥人的军队主力在冷泉和大岭出现了。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将冷泉标注在焉耆东南,大岭标注于西宁镇大岭城。[28](P3065)苏晋仁先生则将冷泉考在青海东部。[26](P93)由于史料的缺乏,其今地已无从考索。从吐蕃军队的军事进程考量,顾祖禹将冷泉标注在焉耆东南是准确的。今库尔勒所在的焉耆盆地,内有著名的巴音布鲁克天鹅湖,“巴音布鲁克”蒙语意为“丰富的山泉”,在附近有阿尔夏河,阿尔厬为蒙语,意为“治病的泉”。在阿尔夏河北岸,有12个泉眼分布在400米长的谷地上,名作垫泉、冷泉、眼睛泉等。这里的冷泉不是顾祖禹所说的焉耆东南,而在焉耆西北处。在焉耆盆地,泉水密布,以冰山雪水浸入地下涌出为冷泉者,是当地形成的一种地理现象,与温泉、常温泉等并存者不止一处。如甘新交界处星星峡峡谷口有唐时的“冷泉戍”,其为伊吾所置星星峡至伊吾的捉驿之一。

从唐蕃军事对局看,此二地名当标于西域塔里木盆地北沿西段更合适。因为王孝杰以武威道行军总管率军出征,是武则天在西域军事形势发展过程中,接纳唐休璟的上表请求而派出击讨吐蕃的。长寿元年(692)冬十月,王孝杰接领了原西州都督唐休璟与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的部队,击破吐蕃“复取四镇”。如果说冷泉和大岭在青海以东,则王孝杰紧接着于694年二月又从西域战场赶往河湟战场破吐蕃勃论赞刃与突厥可汗的联军,这之间只有14个月,王孝杰在这14个月之间打扫完西域四镇的战场,又立即奔赴河湟战场当属重大军事战略转移,这在文献记载中也不见相关端倪。且不说西域局势在吐蕃与西突厥联合的态势下并不会立即巩固,就算王孝杰新胜后对西域的经营步入正轨仍当需一定时日。

另外,在吐蕃一方,要到696年才开始向河西的凉州、洮河流域的素罗汗山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王孝杰也是在这一年改司肃边道大总管一职,在洮河流域与吐蕃军队展开搏杀。故冷泉、大岭二役乃发生于西域,与河西、青海无关,二地当在塔里木盆地西北沿寻踪,而不会远至青海东部去。如以此推测为基础,则吐蕃的势力在退出唐安西四镇后,并未离开西域,而地在四镇周边地区突厥的活动区域内继续存留,并以这些地区为军事基地展开活动。

(四)吐蕃在西域战场上的战略转移

大概是由于在塔里木盆地北沿战场的黏滞令吐蕃王廷不满,钦陵自大非川战役之后从河湟战场抽身转而专攻西域,在西域受阻后,又于证圣元年(695)抽身进入陇右战场,并在素罗汗山败退后攻扰凉州,后者显然意在对唐施加压力以迫使唐朝放弃四镇,这在《新唐书·吐蕃传》中已经讲得很清楚:

证圣元年(695),钦陵、赞婆攻临洮,孝杰以肃边道大总管战素罗汗山,虏败还。又攻凉州,杀都督。遣使者请和,约罢四镇兵,求分十姓地。武后诏通泉尉郭元振往使,道与钦陵遇。元振曰:“东赞事朝廷,誓好无穷,今猥自绝,岁扰边,父通之,子绝之,孝乎?父事之,子叛之,忠乎?”钦陵曰:“然!然天子许和,得罢二国戍,使十姓突厥、四镇各建君长,俾其国自守若何?”元振曰:“唐以十姓、四镇抚西土,为列国主,道非有它,且诸部与吐蕃异,久为唐编人矣。”钦陵曰:“使者意我规削诸部为唐边患邪?我若贪土地财赋,彼青海、湟川近矣,今舍不争何哉?突厥诸部碛漠广莽,去中国远甚,安有争地万里外邪?且四夷唐皆臣并之,虽海外地际,靡不磨灭,吐蕃适独在者,徒以兄弟小心,得相保耳。十姓五咄陆近安西,于吐蕃远,俟斤距我裁一碛,骑士腾突,不易旬至,是以为忧也。乌海、黄河,关源阻奥,多疠毒,唐必不能入;则弱甲孱将易以为蕃患,故我欲得之,非规诸部也。甘、凉距积石道二千里,其广不数百,狭才百里,我若出张掖、玉门,使大国春不耕,秋不获,不五六年,可断其右。今弃不为,亦无虞于我矣。青海之役,黄仁素约和,边守不戒,崔知辩径俟斤掠我牛羊万计,是以求之。”使使者固请,元振固言不可许,后从之。[29](P6079)

