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芬
(河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祭文是祭奠亡者,表达哀悼之情的一种应用文体,与古人的祭祀活动有着密切的联系。吴纳在《文章辨体序说·祭文》中这样叙述:“古者祀享,史有册祝,载其所以祀之之意,考之经可见。……或因水旱而祷于神,或因丧葬而祭亲旧,真情实意,溢出言辞之表。”[1]54广义的祭文包括诔、哀辞、祭文、吊文、祝文等各种哀祭文;狭义的祭文是指与诔文、哀辞、吊文等有别的一种文体,即祭奠时宣读的文章。本文所要探讨的祭文是指后者。“祭文,重在‘祭’,其内容和形式决定于祭祀对象的范围和祭祀活动的仪节。”[2]内容上,既可以祭奠对亡者的追思哀痛,又可以祭奠山川神灵;形式上有固定的格式:开头以“维年月日,某人谨以某物,敬祭某公之灵”起,尾处以“呜呼哀哉”“尚饗”结束。
根据对《韩昌黎文集校注》的统计,韩愈31篇祭文按照祭祀对象分为三类。1.祭亲友:《祭穆员外文》《祭郴州李使君文》《祭薛助教文》《祭虞部张员外文》《祭河南张员外文》《祭左司李员外太夫人文》《祭薛中丞文》《祭裴太常文》《祭柳子厚文》《祭窦司业文》《祭侯主簿文》《祭马仆射文》《祭故陕府李司马文》《祭十二兄文》《祭郑夫人文》《祭十二郎文》《祭周氏侄女文》《祭滂文》《祭李氏二十九娘子文》《祭张给事文》《祭女挐女文》《祭董相公文》《祭石君文》《祭房君文》;2.祭古人:《祭田横墓文》;3.《祭山川神灵或物潮州祭神文五首》《袁州祭神文三首》《祭湘君夫人文》《祭竹林神文》《曲江祭龙文》《鳄鱼文》[3]。
在韩愈倡导的古文革新运动中,他把序、书、启、论、表、状、碑志、哀辞、祭文等常用的应用文体,革新为有着强烈感情色彩的文学散文,既能自然流畅地表现现实生活内容,又不拘一格,融叙事、抒情与议论于一体。韩愈以自身深厚的文学涵养,赋予祭文文学性和艺术性,从内容到形式都开创了新局面。尤其是在祭文中,他能够采用灵活的叙事手法,以独特的气势托事寄情,使文章情感充沛,感人至深。同时,祭文中的叙事艺术,也浸透着作者的情感与思想,能够使审美主体融入这种话语结构,产生强烈的情感体验,从而感受作者内心的情感轨迹。其叙事艺术表现在很多方面,笔者试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探讨这类文章的叙事艺术。
韩愈的祭文笔力雄健,气势奔放。用浑厚之气统驭语句、情随意至,有很强的表达效果和艺术感染力。他在《答李翊书》中提出“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的观点,祭文的写作中也实践了自己的这种理论主张。如《鳄鱼文》: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3]
该文是韩愈被贬潮州期间所作,因当地百姓深受恶溪中鳄鱼所害,于是他便以不畏天地鬼神之浩然正气命令属官以猪、羊祭品投入水中,并写下这篇祭文来晓谕劝诫鳄鱼。先是陈述因历史原因,疏于管理,造成今日局面;紧接着历数鳄鱼罪状,命令其迁徙入海。该文虽然短小,却抑扬顿挫、义正词严,尤其是结尾一句“其无悔”,更是铿锵有力!正如曾国藩所评:“文气似司马相如《谕巴蜀檄》,但彼以雄深胜,此以矫健胜。”[4]1504一般祭文内容大都是哀悼或祷祝,而此文却如兴问罪之师,跌宕有致,以浩然之气抒发作者对恶势力的悲慨之情,如檄文一般犀利!这也正是韩愈为文的独特之处。透过这种长江大河般的气势,我们洞察到韩愈忠君爱国、去恶锄奸的大无畏气概。正如章懋勳所说:
故篇中从先王说入天子,从天子说到刺史,称刺史又不脱天子,一步紧一步,字字风霜毫不可犯。况诚能格天,若非神孚心洽,平素实由忠君爱国之心,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者焉能驱除驯暴也!于此可观昌黎之心,不徒文章雄深而已[4]1641。
在韩愈的《祭竹林神文》中,他以浩然之气祈神降雨,“今农既勤于稼,有苗盈野,而天不雨,将尽槁以死;农将无所食,鬼神将无以为飨。国家之礼天地百祀神祇,不失其常;惠天之人,不失其和”。随后又质问天地鬼神:“人又无罪,何为造兹旱虐以罚也?”《袁州祭神文》中“天降之罚,以就不雨,苗且尽死,刺史虽得罪,百姓何辜?”和《潮州祭神文》中“百姓何罪,使至极也!”这些问责显示了韩愈在神灵面前不卑不亢,豪兴遄飞。正如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称赞他:“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韩愈忠君爱民、敢于与鬼神较量的气势成为其祭文别具一格之处,祭文或长或短,却都能运入雄健奔腾的浩然之气,使文章一泻千里。
