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说为代表的文学叙事作为一种审美意识形态,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特定历史语境下人们独特的时空体验。“在人类发展的某一历史阶段,人们往往是学会把握当时所能认识到的时间和空间的一些方面。”[1](P274)时间作为人们看待外部世界的一种艺术手段,不同时代叙事作品中的时间因素表现出各时代之间时光流逝的历史积淀与差异性。中国现代小说①叙事在其从“传统”向“现代”的华丽转型历史进程中,时间价值的新活力体现在,不同叙事文本中的时间元素因直接或间接反映具体历史时空,而更多具有文学叙事之外的价值意义。此外,时间还成为文学审美接受者的现代读者认识现代中国历史的特殊方式。
时间观念并非与生俱来地存在于人类大脑中,它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而变化。众所周知,从晚清到“五四”现代文学发端的历史语境中,西学东渐、中西文化碰撞的潮流使得中国经济社会、文化生活等都发生巨大变革。时代当下的人们对所处外部世界的感受与体验方式也悄然改变,对时空感知愈加呈现出“现代性”品质。因为之前人们所熟知的是以农牧渔猎为基础的自然经济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昼夜交替、四季轮回为基础的自然节令时间深深地影响着中国普通民众契合宇宙自然的生产生活方式,人们习惯以“过去”决定看待世界和生活的方式,并从“过去”时间中追寻意义。而尊崇“过去”、无方向性的、永恒不变的轮回循环等,成为中国传统社会中时间观念最明显的特点。然而,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变革带来从各种经济政治文化制度到现代人琐碎日常生活行为,乃至现代中国人气质人格等的巨大变化。尤其是直线矢量的、前进式的线性时间观,在中国近现代社会的转型中发挥重要作用,为进化论在中国社会的传播开辟了道路。理性化、世俗化、主体性崛起成为近现代中国社会文化观念深层建构的新方向。“进化论是戊戌变法至五四前后影响最为广泛的一种思想潮流……作为文学革命的思想武器。进化与革命几乎就是同义语……为解救民族危机所迫切需要。”[2](P58)彼时中国近现代社会历史观中的进化论思想极大地影响新文学的观念。
任何文学样式的发展都与其所处社会发展和深层文化观念变化有着必然的联系。“文学的趋势,都是由长趋短……生活竞争一天忙似一天,时间越宝贵了,文学也不能不讲究经济……文学越进步,自然越讲求‘经济’的方法。”[3](P45)中国传统文学叙事注重文本的“讲述”,反映在文本操作层面则是追求单向线性时序与因果逻辑;而由于近现代社会变革与时空观念的更新,文学叙事出于各种“经济”因素考虑,在叙事中更追求“展示”效果。深受中西方文化影响的胡适有精确形象的认识:“譬如大树的树身锯断……数了树的‘年轮’,便可知道这树的年纪……横面截开一段……便可把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个人,或者一国,或者一个社会……‘最精彩’的部分。”[3](P37)因为相对于传统叙事时空中通过历时的完整“纵剖面”情节讲述,现代短篇小说共时的“横截面”更能准确有效地“展示”“人的生活”“国的历史”及“社会变迁”中“最精彩”的部分。“短篇小说的崛起……实现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的全面转变。”[4](P286)文学叙事艺术的革新一般都是先由社会层面的发展变化造成的,如经济发展、个体经验的强调、空间意识的觉醒、感知社会方式的变化等。从文学审美本质而言,中国现代小说叙事的独特价值恰恰在于,蕴含现代作家价值理想与“这一时代”时空烙印的小说文本,是社会发展历史具体语境下个体生命确证自我、表现丰富实践世界的精神产物。
时间观念的新变革给现代文学叙事带来巨大变化,特别是注重“经济”“展示”等具有“现代”品质的时间观念,也彻底打开小说叙事的空间领域,给中国现代小说艺术形式变革带来新的变化。“人作为一种时间的产物,世界对于人首先是以空间的方式展开。”[5](P248)因为空间描写有着时间叙事不可替代的功能,它能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通过众多人物冲突挖掘心理因素与揭示性格特征,进而更深入地反映社会矛盾或表达作家价值理想。比如现代都市小说中穆时英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集中展示了20世纪初上海这个“建在地狱上的天堂”特殊时空中各色人等的真实境遇。小说家们“把一切理解为并表现为并列的和同时的,似乎只存在于空间之中……把尽可能多的人物和尽可能多的主题集中在一个地点和同一时间里”[6]。
