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龙成鹏
在此前的《原著》,我们已经写过钱穆。他是史学大家,抗战时,一度隐居云南宜良的岩泉寺写《国史大纲》,每周泡一次宜良的温泉,吃一只今天已列为省级“非遗”项目的宜良烤鸭,堪称宜良旅游的形象代言人。
这次我们继续介绍钱穆,不过,重点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在1952年写的一本书——《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这本书,是据钱穆讲课笔记整理而成,读起来比一般严谨的史学著作轻松;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本书用现代的眼光,现代的语言,把令人头疼的古代中国的制度沿革,讲得清楚、透彻。它不仅有益于知识,甚至还可能有益于我们的实践和反思。
我们先来说一下这本书的总体内容。
首先,要解释的是“政治得失”。从书里的实际内容看,应该是政治制度的得失。钱穆先生从政府的组织、人才的选拔与考试、赋税制度,以及国防与兵役制度等四个方面入手,既总结了“得失”,又勾勒了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的沿革、变迁。
钱穆先生评说古今的方式,今天特别值得强调。他既不像今天某些电视节目那样,只讲历史人物的权谋政治,也不像某些空泛的政治议论,只看到所谓专治、黑暗与腐朽。钱穆先生把他评论历史的方法总结为“时代意见”与“历史意见”的结合,即我们不能把历史,一味按今天的需要去解读,而是要结合历史语境,从当时的语境看,多听听当时人的看法。比如,有些制度,今天看很糟糕,但当时人觉得很完美,而有些制度,又恰好相反。
钱穆先生的方法,就是历史学的方式。而且,这并非一个纯学术的讨论。因为,我们怎么看历史,某种程度上,就是怎么看今天。比如近代史上主张要把古代政治制度那套“封建残余”当破烂扔掉的人,就认为现代的中国必须照搬西方。
钱穆先生,是持有另一种主张的人。他认为,现代中国是无论如何不能自绝于自己的过去的,所以必须总结过去的经验;钱穆并不是传统的盲目捍卫者,他认为,中国古代政治制度,有很多好的设计,也有坏的设计;但是,他也发现,很多好的设计,几百年甚至几十年之后,随着形势的变化,又变成了坏的制度。而历史的规律通常是,为了应付这个变坏了的制度,又生出一些新的弥补的措施,而新措施,要么会带来新问题,要么就临时起一下作用,过一段时间又彻底玩废。
因此,钱穆得出结论,讲一代的制度,必须讲那一代人的人事,离开人事无法讲制度;一项制度的诞生,背后总是有一种对应的精神、意志;制度诞生之后,没有永远不变的道理,必须随着形势的改变而改变;一项制度发挥作用,必然有其他制度相辅相成,没有孤立的制度。
另一个要解释的是本书里所谓的“历代”。讲中国制度史的人,经常动辄追溯到夏商周,更远的还追溯三皇五帝。但是,钱穆先生的做法很不一样,他在这本书里主要讲的是西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其余的朝代,只是涉及某些制度的起源时,简单回顾一下,并没有摊开来讲。这个做法,相当精巧,用断代史的方式,讲出了通史的感觉,除了大师,一般人真讲不了。
下面,我们来谈谈中国政治制度的具体的“得失”,由于篇幅有限,我们只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中关于政府的组织方面的见解。
首先说的,是皇权与相权。
钱穆先生认为,中国古代政治有一个优点:早在2200多年前的秦代,中国第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组建时,就已经区分了皇室与政府,而且,皇帝赋予宰相的权力极大。皇帝虽然是国家的领袖,但政府运作层面,宰相才是实际的领袖。
宰相,或丞相,从字面看,是先秦时代封建贵族的管家。但秦朝结束了封建社会,消灭了其他封建贵族,而让自己一家独大,成了所谓“家天下”。全国只剩下一个世袭的封建贵族(皇室),而这个贵族的管家,自然就成了全国的“管家”。
皇权与相权的关系,有点像现在上市公司董事长与总经理的关系。皇帝是创业成功的董事长,而宰相则是精通实际业务的管理者。但皇帝是否把国家放心交给“外人”管理(宰相通常都是皇室之外的成员),则是历史长期无法解决的焦点问题,而历代政治制度的演化逻辑,也跟这一矛盾有关。
