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文 吴同和/评
是清明日罢,或者是寒食?我们曾在碧桃花下发了一回呆。
算来得巧吧,而已稍迟了,十分春色,一半儿枝头,一半儿尘土;亦唯其如此,才见得春色之的确有十分,决非九分九。俯仰之间,我们的神气尽被花气所夺却了。
试作纯粹的描摹,与佩相约,如是如是——这真自讨苦吃。刻画大苦,抒写甚乐,舍乐而就苦,一不堪也。前尘前梦久而渐忘,此事在忆中尤力趋黯淡,追挽无从,更如何下笔,二不堪也。在这个年头儿,说花儿红得真好看,即使大雅明达如我们佩弦老兄之流者能辨此红非彼红,此赤非彼赤,然而究竟不妥。君不见夫光赤君(1)之尚且急改名乎?此三不堪也。况且截搭题(2)中之枫叶也是红得不含胡的。阿呀!完结。
山桃妖娆,杏花娇怯,海棠柔媚,樱花韶秀,千叶桃秾丽,这些深深浅浅都是红的,千叶桃独近于绛。来时船过断桥,已见宝石山腰,万紫千红映以一绿;再近,则见云锦的花萼簇拥出一座玲珑纤巧的楼阁。及循苔侵的石磴宛宛而登,露台对坐,更伫立徘徊于碧桃树下,漫天匝地,堆绮翦琼,委地盈枝,上下一赤。其时天色微阴,于乳色的面纱里饱看擦浓脂抹艳粉的春天姑娘。我们一味傻看,我们亦唯有傻看,就是顶痴的念头也觉得无从设想。
就是那年的深秋,也不知又换了一年,我们还住杭州,独到那边小楼上看一回枫叶。冷峭的西风,把透明如红宝石,三尖形的大叶子响得萧萧瑟瑟,也就是响得稀里而哗啦。一抹的斜日,半明半昧地躺在丹枫身上,真真寂寞煞人。我擎着茶杯,在楼窗口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毕竟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然更加是想不出——九秋虽是怀虑的节候,也还是不成。
那些全都是往事,“有闲”的往事,亦无聊的往事。去年重到上海,听见别墅的主人翁说,所谓碧桃丹枫之侧,久被武装的同志们所徘徊过了。于春秋佳日,剑佩铿锵得清脆可听,总不寂寞了罢。当日要想的,固然到今天想不出,因此也就恕不再去想了。
写完一看,短得好笑,短得可怜,姑且留给佩一读罢。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北京
【注 释】
(1)光赤君:现代作家蒋光慈。1922年,署名蒋光赤,以示倾向革命。
(2)截搭题:科举考试时将经书语句截断牵搭作为题目之意。明丘浚《大学衍义补》:“近年初出题,往往强截句读,破碎经义,于所不当连而连,不当断而断,而提学宪臣之小试尤为琐碎。”清小试中亦有此风气,分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诸体。
【解 读】
现代散文,伴随着20世纪五四运动而兴起,迄于今,已届百年。回眸其过往,仰望其大家,研读其作品,可认识那个时代,体会彼时彼地作者们的思想脉动和情感纠结;学习领悟各位大师的创作理念及个性风格,则不但可望产生超时空的共鸣同振,而且对于我们今天为人作文,也多有借鉴启迪。
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文学周报》345期 1927年7月)有一段精彩论述:“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方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耆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炼,或流动,或含蓄,表现上是如此。”
俞平伯(1900~1990),散文家,红学家,新文学运动初期诗人,中国白话诗创作先驱者之一。他的散文,王保生教授归纳为三个特色:
细腻委婉。他喜欢用一些典雅的词句多方面地描绘事物,款款入情地抒写自己的心曲,文气古朴,在情与景的交绘中显示出自已这种独特的创作个性,有一种温馨的人情美。
意境创造上的朦胧。他偏爱写月色,写梦景,企图从往昔以至虚无飘渺的梦幻世界中求得心灵的安宁。
中国名士风。与此相适应,他在艺术上追求的是一种雅致和趣味。
——摘自《俞平伯和他的散文创作》
俞先生早年散文《坚匏别墅的碧桃与枫叶》,充分展现了这三大特色。
坚匏别墅,又称小莲庄、小刘庄,刘镛次子刘锦藻光绪十一年(1885)建成。别墅选址十分考究:背依保俶塔,面朝西湖,东邻北宋大佛头,西接宝石山造像。命名“坚匏别墅”,因正屋楼台铁栏全用坚匏篆文铸成,且寓刘锦藻谦厚之意:匏者,瓠(葫芦)也,借坚匏之无窍,喻己无用。刘锦藻喜读书藏经,喜结交天下儒雅之士;其藏书处名“坚匏庵”,作品集命《坚匏庵诗文钞》。他常与柳亚子、吴昌硕、王国维等名士喝茶,吟诗,看荷花。其子刘承干承继父业,在小莲庄鹧鸪溪畔建“嘉业堂”,收聚书籍20多年,全盛时期藏书约一万三千种,18万册,60万卷,为民国私人藏书第一人。俞平伯对刘锦藻父子很是仰慕,神交已久;青年时住杭州孤山俞楼,亦喜游庄走园,问春阅秋。当坚匏别墅之“碧桃”“斜日”“丹枫”等景象诉诸五官时,绚烂的春色和寂寥的秋光令俞先生神思飞扬,遂染翰操觚,疏密描摹,晦明表情矣!