时间不止是一种衡量人们生活的尺度,也是生存意义的源泉。现代小说时间观念的转型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独特的价值。从注重历时的“讲述”到富于注重共时“展示”的时空观念变化,奠定小说家们“现代性”时空观念建构的基础。而西方小说中横断面描写、人物与环境关系的强调、结构视点的统一完整等,都为中国现代小说家创作实践提供有益启发。“此篇为法国小说……凭空落墨;犹如奇峰突兀,从天外飞来,又如燃放花炮,火星乱起。然细察之,皆有条理。”[7](P111)现代作家们凭借共时的“横截面”叙事方式,来觅“奇”寻“异”地反映时代变革当下的现实世界。而在共时“展示”时空观念基础上的“横截面”方式,也造成现代读者时空体验的超越,因为这更容易在叙事上造成“奇峰突兀”“凭空落墨”的审美效果,能最大限度地满足现代读者对追求新奇刺激的现代审美期待。
外在社会的变革使得人们的文化心理也随之改变,从注重经验的“过去”到更关注个体人“现在”“未来”的生存与发展。反映在文学上,则是叙事的“向内转”,由情节结构发展为心理结构,对现代人的内心时空的关注成为作家关注的重点。从按因果先后顺序展开的故事情节到有意淡化情节,采用联想、内心独白及隐喻、象征等手法,把亦真亦幻、虚实相生的情节片段展示出来,追求有意味的形式。因为“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空间……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8](P366)。比如新感觉派小说的心理描写,已不再是如传统小说中刻画性格、满足情节、塑造形象的辅助手段与陪衬,而是把人物内心意识的多层次开掘作为重心。小说叙事中时空关系自身无限的可塑性,客观上也造成中国现代小说叙事结构上的千变万化,背离传统叙事时空中强调形象饱满、时空真实、叙述规范、情节符合因果逻辑的固有模式。而中国现代小说家故意颠倒时空关系,通过现实、回忆、联想、幻觉、梦境、潜意识等,把过去、现在与未来无逻辑地交织在一起,任意跳跃、颠倒无序的现代时空关系使读者难辨现实与理想。时间观念的变革及艺术形式的发展,使得现代小说体现出独特的审美旨趣。
时间是人类存在的最基本形式,从人类发展与心理学上讲,全面把握并细致调节现代人类精神的深层枢纽,是时间之于人类近现代发展史上最重要也是最鲜明的价值所在。“现代性首先是一种时间观念”[9](P275),内含时间要素的现代性与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过程紧密相连。笔者此处无意对“现代性”概念作详细辨析梳理,而是将其作为现代小说叙事在时间塑形方面的一个背景与历史语境。“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没有权利蔑视和忽略。”[10](P485)从心理学上讲,现代性可以理解为一种特定的体验,是个体生命之于时代巨变所产生的关于自我与他者、日常生活可能性与时空感受的独特体验。而“存在于人意识中的主观时间,是人意识流的一种意象化的时间,表现为人的所思所想,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展望”[11](P445)。因此,也可以说以时间观念为基础的现代性是现代人的心性及其结构,因为现代时间观念是人们日常生活、现代化制度行为、人格气质等最深层的建构条件。现代小说中的很多流派及文本,比如新感觉派、海派、后期浪漫派等小说中带有时间因素的各种心理描写与主题呈现,也正是基于以上社会文化语境。
现代小说叙事作为时间的艺术,其审美品质最终体现在文本的叙事时间艺术上。现代叙事理论一般把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分为“故事时间”(现实时间)和“文本时间”(叙事时间)。前者是各种故事情节发生的现实自然时间状态,而后者则是小说家叙述故事并对故事内容进行创作加工后表现在读者面前的文本秩序。“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话语则必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叙述出来;一个复杂的形象就被投射到一条直线上。”[12](P562)在众多现代小说中,比如海派、后期浪漫派等,擅长打破“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的一致性,运用顺、逆、倒、插等方法,将小说中的各种事件重新组合在新的人为时间次序中讲述,这也是现代小说家们最常用的时间处理手段,旨在凸现故事的某种特殊含义或者取得预想的叙事效果。其文学叙事价值在于突破传统小说讲述时间的单向性与一维性,文本结构上打破传统历时性线状叙事单一格局,开创共时性立体叙事新路径,使中国现代小说从空间角度组织材料成为可能,开拓了现代小说表现的新空间。
