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宇
(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成都 610106)
对明代经学的研究早在清初就已开始。从清初至今近四百年间,不同时代、不同学术阵营的研究者立足于不同的政治立场、学术风尚、时代环境、研究方法,对明代经学进行了不同角度的考察,形成了不同的认识与评价。这些研究工作和成果共同构成了明代经学研究史。今天,欲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用历史的眼光审视明代经学,客观评价其得失,得出一些具有时代性、创见性的结论,就很有必要对明代经学研究史再进行一番回顾与梳理。
清人的反思与评价,是明代经学研究的第一阶段。受政治立场和学术差异的影响,清人对明代经学的评价总体不高。略检清人著作,“空疏”“蹈虚”“凿空”“恣肆”“束书不观”“无甚精义”等对明人、明学的负面评价可谓俯拾皆是。以批判、否定、蔑视的态度看待明代经学成为这一阶段的主流认识。但是,若对这一阶段的研究作更细致的区分,则清人对明代经学负面评价的形成又呈现一定的发展性、阶段性。
明亡前后,身为明代“遗民”或清朝“贰臣”的知识分子对明代经学的反思主要是从批判角度着眼的。学者们身当鼎革之际,感亡国之痛,怀故国之思,往往条分缕析、追根溯源,将国运之衰、世道人心之坏归结于学术的衰微。在总结亡国教训时,他们不惜以最严厉的态度对明代学术、学风之“弊”展开批判。如钱谦益就曾痛斥:“百年以来,学问之缪种,浸淫于世运,熏结于人心,袭习纶轮,酝酿发作,以至于此极也。”这种“学问缪种”被他归结为:“经学之缪”“史学之缪”及“文章之坏”。对经学,他进一步指出:
盖经学之缪三:一曰解经之缪,以臆见考《诗》、《书》,以杜撰窜三《传》,凿空瞽说,则会稽季氏本为之魁;二曰乱经之缪,石经讬之贾逵,《诗传》拟诸子贡,矫诬乱真,则四明丰氏坊为之魁;三曰侮经之缪,诃《虞书》为俳偶,摘《雅》《颂》为重复,非圣无法,则余姚孙氏鑛为之魁。[1]768
在这段文字中,钱谦益的批判虽然严厉但却是有的放矢。他集中评论了明代经学的三种风气:一是以季本《春秋私考》为代表,编造事迹以己意说经的杜撰之风;二是以丰坊《石经大学》《子贡诗传》《申培诗说》为代表,诡言古本、窜乱篇第的作伪之风;三是以孙鑛《孙月峰评经》为代表,以圈点题评取代经典诠释的文学之风。钱谦益的评价是否正确姑且不论,但他至少抓住了明代经学的特点,就事论事,比较具体,也比较有针对性。
顾炎武在反思明代经学时也采取严厉的批判态度,以至后世学者认为“明代经学之所以会落下空疏的不良名声,与顾炎武对明代经学的评价有关。可以说,顾炎武对明代经学的贬斥已经确定了明代经学研究的基调”[2]44。然而,顾炎武的评价并非泛泛地全面否定,他同样是针对明代经学的具体“弊端”进行评判。如果说钱谦益关注的是三种“不良风气”,那么顾炎武则深入到了不良风气的成因之中。通过一部《日知录》,他深究影响明代经学的两大时弊——科举与心学。对科举取士,他指出明代士子“务于捷得,不过于《四书》一经之中,拟题一二百道,窃取他人之文记之。入场之日,抄謄一过,便可侥幸中式,而本经之全文,有不读者矣。率天下而为欲速成之童子,学问由此而衰,心术由此而坏”[3]911。又称:“盖宋元以来,诸儒之规模犹在。而其为此书者,皆自幼为务本之学,非由八股发身之人,故所著之书,虽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后学。……愚尝谓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经术人才,于斯为盛。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3]1010对心学流弊,他亦称:
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3]384
抛却文中的激烈言辞,顾炎武所论主要集中在学者趋于名利,迷于清谈而不务本,故“经之全文有不读者”,“古学弃”“经说亡”,以致学术荒废,人心败坏,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梳理清这一逻辑线索就可明了,顾炎武的批判其实都明确指向了学术衰微、世道沦丧、国家覆亡的核心问题。但他并未将明代经学全盘否定。相反,对于明初经术人才之盛,顾炎武是给予了较高评价的。
