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长篇小说“乡绅”书写的文化征候

2018-02-10 13:01:00
江西社会科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乡绅传统文化

何谓“乡绅”?汉语词典的定义为“乡间的绅士”[1](P660)。也有学者定义为:“所谓‘乡绅’,就是乡间的绅士,即士大夫居乡者。这主要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有官职而退居在乡者,此即所谓的‘绅’或‘大夫’;一部分是未曾出仕的读书人,此即所谓的‘士’。由乡间士大夫组成的‘乡绅’群体,他们有高于普通民众的文化知识和精神素养,有着为官的阅历和广阔的视野,在官场有一定的人脉,对下层民众生活有深刻的了解。他们既可以将下情上达于官府甚至朝廷,也可以将官方的意旨贯彻于民间。”[2]不过近年来,基于乡村治理与乡村重建的思考,乡绅文化的正面价值及其当代传承逐渐成为公共话题。在现实生活与文学作品中,对“以知识分子为主的农村文化和社会精英,独立于国家系统之外,具有知识、文化的独特优势和明显的道德优势、社会声望的农村精英分子”[3]的讨论、书写逐渐兴起。这类乡村精英,更多地继承了传统乡绅文化的正面或优良的质素,与传统乡绅有诸多相同之处,为与传统乡绅有所区分,凸显其当下的时代特征,对这类人物不妨谓之现代“新乡贤”。但为行文之便,本论文所指新世纪长篇小说中的“乡绅”书写,既指对传统乡绅的书写,亦涵括现代“新乡贤”形象的塑造。

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对“传统乡绅”形象的重构,对现代“新乡贤”形象的塑造,呈现嘉年华式的热闹繁盛之状。按照霍布斯鲍的说法,传统有时是在某个活动或很短时期内被“发明”出来的:“被发明的传统(invented tradition)意味着一整套通常由已被公开或私下接受的规则所控制的实践活动,具有一种仪式或象征特性,试图通过重复来灌输一定的价值和行为规范,而且必然暗含与过去的连续性……总之,它们采取了参照旧形势的方式来回应新形势。”[4](P2)由此言之,新世纪长篇小说如此钟情于“乡绅”传统之发明,亦必然是出于“回应新形势”,即对当下乡村现实的思考。本论文试图探究这种现象与乡村生态①之间的互动勾连,并对其所显现出来的有关问题进行反思。

一、文学史视域下“乡绅”形象的演变

在中国乡村发展史上,乡绅阶层是一个独特而复杂的存在。他们不是皇权任命的官僚,却是皇权在乡土社会实现统治的基础;他们既是乡村的知识精英,为乡民代言,同时又与政权兼容,帮其实现对乡村的控制;他们以知识、声望与威信赢得乡民的崇敬,同时又以其所掌握的知识、财富,对乡民构成一种裁决、权威的压抑性存在。乡绅阶层亦经历漫长的兴衰演变,一般认为,由于隋唐科举制度的推行,乡绅阶层有了主要的来源。至明朝,乡绅阶层处于兴盛阶段。废除科举制度后,乡绅阶层在民国时期还有一定实力存在。及至后来,中国共产党在乡村实行土地革命,革命积极分子、劳模等新式乡村精英逐渐控制乡村政治生活,乡绅阶层最终退出乡村的历史舞台。

如上所述,乡绅阶层兴盛于明朝,彼时的小说便开始对“乡绅”的书写。像《水浒传》中的卢俊义、史进,便是典型的保一方平安、仗义疏财的乡绅。至于清代中晚期的长篇讽刺小说之类,如《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等,皆刻画了众多“乡绅”形象,由于这些小说多为“愤世”之作,故而小说中乡绅形象,以道德卑劣、寡廉鲜耻的丑角劣绅居多,从而达到批判的目的。譬如《儒林外史》中的张静斋有见风使舵的势利,还乱出计策害死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夏作人横行乡里、欺压良儒,又是一个好色之徒;《老残游记》中的吴二浪子为富不仁、阴险狠毒之极,仅为自己的婚事遭到贾氏寡嫂反对,便以毒药杀人且设计嫁祸贾氏娘家。