现代文学叙事中时间扮演着重要角色,有着重要的赋形意义。“时间意识一头连着宇宙,另一头连着生命意识。”[13](P120)时间在人类生活中从来不是表现为抽象的超经验形式,从不同时代历史语境中纷繁复杂的实践活动到呈现这些活动的各种意识形态(包括文学叙事),时间都被人们直接感知、体验。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时间离开个体的感知与经验,就会变成虚无。在中国现代小说叙事中,无论是现代革命英雄小说《吕梁英雄传》开篇中的“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一九四二年春天”,后期浪漫派徐訏《风萧萧》开头中的“一九四○年三月十八日史蒂芬太太的生日宴舞会”,抑或是沈从文湘西传奇《月下小景》中“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张爱玲《金锁记》文本开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等关于时间的记述,小说文本开篇中这些时间描写,给读者呈现的是客观存在的现实时间,是作为小说叙事情节中的一个时间背景,在具体文本叙事中起到推动情节发展与小说叙事持续进行的作用。因为“在叙事学中……清晰的刻度往往意味着人同世界的密切联系……强烈的现实感”[14](P254)。现代小说叙事文本中,时间因素不仅是指物理时间,从广义角度看,也包括从故事情节的开端与发展、高潮与结局,到具体叙述节奏的快慢与暂停、跳跃变幻与闪回逆转,以及人意识中意象化的主观心理时间。现代小说有如下四种时间设置形式。
第一种是偶遇交往时间,是指小说叙事文本中的主要人物因偶然相遇,进而进行交往活动,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持续发展等所表现出的时间性。如郭沫若的《牧羊哀话》《喀尔美罗姑娘》、新感觉派小说家刘呐鸥的《都市风景线》、张爱玲的《封锁》、徐訏的《荒谬的英吉利海峡》《阿拉伯女神》等。作家善于用不断重复且精确的人物偶然巧合相遇来增加小说叙事的传奇性。
第二种是固定单位时间,是指作品故事情节开展的背景发生在几秒钟、一小时、一天等相对固定的时间周期范围内。如施蛰存的《春阳》《梅雨之夕》、张爱玲的《封锁》、徐訏的《卢森堡一宿》。《封锁》的故事就发生在一辆被临时封锁十几分钟内的电车中,小说首尾两次“叮玲玲玲……”的电车铃声把日常生活的时间之流切断。文本呈现的是封锁的短暂时间内男女主人公内心精神的接触与心理出轨历程,读之有新奇之感。其文学价值与审美意义恰恰在于小说家以现代普通小市民的心理作为叙事结构框架与主题呈现,生动捕捉到现代人在固定时间场景内微妙的情绪情感变化,在“封锁”的隐喻中表达对现实人生的思考。因为每个逝去的时代中都“存在着过去残留于现在之中的重要而生动的痕迹”[8](P244)。
第三种是重叠交错时间,是指在小说情节叙事的时间中往往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时间叙事系统,如鲁迅的《故事新编》、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街景》、刘呐鸥的《都市风景线》、张天翼的《鬼土日记》、张恨水的《八十一梦》等均属此种。以《故事新编》为例,文本在重新解读过去式时间系统中的女娲、老子、后羿等神话传说或史实人事时,小说家又别出心裁地加入现代时间系统中的巡警、教授等插科打诨的小角色,而这样的安排充满形式意味:为民除害的传奇英雄后羿虽圣武遗风犹存,却终日为“吃”饱肚子奔波劳苦,英雄形象支离破碎……能通达人生、呼唤神力的庄子最后只能求助警察从壮汉那里逃脱,在滑稽调侃、不断给读者惊奇意外中充满讽刺意味。文本时间策略呈现的背后,是具有特殊历史洞察力与敏感力的现代小说家们“善于在世界的空间整体中看到时间、读出时间……看作成长着的整体……看出时间前进的征兆”[8](P234)。“如果把鲁迅小说看作是一座建筑在‘中间物’意识基础上的完整的放射体系……它对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各个生活领域的整体性反映。”[15](P41)
