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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中期,由于铜钱稀缺且大量外流,而两淮又是与金国交界的地区。为防止铜钱流失,宋孝宗乾道年间,在淮南改用铁钱,同时创行以铁钱为发行本钱的纸币——淮南交子。虽从发行之日起便有反对的,但淮交一直在使用。发行前期,因准备了充足的发行本钱,同时又控制了印造数量,从而避免了淮交的贬值。到了南宋后期至晚期,因政治腐败和宋金战争、宋蒙战争的破坏,经济衰退,财政困难,宋廷采取通货膨胀政策,无本滥发淮南交子,致使淮交严重贬值,促进了南宋王朝的灭亡。
南宋的货币制度较为复杂,流通的法币除了铜钱、铁钱之外,还有关子、交子、钱引、关外银会子、关外铁钱会子、会子、淮南交子、湖北会子、四川会子等纸币。这许多种类的货币,有的在全国通用,有的只许在一定地区行使。其中淮南交子只限于在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各州县流通。通过研究淮南交子的发行、流通及其贬值的过程,从中可提取到一些经验教训,这对当今我们开展货币金融工作将有一定的历史借鉴作用。
宋、金两国以淮河为界,淮南是南宋国防和宋金战争的前沿地区,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淮南交子,又称淮南铁钱会子或淮南会子,简称淮交。淮南原来行使铜钱和会子,因自绍兴末年以来两淮驻军月费50万贯,铜钱居半,通过宋金贸易,铜钱大量流入金国境内。南宋铜钱本已不足,为了防止铜钱外流,故宋孝宗乾道初,在淮南改用铁钱,同时又创行以铁钱为发行本钱的纸币——淮南交子。关于淮南交子创行的情况,《文献通考》卷九《钱币考二》有所记载:“乾道元年(1160),户部侍郎林安宅言:‘督府妄费,印给会子太多,而本钱不足,遂致有弊,乞别给会子二十万,背印付淮南州军行使,不得越过他路。’二年六月,诏别印二百、三百、五百、一贯交子三百万,止于两淮州县行使,其日前旧会听对换。应入纳买卖,并以交子见钱中半。”所谓“会子”,是指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二月开始正式发行的一种可兑换纸币。因同年七月,宋廷曾下诏规定新造会子许于淮、浙、湖北、京西路州军行使,故称“东南会子”。自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宋廷在淮南改用铁钱和淮交后,淮南人手中缺乏会子,其他东南各路人手中没有淮交,这就影响了双方商品的交流。为了解决两淮人与江南人之间往来用钱不便的问题,乾道二年(1166)八月,宋廷“降会子、交子各二十万,均发于镇江、建康两榷货务。如两淮人过江南,许将交子于务场换易会子,江南人过两淮,亦听用见钱或会子就务场对换交子行使”[1](卷二十九)。同年十一月,宋廷许两淮总领所自造淮南会子。[2](卷三十三《孝宗纪一》,P636)可见朝廷把淮交的印造权下放给了两淮总领所。
可是,淮交的发行并非一帆风顺。由于在淮南禁用铜钱改用铁钱、淮交,给商人和百姓带来了一些不便,从而引起了部分官员的非议,于是乾道二年(1166)十二月孝宗诏三省、侍从、台谏,两淮漕臣、郡守,条具两淮铁钱、交子利害以闻。乾道三年(1167)便有右司谏陈良祐出来反对行用淮交,他上奏说:“莫若如旧,从民便,铁钱已散,铜钱已收,且令兼行,以铁钱二当铜钱一,交子可以尽罢无疑也。”在陈良祐和群臣的反对下,孝宗曾一度动摇,“诏铜钱并会子依旧过江行使,其民间交子许作见钱纳,应在官交子日下尽数赴行在左藏库交纳”。[3](卷九《钱币考二》,P251)虽然如此,而孝宗并未废除淮交,当年他又下诏“造新交子一百三十万,付淮南漕司分给州军对换行使,不限以年,其运司见储交子,先付南库交收”[2](卷一百八十一《食货志下三·会子》,P4411)。也就是说,孝宗只是印新交子来对换旧交子而已。不过,是否使用淮交的争议似乎一直未断,乾道八年(1172)秋,孝宗又“以交子易坏,始出行在会子收兑”[4](卷十六《两淮会子》,P293),可见孝宗心中一直犹豫不定。