现当代小说对“乡绅”形象的呈现,无疑始于“五四”新文学。由于创作者所持创作立场的差异,“乡绅”形象在他们笔下被赋予不同的文化意蕴与精神向度。启蒙主义立场的作家,往往把“乡绅”塑造为封建礼教、旧文化、旧制度的卫道士,如鲁迅小说《祝福》中的鲁四老爷,即是一个思想腐朽、缺乏怜悯与同情的乡绅,知道祥林嫂的寡妇身份后,第一次见面就露出嫌弃的表情“皱了皱眉”,认为她败坏风俗,并禁止她触碰祭祀的一切物品。正是由于鲁四老爷恶意的偏见与冷酷的排斥,直接导致祥林嫂后来的精神崩溃。还有《药》中的夏三爷、《风波》中的赵七爷、《阿Q正传》中的赵老太爷和赵秀才、《肥皂》中的四铭等,亦都是维护礼教、墨守成规或者害怕革命的“恶乡绅”形象。左翼作家则更甚一步,在小说中多把“乡绅”形塑为凶狠、残暴、贪婪的地主劣绅,是革命的对象,如茅盾小说《动摇》中的胡国光凶狠狡诈,他先是伪装牺牲一切、反对土豪劣绅的积极革命者,当劣绅的面目被人察觉后,他又联合其他反动乡绅一起策划屠杀无辜群众的流氓暴动。蒋光慈小说《咆哮了的土地》中的李敬斋、叶紫小说《丰收》中的何八爷皆如是。还有一些作家既不同于启蒙主义,亦迥异于左翼革命立场,他们秉持自由主义的视域,着力观照乡村生态的原始自在性与乡土文化的自洽性,由此,“乡绅”在其笔下更多地呈现为乡村文化与道德的守护者形象,与普通乡民一样,是乡村的自然存在,如沈从文《边城》中的船总顺顺、《芷江县的熊公馆》的熊希龄。

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乡绅”通常被置于革命对象的地位,是亟须打倒的“土豪劣绅”。小说中“传统乡绅”,就理所当然地被塑造成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封建地主恶霸形象。早在延安文学时期,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中的李如珍便是一个有着族长身份、欺凌贫穷农民、丧尽天良的劣绅形象。他肆意欺压外来户张铁锁一家,害得张铁锁背井离乡,饥寒交迫,还霸占张铁锁爷爷与父亲苦了两代人买下的十五亩地。丁玲的土改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钱文贵虽然不是恶霸大地主,但亦非符合村民道德期待的良绅,他依靠租子过活,包揽讼词,与别的乡民有恩怨,反感“泥腿子”坐江山。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革命历史小说依然延续这种书写模式,梁斌的《红旗谱》中的地主冯兰池也是一副霸占田地、欺压乡民的邪恶反动者嘴脸,逼死农民朱老巩,欲抢夺运涛、大贵捕到的一只名贵的“脯红鸟”,唆使招兵的人抓了大贵的壮丁,又勾结反动县长控告贾湘农、运涛等是共产党,坏事干绝。在叙述社会主义革命的小说中,“乡绅”塑造无疑还是一种阶级斗争的视域,是阴险的阶级敌人,扮演的是与社会主义政治实践进行对抗的角色,他们往往对合作化运动常怀不满,暗中破坏,如浩然小说《艳阳天》中的地主马小辫,他联合几个富裕中农,闹土地分红、抢仓、煽风点火退出农业合作社,并暗暗害死萧长春的儿子小石头。

进入新时期后,不少小说出现现代“新乡绅”形象,如贾平凹早期的乡村改革小说《腊月·正月》中的退休教师韩玄子,作者出于对乡村现代性进程阻滞力的批判,韩玄子被塑造成为代表传统观念、传统道德与文化的时代落伍者形象。他得意于自己的身份、知识与名望,瞧不上出身贫寒、地位卑微的村民王才。当王才顺应时代潮流,参与经济改革,走上兴办食品厂的创业致富之路时,他百般算计王才,阻遏其发展,还不准自己家人到其工厂上班,最后韩玄子落败,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在20世纪90年代文学中,正面的具有文化与人格魅力的“传统乡绅”形象,开始零星地回归,最典型的作品便是陈忠实小说《白鹿原》中的白嘉轩。他坚守传统儒家道德规范做人。他是仁义的典型,与仆人鹿三的关系宛若亲兄弟,称其为“三哥”。他对别人多宽容,当黑娃抢劫白家并打折他的腰时,他不肯施以报复,黑娃被捕后,他以德报怨,竭力营救。他身上体现了为民请命的乡绅优秀传统,为了反抗横征暴敛,他发动鸡毛传帖和交农事件。他重视对儿女的教育,秉烛夜讲“耕读传家”的家风。在朱先生的扶持下,白嘉轩建立乡约,使乡民有约可依,从而杜绝村中偷鸡摸狗、赌博等不良习气。作者对白嘉轩虽有批判,但更多的是对其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道德、文化魅力予以赞美。

