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坐在台阶上”说起
——李森祥小说《台阶》的另一种解读

2018-02-09 15:25郭跃辉
中学语文 2018年7期
关键词:青石板台阶动作

郭跃辉

关于李森祥的小说《台阶》的主旨,一线教师的解读各有差异。在笔者看来,文本中的“台阶”不仅仅作为一种“事物意象”充当着小说的线索,同时也与小说中人物的动作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父亲。本文从“坐在台阶上”的习惯性动作入手,分析父亲对于青石板台阶和新台阶的不同心理与态度,进而探求文本的深层意蕴。

可以说,“坐在台阶上”是父亲与青石板台阶最频繁、最习惯性的动作。文中写到典型动作的句子有:

①父亲的个子高,他觉得坐在台阶上很舒服。父亲把屁股坐在最高的一级上,两只脚板就搁在最低的一级。

②盆水冒着热气,父亲就坐在台阶上很耐心地洗。

③大热天父亲挑一担谷子回来,身上着一片大汗,顾不得揩一把,就往门口的台阶上一坐。

④父亲坐在绿阴里,能看见别人家高高的台阶。

⑤黄昏贴近家门口时归来,把柴靠在墙根上,很疲倦地坐在台阶上,把已经磨穿了底的草鞋脱下来,垒在门墙边。

仔细品读这些句子,我们发现父亲之于台阶的动作是很单调的,也很随意。“坐在台阶上很舒服”应该是最直接的感受。当过年洗脚的时候,父亲坐在台阶上;下地干活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台阶上休息;抽烟时,父亲也习惯性地坐在台阶上;到山里砍柴归来,父亲坐在台阶上休息。可以说,从生活意义上讲,父亲其实离不开旧的青石板台阶,台阶甚至可以看作是父亲生活意义上依托。“坐在台阶上”的次数越是频繁,越能体现父亲与台阶之间割舍不断的联系。

但父亲对于台阶的态度却是矛盾的。一方面,他离不开台阶,另一方面,他却急于摆脱旧台阶,这是内在的悖论。或者说,从现实角度看,父亲与台阶之间存在着不可割舍的联系,而从理想角度看,父亲一直期望能够拥有更高的台阶。小说中对此也进行了反复的渲染,第一句就说:“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后面也提到:“‘我们家的台阶低!’父亲又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这句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也可以说,“台阶”不仅是父亲生活意义上的依托,更是生命意义上的依托。父亲从内心深处认同“台阶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应高”的农村逻辑,于是便把建造新台阶当作毕生的追求,当作一种理想与信念,甚至当作生命价值之所在。

但是,当新的台阶终于建好之后,父亲与台阶之间的“坐”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小说对此有更为细致的描述。一处是:

而父亲自己却熬不住,当天就坐在台阶上抽烟。他坐在最高的一级上。他抽了一筒,举起烟枪往台阶上磕烟灰,磕了一下,感觉手有些不对劲,便猛然愣住。他忽然醒悟,台阶是水泥抹的面,不经磕。于是,他就憋住了不磕。

“坐”的动作与行为如同以前,照旧是抽烟,照旧是坐在“最高的一级”上,但心态已经完全变了。过去是“把烟枪的铜盏对着青石板嘎嘎地敲一敲”,现在却是“水泥抹的面,不经磕”。这种变化显然不是父亲对台阶的过度爱护所致,而是意味着生活意义上的联系已经被打断了,过去那种习惯而自然的心态,现在已经变得生硬而有隔膜了。这一点更体现在下面这个细节中:

正好那会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见到父亲就打招呼说,晌午饭吃过了吗?父亲回答没吃过。其实他是吃过了,父亲不知怎么就回答错了。第二次他再坐台阶上时就比上次低了一级,他总觉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级他还是不自在,便一级级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级,他又觉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门槛上去。