争论结果,淮交并未废除,仍在两淮行使,只是到光宗绍熙三年(1192),宋廷在淮交发行上有了一个较大的变化,这可能与当时淮南私铸铁钱泛滥有关。绍熙三年(1192)四月,“议者以淮上铁钱多,欲革其弊,会[赵]子直(赵汝愚)为吏部尚书,与从官陈进叔(陈骙)、罗春伯(罗点)、谢子肃(谢深甫)等合奏,乞印造淮南会子三百万贯,付两路,每贯准铁钱七百七十,淮东二分、淮西一分,依湖北例,三年一兑,更不申展。事下两省,台谏议者尤延之(尤袤)等以为可,遂施行之。其会子仍分一贯、五百、二百者凡三等,许流转于江、池、太平、常州,建康、镇江府,兴国、江阴军内行用。应两淮上供及户部钱物,并权发见钱三年,令淮南漕司桩管。而沿江八州军合发上供一半会子则许用交子通融起发,于淮东西总领所桩管焉”[4](卷十六《两淮会子》,P293)。这里有四项重要规定:一是淮交每贯折铁钱770文;二是淮交每三年一兑(应为第一界);三是淮交分1贯、300文、200文三种面额;四是淮交可在江南沿江八州军行用。对于淮交可在江南沿江八州军行用这一规定,时任江东转运副使、权总领淮西江东军马钱粮的杨万里上奏表示反对,其主要理由大致有两点:第一,在江南八州军行用淮交,则江南有淮交而无铁钱,淮交无法兑换铸币,而且淮交只有大面额币而无小币,不便交易;第二,江南八州军以淮交起发送内藏库、左藏库,万一内藏库、左藏库不收,则百姓之输官物州县亦不受,州县不受则淮交公私无用。[5](卷七十《乞罢江南州军铁钱会子奏议》)最后,宋廷似乎还是放弃了在沿江八州军行用淮交的打算。
南宋中期,对是否行用淮交,朝廷上下存在不同意见。林安宅建议创行淮交,当然是赞成者的代表;陈良祐主张尽罢淮交,是坚决反对者的代表。在反对者当中,有些人主张只发行东南会子一种纸币,停止发行其他各种纸币。这种只发行会子一种纸币的主张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会子以铜钱为发行本钱,正因为铜钱缺乏,宋廷才在淮南改用铁钱和创行淮交,如果铜钱和会子充裕,宋廷何必多此一举。反对者的主要理由之一是行用淮交后“商贾不行,淮民以困”[3](卷九《钱币考二》,P251)。其实并非如此,光宗时,淮东运副虞俦上奏说:“自交子之既行也,然后两淮之人始以为便。”[6](卷二百七十二,虞俦《被召上殿札子》)同年,大儒朱熹也主张在淮南行用淮交,他说“不若禁行在会子不许过江,只专用交子”,不过他也担心“不许行在会子过淮,此恐难禁”。[7](卷一百十一《财》)
其实,孝宗在淮南改用铁钱和创行淮交,也是被形势所逼。在当时铜钱不足又不断外流的情况下,要大量发行以铜钱为本的东南会子广行于全国各地是不可能的。发行淮交,只要管理到位,适当控制数量,避免无本滥发,并提高淮交的法偿地位,淮交是不致严重贬值的,因此,创行淮交应当无可非议。南宋中期一些臣僚之所以反对创行淮交,完全出于传统的对铜钱的迷信心理,可说是一种保守思想。
南宋中期,由于宋、金“隆兴和议”签订之后,国内局势相对安定,社会经济有所发展,财政收入较前增加,收支大致平衡,同时对货币制度进行了调整,宋廷没有无本滥发淮南交子,又设法扩大其使用范围,故未出现淮南交子大贬值的现象。