吐蕃失去安西四镇后,于696年(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发四万兵攻凉州⑧,一面派使请和,要求唐朝撤退安西四镇守军,并索分十姓突厥地,即“五咄陆”所在的碎叶(楚河)以东伊利水到伊犁河一带和“五努失毕”所在的碎叶以西锡尔河一带。吐蕃方面处心积虑地要得到安西四镇之地,可见这里与河湟入关陇的趋势相似,都是吐蕃从青藏高原向外发展的大门。从河湟突破,是大唐帝国的农耕文明与丰硕的农牧物质文明;而进入葱岭及其周围地区,则是波斯文明、印度文明与中华文明的融汇地,特别是波斯文明对吐蕃贵族的诱惑力从吐蕃的宗教文化及世俗艺术都打上了深深的络印即可见一斑。美国学者白桂思认为,这是因为吐蕃人向北方扩张比向南更有利可图,并且风险更小。[3](P30-38)物质文明是一方面,而对吐蕃的军事布局而言,攻夺西域,正是从战略上挤压唐朝的军事战略纵深,是真正捅向了唐朝政权的软肋,实属上策。

圣历二年(699),钦陵与赞普器弩悉弄之间矛盾公开爆发,论钦陵败北自杀,追随钦陵的赞婆带领所部千余人及其侄恭布子等归降唐朝,吐蕃内部分裂。久视元年(700)“九月,左军吾将军田扬名,左台殿中侍御史封思业斩吐蕃阿悉吉薄露,传首神都。初薄露将叛也,令扬率兵讨之。军至碎叶城,薄露夜伏兵于城傍,掠官駞马而去。思业率轻骑追击之,翻为所败。俄而扬名与阿史那斛瑟忠节率众大至,薄露据城拒守,扬名拔之。积十余日,薄露诈请降,思业诱而斩焉,遂虏其部落。”⑨吐蕃在西域的军事进展随之落入低潮,但吐蕃攻夺西域的方略并未改变,这只是吐蕃的战略进攻中的一次重大挫折。

(五)吐蕃进入西域的总后方——于阗

吐蕃与西突厥的联合,并在可汗十姓故地以泥熟没斯城为据点对塔里木盆地北沿构成军事攻势,而对在塔里木盆地南沿绿洲的军事亦需要有一处能控制丝绸之路南线的扼守关卡,吐蕃的军事将领选择了这里最大的绿洲——于阗,并为此与唐朝展开了反复的争夺。

从西域出土的简牍和纸本残片中,托玛斯捕捉到一条重要信息:在米兰文书中,部落(sde)名称一都与邻近地区有关,如rgod(阿骨萨)、nag-shod(纳雪)、vdzom(卓木)、kha-dro(卡佐)等;但是在穆士塔格文书中,仅有少许有关吐蕃本土部落的记载。从这种情况可得出这一结论,罗布地区比于阗更早处于吐蕃统治之下。吐蕃以武力在较晚时期才征服了于阗。[19](P422-433)吐蕃对于阗是甚为重视的,在攻占之后,投入大量兵力在这里戍守,对于阗的统治也相当用心,禄东赞第五子勃论赞(blon-btsannyen,又有书作勃论赞刃者)即曾亲治于阗。⑩吐鲁番出土《张怀寂墓志铭》有“贼头跛论”,其中的“跛论”,森安孝夫即认为是勃论赞刃。[18](P87)勃论赞在藏文文献《于阗国悬记》和《吐蕃历史纪年》中都写作噶尔·赞辗恭顿(mgar-blon-btsan-nyen-gungston)[22](P107)。据《于阗国授记》,勃论赞于686-689年在统治于阗时建立过寺院。⑪由此可以推测,吐蕃在垂拱三年(687)再一次出现在西域之时,是从碎叶川的泥熟没斯城和塔里木盆地南沿的于阗南、北两个方向上对塔里木盆地北沿的疏勒、龟兹进行攻击的,吐蕃骑兵善突击奔袭的军事优势在这里得到了尽情发挥。