综上所论,不难发现,文学史上对“乡绅”形象的塑造呈现出复杂的多种样态,体现出作家书写乡土中国的不同视域,亦折射出作家对彼时乡村现实生态的差异性思考。

二、新世纪长篇小说“乡绅”书写的几种路向

与上述文学史中“乡绅”形象复杂性不同的是,新世纪长篇小说书写的“乡绅”形象谱系,无论是传统乡绅,还是现代“新乡贤”,都以正面肯定形象居多,他们清一色为乡村先进和文明的代表,引领乡民价值观念和道德的建构。对这种纯然正面形象的建构,综合观之,是通过以下几种路向完成的。

第一,纯然良化与道德圣者。众所周知,历史上传统乡绅阶层一直存在着劣化现象,谓之“劣绅”。民国初期,传统乡绅的劣化已经成为中国的一个严重社会问题。“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中的乡绅,多被塑造为恶霸劣绅,虽然是出于政治逻辑,把不同阶级的人物与道德品质的优劣勾连,但也道出民国时期乡绅阶层劣化的事实。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小说塑造“良化”的传统乡绅形象,还只是零散的几点星火,那么新世纪便形成熙然兴起、几成喧嚷之势。诸多新世纪长篇小说排拒了对乡绅形象的“劣化”书写,而是重新建构维持风化、感劝闾阎、承续传统、人格高尚而富有魅力的正面乡绅形象。通过对他们的纯然良化,乡绅都成为传统道德的圣者,他们以其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高尚的道德人格,成为乡亲们近在咫尺、极具亲缘性的道德楷模或精神偶像。叶炜《福地》中的万仁义便是如此。他重义轻利、温厚待人、爱护庄民,是麻庄的守护神。当麻庄遭遇土匪抢掠,他出资组建民团抵抗,当麻庄发生水灾饥荒时,他又拿出自己的救命粮,分给挨饿的乡亲。这与革命历史小说中那种剥削农民的“万恶”地主劣绅形象,丝毫不涉。同样,张浩文《绝秦书》中的周克文亦是具有传统道德魅力的乡绅。他原本是晚清秀才,后科举制度被废,求取功名无望而返乡。乡居岁月里,他乐善好施,以仁义感化民众,成为乡民拥戴的族长。当有人偷他家棉花时,他只是善意模仿狼叫,吓阻即可;当与土匪交锋时,他以圣贤之道感化之;当饥荒来临时,他领饥民请愿,智阻官府的征粮计划。陶少鸿的《百年不孤》亦然,小说塑造了岑吾之、岑励畬、岑国仁三代传统乡绅形象,他们所作所为彰显着与人为善、重义受德的传统儒家道德精神。岑吾之吃苦耐劳,精明能干,拥有巨大财富回到乡村,带头捐建石板街与风雨桥,为赈济灾民开设义仓,捐学田资助学堂。岑励畬依然承续父亲的做法,还以代表着公平、正义的“中人”身份,帮忙调解乡邻纠纷或见证财产买卖,赢得乡人的尊崇。岑国仁曾给县长当秘书,因见不惯杀人流血之惨状辞职回家,退居乡村为“绅”,跟随父亲支援革命,同时开仓救济灾民,又设立育婴堂防止乡民溺毙女婴。上述“道德圣者”的传统乡绅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过去被遮蔽或扭曲的乡绅形象的一种颠覆性重构。正如作家陶少鸿所说:“乡绅是个特殊阶层,作为一个群体,曾经是乡村伦理的维护者、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他们所养育的优秀儿女,直接推动了中国革命与社会变革。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们的身影不是被遮蔽,就是被扭曲。在当代中国文学长廊里,少有他们的正面形象。直面历史与人性,塑造一个全面、完整、真实的乡绅形象,为已然消失的乡绅唱一曲挽歌,为他们传承下来的传统美德点赞,是我写这部小说的缘起与初衷。”[5]