碧桃吐红于仲春,丹枫淀色在深秋。二者并无关联。依心绪而论,置身于“漫天匝地,堆绮翦琼,委地盈枝,上下一赤”的碧桃树下,只觉得热烈奔放,心潮澎湃;即使“天色微阴,于乳色的面纱里饱看擦浓脂抹艳粉的春天姑娘”,兴致也有增无减。但浸淫在“冷峭的西风,把透明如红宝石,三尖形的大叶子响得萧萧瑟瑟”的深秋,见丹枫落红,则多少有些感伤:大自然呈“一抹凄清,几分寂寞”,声色光影均蒙上层层秋意。九秋可怀虑,朔气逼岁残。这况味,“真真寂寞煞人”啊!
清代文学家张潮《幽梦影》云:“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的确如此。
且看俞先生笔下“天之本怀”的春:
山桃妖娆,杏花娇怯,海棠柔媚,樱花韶秀,千叶桃秾丽,这些深深浅浅都是红的,千叶桃独近于绛。来时船过断桥,已见宝石山腰,万紫千红映以一绿;再近,则见云锦的花萼簇拥出一座玲珑纤巧的楼阁。及循苔侵的石磴宛宛而登,露台对坐,更伫立徘徊于碧桃树下,漫天匝地,堆绮翦琼,委地盈枝,上下一赤。其时天色微阴,于乳色的面纱里饱看擦浓脂抹艳粉的春天姑娘。我们一味傻看,我们亦唯有傻看,就是顶痴的念头也觉得无从设想。
四季更替,周而复始。造物主予天地万物山川花卉以勃勃生机,高低深浅,万紫千红,醇美而又极有层次;看上去,宛若一卷画轴徐徐展开,很是引人入胜。山桃、杏花、海棠、樱花、千叶桃,均争奇斗艳,你追我赶;小姑娘似的,各弄风姿,或妖娆,或娇怯,或柔媚,或韶秀,或秾丽,特别惹人怜爱。这一段春之描摹,细腻委婉,典雅温情,形神兼备,虚实互融。此,“天之本怀”乎?身临其境,俞先生和佩弦兄固然“……唯有傻看,就是顶痴的念头也觉得无从设想”;读者呢,难道没有受感染,被陶醉?
再看“天之别调”的秋:
就是那年的深秋,也不知又换了一年,我们还住杭州,独到那边小楼上看一回枫叶。冷峭的西风,把透明如红宝石,三尖形的大叶子响得萧萧瑟瑟,也就是响得稀里而哗啦。一抹的斜日,半明半昧地躺在丹枫身上,真真寂寞煞人。我擎着茶杯,在楼窗口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毕竟也看不出所以来,当然更加是想不出——九秋虽是怀虑的节候,也还是不成。
枫叶已被染红,但“此红非彼红,此赤非彼赤”,坚匏别墅近旁的枫叶可没有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壮观,没有杜牧《山行》“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娇美,没有杨朔《香山红叶》“满眼都是,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的色香味,也没有“俯仰之间,我们的神气尽被花气所夺却了”的魔力……只有那“冷峭的西风”和“一抹的斜日,半明半昧地躺在丹枫身上”,何况,“碧桃丹枫之侧,久被武装的同志们所徘徊过了”;虽然“于春秋佳日,剑佩铿锵得清脆可听,总不寂寞了罢”,但这声响却加浓了肃杀之气,人们于是担心“俯仰之间,我们的神气尽被‘剑气’所夺却”。这一段写意,文字省净而疏朗有缕,意象精微以隐深蕴情。品味得知,闲适散淡如俞先生者,亦不得不为凄风苦雨的凌疾所伤;虽则范水模山描花绘草,并不忘寄情寓思,发弦外之音。
颇耐玩索的是,同样在坚匏别墅徜徉,同样只“看”而无“想”,但春秋二季,俞先生情感迥乎有别:仲春赏碧桃,“我们一味傻看,我们亦唯有傻看,就是顶痴的念头也觉得无从设想。”已入无人之境,物我两忘。深秋看丹枫,“我擎着茶杯,在楼窗口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毕竟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然更加是想不出——九秋虽是怀虑的节候,也还是不成。”触景伤怀,物我相属。俞先生果真无“想”?他是将“意境创造上的朦胧”与“求得心灵的安宁”融为一体,奏“无声胜有声”之奇效啊!
汉魏以来,名士们淡泊名利,自恃清高,多注重精神领域的开掘,不愿为世俗社会所拖累。由于受禅宗思想影响,不少名士主动出世,选择隐居,如陶渊明、常建、孟浩然、林和靖等;更多名士则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兰亭集序》)。曾几何时,柳亚子、吴昌硕、王国维等名士聚会小莲庄,饮茶赏花,赏春品秋,发春秋二思;俞先生则注目坚匏别墅之碧桃丹枫,辄放怀风雅,定调春秋,抒悲欣之情也!
综上,俞平伯先生《坚匏别墅的碧桃与枫叶》,文辞繁缛雅致,描写细腻绵密,且款款入情地抒写心曲,是名士思想与社会现实相互碰撞冲突后而自然蒂落的五味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