勃论赞在于阗能够建立佛塔,亦说明吐蕃对这里的统治相对稳定。故在王孝杰692年收复四镇后,吐蕃将势力又转移到泥熟悉俟斤的领地,试图与西突厥再度联手采取军事行动。勃论赞与阿史那俀子联手南攻,分别在冷泉和大岭再次被王孝杰所败,勃论赞也因此役的失败而被诛。⑫

二、吐蕃攻打小勃律的军事地理方略

吐蕃借与唐朝和盟的机会,抽身于河湟战区,将其攻掠重点再度转向西域,是在开元十年(722)。吐蕃将其战争锋芒转向西北后,首先包围了小勃律,其意图显然仍是要攻占安西四镇,并控制塔里木盆地。以此为转折,唐蕃关系又变得紧张起来。开元中期,唐蕃之间在河西地区同时展开了更加激烈的战斗。

小勃律地处葱岭之南,今克什米尔北部吉尔吉特(gilgit),为吐蕃入安西四镇的西道,亦为“唐之西门”,其地理位置对吐蕃进入西域很关键。开元初,小勃律王没谨忙来朝,唐玄宗以“儿子”待之,以其地置绥远军,并取渴盘陀(新疆蒲犁),设葱岭守捉,以巩固四镇门户,扼守吐蕃出入青藏高原的咽喉。开元初,吐蕃请盟遭到拒绝,于是吐蕃企图攻占小勃律以谋取安西四镇。《新唐书·吐蕃传》载:

(开元)十年(722),攻小勃律国,其王没谨忙诒书北庭节度使张孝嵩曰:“勃律,唐西门。失之,则西方诸国皆堕吐蕃,都护图之。”孝嵩听许,遣疏勒副使张思礼以步骑四千昼夜驰,与谨忙兵夹击吐蕃,死者数万,多取铠仗、马羊,复九城故地。始勃律王来朝,父事帝。还国,置绥远军以捍吐蕃,故岁常战。吐蕃每曰:“我非利若国,我假道攻四镇尔。”及是,累岁不出兵。[29](P6083)

大勃律(Baltistan)在今克什米尔西北。大、小勃律是吐蕃西北出青藏高原进入帕米尔高原及其以东、以西的大门,亦是吐蕃从西北突破的瓶颈。

开元十年(722),吐蕃伪称假道以入四镇,发兵入攻小勃律,夺取小勃律九城。没谨忙寄书北庭求援,唐朝派兵前往与小勃律夹击吐蕃,收复九城,封没谨心为小勃律国王。自是累岁,吐蕃不敢犯边。⑬一般认为,7世纪初,位于今克什米尔的勃律国为吐蕃击破,分裂成为大勃律和小勃律两个国家,留居原地者大勃律,向西北迁移至今吉尔吉特地方的称为小勃律。日本学者伊濑仙太郎认为,大小勃律的分裂是在720-722年间实现的。[30](P179)这与吐蕃进入这一地区不无关系。

吐蕃能从西线对唐安西都护府领地的攻击与吐谷浑部族在且末一带的守据是分不开的。开元十一年(723)“九月,吐蕃统下之吐谷浑诣沙州降。”[20](P11481)这无疑会对吐蕃在西域的进攻势头造成阻滞,因此之故,吐蕃再度发动对勃律的进攻,已迟至开元末期了。

吐蕃占据小勃律谋取四镇的愿望未能实现。其军事路线表明,受吐蕃的进击是绕不开小勃律的。在小勃律受阻后,吐蕃接着将军事矛头指向河西与河湟一带,但是仍受到重挫。于是吐蕃与唐于733年(开元二十一年)订立了盟约,以赤岭为界互不侵犯。次年又与突骑施可汗和亲,巩固联盟。以和平方式稳定多边关系并不是吐蕃的最终目的,从吐蕃接下来的军事作为即可明了其在西域的真正意图。