第二,重述历史与民族大义的殉道者。对历史进行本质叙述的方法,历史往往被压缩变形,遮蔽了历史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在20世纪90年代的新历史小说中,李锐的《旧址》、苏童的《妻妾成群》、余华的《一个地主之死》等,虽然有拆解当代文学史中的元叙事而重写历史的意图,但是走向解构颠覆的偏执。对“乡绅”这类历史人物的叙述要么闹剧化、要么庸俗化。新世纪以后,作家对历史解构的冲动趋于平静,他们于历史本质叙述与游戏化叙述中追求一种张力的平衡状态,即在摹写客观宏大历史的同时,又注重祛除过去附着其上的政治属性,把历史叙述、文化叙述、个体命运三者结合;在摆脱碎片化地随意切割历史的同时,注重现象学上历史真实的还原与重述。如季桂起谈及《长河谣》的创作初衷时便说:“在这部小说中,我想把乡绅阶层抗日以及他们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斗争之间的正常关系还原出来,揭示那些曾经被过度政治化的叙事话语所遮蔽的历史真相。”[6]这方面表现出来的一种趋势,即是书写一批爱国抗战的乡绅。这亦不同于以往的一些小说,多把乡绅塑造成因一己之私利,选择与日本人合作而沦为汉奸,如:冯德英的《苦菜花》中的地主少爷王柬芝,便是日本特务;赵树理的《三里湾》那个曾祖为举人的旗杆院主人刘老五当过汉奸维持会长。而在新世纪长篇小说中,多正面描写乡绅阶层抗战的故事,表现乡绅秉持的民族大义、气节与良知。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中的孙怀清出钱给八路军买武器,池莉的《预谋杀人》中丁望宗冒死为八路军送情报。程晖的《婺源乡绅之那二爷的战争》中的那二爷原是北京八旗子弟,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南逃至婺源,后在婺源辛苦创业,勤俭持家,成为当地首富。1938年,日寇侵略到婺源附近,那二爷高扬民族大义,与二儿子一道带领婺源百姓,与侵略者展开殊死作战,最终使婺源免于沦陷。季桂起的《长河谣》中的张弘畴、曹学林的《船之魅》中的李恒义,都有着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润所赋予的民族大义与爱国情怀,在国家与乡土遭遇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保家卫国,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第三,能人政治与当代乡村“卡里斯玛”②。如果说上述“道德圣者”与“民族大义的殉道者”的乡绅,着力勾画的是晚清、民国历史背景下的乡绅,谓之“历史重返型”;那么新世纪塑造的“乡村能人”形象,则可谓之“现实观照型”。这些“乡村能人”,在承继了传统乡绅(特指良绅)道德品质的同时,又具有卓越的乡村治理能力与现代社会所必备的素质,可谓之新世纪乡村的“卡里斯玛”人物。这些新世纪乡村“卡里斯玛”,不同于他们的前辈如梁生宝、萧长春、高大泉等人只有社会主义新型政治道德附身,传统道德几乎弃置。相反,他们却拥有更多的传统道德色彩,兼备当下的时代特质。具体细分为两种类型:一是返乡的经济型“卡里斯玛”。即他们原本生活在乡村,因各种途径走向城市,后回归故乡,以他们多年在外的见识经验、专业特长、所拥有的文化修养和财富,参与乡村的建设和治理,从而反哺桑梓、教化乡民、泽被乡里。关仁山《日头》塑造的金沐灶,上过大学,当过乡长,后辞去公职,先是在日头村办铸铜厂,为村里铸造康寿大钟,后又兴办家庭农场,建农民合作社,帮助精神失常的村民治病,收养孤儿。与此类似,他的另一部新作《金山银谷》塑造的“范少山”形象,亦是典型的返乡经济型“卡里斯玛”,范少山常年在北京经商,深感故乡白羊峪的贫困,决定返回家乡白羊峪,带领乡亲们创业。见多识广的他开始新的创业历程,为对抗外国种子的入侵,千方百计寻找祖宗留下来的金谷子,并种植成功;他请教农业大学的教授,培育不打农药的苹果,成为中国第一个“永不腐烂的苹果”,被称之为“金苹果”;还带领乡亲们以愚公移山式的精神,打通白羊峪与外界的通道,使白羊峪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观光村,乡亲们过上了令城市人亦感到羡慕的美好生活。刘继明《人境》中的马垃,在镇中学教过书,后跟随念师范时的逯老师从事房地产开发,经历了8年的牢狱之灾。出狱后,马垃回到故乡神皇洲,他以建农民专业合作社的方式,重建乡村的繁荣,建设美丽家园。二是在乡的文化型“卡里斯玛”。他们虽然没有外出的经历,但他们是乡村的知识精英(如乡村教师、乡村医生或民间文化人士),如历史上的传统乡绅一样,身上散发着文化道德的力量,在乡民中间享有较高的威望,由此亦在调解社会纠纷、维持乡村稳定、整合民间关系、重建乡村伦理、组织乡村公益事业中拥有较大的话语权和不可替代的作用。如贾平凹《秦腔》中的退休教师夏天智,身上就搏动着儒家正统文化的脉息,做人有仁义情怀,还有为民请命的勇气。当得知清风街有孩子因为家庭贫困而辍学,他慷慨资助。村民狗剩因退耕还林而喝农药致死,夏天智不惜得罪领导,为其据理力争。刘春龙的《垛上》中的“二先生”便是典型的民间文化“卡里斯玛”人物,他好读书亦喜舞文弄墨,每至腊月,央其写对联的人络绎不绝。他教导书中主人公林诗阳要多看书。在后来当上村支书的林诗阳要开发双虹湖时,他从“天人合一”“以民为本”的思想出发,提出反对的理由,事后证明“二先生”是富有远见的。“二先生”正是一位颇具见识的乡村知识分子,闪烁着颇类传统“乡绅”具有文化感召力的一面。