钱、顾二人一为“贰臣”,一为“遗民”,在明清之际并享学术盛名,他们的批判确实代表了当时学界对明代经学的反思,且对后世影响巨大。但也必须看到,钱、顾的批判只是针对明代经学自身问题的思考,他们并没有全面否定明代经学,更没有将明学与宋元学术联系起来整体推倒。
清代中期,“汉学”成为学术主流,重训诂、轻义理的汉学家在评价前代学术时往往从自身立场出发,对宋明经学多有贬抑。具体而言,他们对宋代经学的态度还因顾及程朱理学的官方正统地位而有所保留;而对“胜朝”明代的经学,清代汉学家则更敢于、乐于否定。这是对清初学者批判态度的进一步发展,也将对明代经学的负面评价推进到了新的阶段。乾隆时,四库馆是汉学大本营,《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中针对明代经学的负面评价俯拾皆是。以《总目·经部总序》为例:
学脉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空谈臆断,考证必疏……[4]1
这一文字看似公允,对历代经学渊源与不足都有论述,实则大有玄机。就明代经学而言,馆臣首先将其分割为“明初”与“正德、嘉靖以后”两个阶段。明初与“宋末”成为一个整体,特点是“务定一尊”“见异不迁”,弊端是“主持太过,势有所偏”。对比顾炎武所论“宋元以来,诸儒之规模犹在”“虽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后学”“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经术人才,于斯为盛”,二者文辞虽然相似,但顾炎武是将明初经学视作明代经学的闪光之处——它继承宋元之规模,又对后学有开启之功;《总目》却用一个“党”字将明初经学置于宋末、元代学术的支流余绪地位,其得其失,都不过是承袭前代“一尊”而来,这就一笔抹杀了明学的自主性、创造性。对“正德、嘉靖以后”的经学,顾炎武本已严厉批判其清谈误国;《总目》则更进一步,完全将王学末流视作这一时期的学术主流,将“横决”“各抒心得”“肆”“空谈臆断”作为其最主要的学术特点,对此时出现的考证因素仅以“必疏”二字轻轻带过。这种以偏概全、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评价无限放大了明代中后期经学中确实存在的弊端,有意忽略了弊端之外的优点,为之贴上了“一无是处”的标签。
从整段文字来看,无论是对明初的经学,还是对正德、嘉靖以后的经学,《总目》都最大程度地剥离了明代经学的价值,是一种全盘否定。这与顾炎武等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的批判态度大不相同,倒与《明史·儒林传》“专门经训授受源流,则二百七十余年间,未闻以此名家者。经学非汉、唐之精专,性理袭宋、元之糟粕”[5]7222的说法如出一辙,是对明代经学负面评价的进一步发展。
《四库全书总目》作为敕撰官修之书,从问世之日起就以权威姿态确定了“尊汉抑宋”的立场,其对明代经学的否定几乎成为“定论”,明代经学研究因而备受冷落。晚清,今文经学兴起,今古文之争取代汉宋之争成为学术焦点,明代经学则更加淡出学者的研究视野。今文大师皮锡瑞所著《经学历史》就充分代表了晚清学者对明代经学的蔑视态度。
《经学历史》对明代经学的蔑视是多方面、多层次的。全书设十章以回顾经学史,称汉、唐、宋、清为经学之昌明时代、极盛时代、统一时代、变古时代、复盛时代,独视明为极衰时代,称:“唐、宋明经取士,犹是汉人之遗;而唐不及汉,宋又不及唐……故论经学,宋以后为积衰时代。”[6]274-275又称:“论宋、元、明三朝之经学,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故经学至明为极衰时代。而剥极生复、贞下起元,至国朝,经学昌明,乃再盛而骎骎复古。”[6]283-290按皮锡瑞之说,除清代为经学复盛之外,宋以后之经学已不及汉、唐而属于“积衰”;宋、元、明三朝之中,明又不及宋、元,是为“极衰”。也即在经学史的纵向比较中,明代恰处于谷底,是最为衰落、最无价值的环节。