皇甫湜曾称赞:“韩吏部之文,如长江大注,千里一道,冲飚激浪污流不滞。”苏洵在此基础上,又评曰:
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明代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祭文》中指出:“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1]154清代姚华在其《弗堂类稿》中也谈道:“祭本吉礼,文以通神,乃变而为伤丧之作,遂兼领哀悼之域。”[5]可见,早期祭文是指祭祀天地山川的祝祷文,并无哀伤之意,后来经过文体的演变,也用来指哀祭类的文字,开始注重情感的抒发。祭文发展到初唐数量大增,但依然承袭六朝浮华的文风。初唐祭文千篇一律而又流于形式,内容空洞,缺乏真情实感的流露。到盛唐后期,祭文逐渐走向内容充实,独孤及的《祭吏部元郎中文》在形式上开散体祭文先河,情感抒发也自然流畅,推动了韩愈祭文革新的步伐。
散体祭文打破了骈体文的整齐规则,文章随着情感的起伏而跌宕有致;这种自由交错的长短句句式灵活自如,能使作者内心的情感得到尽情抒发。有“一代文宗”之称的韩愈对前期古文先驱者进行继承和发展,祭文各出机杼,叙事内容充实、抒情流畅自然,成功地实践了他的古文理论。
方苞曾经说过:“退之文,每至亲懿故旧,存亡离合,悲思慕恋,恻然自肺腑流出,使读者气厚。”著名的《祭十二郎文》有“祭文中千年绝调”之称,此文开创了祭文以平凡叙事见深情的表现传统,超强的艺术表现力,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祭十二郎文》以一情字贯穿全文,一气呵成。先是采用倒叙进行回忆,自己与侄儿老成从小跟随哥嫂一起长大,后来韩愈入京,生活境遇迫使两人长期分离,随后悲不自胜:
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回忆起与老成的生活点滴,一腔悲痛喷涌而出。接着采用插叙,由孟东野代书信给老成,信中家常琐事之言倍感亲切,真实感人,又使作者陷入哀痛凄怆的心绪之中: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
一连串的问句在强烈情感的支配下,流露出韩愈内心悲情至极。苏轼称其:“惨痛悲切,皆出于至情之中,不期然而然也。”(清章懋勳《古文析观解》卷五引)文章内容朴实平淡,语气自然,如话家常一般,却于字里行间流露出无限的哀痛,哀婉凄恻,可谓是言有穷而情不终。另外,韩愈祭文中多采用“汝”字,如《祭十二郎文》《祭李氏二十九娘子文》《祭女挐女文》《祭周氏侄女文》等,仿佛祭奠对象置于眼前。平平淡淡的话语都是肺腑之言,内容充实,句句含情。每一句话都如同与对方交谈,然而亡者却无法回答,此时产生一种震撼的力量,催人泪下。受其影响,李商隐的《寄小侄女寄寄文》和袁枚的《祭妹文》都是寓情于事、凄婉动人,成为祭文中的珍品。
祭文作为文学文本,也是一种审美符号和文化符号。“依据文本及其叙事视角,进行逆向思维,揣摩作者心灵深处的光斑情结和疤痕,乃是进入作品生命本体的重要途径。”[6]透过祭文文本,反观出韩愈的儒家伦理之道。
苏联格·尼·波斯彼洛夫在《文学原理》中谈道,文学创作既受传统文学常规的影响,又要打破已有的惯例,在文学演进的道路上前进,形成新的文学形式;而在这个创新过程中,创作主体独特的思想情感和审美体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韩愈的祭文也是如此,它既有对传统祭文的继承,又有着独特的创新。韩愈之前的祭文一般遵守固定的格式,其布局、表达方式亦多呆板,对人物叙事大多都是平铺直叙、歌功颂德;而韩愈作文时却不拘一格,敢于突破陈规旧例,结构富于变化,创作很有个性特色。清代章学诚认为,韩愈的碑志祭文“心识古人源流,随时通其变化”(《文史通义、墓志辨例》)。祭文有长有短,篇篇不同。如《祭郑夫人文》《祭十二郎文》《祭滂文》和《祭女挐女文》,同是祭奠亲人的文章,但文中叙事却大不相同,其叙事材料的选取与安排完全因人而异。这种灵活的创作方法,使文章错落有致,富于变化,这也是韩愈在祭文改革中所做出的成就。