第四,乡关何处与启蒙失败的“乡村他者”。与上述“卡里斯玛”式的人物相比,这一类型的新式乡绅,与其有重合之处,即他们作为返乡的知识精英,都想以自己的思想、学识、财富回馈于乡村。但是由于乡村原有利益秩序与权力结构的固化,加之时代语境的变迁,乡村道德体系的崩塌,金钱与权力构成乡村主要的纽带,这些返乡的乡村知识精英,不再如古代乡绅那样享有文化优势、道德权威与话语权。当他们试图以自己的嘉言懿行垂范乡里、敦化文明乡风、重建自己理想中的乡村社会时,却被视作乡村的“他者”,遭逢的结局多以失败而告终,或饮怨蒙冤,或含恨离世,或遗憾出走。刘庆邦在《黄泥地》中塑造的房国春,即是这类启蒙失败的乡村“他者”,房国春在县城教书三十多年,返乡之后,他依靠自己的威望和人脉为村里修路修桥,为矿难死亡的乡亲争取更高的赔偿金。他坚守立场,不畏暴力,为村民出头代言,敢于揭露房守本、房光民的卖地行为,矢志不渝地坚持上访。房国春的行为触动了原有权力结构和利益,后蒙冤入狱。类似的还有贺享雍的《乡村志·人心不古》中的贺世普,他是退休归乡的县中学校长,回到贺家湾后,出任贺家湾“退休返乡老年协会”会长,在村里,宣传法律知识,为村民调解纠纷,倡导文明卫生的生活方式,资助公益事业,改善村民的精神生活。为了保护贺家湾的风水树,带领村民上访,但在政治权力和资本的双重挤压之下,贺世普没有兑现对村民的承诺,自信心坍塌,逼迫无奈地离开乡村。李佩甫《生命册》里的主人公吴志鹏原本是无梁村的一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因机缘巧合被推荐进入大学,毕业后任教于省城师范学院,又辞职下海,及至组建上市公司,拥有巨大财富。当返回无梁村时,想为村里作贡献,可回村以后目睹基层官员的腐败、村民因在物欲横流面前的迷失,吴志鹏无奈地伤心离去。

三、呼唤乡绅与乡村生态的编码

正如本文开头所论,新世纪长篇小说潮流式塑造“乡绅”形象,激活远逝的“乡绅”文化,是出于对乡村“新形势”的回应。亦如卢卡奇所说:“小说是在历史哲学上真正产生的一种形式,并作为其合法性的标志触及其根基,即当代精神的真正状况。”[7](P27-28)卢卡奇认为,小说存在的意义,在于能反映现代人的精神状况与总体生活。由此观之,新世纪长篇小说对传统乡绅或者“新乡贤”的书写,或显或隐地呈示新世纪乡村的总体状况。可以说,乡绅形象的建构,实乃对当下乡村生态的“编码”。

