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无畏著,韩敬山校注整理
(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 北京 100081)
按 语:笔者依据“手稿本”为底本,并参考“铅印本”重新详尽校注此书。因原手稿几无标点符号,现予以断句和标点;原手稿为繁体字,现均改为对应简体字。对于其中因字迹潦草经多方反复查核依然难以识别的少数文字以□表示。由于此手稿书写至今已整80年,文中难免有与今天提法相左及错误之处,为忠实原文,以供研究,未予删减,望读者察之。
懊恼归休懊恼来,山林笑客性情灰。云和月冷飞泉泪,地与人乖断雁回。
虎啸时时风涧谷,鹃啼处处血崔嵬。不堪腻雨沾襟舞,才识项强是阿呆。
由达旺经翠南到登学,南面那个有好几处黑色牧帐草滩的一段路,都是循来时的原路走的。自这个草滩的北首,就不再北赴登学了。由这儿偏一点西北向,望着一个雪峰的峰麓走去,这就是暗示给我要从登学西面的山背后的那条□野的僻道地名为特波(Te-Po)的那个荒峪中走向札囊[1]峪去。
由特波北上,逾一横岗,岗上的地名为毒草毒水(Tsa-Dua-Chu-Dua),所有的峪水都是东流出登学峪。继续北上,走到这荒峪的尽头,就慢慢地上岭,岭上有两堆石头鄂博[2],鄂博旁侧可以俯视到石山麓的登学驿房,从此就换入登学峪的西山高坡上行,一直到望见雅拉容湖[3](Ya-Ra-Yum-Lake)才下坡。出峪口,沿着雅拉容湖的西岸,也就是郭尔波(Gor-po)山[4]的山麓行走——据说翻郭尔波山是到果[5],由果至拉康是很近的。
雅拉容湖的西岸比东岸不同的地方,是有三四条由郭尔波山顶的雪融化后流下来流入湖中的涧水,并且要多两段沙滩的软路。
在西岸望到东岸的那个失麻比峰(Si-Ma-Bi-Peak)[6],无论从湖的南端或北端走来,这峰总是在你的前面,我前则前,我后则后。你如果不走到那端的尽头,它是永不会到人的背后去的。所以“失麻比”取名的意义,也是“观无隐”的意义。西藏人称这峰名的时候,前面还要加上“阙丹”两字,成为“阙丹失麻比”。“阙丹”是浮屠[7]的意义,可见藏人对于它的尊崇了。
我们要仔细考察这峰何以成为“观无隐”的原因,首先就应□这峰的形式是一个孤立的圆锥体,位置在湖岸的中部。锥体的底盘展得很大,无论从任何角度来仰视这锥尖,距离是相等的。如果我们不要把目标放在锥尖,只移放于底盘上来望这个失麻比峰的话,便会恍然大悟地不感觉到一点神秘的意味了。
传说从前有一个叫冈突仁钦(Gang-Tub-Rin-Chen)的喇嘛,他朝山至此,腹饥口渴,既无食物,又乏饮水,他就撮土为堆,变成了糌粑;唾液于椀,变成了牛乳;烧火尖餐之后,弃乳于地,立成雅拉容湖;所遗糌粑,就隆然而成为失麻比峰;掷火石于湖,就成了现在看到的湖中心的那个小屿[8]。因为湖水的本质是“牛乳”,所以湖水的味是异常清甜的。[9]这位神通广大的喇嘛,后来在业河下游的阙科尔大(Chos-kar-ta)的地方修庙,就在庙中圆寂。现在他的肉骨塔仍留该庙。又传说这位喇嘛常到匝日山周围一带度化众生,他在那边所用的法号,是叫耶西朵结(Ye-She-Dorje)。
完全的雅拉容湖不是一个整体,它的北端,被一条沙带隔开,所以湖就分作南北两湖,北湖的湖床要比南湖的地势差高。走到北端,必须登坡在岗上,湖的全景始豁然在望,岗前的峪水都北流,不再注入湖里去了。
顺着峪的西坡台北行约五六里路,就看见一股大水横流,尽汇峪中溪涧东下,流往业河。它的源头有西北两支,我们在交点的地方涉水,进入北支源头的深峪。这儿有一两家牧帐,地名为莫如[10](Mo-Ru),由此傍水之西岸行,不数里,即涉过换行东岸,渐渐地翻登马匝山(Mar-Tsa-La),坡间看见了黄羊和狐狸两种野兽。回望看那雅拉容湖小得像一面镜子似的,贾隅的大雪山在正南很远很远的天边,排幕烂锦,东瞰业河,无数支流,像百多条小银蛇乱攒入江。