除总体论述外,皮锡瑞还就私人著述、官方撰作详细评价明代经学。在私人著述方面,他称:
明时所谓经学,不过蒙存浅达之流;即自成一书者,亦如顾炎武云:明人之书,无非盗窃。弘治以后,经解皆隐没古人名字,将为己说而已。见于《四库存目》者,新奇缪戾,不可究诘。五经扫地,自此而极。……宋儒学有根柢,故虽拨弃古义,犹能自成一家。若元人则株守宋儒之书,而于注疏所得甚浅。……是元不及宋也。明人又株守元人之书,于宋儒亦少研究。……是明又不及元也。[6]278-284
对明代官修《五经大全》,皮锡瑞同样在比较中抹杀其价值:
明永乐十二年,敕胡广等修《五经大全》,颁行天下。……乃所修之书,大为人姗笑。……案官修之书,多剿旧说,唐修《正义》,已不免此。惟唐所因者,六朝旧籍,故该洽犹可观。明所因者,元人遗书,故谫陋为尤甚。此《五经正义》至今不得不钻研,《五经大全》入后遂尽遭唾弃也。[6]289
在皮锡瑞看来,盗窃、臆说、作伪、剿袭几乎就是明人著述的全部手段,株守、缪戾、谫陋即是明代经学的总体特点。这样的学术不仅不及宋、元,更是为人姗笑、不可究诘,以致五经扫地、尽遭唾弃。
若将《经学历史》与《四库全书总目》的文字再进行一番比较就可发现,清末学者对明代经学的负面评价又有新变化。《总目》将明代经学一分为二,将明初学术成就归于宋元,抹杀了明学的创造性;又将正德、嘉靖以后的经学归结为狂禅、空疏,否定其价值。但《总目》毕竟还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宋学对明初经学的积极影响,也承认明代中晚期学者的“材辨聪明”“各抒心得”。而皮锡瑞却明确将明代经学置于汉、唐、宋、元、清之下,坐实了其“极衰”的地位;又用盗窃、臆说、作伪、剿袭等评价将明代官私著作全部打倒。这种“衰”,已不是在学术水平和治学倾向上的高下差异,而是在学术品行和治学方法上的不入流。按照这种评价,明代经学不仅没有杰出的成果,甚至没有学术价值,连对其进行研究的意义都不具备。这种极端蔑视的态度较之《总目》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纵观清人对明代经学的评价,从有针对性的批判到全面的否定再到整体上的蔑视,明代经学不断被负面化、边缘化。钱谦益、顾炎武和四库馆臣以及皮锡瑞俱是其时代的学术权威,他们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当时学界的整体认识。在他们前后相继的推动下,清人对明代经学的负面评价最终成型。而这种负面评价不拘于有清一代,它对后世学术研究同样产生了巨大的消极影响。
近现代学者对明代经学的研究又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民国初年至20世纪70年代。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研究者受清人影响,对明代经学的评价总体不高,认识也不够充分,半个多世纪里未出现一部针对明代经学的专著即是明证。虽然如此,但在这一时期,清朝覆灭,科举终结,使治学者可以摆脱政治立场的影响,理性、客观地展开研究,新的研究理论、方法、范式被广泛运用于学术史的考察之中。因此,尽管当时的明代经学研究依旧低迷,但一部分有独识灼见的学者却已开始给予明学一定的积极、正面评价,提出并解决了有关明代经学的部分问题,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基础。第二阶段大体从20世纪80年代延续至今。在经学史、学术史研究热潮中,在断代经学史和分经经学史齐头并进、全面开展的背景下,在新的材料、著作和文献不断发展,历史文献学、经典诠释学、哲学、社会学等相关学科不断取得重大进展的同时,明代经学重回学者的研究视野,相关论文和专著日渐增多,学界对明代经学的认识亦更加深入。
民国以来,随着学术立场和学术风气的转变,研究者对明代经学的态度较清人更为客观、公允。但由于两百多年的负面评价影响已深,此时海内外著作中对明学的评价仍不免偏低。通观20世纪几部以“中国经学史”为名的著作,贬低和忽视依然随处可见。