在与突骑施可汗和亲的同一年,吐蕃击败大勃律,而在与唐订盟立碑后的第三年(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吐蕃又单方面违约,西攻小勃律,唐玄宗非常震怒。这段史实汉藏史籍均有详细记载。开元二十四年(736),两唐书《玄宗本纪》、《资治通鉴》均载北庭都护盖嘉运击突骑施,并大破之。⑭与此同时,《吐蕃历史纪年》记录了此年吐蕃的属庐芒布支绮穷(独龙莽布支乞穷)领兵赴突厥。入冬,唐使者李尚书前来致礼。[25](P52)独龙莽布支乞穷领兵赴突厥,显然旨在勃律,《旧唐书·吐蕃传》记录了吐蕃在西域的行动:“其年,吐蕃西击勃律,遣使来告急。上使报吐蕃,令其罢兵。吐蕃不受诏,遂攻破勃律国。”[21](P5233)《吐蕃历史纪年》所说前来致礼的唐李尚书当即责令吐蕃罢击勃律之兵的使臣。

唐蕃在河湟的争夺也如火如荼。先是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与吐蕃守边大将乞力徐相约,撤除边界的障碍,吐蕃的牲畜蔽野,崔希逸的部属孙诲企图邀功得赏,上报唐玄宗可以乘虚袭击吐蕃,得到许可,吐蕃在青海一带受袭,损失惨重,于是战端重起,赤岭界碑亦为唐朝所推倒。此事可见于《吐蕃历史纪年》。据载,737年(开元二十五年):“论结桑东则布(论悉颊桑董匝卜)引兵至小勃律。冬,赞普牙帐驻于杞玛,小勃律王降,前来致礼。唐使者王内侍前来致礼。唐廷毁约。”[25](P28)

关于吐蕃进攻小勃律的年代,《旧唐书·西戎传》记为开元二十二年(734),《旧唐书·吐蕃传》记在开元二十四年(735),《资治通鉴》记在开元二十五年(737)。森安孝夫认为《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的年代可信。

如前所述,吐蕃在西域的军事意图不仅仅是占据小勃律。《新唐书·西域传》小勃律条载:“诏册为小勃律王。遣大首领察卓那斯摩没胜入谢。没谨忙死,子难泥立。死,兄麻来兮立。死,苏失利之立,为吐蕃引诱,妻以女。故西北二十余国皆臣吐蕃。”[29](P6251)吐蕃攻下小勃律后,以公主妻小勃律王,这是打算长期成为小勃律的宗主,以保证其在葱岭一带的势力能够稳固。因为小勃律的地理位置对吐蕃之经营葱岭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小勃律降吐蕃后,葱岭“西北二十余国皆臣吐蕃”。恰如唐朝驻北庭节度使张嵩在向玄宗的报告中所说的那样,“勃律,唐之西门,勃律亡则西域皆为吐蕃矣。”[31](P6752)因此,白桂思将吐蕃在722年到757年之间称为吐蕃征服帕米尔高原及其周围国家的时期。[3](P36)

吐蕃对小勃律的争夺,与吐蕃大食关系之破裂有一定关系。《吐蕃历史纪年》记录了729年吐蕃兵至突厥,[25](P51)据说吐蕃军队出现的地方在粟特的中心地区,即撒马尔罕附近。[32](P112)当时突骑施的军队也在粟特要求苏禄汗帮助反对大食,白桂思认为吐蕃与突骑施的目的是一致的,故与大食的关系出现了裂痕。[3](P36)这与大食东北扩张的企求有关,因此作为唐帝国、大食、吐蕃交界地方的帕米尔高原,自然成为三方角逐的场所。

747年(天宝六年)八月,安西副都护高仙芝进军,虏小勃律王及吐蕃公主,由是拂林、大食七十二国皆震恐,并款塞朝献。⑮高仙芝于天宝六年(747年)越帕米尔高原远征,旨在切断大食和吐蕃的联系。《旧唐书·高仙芝传》、《新唐书·高仙芝传》、《资治通鉴》、《新唐书·西域传》等都详细描写了高仙芝攻击小勃律的情况。高仙芝率步骑万人,从安西出发,经疏勒,越长达二十多公里的极为艰险的坦驹岭(兴都库什之大谷山口),在吐蕃援军未到达之前,高仙芝的突击队攻占了小勃律,切断了吐蕃军队必须通过的娑夷河藤桥。

吐蕃在勃律的军事建设,则在吐谷浑叶护夫里尝伽罗的上表中反映出一二。《册府元龟》卷九九九《外臣部》载:

(天宝)八载(749)吐火罗叶护夫里尝伽罗遣使来朝献。表曰:臣邻境有一胡,号曰朅师,居在深山,恃其险阻,违背圣化,亲辅吐蕃。知勃律地狭人稠,无多种田,镇军在彼,粮食不充。于个失密市易盐米,然得支济。商旅来往皆著朅师国过。其王遂受吐蕃货求,于国内置吐蕃城堡,捉勃律要路。自高仙芝开勃律之後,更益兵二千人,勃律因之。朅师王与吐蕃乘此虚危,将兵拟入。臣每忧思,一破凶徒。若开得大勃律己东,直至于阗、焉耆、卧、凉、瓜、肃已来,吐蕃更不敢停住。望安西兵马,来载五月到小勃律,六月到大勃律。伏乞天恩,允臣所奏。若不成,请斩臣为七段。缘个失密王向汉忠赤,兵马复多,土广人稠,粮食丰足,特望天恩。赐个失密王敕书,宣慰赐衣物并宝钿腰带,使感荷圣恩,更加忠赤。帝览表许之。[33](P11724)

由此看来,吐蕃不仅在小勃律架藤桥,还曾在朅师国筑城,这里俨然已经成为吐蕃军队的一个军事据点,而这里的军事价值,一则为“吐蕃货求”,再则,为“捉勃律要路”,为吐蕃占据西域奠定了重要基础。

三、十姓四镇之武装力量的地理配置与政权

在宰相宗楚客及右威卫将军周以悌等人试图利用突骑施内部娑葛(706年继父乌质勒位)和阙啜(阿史那忠节和乌质勒的得力助手)之间的矛盾,试图拉吐蕃攻击突骑施时,郭元振表示反对。其奏书见《旧唐书·郭元振传》:

往者吐蕃所争,唯论十姓、四镇,国家不能舍与,所以不得通和。今吐蕃不相侵扰者,不是顾国家和信不来,直是其国中诸豪及泥婆罗门等属国自有携贰。故赞普躬往南征,身殒寇庭,国中大乱,嫡庶竞立,将相争权,自相屠灭。兼以人畜疲疠,财力困穷,人事天时,俱未称惬。所以屈志,且共汉和,非是本心能忘情于十姓、四镇也。如国力殷足之后,则必争小事,方便绝和,纵其丑徒,来相吞扰,此必然之计也。

今忠节乃不论国家大计,直欲为吐蕃作乡导主人,四镇危机,恐从此启。顷缘默啜凭陵,所应处兼四镇兵士,岁久贫羸,其势未能得为忠节经略,非是怜突骑施也。忠节不体国家中外之意,而别求吐蕃,吐蕃得志,忠节则在其掌握,若为复得事汉?往年吐蕃于国非有恩有力,犹欲争十姓、四镇;今若效力树恩之后,或请分于阗、疏勒,不知欲以何理抑之?又其国中诸蛮及婆罗门等国见今携背,忽请汉兵助其除讨,亦不知欲以何词拒之?是以古之贤人,皆不愿夷狄妄惠,非是不欲其力,惧后求请无厌,益生中国之事。故臣愚以为用吐蕃之力,实为非便。[21](P3045-3046)

从中可以看出郭元振反对借吐蕃之力击突骑施的利弊分析。郭元振的建议未被采纳,当年唐朝派遣了突骑施讨伐军。《资治通鉴》载:

(景龙二年,708)楚客等不从,建议遣冯嘉宾持节按抚忠节,侍御史吕守素处置四镇,以将军牛师奖为安西副都护,发甘、凉以西兵,兼征吐蕃,以讨娑葛。娑葛遣使娑腊献马在京师,闻其谋,驰还报娑葛。于是娑葛发五千骑出安西,五千骑出拨换,五千骑出焉耆,五千骑出疏勒,入寇。元振在疏勒,栅于河口,不敢出。忠节逆嘉宾于计舒河口,娑葛遣兵袭入,生擒忠节,杀嘉宾,擒吕守素于僻城,缚于驿柱,剐而杀之……癸未,牛师奖与突骑施娑葛战于火烧城,师奖兵败没。娑葛遂陷安西,断四镇路,遣使上表,求宗楚客头。楚客又奏以周以悌代郭元振统众,征元振入朝;以阿史那献为十姓可汗,置军焉耆以讨娑葛。⑯