这马匝山口的道路,虽不甚陡峻,但其爬坡的盘曲是异常的杂乱,常常会使人弄错方向。一登山口,才感觉到地势是非常之高。崖壁颜色都是赭红或深黑,一点植物也不生长,这说明了这个地方在冬天完全是冰雪封锁的世界。一过山口是很长的岭脊,潮湿处仅生些苔藓类的植物,虫蚁绝迹,空无鸟翔,旅行人的呼吸是很困难的,望到周围的山峰都是积雪的尖尖,秃兀巅危,未免使孤单愁旅,顿生怆哽悲寂之感。
岭上有几堆鄂博,侧边一股向西淌下的涧水,据说顺涧水下峪是通拉康的路。由鄂博再北行数里,就是业河正源的尽头。向东俯视,即见业河上游的古日堆[11](Gur-Du)村庄,平视可见东日纽夏(Tong-Ri-Hyoe-Sha)雪峰。据说这雪峰是个空腹,中贮天火,宗喀巴建甘丹寺初成,曾经喷发过一次。我想或者是火山的遗迹。
再上坡,尽是黄色的岩石,在这里又翻逾一个山口,向西下,在坡间走约十余里,又再上翻一个山口,这样我才明白了这个马匝山一共有三个山口:黄色岩石的地方是中口;中南口之间尽是岭脊不毛之地;中北口之间有些漥峪还生长些牧草。中口的前后共有三条涧水,都是流经古日堆往业河去的,三个山口上都有乱石堆成的鄂博。不过一逾北口下山时,差不多都是直下的姿势。落到峪地,昂首回望山口时,近在咫尺而翘立云端,峪形非常的窄狭,虽是太阳当临正午,也没法射到峪底,一片阴森森的冷谷,在我这一趟的旅行中要算此坡是最幽僻和最险要的了。
一离马匝山的范围,就踏进了藏江流域了,青草虫很多,常常飞攒到人的耳、目、口、鼻中去,这就证明了已经来到一个比较气候温和和地势较低的地带中来了。[12](此处插入“图”)
跟到峪水向西下行,这水在峪口注入于难渡河(Nam-Du-Chu),河的上游有一个难渡庄(Nam-Du),有路通至羊卓雍湖。河水在峪口是由南流向北,更因峡谷崖势所折,向东屈折一段后,再向东北方流下注入藏江。在折点处跋涉,登西□的山岗,岗名为曲日岗(Chu-Ri-Gang),岗上仍是一个东西向的峪,峪中的水都流入难渡河。
由曲日岗西向进峪,坡势很缓,最高的分水岭处名为将姑拉山(Chang-Ku-La),过山后又和藏江流域暂别,而踏进了直古湖(Dri-Ku-Lake)的内流区域中了。
偏向西南行,坡势渐渐低下,远途有些牧帐,走了约摸有十多里路,峪中左右的上向西行脉,忽大折角改向北行脉,转角处就看得见直古湖南端的湖光岸色了。立即爬登左山,山名为起家拉(Chi-Cha-La)。一逾山口,就是直古湖西岸的起始,眺望东北角的后山,矗峙起上凌霄汉的一座大雪峰,这就是睽违久别的耶刺香波的背部面影了。
起初,还是在半山腰坡上向北而下,还未到湖岸的中腰就落到滩岸,这儿有一条很宽的大路,直向西去,望到路的尽头,有一排很大很大的雪峰,这就是羊卓雍湖的所在了。据说由这路去羊卓雍湖不用两天就到。
极目览送,羊湖的雪峰消逝于脑后,就登一横峦,名为西米山(Shi-Mi-La),左坡上有数十成群的野骡,下峦后就是大大的湖岸草滩,滩中很有些萦廻乱流的涧水,土色现白,碱性很重,潮湿处简直就是沮洳干燥处又硬又烫足,一直迤逦到湖的北端,完全是要精足才能通得过去。
直古湖没有雅拉容湖的美丽,澄碧晶莹的气象只限于南半湖,北半湖因为湖西露出不少的淤沙,差不多是混溷灰败的浊色。西北端恰好是个面临湖水的黄土悬崖,崖上有一个小寺,就是因为有这寺的建筑点缀,才把湖的丑态完全掩遮过去。十几里路外看到这个寺宇的风景,宛若大海中现出来的蓬莱仙境中的楼阁,还不知它是直古寺[13](Dri-Ku-Gon-Pa)的幻想呢!
走到湖的北尽头时,地势又渐渐地高了,从直古寺崖的西侧上岗,绕至寺的后面,就是直古宗[14](Dri-Ku-Dyong),统共才二十余户居民,并且还没有农田,牧有牛羊的便算大户,穷瘠极了,实在没有设立宗治的条件和需要,徒然增加人民的差徭的负担。听说这二十几户焦头烂额的人民,每年对于公家的负担是很重很重的呢!