1927年,日本学者本田成之完成的《中国经学史》是近代以来最早系统梳理中国经学史的专著。该书第三章至第七章分述历代经学,秦汉、后汉、三国六朝、清朝各为一章,而唐宋元明四朝仅合为一章。其中,元明经学又合为一节。明代经学所占比重之低已能反映本田的态度。在具体论述时,该书大体沿袭清人口吻:“约而言之,唐之《五经正义》后来虽成为必要的书,然宋王安石等的《三经新义》与明的《四书五经大全》其后却被唾弃,其所以然,是从其内容价值的空疏而来的……《大全》以外,明儒多少对经学还有研究的,但多不足观。”[7]233作为海外学者,本田在谈及明代经学时语气较为平和,但他对明代官私著作的认识却与皮锡瑞的认识如出一辙,可见清人负面评价影响之深远。
1937年,马宗霍又著成《中国经学史》,分十二章,按时间先后分述历代经学,而元明两朝仅占一章篇幅。在这一章中,专论明代经学的仅有7页文字而已。明学在全书158页中的比重同样算是极低。内容方面,马氏《中国经学史》基本是引用前人意见以评价明代学术。对《四书五经大全》(以下简称《大全》),主要引用陆元辅、吴任臣、顾炎武、朱彝尊、皮锡瑞和《四库全书总目》的批评;对空疏学风,则引《明史·儒林传》和黄宗羲、阮元等人的议论[8]132-138。总体上说,该书对明代经学的评价未脱清人成见。
194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日本学者泷熊之助所著《中国经学史概说》。该书以“概说”为名,提纲挈领地介绍了经学史上的要点问题,是日本汉学界研究中国经学史的又一力作。其书分八章,第七章为元明经学,两朝篇幅大致相当。在明代部分,论《大全》称:“成祖永乐中,命胡广、杨荣、金幼孜等,修《五经四书大全》颁于天下。……然此书不过抄謄宋元儒者之注释,胡广等殆无创见,内容殊觉空疏。及清朝以《五经正义》为训诂学上必读之书,学者遂不甚尊重此书矣。”论王学流弊则称:“明之中世,程朱之学既大振,及王守仁出,立致良知之学,其后又渐趋于衰颓。”[9]311-313与此前其他学者相比,泷熊之助的评述略显客观,但结论和认识与清代学者没有本质差别。
周予同先生是近代经学研究大家,其有关经学史的梳理与论述集中在《中国经学史讲义》一书中(该书已由朱维铮先生整理收入《周予同经学史论》《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同时亦有单行本)。《中国经学史讲义》分上、中、下三编,中编“经学史诸专题”以八章分论各时代经学。其中,第一章“孔子与墨子”、第二章“孟子与荀子”论先秦经学;第三章“董仲舒与刘歆”、第四章“东汉经学”论两汉经学;第五章“玄学与儒学”论魏晋经学;第六章“汉学与宋学”论宋代经学;第七章“清学”、第八章“康有为与章太炎”共论清代经学。全编之中竟无专章专节讲述明代经学,仅在第六章论宋学派别之“陆王学派”时有一语提到:“明代王阳明发展了陆九渊的思想,强调由内到外,由心到物,这是禅宗的思想。”[10]619由此可见,在周先生庞大的经学研究体系中,明代同样是被忽视的环节。
由以上代表性著作可以看出:从民国初年至20世纪70年代半个多世纪里,学界对明代经学仍缺乏关注和研究,偶有涉及明学的著作,其结论往往深受清人负面评价的影响,并无突破。不过,这一阶段又非毫无建树,部分学者在不甚认可明代经学的前提下仍然做了一些工作,提出甚至解决了若干重要问题①。
第一,大致完成了对明代经学史的分期。如本田成之《中国经学史》已将明代经学粗略划分为“洪武时期”“永乐时期”“王阳明心学兴盛时期”三个阶段。这种划分虽然还不足以概括明代经学的发展轨迹,但它毕竟为后来者更细致具体的分期开启了先路。
第二,对部分明代经学著作的价值有所肯定。在本田成之《中国经学史》、钱基博先生《经学通志》、民国学者集体修撰的《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中都有对明代个别经学专著的肯定。虽然这种肯定是偶然的、局部的,但却为下一步的个案研究奠定了基础。
第三,重新认识了汉学与宋学、明代经学与清代经学的渊源关系。钱穆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称:“明清之际,诸家治学,尚多东林遗绪。梨州嗣轨阳明,船山接迹横渠,亭林于心性不喜深谈,习斋则兼斥宋明,然皆有闻于宋明之绪论者也。”[11]1张舜徽先生在《广校雠略》中亦称:“有清一代学术无不赖宋贤开其先,乾、嘉诸师特承其遗绪而恢宏之耳。……由此观之,有清一代之学,莫不渊源于两宋。”[12]96-97钱、张二先生为近代大师,他们虽然尚未予以明学十分正面、积极的评价,但却从学术发展演进的源流关系上揭示了明代经学与宋学、汉学的关系,为明代经学研究提供了全新的思路,给后辈学者以莫大启示。