这两段引文反映了西域十姓四镇之地缘政治在唐及突骑施、吐蕃三者争夺西域的要害关系,同时,也在一定程度反映了十姓四镇的武装配置及军事地理戍守分布的地理特点。

首先,疏勒(今新疆喀什)、拔换(今新疆阿克苏)、安西(今新疆库车)、焉耆(今新疆焉耆西南)为沿塔里木盆地北缘的与丝绸之路北线后来的中道相合的一条军事戍守线;其次,还于赤河(今塔里木河上游克孜勒河)诸河口处置兵戍守。如疏勒附近赤河某处河口、计舒河河口等。重视对河流口岸的戍守在西域出土古藏文文献中也有所反映,如:“阿木茹巴之后备斥候即河边的斥候”、“曲都河边有阿木茹巴之后备斥候”[34](P50)等等。

四、吐蕃在帕米尔地区的交通及其军事界限的构成与演变

占据小勃律后,吐蕃长驱直入进入帕米尔地区。716年,入唐的中印度沙门善无畏在帕米尔地区,所经即“路出吐蕃”[35](P19)了,吐蕃已经在西域地区有了独立的控制区域。

在帕米尔高原地区的诸多山谷之间,散布着众多的绿洲和独立的小邦国。唐、吐蕃、大食在帕米尔进行争夺,当地的小邦国的向背多取决于三方政治、军事势力的变化。对小勃律的征服,使吐蕃在葱岭地带的势力一度占到上风。《吐蕃历史纪年》开元九年(721)条载:“乃至鸡年,上部地区使者多人,前来致礼。”[22](P95)这里的“上部地区(stod-phyohs)”,巴考等对P.t.1288《大事纪年》的注中云:“阐达拉·达斯把这个上部地方比定为冈底斯山附近,所谓冈底斯山就是从拉萨到帕米尔途中的著名的圣山。”[36]森安孝夫和山口瑞凤认为在更西方的帕米尔(特别是南帕米尔)地区的圣山。[18](P97)但是,吐蕃和大食对这些小国的统治,还不能禁断它们与唐朝的交往。在开元、天宝时,谢飓国(Zabulistan,唐条支都督府,今加兹尼城,在阿富汗喀布尔以西400里)、罽宾国(唐修鲜都督府,今努里斯坦),在吐火罗国(月氏都督府,今阿姆河流域)、石汉那国(悦般州都督府)、护蜜国(鸟飞州都督府)、骨咄国(高附都督府)、俱蜜国(至拔州都督府)等,都还对唐维持着朝献册封的关系,其中罽宾、吐火罗对唐的朝贡还维持到乾元年间(758-760)。吐火罗因邻国引吐蕃入侵受到威胁时,唐曾“出师破之”;乾元初吐火罗等“西域九国发兵为天子讨贼,诏隶朔方行赞”。俱蜜既“役属吐蕃”,而自开元至乾元其王不仅多次朝献受册封,还曾“身入朝”。护密国(Wakhan,在今阿富汗东北境之瓦汉)开元八年(720)役属吐蕃,而其王子颉吉里匐于天宝元载(742)九月背吐蕃来属。⑰甚至安史之乱后的大历年间,葱岭以西还有小国与唐保持联系。如此等等,都是唐朝与帕米尔高原绿洲邦国之间良好关系的表现。直到吐蕃贞元中完全占据安西四镇,葱岭西诸国才不再见于汉史记载,吐蕃才真正实现了对这里的统治。

吐蕃对葱岭及其以西小邦国控制权的争夺,与吐蕃在西域的军事地理策略不无关系。首先,控制护密与扼四镇入吐火罗道有关,加之吐蕃与西突厥余部联合势力的活动中心在北方十姓可汗故地。故吐蕃-吐火罗-十姓可汗故地千泉及碎叶川这样一条交通路线是当时吐蕃北上之“热线”。[5](P130)这条线路对吐蕃进入西域相当重要。其次,就唐蕃战争全局看,西域地位非凡,西域的存亡对唐朝的安危关系重大。吐蕃正是利用这里地缘政治的复杂性,与唐、大食周旋。

五、西域绿洲地理对吐蕃军事作战的影响

为什么唐军在西域地区一旦有稳定的驻戍,吐蕃人前来争夺就占不了上风呢?这与西域的自然地理特征是分不开的。

从游牧地区进入西域绿洲,这里以各个独立城邦分散布局,而城邦周边自然地理条件不易驻居,军队的给养方式受到限制,塔里木盆地周沿散布着大大小小一百多个绿洲,依靠高山融雪的灌溉,绿洲的农业经济都有着一定程度的发展。是故,以农耕为业的中原汉族军队开赴西域后,生活方式与习性,乃至生活环境都较容易适应。汉唐文明在西域以及更远的西方长期流布,也有利于唐在西域施展统治。但对吐蕃而言,情况则要复杂得多。