农村人见面打招呼,最常见的就是 “吃过了吗”,如此平常的问题父亲居然回答错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内心过于紧张,紧张的直接原因则是他坐在了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第二次坐上去的时候比上次低了一级,原因依然是内心不自在。于是一个颇为反常的动作出现了:一级级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级。坐在旧有的青石板台阶的第三级上,感觉舒服而且自然,现在坐在新的台阶的任何一级,却感觉不自在。一个更为深刻的悖论出现了:建造更高的台阶是父亲毕生的理想与信念,是他人生价值之寄托,但真正建好之后,不仅失去了过去生活的从容,而且生命开始出现“不适感”。这一点跟父亲“老实厚道低眉顺眼”的性格不无关系,从父亲放鞭炮时的表现也可以看出来。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期望通过改变台阶的高度象征性地改变自己的地位,但老实厚道的性格却又使他自觉不自觉地从内心深处抵制这种改变。而当父亲真正坐到新台阶的最低一级时,“他又觉得太低了”,这与“旧台阶时代”的心理如出一辙。因此,父亲的性格是一种矛盾性的存在。

不过,如若将父亲这种心态的转变归因于性格,依然过于浅显。我们还可以更深层地分析父亲“坐”的动作背后更为深层的原因。

在青石板台阶的时间段里,父亲之所以会频繁地坐在台阶上,并非台阶本身很舒服,而是因为“坐在台阶上”就意味着人生价值的实现。不论是父亲坐在台阶上洗脚、抽烟或者休息,都是在付出艰辛的劳动之后。在父亲看来,真正令人舒服的不是身体本身的舒适感,而是用劳动获取价值与尊严之后的充实与满足,是农民本身所有的价值。但这种价值还不是“终极价值”,“终极价值”便是通过建造高台阶的新屋获得更大的满足与充实。但当新屋建成,台阶造好,父亲的理想实现了,一种人生价值的“无着落感”便袭上心头。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父亲觉得自己没用了,没有价值了。

这一点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挑水的细节。当“我连忙去抢父亲的担子”时,“他却很粗暴地一把推开我”,之所以是“粗暴”,恰恰是因为父亲不想让儿子觉得自己没有用处了,他依然想用病弱的身体支撑整个人生的价值与尊严。父亲撬老屋的时候闪了腰,这是身体层面的原因。但“我”在父亲闪腰之前已经发现“父亲老了”。这就说明,闪了腰只是一种偶然现象,真正的原因是生命的衰老。

小说的倒数第四段有一个细节:

父亲闲着没什么事可干,又觉得很烦躁。以前他可以在青石台阶上坐几个小时,自那次腰闪了之后,似乎失去了这个兴趣,也不愿找别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们家的台阶。

过去与青石板台阶那种亲密的联系中断了,“闲着没什么事可干”“烦躁”的背后就是一种价值失落感。这种失落感既表现为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也表现为沟通交往热情的衰减,而最直接的动作与神态则是“他那颗很倔的头颅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那极短的发,似刚收割过的庄稼茬,高低不齐,灰白而失去了生机”。当身体逐渐衰老,当生命失去生机时,父亲也就真正老了。

于是,过去的“坐在台阶上”,现在变成了“很少跨出我们家的台阶”。又一重悖论出现了:台阶从旧到新,从低到高,发生了巨大变化,人却与台阶的关系逐渐疏远。也可以说,台阶改变的只是外表,人改变的却是内在的精神。这种改变的深层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生命本身的衰老,以及这种衰老带来的无力感与无助感。在结尾,作者说“父亲老了”,这种“老”,是身体的衰老,是生命的衰老。从客观上讲,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但从主观上讲,这确实令人伤感、令人无奈的事实。正如刘亮程在《寒风吹彻》的结尾说:“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或许,李森祥的《台阶》所要抒发的,正是这种生命的无力感。

对于这种生命的无力感,教师要善于引导学生理性对待。这种理性既不是“反其意而用之”,“无中生有”地阐发出热爱生命、积极生活等“额外主旨”,更不是完全顺从文本的含义,使学生产生一种消极应对、及时行乐的悲观落寞的情绪,而是要从审美的角度、情感的角度去体验作者在文中抒发的情感。如果说为迎合主流价值观念而过度阐释文本含义的话,那么审美的观照在于一种无功利、“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体验与审视。或者说,我们可以“分享”作者独特的人生体验与生命体验,但不能“占有”作者的情感。

从文体上讲,小说中的“父亲”既不是作者本人的父亲,也不是“某一个”父亲,而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统一的典型形象,是“这一个”与“这一类”的有机统一。或者说,作者在小说中以自己的父亲为原型,虚构的“父亲形象”,是中国农村中父亲形象的代表,换一句话说,作者通过对小说中父亲形象的塑造而表达出的生命的无力感,是父亲那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还充满着对父辈们命运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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