按钱穆先生的说法,汉代和唐代,宰相的地位都很高,汉代是领袖制,宰相说了算;唐代是委员制,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三省长官开会共同决定国家大事。
宋代以后,宰相权力就大为削弱。宋代宰相被剥夺了写诏书的权力,而且人事权、财政权也都不同程度地被剥夺,甚至也一改历代宰相跟皇帝见面,可以坐而论道的传统。
钱穆说,宋代的这种变化跟五代十国的混乱有关。拨乱反正,宰相故意抬高皇帝,自我贬低,而结果,纠枉过正,形成制度,后代再也改不回来了。
在皇权和相权,皇室与国家的关系上,历史是在开倒车,一代不如一代。明代朱元璋时,宰相被废,这个角色被画上了历史的句号。
宰相被废,贻害无穷。明代因为没有宰相,六部各自为政,而为了弥补宰相的制度缺失,后来不得已才成立了内阁,由几名内阁大学士组成。内阁大学士只是五品官,但由二品的六部侍郎兼任,而且大学士通常还是皇帝的老师,所以深得皇帝信任。但是,制度上,内阁是皇帝的秘书处,代表的是皇帝,已经跟宰相时代,由宰相代表的政府不是一回事了。
明代皇权干预政府管理的趋势,在清代进一步加强,到了雍正时,皇帝对内阁也不放心了,又单独成立了一个更小的机构,叫军机处。起初是处理军事,但后来重要的政令都从军机处出。从军机处发出的政令,连朝廷的六部长官都不知道,所以,中央政府完全被架空。而且,更糟糕的措施是,皇帝用密函治国家。重要的指示,直接是皇帝越级发给下面的官员,而下面的部分官员,也有权越级向皇帝写密函。于是,政府上下的运转,职权的划分,统统被打乱。外朝的权力,更进一步被皇权剥夺。
对照唐宋时代,这个变化实在太大。那时候,皇帝的诏书如果没有宰相盖章,根本不合法。在这一点上,今天的电视剧里,实在是误导人。电视剧里的皇帝无所不能,随便写一个东西就是诏书,就有无上权力。这实在是高估了皇帝这个职位,而忽略了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时期,皇帝并没有独自发布命名的权力,政府的命令需要皇帝认可,而皇帝的命令也是如此。
中国古代,皇权与相权关系中,监察权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内容。政治组织离不开监察,但谁来监察,却一直是个问题。
监察制度在秦汉时代就已经很重要。秦汉地位最高的“三公”,是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其中,丞相前面说了,太尉专门负责军事,而御史大夫,则是负责监察。
从职权看,御史大夫归丞相管,相当于副丞相,对丞相负责。御史大夫之下,有专人负责皇宫事务和朝廷事务,其中还包括派往全国进行情报刺探的“刺史”。
御史这一制度在东汉后逐渐从皇宫退出,成了单独的机构,叫御史台,而监察权限也缩小了,不再监察皇宫和皇帝。
但在唐代,门下省还设有谏官,这个谏官理论上属于政府的成员,负责盯皇帝,皇帝有什么失职,就提出批评。这类官职叫“拾遗”“补阙”,唐代诗人杜甫就曾经做过。
谏官是一种很巧妙的制度设计。唐代朝廷开会后,皇帝会跟宰相单独对话。这个时候其他人不能在,但谏官可以在。宰相跟皇帝,有些话不好直说,就会使谏官说。说得对,固然好,说错了,皇帝也不会直接怪到宰相,而谏官职务低,人微言轻,也可以不计较。总之,谏官就是宰相的喉舌,对相权和皇权是一个调和剂。
到宋代以后,谏官这种制度,发生了根本改变。它从门下省被分出来,变成一个秃头的机构,不再受宰相统属,而人选也由皇帝定夺,职能也从监察皇帝,变成监察宰相。
这类小官对政治影响却很大。积极方面讲,他们是政治的清流,因为通常都标榜道德;但从消极方面讲,则让政府工作多了掣肘。宋代之后,历朝的政治风波中都有谏官的身影,他们跟政府中做实事的水火不容,导致很多事情做不成。钱穆说,宋代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就跟谏官的反对有关。
谏官对明朝的党争影响也很大。这个王朝一方面政治腐败透顶,另一方面标榜道德,所以大量生产很会骂人,甚至为骂人不要命的御史、谏官。而实际的结果,则常常是成为朝廷党派斗争的一枚棋子,不仅没有解决政府面临的现存问题,而且导致一些政治改革无法开始。
皇帝为了控制百官,有意无意挑起的官员内斗,让一代代读书人的政治智慧被消耗掉,在明清两代,制度上并没有多大成就。像清代发明的密函政治(“寄信上谕”),在钱穆看来,不是制度,而是“法术”,是皇帝的私心作怪。