乾道二年(1166)六月宋廷创行淮交时,只印发了300万贯,限制在两淮州县行使。乾道三年(1167),“诏造新交子一百三十万,付淮南漕司分给州军对换行使,不限以年,其运司见储交子,先付南库交收”[2](卷一百八十一《食货志下三·会子》,P4411)。这只是用新交子对换旧交子,并将旧交子交南库收藏,并非额外增加淮交发行量。此后25年间,我们未见有关宋廷增发新淮交的记载。直到光宗绍熙三年(1192),因两淮私铸铁钱泛滥致使难用,才有吏部尚书赵汝愚等合奏,“乞印造两淮会子三百万贯”[4](卷十六《两淮会子》,P293),以便用淮交来回收私铸铁钱。可见整个南宋中期未曾无本滥发淮交。
为了促进淮交的流通,宋廷还扩大了淮交的使用范围。如,淮东是海盐重要产地,盐课是宋廷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原先商人购盐都用铜钱,后用铁钱,淮交创行后,宋廷准许商人用淮交请买淮东盐。据乾道二年(1166)八月四日户部言:“客贩淮东袋盐,其盐仓合纳掯留盐本等钱,缘见钱不许渡江,依已降指挥令客人将合纳掯留钱就行在并建康府榷货务兑换淮南交子前去请盐。”[8](食货二七之二三)绍熙三年(1192)十月十七日,又“诏淮东提举司,客旅入纳贴钞(盐钞)钱,自今每袋许用会子、铁钱各三分,交子四分”[8](食货三七之三八)。
乾道二年(1166)六月创行淮交时,曾下诏宣布“应入纳买卖并以交子、见钱中半”,这就是官定的淮交法偿地位,从此后直至绍熙五年(1194)前,这项关于在纳税和商品买卖中实行“交子、现钱中半”支付的政策有否变化,未见记载。
既然南宋中期朝廷未曾无本滥发淮交,又规定了淮交、现钱中半的法偿地位,也即有意提高淮交在市场流通中的信用度,并尽力推广淮交使用范围,使淮交不至于因过多而滞积,因而淮交的币值基本上处于稳定状态,未见发生通货膨胀的现象。淮交是以铁钱为本钱发行的,每贯淮交应值铁钱一贯。宋朝从开国时起,就继承了五代后汉以七十七为百的用钱制度,称为“省陌”,即规定以770文钱为1贯。因此,淮交每贯值铁钱1贯,也就是值铁钱770文。当乾道二年(1166)六月淮交创行后,右司谏陈良祐表示反对,要求复旧,提出以铜、铁钱兼行,以铁钱二当铜钱一。但淮交终未被废除。绍熙三年(1192)赵汝愚建议印造淮交300万贯时,又提到“每贯准铁钱七百七十”,也即淮交每贯值铁钱1贯省,可见25年间淮交没有贬值。反对淮交者的理由主要是行用淮交后已使“商贾不行,淮民以困”。这是反对者故作耸人听闻的夸大之辞。其实,淮交行用后,很受人欢迎,“江淮之间不重见镪而重交子,至有堆积见钱以买交子惟恐不得者”[9](卷五《代乞罢总司市易札子》)。光宗时,淮东运副虞俦更是明确地说:“自交子之既行也,然后两淮之人始以为便。臣自前年叼帅淮西,继移东漕,足迹所历,耳目所见,未尝有以交子为不便者。日中为市,百货贸易,铜、铁、交、会,各有定直,纵其间小有低昂,皆出于斯民之情愿,初非官司强为之也。比来两淮年谷屡丰,物价又平,商贾皆愿出于市,行旅皆愿出于途。”[6](卷二百七十二,虞俦《被召上殿札子》)
到了宁宗统治的南宋后期(1195—1224),由于政治逐渐腐败,尤其是经过“庆元党禁”“开禧北伐”以及嘉定十年(1217)的再次伐金,国家元气大丧,军费开支激增,致使经济衰退,财政出现危机。为了克服财政危机,宁宗推行滥发纸币的通货膨胀政策,从而造成了纸币的不断贬值和物价的上涨。
南宋后期,淮南交子依旧在两淮地区行用。南宋中期,因宋廷没有无本滥发淮交,同时又设法扩大其流通范围并提高其法偿地位,故淮交币值较为稳定。可是到南宋后期,淮南交子的发行量开始不断增加,从而造成了其币值的下降。光宗绍熙三年(1192)淮南交子开始立界发行,规定三年一兑,则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收兑第一界,发行第二界。至庆元四年(1198)第二界已到兑期,却未按期收兑。据《宋史》记载:“庆元四年,诏两淮第二界会子(淮南交子又称淮南会子)限满,明年六月,更展一界。”[2](卷一百八十一《食货志下三·会子》,P4411)于是淮交也出现了延期使用的情况。这样一来,旧淮交未收回,与新旧淮交并用,淮交数量愈来愈多。