第四种则是心理时间,表现为主人公在时间之流中的所思所想。如徐訏的《荒谬的英吉利海峡》《阿拉伯女神》、张天翼的《八十一梦》、施蛰存的《鸿摩罗什》《将军的头》《石秀》《阿槛公主》《梅雨之夕》等。心理时间的出现正是因为现实时间已不能更好地表达现代人的感情与思想。它可以被小说家随意缩短拉长、凝固省略甚至停滞,这更适合表达现代人个体人生经验与心灵感悟,也更容易放慢读者的阅读脚步。比如《金锁记》中三十年前后月亮与曹七巧的对比。小说家把人物最精彩的部分,尤其是人物心理描写,放在三十年前后两个点上,形成强烈对比,读者也能在时间空白中自由想象,在接受美学上造成更大的审美张力。“风从窗子里进来……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16](P99)这十年的时光似乎在人物身上停滞凝固了,这样处理时间更能呈现出深刻的文本意蕴。现代小说中,心理时间的表现方式也正是文学“现代性”的具体体现,因为心理时间的侧重使得人们开始从日常现实转向对现代人在当下社会巨变中不稳定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的关注,其时间表现具有特殊的现代叙事功能与价值意义。
时间的不同表现形式影响着现代小说的艺术创造,具有深刻的叙事价值与审美意义。时间观念的变革使得现代小说家更关注“此时此地此境”中个体经验的独特性与有效性。
任何小说故事情节的推进与持续都离不开时间,时间是文本中情节得以展开的必要条件。尤其是现代小说中传统的遵循物理时间的因果链条被打破,小说叙事文本中各个情节之间各自独立,并没有十分明显甚至根本就没有因果逻辑关系。因此,在现代小说家面前维持小说情节推进的手段便只有小说的时间了。小说家在动笔之前就要谋篇布局,根据要表现的题材与主题创造一套独特的时间系统,用来支撑整个小说文本,进而创造出具有审美意义的文学形式。
在很多现代小说的开端,作家都会先设置时间情境,如《金锁记》开篇:“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16](P85)《倾城之恋》:“上海……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钟。”“像神仙的洞府……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单调与无聊。”[16](P48-53)小说家在情节推进中,故意打破物理时间的一维性与既有的规定性,用时间策略使得“一天”与“一千年”两个容量差距巨大的时间等同。本质上是小说家利用文本与现实间的时间差来艺术地呈现时代当下人物的心理世界与生命状态,也是常见的借心理时间消解现实时间的常用策略,旨在表现“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因此,从文学发生学理论看,正是小说文本中这种能够推动情节发展、具有形式意义的时间形式,才产生现代文学中各具千秋的小说类型与审美资源。
在中国现代小说叙事中,每一个作家都有对时间的独特感知与创造性的表现方式,凝聚着作家对外部世界与生命个体的独特观照和感受。“看张爱玲的作品……感觉概言之,是时间差。”[17]“时间差”体现在叙事策略上则是故事时间所呈现的“常态”与叙事时间的“非常态”之间的审美张力。小说家擅长在叙事过程中把主人公在现实物质世界的虚静澄明的刹那心理时间延宕铺展开来,使得原本平淡无奇的故事情节因时间变形而呈现出特有的审美魅力。《金锁记》中的时间不仅是作为人物现实世界活动与精神心理变化的见证与标志,而且在文本中有着独特的情节叙事价值,如开篇对三十年前后月亮的经典描写。现代小说文本中时间形式的价值在于,既能把小说的叙事时间根据情节需要省略扩展、拉前拉后,又能在叙事结构上把各个独立的情节单元都统一到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中。
任何时代语境中的小说文本内容都是特定时空情景中的产物,是一个具有丰富内涵与特定价值的时空混合体。“在人生中,除时间外,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称它为价值吧……而幻想家、艺术家和情侣们却要部分地受它的摆布……故事叙述的是时间生活,但小说……同时包含价值生活。”[18](P24)时间对小说内容、形式、结构等均具有重要作用,是我们进入不同特色小说文本的一扇门。现代小说家的时间叙事本身内含一定的价值意义:“进化论时间意识……成为一种文化上的‘集体无意识’深深地积淀在作家的世界观……文学叙事体现为对所谓必然性、进步性的追求……理想主义的预言与自信。”[19](P171)如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时间具有一定的“隐喻”意义。在急剧变化的历史进程中,小说家为读者呈现一个“现代”个体视角下的“过去”世界,而在叙事时间上,她又擅长在叙事中用私人时间颠覆极具“集体记忆”的历史时间。