刘大櫆说:“祭文退之独擅。”所谓“独擅”,就说明韩愈祭文不因循守旧,不拘泥于前代祭文的传统章法,能够根据内容的需要,选择与之相适应的表现形式,在谋篇布局中匠心独运,充分表现了其鲜明的独创性。对比《祭柳子厚文》《柳子厚墓志铭》和《柳州罗池庙碑》,可以发现韩愈在谋篇布局以及材料的选择上做了精心的安排。对同一位亡友写三篇文章来悼念,这在韩集中绝无仅有。三篇文章无一语雷同,各有侧重,自成系统又别具一格。墓志铭中记述了死者的世系、官阶、政事等,庙碑侧重写了柳民对柳侯的追念;祭文中就没必要再重复介绍柳宗元的政绩,而是极力称赞柳宗元的文辞之美,并对他才高而不被用于世的遭遇表示愤愤不平,承担起托孤重任。可见,韩愈每篇祭文的叙事角度和叙事材料选择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根据内容的需要灵活布局,创造出更具艺术感染力的叙事结构和表现方法。
韩愈祭文在文章布局中经常灵活运用一些叙事手法,比如逆笔和特叙笔法。逆笔是指文章从反面或侧面入手的笔法,采用逆笔可以使文章产生波澜,增加文章的气势。他在《祭柳子厚文》中成功运用逆笔,取得了独特的效果。“嗟嗟子厚,今也则亡。临绝之音,一何琅琅”表达了作者无限哀伤,从诸友引到自己。“凡今之交,观势厚薄;余岂可保,能承子托?”此四句却笔锋一转,于平直中激起波澜。表面意思好像韩愈不能接受重托,其实不然,他采用逆笔,引出下文“非我知子”四句;反衬出与柳子厚相知之深,对于生死相托之事,自矢不负。 前人评论这四句“语意真挚,可贯金石”,正是韩愈巧妙运用逆笔叙事,该文似淡而实深,沉郁之极。
另外,韩愈还善于运用特叙笔法。特叙笔法就是把观察点集中于一个场面,在这个场面中又把重点集中在一个人或一件事上,着力加以叙述或描写的一种写作方法。采用特叙笔法,应根据文章内容的轻重来进行材料的选择,运用得当,便可使文章主题突出,收到引人注目的艺术效果。韩愈的祭文巧妙地运用这种特叙笔法,如《祭河南张员外文》:
彼婉娈者,实惮吾曹。侧肩帖耳,有舌如刀。我落阳山,以尹鼯猱。君飘临武,山林之牢。岁弊寒凶,雪虐风饕。颠于马下,我泗君眺。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守隶防夫,抵项交跖。洞庭漫汗,粘天无壁。风涛相胚,中作霹雳。追程盲进,帆船箭激。
这篇祭文以四言韵文写成,情感悲郁,是韩愈祭文中出色的一篇。文章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进行回忆,从二人同为御史、同时南迁,到后来在阳山临武时的相约和同游南岳洞庭时的场景,最后描述张署潦倒而死。在对张署的追忆中,作者用了大量“奇险光怪之语”描写两人被贬途中的惊心动魄,在这种患难与共的经历中流露出真情与深切的悲痛。由此可见,全文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采用概述与细节相结合的方法,如林纾所言:“综叙张署生平,及与己交际,伸缩繁简,读之井井然。繁处极意抒写,简处用缩笔,读之不已。”[4]1620可谓是情意悲切、笔墨灵活。“洞庭漫汗,粘天无壁。风涛相胚,中作霹雳。追程盲进,帆船箭激。”这种怪异莫测、令人惊悚的细节描写渲染了一种气氛,寄托着无限情思。这种特叙笔法对材料的选择给读者提供一种独特的审美视角,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 正如林云铭所言:“篇中步步细叙其宦途潦倒之况,与往来山水之奇,离合悲欢之意,能令千载而下,犹宛然在目,令读者欲惊欲怒,欲笑欲哭,所以人不能及。”[4]1016
祭文是韩愈散文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韩愈以具体的创作实践推动祭文文体改革,赋予祭文强烈的现实感和创新精神,敢于在内容范围、体式风格、表现技巧方面进行突破。在叙事艺术上继承孟子的浩然之气,灵活运用表现技巧,真切自然地表现现实生活,把作者的主体意识渗透到作品中,真正实现文与道的统一。韩愈很多作品成为后世文学家竞相效仿的范式,他为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参考文献:
[1]吴纳,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 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于俊利.唐代祭文的文体演变[J].社会科学评论,2008(2):83.
[3]韩昌黎文集校注[M].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4]吴文治.韩愈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姚华.弗堂类稿[M].北京:中华书局,1930.
[6]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