上岗又是西北向的峪,峪水也是下注于直古湖,地势是缓坡,稍上地名为家括拉则(Gya-Gua-La-Tse),再上为奴那宗(Nu-na-Dzong),附近有些牧帐。又再上逾过最高的分水处,就缓缓地下行,算是离了直古湖的内流区域而踏进了羊卓雍湖的内流区域。
经逾贯热山口(Guan-Re-La),同时连跨山前山后两条北流的涧水源头,下山后接着就登东来拉山(Tong-Le-La),这山不过是一斜踞路口的支嘴麓峦罢了。
一条札则河[15](Dra-Tse-Chu),由东向西横淌,东望河源,正正的就是那个耶刺香波雪峰,峰尖就在平地上堆放,近在咫尺,非常真切,至此我才把耶刺香波的前后左右的无遗秀色完全饱览足了!
札则河是注入羊卓雍湖[16]的,涉过后就向正北登山,札则庄就在岗上,在这儿我看到了土人的奇异装饰,无论男女,颈上挂着一大串红红黄黄的大如鸽卵的珊瑚或是蜜腊的珠鬘,拖垂胸腹,同样的发辫上也是这么一大串,耳环、手镯、臂环,无不累累坠坠,衣服的前后摆角和胸腰,都染成一条条的各种颜色,象征黻黼的花纹,片片扯扯,形容态度令人平生滑稽之感。
据说当年沧漾嘉错[17]由亹入藏经过此处的时候,某村人把他奉承得很好,他临别时嘱咐这村人说:“以后你如往拉萨,到布达拉山下的高高的石碑跟前,大呼三声仁钦沧漾嘉错,立刻就可以和我晤面。”后来这个村人果然到了拉萨,一天他喝醉了,偶然行经布达拉山下,抬头看见石碑,陡忆前嘱,立即对着石碑大呼了三声“仁钦沧漾嘉错!”坐在布达拉宫中的沧漾嘉错立刻听到了,就从窗里瞰向街中的村人答应着,并且请他进宫里来玩耍,这村人一到宫殿里,看见那富丽堂皇的陈设,就莫名其妙地对沧漾嘉错说:“你住这样高的楼屋,坐这样高的锦垫,还怕冷,要穿皮衣,明天我给你送些羊粪来给你烤火罢!”沧漾嘉错感其意诚,就问他要做官不要,村人不愿意做官,但是希望沧漾嘉错穿的那套鲜耀的衣服也照样的有一套,这样就被允许了。遗传迄今,札则乡[18]的土人们所穿的,全西藏再没有第二处和他们穿得一样的奇异服饰,居然还是沧漾嘉错时代的朝衣、朝靴、朝珠等大礼吉服呢!
逾札则[19]山口,前望一片水草丰盛的大滩峪,峪水完全西流注入羊卓雍湖,不要跟着峪水下滩,要从滩的东南端的山腰间横拐,慢慢地绕向北行,十余里逾一横峦,地名为桑拉(Sang-La)。过此后,更上坡,就入了萨保山[20](Sa-Po-La)的范围了。
萨保山一共有三个山口,自逾桑拉就慢慢登坡,过南北向的第一重萨保山口,坡下有一道自西向东的涧水,不要见有水下流,就以为是已经下山,立刻顺水西折想出峪,那就非要误路到羊卓雍湖那边去不可,至少要耽绕两天的冤枉道。
直跨涉过水去,水那边看是有小毛道的山坡时,对直闯上山去,北走不几步,才看见坡上还是一个南北向的峪地。顺峪深进到头,峪势就纽向西去,满地长遍了大黄叶子,这才登坡,爬上一个东西向的山口,这就是萨保山上的中口了。
中口的坡下,也有一道西流注入羊卓雍湖的涧水,也是不可误跟这水下行,应该从中口就右转湾,顺着山坡横腰路,从涧水的尽头处再左折回向北行,慢慢地爬上第三个山口。
三个山口之中要算中口最高最险而陡,爬山时呼吸是很困难的,我经过这一趟的翻越逾萨保山,在北坡憩坐抖汗的时候,归纳了一个永不会在萨保山口迷路的要诀,就是“由北向南过第一第二两山口后,不要右折顺水下,由南向北过第一第二两个山口时不要左折顺水下。”再说得简直一点:“萨保山,山口三,不随两水往西赶”!
一跨过萨保山,而下北坡时,又属于藏江流域了,也就是札囊峪的起始。统计自特波到此的这条路,完全是个荒山野岭,不见农事,盛夏如冬,只有贪图牲畜吃的青草在沿途可以不化饲料钱的人才肯走这条路,一到冬天,尽属冰雪封锁的世界,要想走也走不通,是条没有什么价值的死路,我居然很侥幸的通过了这条死路!