从“得失”的角度讲,监察权从最初监察皇帝和外朝,到最后变成内斗的棋子,实在也是中国古代政治的一大失败。
第三个要说的是中央和地方的关系。
中国,自秦汉时代开始,就是中央集权的国家,中央直接派官员管理地方,派军队驻扎在地方。这是基本的事实,但在历史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演化。
有一个问题,长期无法解决,就是中央对地方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有一个表现,就是常派中央机构,到地方巡察。而有意思的是,这些中央机构派往地方之后,时间一久,又逐步变成了地方机构。这种机构几乎每朝都有。
汉代的地方政治(不算偶尔来巡察的“刺史”)是两级行政体系。全国有100多个郡,郡下面差不多有1100到1400个县。郡的首长(太守)与中央的“九卿”平级。这是郡县制初创时期的设计,地方实际上有很大的自治权。比如,除郡县首长由中央派遣外,其余地方政府的官员和办事人员,都由郡县首长招聘。
西汉时代,全国分十三个刺史的巡察区域,每一个区派一个刺史,一个刺史要对接若干个郡。尽管巡察范围很大,但刺史的级别却不高,只有“六百石”,相对郡太守的“二千石”,还隔了几级。
唐代的地方政治组织原本也是两级,最低是县,县以上是州。但因为中央把全国分成十个“道”,并派御史去地方巡察(“监察使”,后来又改为“按察使”,最后改为“观察使”),后来这些“道”的长官,住着就不走了,于是唐代地方政治组织,实际是三级,县、州、道。
唐代地方政治制度,后来出了大乱子。在边境地带,中央还派了可以全权调度的“节度使”,节度使掌握军事、财政、人事大权后逐渐坐大,就形成了“藩镇”,再后来尾大不掉,导致了“安史之乱”和唐朝的衰亡。
从巡察,到偶尔代表中央,全权处理地方事务,应该说是中央与地方联系的重要渠道。但问题就出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派往地方的机构,最后都有去无回,成了地方更高一级机构,甚至是一个特殊机构。特殊到唐代的藩镇。中央派员到地方,原本是想收回地方的权力,但结果却走向反面,使得地方权力因为过于集中而坐大。唐朝的灭亡,以及随后五代十国的纷争,乃至宋代以后地方政治的“积弱”,都可以从唐代地方政治的失败中找到原因。
不过,尽管唐代的藩镇是失败的,但相比而言,宋代却更为糟糕。宋代地方,分三级,最低一级是县,中间是府、州、军、监,再上面就是“路”。这个路,跟唐代的道相似,都是中央派出机构。但不同的是,宋代一次派出四人,这四个人各自有分工,基本上控制了地方政治的命脉。比如:转运使负责财政税收和漕运,安抚使负责军事。这样一来,地方不仅无权,且人财物都集中到了中央,而一旦外敌入侵,中央失守,地方再无法救援中央。
明清两代的地方政治组织越来越繁密。明代,最低一级是县,第二级是州、府,第三级是省,就是承宣布政使司。但在省这一级,又被分成三个司,相当于一省之长的权力被三分。还没完,在“省”这一级之上,还有总督和巡抚。
总督和巡抚在明代是偶尔派出,这点从字面就可以看出。但到清代就成了地方的机构,凌驾于省长之上。而且,如果遇到战争等大事,中央还得再派大员到地方,比如,经略大臣、参赞大臣等。
地方政治的发展从最初的郡县两级,发展到清代,已经是五级(县、道、府、省、总督/巡抚),钱穆认为这种发展趋势,是中国古代政府组织的又一大失败。
各有得失
介绍到这个地方,我们要做一下小结。《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共180页,分量很单薄。但是这本书涉及的议题,都十分重要,篇幅有限,我们的确不能一一展开介绍。不过,总的来说,历朝的政治制度,都有一些焦点问题,这些问题我们这里可以简单列出来,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进一步反思。
比如经济制度方面,土地是私有还是国有,收税的方式从人头税到田亩税,以及相应的户籍制度等等,都是焦点。
政府选拔人才方面,从汉代的察举制、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到隋唐后的科举制,再到明清的八股取士,这些制度,都有各自的“得”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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