首先,吐蕃离开高原,远离故土,自然地理条件完全改变,社会生活习俗和文化背景差异较大,吐蕃人在这里的驻足完全依靠武力;其次,吐蕃群居群牧的军事部落制作战方式在西域地区绿洲邦国地理条件下受到极大制约,对吐蕃军队的军事补给和部落制有所影响;再次,多股较大势力同时在西域角逐,政治斗争与现时实力紧密相关,即使如此,中亚一带的小国仍持两端态度,在役属于吐蕃的同时亦接受唐朝的册封,这种复杂的政治形势对吐蕃在西域力量的投入亦深有影响。

这些变化对吐蕃部落军事制度以及吐蕃在新的军事地理条件下和作战体系和军事配置都产生影响,并因之做出一些新的调整和新的变化。因此,吐蕃军队最初是直接深入到碎叶一带的广袤草原地区,纵深的过大,使之形成与突厥的联合,自西向东攻唐的态势。

吐蕃争夺西域的进程与吐蕃初出青藏高原对外界的适应程度的加深,其控制的范围有所拓展。这一点与吐蕃另一支攻打关内道的军队在灵州原州总有周期性进攻与收缩周期性表现一致,但内容有所不同。

[注 释]

①《资治通鉴》卷二○二咸亨四年(673)条亦有相同的记载:“十二月丙牛,弓月、疏勒二王来降。”6371页。

②《旧唐书》卷八四《裴行俭传》,2802页;《新唐书》卷一○八《裴行俭传》,4086页;《册府元龟》卷三六六将帅部机略六,4355页上。

③《资治通鉴》卷二○二仪凤三年(678)条,6379-6386页;《新唐书》卷一二一《娄师德传》,4092页。

④《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123页;《册府元龟》卷三五八将帅部立功一一,4243页下。

⑤佐藤长和伊濑认为此战692年即已结束。

⑥《资治通鉴》卷二○五;《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龟兹条;《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吐蕃传》。

⑦《资治通鉴》卷二○五延载元年(694)二月条,6493;《新唐书》卷二一五《突厥传》,6065页;卷二一六《吐蕃传》,6079页;《旧唐书·西突厥传》等均有类似记载。

⑧事见《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两《唐书·吐蕃传》、《册府元龟》卷二五帝王部符瑞四、《资治通鉴》卷二○六神功元年正月己亥条。另据研究,藏语史料仅记载藏王集中了大量人马而已,并未谈到攻击凉州一事。见巴考(J.Bacat)、杜散(Ch.Thonssatnt)《有关西藏历史的敦煌文献(Documents⁃deTouen-Houangrelatifsal’histoireduTebet)》,巴 黎 ,1940-1946年。

⑨《资治通鉴》有同样的记载,并注:“阿西吉即西突厥弩失毕五俟斤之阿悉结也。薄露,其名。”

⑩《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5223页;《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6079页;《资治通鉴》,6365页。

⑪古藏文文献《于阗国授记》,第184叶背面,总第226行。苏晋仁将勃论赞统治于阗的时间根据《于阗国授记》定在686至689年。

⑫王忠《新唐书吐蕃传笺证》,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56页。《大事记年》记其以叛离罪而服诛,事见695年条。

⑬《资治通鉴》卷二一二开元十年(722)九月条,6752页;《册府元龟》卷三五八将帅部立功十一,4244页下。

⑭《资治通鉴》卷二一四,第6821页。两唐书《玄宗本纪》所记同。

⑮这一事件在《册府元龟》中分记两处,分别是卷三五八将帅部立功一一,4246页上;卷三八五将帅部褒异一一,4572页上。

⑯《资治通鉴》卷二○九景龙二年条:“冬十一月庚早,突厥首领娑葛叛,自立为可汗,遣弟遮弩率众犯塞。”另见《旧唐书》卷七《中宗本纪》,第146页。

⑰《册府元龟》卷九八一外臣部盟誓,11527页下;《资治通鉴》卷二一五天宝元年(742)九月条,68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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