嘉定初年,东南会子因三界并行而发生危机,官方曾用淮交与铁钱去兑收在淮南地区的东南会子。[10](卷二十八《故知和州陆秘书[埈]墓志铭》)淮交可能因此而超额发行。后来,淮南交子的发行量不断增加。“嘉定十一年,造两淮交子二百万,增印三百万。十三年,印二百万,增印一百五十万。十四年、十五年,皆及三百万。自是其数日增,价亦日损,称提无术,但屡与展界而已。”[2](卷一百八十一《食货志下三·会子》,P4412)宁宗嘉定年间,淮交不但连年大量增印,而且常不按界收兑,不断延期使用,其数量之巨可想而知。
南宋中期,淮交币值稳定,每贯淮交值铁钱770文,即值铁钱1贯省。而当时铁钱二可换铜钱一,会子1贯值铜钱1贯省,则会子1贯可折铁钱2贯省或淮交2贯。可是到了南宋后期,淮交由于不断增印和展期延用而贬值。当时,“会子一贯市换铁钱三贯四百”,铁钱已贬值,淮交也就相应贬值,而当时官员为克扣军人给养,“止以铁交三贯一二百准会子一贯支与”[11](卷四《进故事》)。可见淮交已由原来2贯值会子1贯贬值为“三贯一二百准会子一贯”,而实际上,如不扣减军饷,淮交须3贯400文才值会子1贯。
至理宗、度宗等统治的南宋晚期,关于淮交的增印数量及其贬值情况虽然史无具体记载,但从《宋史·食货下三·会子》的记载来看,在宁宗嘉定十五年(1222)之后,直至进入南宋晚期,“自是其数日增,价亦日损,称提无术,但屡与展界而已”。可见南宋晚期的淮交不但印量仍在不断增加,而且依旧各界延期使用,其币值也就随之日益贬损。同时,由于南宋晚期政治更加腐败,加上蒙古军的入侵,经济进一步衰退,国家财政更加困难,统治者又无称提纸币的良策,淮交的不断滥印和日益贬值当可无疑。
通过对南宋纸币淮南交子的研究,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下列几点历史启示。
第一,南宋中期,在宋金“隆兴和议”之后,社会处于相对安定状态,经济复苏,商品交流日益频繁,而当时作为硬通货的法币铜钱又十分稀缺并大量外流,故当时宋廷在两淮地区创行淮南交子,以减少铜钱流失和增加货币供应量,这对于发展经济来说,可谓是适时宜事之举。
第二,南宋中期,朝廷发行淮南交子不仅准备了充足的发行本钱,同时又控制了印造数量,扩大淮交的流通领域,又规定在纳税和买卖中实行“交子、现钱中半”政策,提高淮交的法偿地位和流通中的信用,从而避免了淮交的贬值,这就给我们今人提供了防止通货膨胀的良好历史经验。
第三,南宋后期至晚期,由于政治腐败和宋金战争、宋蒙战争的破坏,经济衰退,财政困难,宋廷采取通货膨胀政策,无本滥发淮南交子,致使淮交严重贬值,促进了南宋王朝的灭亡。由此可见,社会动乱和政治腐败是造成经济衰退和引发通货膨胀的重要原因。
第四,从南宋时期淮交的发行、流通及其演变的过程中,使我们获得了一条极其重要的历史经验教训:造成通货膨胀的根本原因在于生产的衰退和统治集团的过度消费,也即商品的供不应求,从而引起货币的贬值和物价的高涨。因此,要防止通货膨胀保持币值的稳定,首先必须大力发展生产以增加商品供应,同时还应减少消费以节省财政开支,并控制货币发行量,也即在经济上开源节流,使商品的供求关系达到平衡。而要做到这一切,必须有清明的政治与没有战争的和平安定的社会环境。而当社会动乱、政治腐败、生产衰退、商品供不应求、统治者生活奢侈、财政入不敷出时,如果统治者企图通过采取通货膨胀政策来克服危机,无异于火上加油,实是一种饮鸩止渴的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