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明代经学研究逐渐进入新阶段,不少学者纷纷将考察目光转向明代。继承前一阶段的认识成果,努力摆脱清代以来形成的负面评价,以全新的视野客观认识明代经学是这一时期研究工作的特点。大量涌现的学术论文和直接以明代经学为研究对象的专著支撑起了这一时期的明代经学研究。
就目前已发表的学术论文而言,这一阶段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以明代学者为研究对象的个案研究数量不断增加。如周群《刘基“春秋学”论析》(《南京社会科学》1993年02期)、郑任钊《刘基〈春秋明经〉若干问题探究》(《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年03期)、颜世霞《闽人张以宁经学思想考略》(《黑龙江史志》2008年16期)、王路平《论明代黔中王门大师孙应鳌的易学特点》(《贵州社会科学》2005年06期)、钱升升《疑经求真遍注九籍:明代浙东学人杨守陈的经学思想》(《宁波经济》2011年04期)等文均是以明代普通学者为研究对象的经学个案研究。除上述文章外,对杨慎、梅鷟、胡应麟、陈第、方以智等明代学者的经学进行深入分析的专文也极多。这些个案研究共同构成了重新认识明代经学的基础。
第二,对明代经学的专经研究已形成风气并取得不少成果。如费振刚《明代反传统的<诗经>研究》(《学术研究》1993年06期)、张启成《明代诗经学的新气象》(《贵州社会科学》1997年05期)、张学智《明代三礼学概述》(《中国哲学史》2007年01期)、贺广如《明代王学与易学之关系》(《周易研究》2008年02期)、郭素红《明代易学中的汉学倾向》(《东岳论丛》2009年10期)、张德健《春秋学与明代学术的历史变迁》(《武汉大学学报》2008年03期)等等。这些文章基本涵盖了明代经学的几个重要领域,在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了对专经的深入认识,为进一步总结、概括明代经学的总体特点提供了有力支撑。
第三,对明代经学的特点,尤其是明代经学中的考据风尚有了较为深入的认识。郭素红《明初经学与〈大全〉的敕修》(《求索》2007年10期)、《论明初经学的特点》(《求索》2009年05期)、《论明中期经学对宋学的反动》(《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年06期),秦学颀《从〈五经正义〉到〈五经大全〉——关于唐、明二代经学统一的比较》(《孔子研究》2002年01期),姜广辉《宋明时期经学的主要成绩——名家名著述要》(《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10期),亢学军《明代考据学复兴与晚明学风的转变》(《河北学刊》2005年05期),赵良宇《明代考据学的学术成就与缺失》(《图书与情报》2007年02期),杨绪敏《明清两朝考据学之比较研究》(《史学集刊》2007年05期)就是这一方面的代表。
就以上所列来看,21世纪前后十年的明代经学研究论文已构成了一个比较完备的体系。从个案分析到专经考察再到学术风尚的总结,明代经学研究正走向丰富化、全面化、细致化。不仅如此,这一时期还有几部较具影响力、代表性的专著先后问世,它们的考察视角、研究方法和结论更集中反映了此时期明代经学研究的总体水平。
以专著形式考察明代经学的,首推我国台湾地区的林庆彰先生。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林先生先后出版了《明代考据学研究》与《明代经学研究论集》两书。