其一,现代性重构与乡村传统文化的衰落。近40年来,中国社会发生巨大而深刻的变迁,乡村亦一直被置于现代化话语的规划图景之中。城市化、工业化如“惊涛拍岸”般地冲击乡村。乡村的发展与进步,则被想象成与乡土社会的传统价值体系决裂。毋庸讳言,这种向城市文明、工业文明投降的乡村现代性重构模式,引致乡村传统价值之根遭到摧毁,赖以凝聚村社成员的乡村传统文化纽带被切割,从而走向衰微与凋敝。不少作品正是通过乡绅形象的遭遇,透视此种情形。《百年不孤》中的岑国仁早年作为有名望的乡绅,后来成为被批斗的“地主”,但摘掉帽子之后,面对现代社会文化分层的巨变,他继承父辈理想所开设的义仓与育婴会,在乡村亦然失去存在的意义,已逾古稀之年的他早已找不回传统乡绅文化所赋予他的身份与归属感。乡绅岑国仁的晚年遭遇,折射出乡村传统文化在乡村的尴尬处境。《福地》中的麻庄自建设橡胶厂始,以万仁义所代表的传统文化领导权便遭到破坏,现代商业文化诱使人们背弃传统,不再守护麻庄。《秦腔》中的夏天智是乡村文化型的“卡里斯玛”,但他所热爱的,作为传统文化载体的“秦腔”,却不可避免地在现代性冲击下走向衰败,夏天智本人亦得胃癌而逝,这分明暗喻着乡村传统文化于当下的宿命。

其二,乡村“原子化”与乡村道德的式微。我们知道,20世纪90年代以降,伴随着市场经济与城镇化的迅疾推进,乡村社会的道德价值体系受到强烈冲击而日渐衰落,乡村社会趋向“原子化”与疏离状态,乡村伦理亦发生前所未有的嬗变。正如作家张浩文所说:“处于全球化时代并且被市场经济全面渗透的今日乡村,只能以廉价的资源换取最低的利益回报,环境破坏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何谈‘诗意’?至于传统的公序良俗早已千疮百孔,从贫困中爆发出来的致富欲望,其能量是惊人的,它在激发出农民智慧和勤劳的同时,也激发出他们的贪婪和狡黠,说今日农村的道德状况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最差的,应该不是夸张。”[8]不少作家就借返乡的“新乡贤”之眼,描绘了乡村道德崩溃的现实,譬如《生命册》中的吴志鹏回到无梁村,目睹村民贪婪伸手向他要钱,有的乡民为贷款给官员送“汗血石榴”,有的为钱当电讯骗子。《人境》中具有乌托邦情怀的马垃回神皇州,试图建立村民受益的“同心合作社”,却遭遇丁友鹏等一些极端自私自利的人阻挠。《秦腔》中的夏天智,则整天忙于调解因村民偷情、不愿赡养父母而产生的家庭纠纷。

其三,传统权威的解体与乡村政治的蜕变。随着当代社会的发展,现代性的观念深入乡村世界,乡民的文化素质、自主意识均有显著提升,尤其是乡村年轻的一代独立人格意识日趋增强,过去依靠宗族关系、年龄长幼赋予的乡村传统权威,逐渐被消解。与此同时,乡村权力日益遭到资本的操纵与利益的侵蚀,乡村政治存在着家族化、资本化、市场化的现象。上述两种情形,正是当下乡村的政治生态。新世纪长篇小说中启蒙失败的“乡村他者”这一类形象,如房国春、贺世普,他们正是面对着如此的乡村政治生态,成了失败的“堂吉诃德”。今天的乡村政治发生深刻蜕变,依靠传统乡绅式那种“口碑”和“威望”参与当下的乡村建设与治理是否还有效?无奈之下,作家只好为乡绅文化唱出一曲挽歌。如《黄泥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封底标示的那样:“当今农村的巨大变革终结了中国的乡绅时代,乡绅文化渐行渐远。房国春堪称中国最后一位乡绅,他对世道人心的呼唤如此强烈,声音又如此微弱。房国春深陷在黄泥地的双腿,隐喻了中国改革进程的复杂与艰难。”

