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丽燕
十七岁的时光,倏忽就不见了踪迹,可是一扭头,发现那生命的河流里,全是它掀起的波澜。时光一刻不停地在沉淀,像一盏茶,如一杯酒,似一颗橄榄,慢慢品,细细嚼,余味生香又袅袅。
十七岁的青春,在白色的书卷上,在绿色的树林里,在青涩的懵懂中,在暗黄色的惆怅间,随风摇曳,自成风景。
初中开始寄宿,一住就是十多年。十七岁那年春天,突如其来的病毒若洪水猛兽,顷刻之间吞噬了大江南北的热闹快乐和幸福,我生活的那个偏僻小村庄,亦是人心惶惶。
来索水刺鼻的味道,落在校园镂空的砖墙上,落在绿色的草叶上,落在办公楼前高高的水泥台上,落在蓝色的玻璃上。
逼仄的教室里,讲桌上,黑板上,课桌上,犄角旮旯的每一寸地方,也都是来索水的特殊气味。一时间,神思恍惚,竟以为自己就是来索水的一份子,不过游离于水之外罢了。
老班每天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教室赶着为所有人挨个儿测体温。瘦瘦的温度计一遍遍地被大小不一的手掌塞进去又抽出来。上上下下地甩,眯着眼睛仔细地读上面的数字。听到“正常”两个字,心里悬起来的石头,噗通就落地了。中考的日子,一日一日地迫近了。教室里,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的课桌上,横七竖八地,全是备考资料。没有打印机的时代,所有的试卷都是手工油印。一张试卷上,密密麻麻,各种符号,各个公式,趾高气昂,耀武扬威。
油墨的味道,只有贴近鼻孔,才可以嗅得到。若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就只任来索水独霸天下。
毕业,不是遥遥无期,而是触手可及。
条件好一点的同学,私下里开始写同学录。活页的,印着清新唯美的图案。薄薄一张纸,在天方夜谭的英语课上,在稀里糊涂的物理课上,在长篇大论的语文课上,身价陡增,成为课堂新宠。签上自己个性的名字,写上自己的生日和爱好,最后,再说几句有点感伤,有点惆怅,有点不舍的离别赠语。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在那里,成了透明的展览。青春与青春的碰撞,在那里,盛开了灼灼明艳的花朵。一个一个字读过去,心里,不知道是苦涩还是甜蜜,是齁咸还是忒辣。五味杂陈,也许才是青春的本来味道。
食堂里的大锅饭,还是要吃的。早晨的小米粥加馒头,中午的小白菜就黄米饭,晚上的挂面里,汤盆里的表层,油汪汪的叫人胆颤。辣片是最廉价的解馋神器。一片长约十厘米,宽约三厘米,厚度几毫米的辣片,只才要一毛钱。
院墙外的两个女人,照旧把柳条筐摆在墙根底下。筐子里,是自家炒的葵花籽,还有从供销社批发来的糖果和干脆面。一下课,总见三三两两的孩子朝墙根底奔去。三言两语,取物掏钱,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顺畅自然。
那两个女人,一个是同学的母亲,面色粗糙,常年把头发绾起来。说话的口音怪怪的,她不是当地人。另外一位,年纪偏大一些。听附近的人说,这一位,为人苛刻,性格尖锐。也有学生在她那里买零嘴,但毕竟不多。
校园里的杨树和柳树,匆匆地绿了,绿得张扬,绿得泼辣,绿得毫无章法。一片片浓荫撒下来的时候,夏日的刺眼的阳光,也有了几分胆怯。
体育课结束了。放置在操场上的体育用具,一样一样,都被搬回了仓库,在狭小的天地里,静数时光的落叶。
晚饭后,黄昏时,腋下夹着一本书,一个人踱步到操场上去。有时在操场边的柳荫下静坐,有时蹲在篮球架下看蚂蚁来来往往,也有时,就那样背着课文,又心思游离地在满是石子的跑道上,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乡野里的黄昏,不是静谧诗意的。院墙外面,都是村民的房舍,园子。要说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悉是乡人倒有几分恰切。
十七岁的青春,就是在来索水,同学录,大锅饭和一个又一个黄昏中,成长起来,葱茏起来,茂密起来的。
十七岁的青春,一样的年少,有懵懂,却不是我。同学们有人看流传在坊间的杂志,偶然被我撞到,他们一个劲儿地推搡着我说:“走开走开,少儿不宜。”
的确,那时候,想着走出去,到别处去看看也是好的。所以,十七岁,不懂爱情。
毕业的散伙饭,吃得滋味种种。老师们的脸庞,老师们的嘱咐,老师们的祝福,也只在心中游弋了一个夏天,就消失不见了。
十七岁,从考场走出来的那一刻,感觉紧紧捆绑在身体上的条条绳索,嘎嘣嘎嘣全断开了。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轻松,那么轻易地让人怀疑,是不是在做白日梦。成绩公布,没有悲伤,也无欢喜。“乳鸦啼散玉屏空,一枕新凉一扇风。睡起秋色无觅处,满阶梧桐月明中。”
当第一枚黄叶在秋风中翩然落地的时候,母亲到供销社扯了新布,还洗了棉花。她开始穿针引线地为我缝新的、厚的被褥了。在母亲的凝思与沉默里,我的十七岁,也就那样,波澜不惊,不动声色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