《明代考据学研究》分十章。第一章总论“明代中叶前之学术环境”“明代考据学风之兴起”以及“明代考据学之内容”。其后二至九章,分别选取杨慎、梅鷟、陈耀文、胡应麟、焦竑、陈第、周婴、方以智等八位学者,全面考察其生平、著作、治学方法及学术中的具体考据内容。第十章得出结论“考据乃是一种治学方法……宋人说理学外,亦重考据”“明中叶以后考据学所以兴起,其因有五:一,理学家本身之需要……二,士人之反废学……三,复古运动之影响……四,杨慎之特起……五,书肆业之发达”“自杨慎开创博雅炫奇之考据学风,至晚明方以智集其大成”“明代考据之特质为好奇炫博”“明代考据学之意义,在于其为清学开创诸多路径,使清人得以由此一学术水平继续深究”[13]589-590。由此可以看出,《明代考据学研究》是一部系统考察明代考据学的专著。它以“考据”为核心,立足明代自身的学术环境,全面分析了考据学在明代兴起的原因、特点、发展状况及其对清代学术的影响。这就从考据的角度对明代经学进行了一次客观、系统的考察。
《明代经学研究论集》则是一部针对明代经学的研究论文集,所收录的文章既包括《明代的汉宋学问题》《晚明经学的复兴运动》《明末清初经学研究的回归原典运动》这样的综合研究,也有《王阳明的经学思想》《杨慎之经学》《梅鷟〈尚书谱〉研究》《朱睦及其〈授经图〉》《朱谋〈诗故〉研究》《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析论》这样的个案研究。该书的主要意义在于它通过这些翔实可靠的研究揭示了明代经学中所含有的汉学因素、考据因素。诸如“明中叶以后,学者有感于宋人之言的不合理,和经注的种种阙失,提倡汉学的学者也日渐增多”[14]25“阳明藉恢复《大学》古本,以凸显朱子《大学章句》的不合理,可看出他想突破宋学范限,直探圣人本旨的用心。此点对往后考据之学的发展自有一定的推动作用”[14]75“如就明代的经学著作加以分析……陋略之书多于严谨之作,乃不容争辩的事实。当时提倡汉学的经学著作,所占的分量虽不甚重,但吾人绝对不可忽视他们复兴经学的努力”[14]132之类的结论较前辈学者一面倒式的负面评价要公正得多。
综合两书来看,林庆彰先生的研究是极有创建的。他率先摆脱了清代以来负面评价的阴影,细致客观地对明代经学进行重新认识。在发现和肯定明代经学考据因素、汉学因素的同时,也将明代经学置于从宋学到清代汉学的学术演进轨迹之中,使得明代在经学发展史上有了一个较为准确的定位。
21世纪初,刘毓庆先生出版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该书虽然以《诗经》为主要研究对象,但却对整个明代经学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其书分上下两编。上编论述传统意义下的明代《诗经》“经学化”解读史,包括明代前期朱熹《诗经》学的独尊与衰微和明中后期《诗经》汉学的复活、考据学的兴起以及立异派的《诗经》学。下编则重点考察明代部分学者以文学解读《诗经》的倾向,认为他们还原了《诗经》的文学面貌,并使明代《诗经》学由此路径而走向繁荣[15]。该书的重大意义在于它从全新的角度肯定了明代《诗经》学的价值。既分析汉学、宋学因素在明代经学中的消长变化,又从文学角度重新评价明代《诗经》学究竟是衰落还是繁荣。受此启发,明人从文学角度解读《诗经》《左传》《孟子》,从史学角度解读《尚书》《春秋》的做法都可以在现代研究者眼中获得新的理解,这就极大丰富了明代经学的价值。
2008年、2009年,山东大学郭素红博士、甄洪永博士分别完成其学位论文《明代经学的发展》与《明初经学研究》。郭素红《明代经学的发展》以时间为线索,考察整个明代经学的发展状况。该文充分吸收既有成果,不仅论述了明初朱熹经学官方地位的确立和明中期“心学派”经学的影响,更重点研究了明中期经学对宋学的“反动”和明后期汉学的渐兴。既厘清了明代经学发展史,又以分经考察展现了明代经学的整体成就,还总结了明代经学的特点和影响[16]。和其他几部著作相比,《明代经学的发展》的篇章结构更有条理,考察时间更为完备,所涉经学内容更为全面,是近代以来对明代经学进行整体研究的较成熟作品。甄洪永《明初经学研究》从明初政权对经学的带动入手,以地域为基础,详细分析浙江、江西、徽州、福建、江苏、广东等地学者的经学成就,得出结论:“明初经学是在健康道路上发展的。学者多追求独立思考,对待汉唐注疏之学也能择善而从。即使是清儒赖以成名的小学也没有废除,明初辨伪学也取得了不菲的成就。……明初经学并非像学者所一贯批评的那样空疏。”[2]289