其四,乡村空心化与乡村精英还乡。由于中国社会城乡之间不平衡发展的差序格局,城市的虹吸效应,引发大量的乡村精英流向城市,这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发展趋势的一个显象。许多乡村精英或因求学,或因革命,或出仕,或经商走向城市,这些人即便退休或入黄昏岁月,在城市优越条件的诱惑下,已然断了思归的念想,“告老还乡”“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早已不再。这种由乡入城的单向人口流动趋势,自改革开放以来尤其剧烈,乡村精英潮涌般麇集于城市。走出去的乡村精英,恰如远去的黄鹤,极少有返乡者,原本他们属于“乡绅”的群体,可滋养、引领乡村的人群在乡村消失。而“乡绅群体的消失,使乡村失去了传统文化的传承人,失去了文化领袖和灵魂”[2],于是,乡村发展缺乏内驱力,乡村凝聚力消散,乡村空心化。如何重建乡村、振兴乡村、提升乡村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形成一股热烈的社会思潮。呼唤重建“乡绅”文化,鼓励“新乡贤”参与乡村治理,已然是一种社会共识。国家层面亦明确予以提倡,“创新乡贤文化,弘扬善行义举,以乡情乡愁为纽带吸引和凝聚各方人士支持家乡建设,传承乡村文明”[9]。在现实生活中,从乡村走出去的精英返乡后,以“新乡贤”身份参与乡村治理的例子亦不少,譬如全国政协原副主席毛致用退休后,回到家乡湖南岳阳西冲村,彻底改变了西冲村的面貌;海南省原副省长陈苏厚、南昌市原市长李豆罗,均选择回乡务农,以自己的知识、阅历、威望,推动乡村治理与建设。如前述,关仁山新世纪长篇小说塑造返乡的经济型“卡里斯玛”,如《日头》中的金沐灶、《金山银谷》中的范少山,就是典型的面对乡村空心化,毅然返乡的乡村精英。这表明作家试图以文学的方式,思考着如何改变乡村空心化的萧条状况,亦传递出作家对乡村治理的思考。

四、结 语

总之,新世纪长篇小说出现重构传统乡绅、建构“新乡贤”的写作潮流,是作家基于对当下乡村现实的回应。乡村传统文化的衰落、乡村道德的式微、乡村政治的蜕变、乡村空心化,构成了当下乡村的整体生态。如此乡村生态,促使作家试图以文学方式,重新挖掘传统乡绅的文化与道德价值。因为历史传统上的“乡绅”之谓,一般而言,乃当地渊博学识之人、声望隆赫之士,他们对于“乡”的价值,在于能够发挥文化之守望、道德之引领作用。同时,作家在建构乡绅形象时,又表征了上述乡村生态。故新世纪长篇小说的乡绅书写与乡村现实生态,形成一种同构互动关系。

但需要指出的是,不少小说在重构传统乡绅形象时,有过度神圣化倾向,传统乡绅被塑造得近乎完美“天神”一般,成为地方上的守护神。对返乡的现代“新乡贤”形象的塑造则极为理想化,其实,这是悬空了当下乡村面临全球化、工业文明、信息文明交织的新语境,忽视了城乡之间的鸿沟还是如此巨大。理想化地叙述现代返乡“新乡贤”没有纠结、没有内心的分裂回到故乡,很难合乎现实的情感逻辑。因此,对传统乡绅或现代“新乡贤”形象,有过度“神圣化”与极度“理想化”之弊。渴望前现代社会的“乡绅”文化,重回今天的乡村现实生活,这在价值取向上是与现代性潮流相悖而行的。

注释:

①乡村生态:是指整体性、系统性的乡村现实状况,涵括乡村文化、乡村政治结构、乡村经济、乡村道德等若干小系统。这里借用生态学术语,旨在准确描述乡村的文化、政治、经济、伦理关系以及道德境况各个因子和要素之间互动共生所形成的一种关系性存在。

②卡里斯玛:最早见于《新约·哥林多后书》,原指蒙受神恩而授予的天赋。后来,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扩展了卡里斯玛的涵义,用它来指具有神圣感召力的领袖人物的非凡体格特质或精神特质。文学中的卡里斯玛人物,是指具有坚定的信仰、崇高的品质和强大的感召力的人物。如“十七年”小说中的梁生宝、萧长春、高大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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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关于加大改革创新力度 加快农业现代化建设的若干意见[N].人民日报,2015-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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