萨保山的北坡异常陡峻,不差也是直下了一截,远远望到千山万壑间横置一匹蜿蜒的白练,练后是一排排、一堆堆的麦锥,这就是阔别久了的藏江和卫、藏两水间的那□拉萨的南山山脉的积雪巅峰了。转过一湾,就不见此景,直到萨保[21]庄,才又眼亲农田。
已身临札囊峪地了!由头到尾,须尽一日之力,始能走出峪口。峪中虽有一两个小岔峪——东岔赴耶隆,西岔赴羊卓雍湖——但是峪势简单得很,不会费旅行者的过多的思索力的,不像由马匝山到萨保山的那段路,尽是岔余,历乱纷陈,纵横错杂的摆现出来,实在使我有些应接不暇而手忙足乱!
眼前的札囊峪多么顺溜!一个笔直的正北方向,顺峪水直直地下去,满川绿畦黄畴,垂杨竦柳,流水潺潺,小磨轧轧,虽有几段沙砾瘠地,但在整条的峪地中,竟只占那么一个渺小的比例。沿途村庄,络绎如鱼鳞,记也记不清那么多,单拿道路经过的来说罢,从萨保庄起,按着就是萨保寺、髯直岗[22](Ra-Tri-Gang)、格连[23](Ge-Len)、厥昧[24](Jue-me),这儿又看见了绛巴林寺的那个大白塔,又重返到札塘,又重返到孃喀的江干待渡了!
摆渡过江的渡口,并不在札囊峪口的正端,须得望西行一截,距我来时登岸的码头所在差不多要隔离十里路的光景,并且中途还要经过一个三家小村。
重又听到了和风荡和着的舟子微颤的吹啸,河中摇摆,被两道横阻的沙搁浅两次,好容易才渡到对岸,恐怕至少已经在水上耽搁了三小时了。
北岸的渡口恰是札(Dra)峪的峪口,岸边尽是沙丘,看不出有入江的峪水,沙滩上随时都有待雇的牛驴准备接运皮船上下来的人和货。渡钱是随意给的,舟子是以貌取人,或多或少的讨取酒钱。满足了,他才摇着皮船从水面上荡回家去,明天他又来这儿,照样的摆渡。
这个渡口是规定一天一渡的,舟子天天从札囊把皮船揹着沿岸走上来。想渡的人须要守候着他,如果一脱班,不是待明天,就要再西上到朵接札寺的对岸乘大木船渡江,那儿只要不是天黑,随时都可待渡。[25]即使牲畜也可以过江,不过那样渡了,还是要倒回至这个札峪来翻山,须多绕些道儿,否则只得从朵接札寺后翻常古拉山,可是那条道路就崎岖得不得了了。
走完了沙滩,才知道这条峪水还是相当大的,才知道峪地也还是一个好农利场所,头一个庄就名为札[26](Dra)。由札北进,先傍水东岸走,直到誐札寺[27](Nga-Tra-My)的大门口,就过桥走西岸,峪中农田尽于此处。不一会儿,峪水从两岸的大岩石的罅隙间轰洵大响,横跨着一道小桥,从此就渐渐地步入佳境了。
不用过这小桥,缓缓行来,做梦也想不到和拉萨只一山之隔的沟峪里有这样好的山林风景,除了没有圆针杉一样东西外,无论泉涧、树叶、苍苔、石磴、鸟语、花香、岩石、翠嶂,一切一切,都可以和蜜腊山的上半截相比较,树木扶苏,溪涧淙淙,景物幽壮,颇恣怀爽。为了节省我的墨水起见,不欲累赘地过事描写,让会心的读者们独自去冥悟吧!
札拉(Dra-La)山的山口是东西向的,下了山口,还是北向出峪,简直是乱石横叠,举步维艰,一点好景也没有,与山阳直有天渊之别,一直到直洗噶(Tri-Shi-Ga)看到庄稼时,没有一步平路给人走!
由札翻山抵直洗噶的这段路,只有比整条的札囊峪有长而无短,午夜鸡鸣三更的时候走起,直要到日落西山后才能到达,并且这还是在长夏之日,不如此则中途没有息宿的地方,这硬是一个没有休息的一口气的继续十八小时的徒步运动啊!
由直洗噶到明炯岗(Min-Jun-Gang)不过一半里路,由明炯岗[28]对着隔看卫河的果拉山[29](Go-La)出峪,才出峪口,豁然地西望平地上矗立着两个石筍尖[30],一眼就认得它们是布达拉和药王山了,登时换上了一副喜欢的面色和一颗空空落落的心情。沿着山麓迤行平岸,侧绕策(Tse)、贡塘[31](Gung-Tang),就到了卫河的渡口香喀(Shang-Ka)。渡过河,便是公布堂[32](Kun-Po-Tang),岂不是已经回到拉萨了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