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与张爱玲私人化时间叙事形成鲜明对比的,如同时代巴金的《火》三部曲、老舍的《四世同堂》、路翎的《财主的女儿们》、萧红的《生死场》等,读者能够清晰体会到时代当下集体记忆中国家民族生死存亡语境下的严峻历史时间。进化论时间意识和历史意识确已成为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主流性意识形态话语。但在张爱玲同时期的文本中,历史时间被私人时间替换,而私人时间所指向的不是现在、未来,而是过去。从小说文本的故事时间看,张爱玲作品中的故事背景时间多是模糊的,但“过去时态”却是读者能够深切体会到的。在过去的、日常的生活中呈现出“时代和社会的背影”上的心理意义。而现代小说利用幻想、联想、回忆等小说表现手法,将人们的思想观念、价值追求等意识形态外化为各种时空形象,在小说文本有限的时间内展现无限的具有形式意义的内容,使得现代小说的蕴含内容更加丰富,从而大大拓展现代小说的表现领域与空间。
在传统小说叙事中,故事情节的发展总是按照物理时间的线性发展,必须符合前因后果的逻辑规律,而现代时间观念的变化使得这种逻辑经常被作家随意打破。但为了使得叙事符合真实或显得合理,小说家们就必须借助迥异的个人经验或内部心理活动来修复这种被打破的因果关系。只有这样,现代小说的故事情节才能显示出其合理性和真实性。
正是因为时代巨变语境下个人经验的独特性与有效性,使得现代小说家可以任意打破传统线性的叙事结构,在文本实践中安排具有不同内涵的时间点,这些含有不同意义的时间标志可以不按物理时间的先后顺序出现,甚至经常被反复交叉错置。以现代小说中时间静止式叙事为例,如沈从文《边城》中对各种美丽湘西风情的精准展示与独特人事命运的思考。小说家对时间进行特别处理或者干脆淡化隐藏现实时间,小说叙事不以物理时间的线性推进来进行,不见跌宕起伏的情节与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小说呈现给读者的是作家信手拈来的各种画面展示,小说人物性格的变化也是静止的,看不出任何时间的痕迹。这些静止的瞬间画面被现代小说家凝固成一种别具韵味的情境,让现代读者在看似静止的时间中获得更多的自由叙述空间与审美想象,在宁静空灵中感受永恒的魅力。
另一回忆式叙事也是为了实现叙事的内在合理性。“创作不是描写‘眼见’的状态,是当前一切官能的感觉的回忆。”[20](P12)从表现形式看,回忆在时间上可以理解为具体小说文本叙事时间的倒流,即对故事情节过去时间的追溯。从人类实践活动基本规律看,小说家在创作实践中以现在的叙述时间回顾过去的岁月,文本所呈现出的极具时间烙印的人事沧桑,本身便是不同时代语境下人们丰富的心理体验与物理时间经历的表现。而从心理学角度看,这种时间的距离感使得人们的记忆与回忆自然形成一种审美心理距离,回忆式叙事容易使叙述者在时间的两端产生特殊的情感,能够使现代小说充满抒情或讽刺等多种情调。如沈从文湘西叙事中对过去故乡的称颂与现代都市文明的抨击等。现代小说中时间形式可以倒流、静止、交错,单位时间可拉长缩短,小说根据作家主观意愿或人物情绪来安排叙事时间,不必固守现实时间的线性发展。在满足叙事合理性内在需求的同时,也开拓现代小说新的表现形式,使得小说的叙事更加灵活,内涵也变得丰富。一切历史皆当代史,中国现代小说中的时间艺术及其叙事策略,不仅指向某种时间概念,更体现出一种独特的思想价值,因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是“对历史做出叙述时所出现的一种思考状态——决定着我们在‘今天’的意义上如何衡量历史事件或存在的意义”。[21](P303)
总之,时间作为叙事艺术的重要一维,在中国现代小说从“传统”向“现代”的历史转型过程中,对其内容、形式、结构等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蕴含独特审美意义。现代小说的时间元素在反映具体历史时空与作为现代读者认识历史的特殊方式,也迸发出时间价值的新活力。
注释:
①本文中的现代小说是按照一般意义上的分法,指在中国现代文学范围内(1917—1949)的小说,是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类型。现代小说种类数量繁多,论文中涉及的现代小说代表作仅是笔者根据时间因素与小说创作实践变革契合度方面,从时间维度进行的一定范围的考量分析,不能涵盖所有现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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