2014年,我国台湾地区学者林颖政出版了《明代春秋学研究》一书。以八个章节,分别讨论:现代学术视野下的明代春秋学研究;清初官方的评价分析及定位;胡《传》的独尊与《左传》的复兴;明代《春秋》学考据学的范围内涵及意义;《左传》经学至史学的经史位移现象;明代《左传》兵书化的经世致用思潮;经书评点、古文、小说化的典范再造;明代《春秋》学的时代意义与历史定位。从篇章结构可以看出,该书以《春秋》学为研究对象,全面考察了明代经学与科举、考据学、史学、兵学、文学的关系。既辨析了学界对明代经学“积衰”的认识从何而来,又具体研究了在明代思想解放潮流下经学的多元化发展趋势,最终得出结论:“明代是一个经学解放的时代,而非积衰的时代。”[17]575这一认识不仅直接回应了清代以来学术界对明代经学的负面评价,还立足于明代《春秋》学文献,揭示了明代近三百年经学的部分特点,是完全基于明代学术自身的考察成果。
综合来看,整个近现代时期海内外学者对明代经学的研究大致呈现两方面倾向。其一是受清人认识的影响,对明代经学的评价仍然偏低,否定多、肯定少。这一倾向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表现得较为明显。其二是重新客观地认识明代经学,从汉学因素、考据因素、文学解读、史学解读等不同角度挖掘明代经学的价值,给予其积极、肯定的评价。这一倾向则在20世纪80年代至今更多地体现出来。
从清初算起,对明代经学的研究已近四百年。在近四百年中,学者的认识与评价随着时间及政治立场、学术环境的改变而发生变化。总的来看,整个明代经学研究史包含两个阶段。
清代是第一阶段。清代学者多以宋学“支流余裔”看待明学,他们认为明代经学不过是对宋学的一种因袭、墨守和极端发展。在清人眼中,重义理而轻训诂的宋学发展到明代不过就是“空疏”与“狂禅”,这种株守、无创新且又“空”“虚”的学问不仅不如“实事求是”的清代汉学,也比不过有开创精神的宋学,没有自身的价值,只能是经学的“极衰”。近现代是第二阶段。近现代学者用了百余年的时间逐渐认识到明代经学中早已具有考据因素,这种因素在有明近三百年间不断发展壮大,最终成为了清代考据学的先声。换言之,近现代学者肯定明学,主要就是将其视作了清学的滥觞。在他们眼中,既然清代学术值得肯定,那么导清人先路的明代经学也应该获得积极的评价。
以上两个阶段认识和评价的形成各有其时代背景,各有道理。但站在今天来重新审视,享国近三百年的明代,其学术难道就毫无独立性而只能被视作宋学的余波或清学的滥觞吗?今后的明代经学研究或许更应该在这两种旧有认识的基础上,就明代经学自身来研究明代经学。
其一,明代经学自身的时代认同和时代使命为何?作为具有独立学术意识的明代学者,他们不可能完全甘于蹈袭前人学术成果,也不可能预见后世的学术发展,势必对自身所处时代的学术有一定的要求、有一定的期许、有一定的肯定。弄清明代经学自身的目标和使命将是展开客观研究的第一步。其二,明代经学自身的学术特点和学术价值为何?既不以宋学的余波否定明学,也不仅仅从汉学的滥觞来肯定明学,那就需要客观、理性地总结、归纳明代经学自身的特点。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对明代经学的价值作出中肯的评价。其三,欲就明代经学自身来进行研究,就应该将考察的视野放大。经学的载体是经解著作和经学家。考察明代经学,如果仅将目光局限于十几部成名著作或十几位一线学者是无法得到全面认识的。扩大研究视野,将更多的二线、三线甚至不知名的学者列为研究目标,将更多以往不受重视甚至已经亡佚但略可钩辑的著作作为研究材料,才可能更全面、更正确地认识明代经学。其四,对明代经学的研究还应与对明代政治、文化甚至整个社会的研究相结合。明代是一个政治复杂、文化多元、社会深刻转型的时期。在这样一个时期内,经学的发展与其他因素的互动也是十分密切的。在研究中将对经学的考察与对其他因素的考察紧密结合,才能多侧面、多角度地分析、研究明代经学。
注释:
① 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在甄洪永的博士论文《明初经学研究》第一章第一节“明代经学研究专著评析”中已有介绍。本文不再一一详述,仅概括其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