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江
下午三点,我背着包从火车站出来。时间正值初夏,天气还算不上炎热,但明显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出站口两边站满了拉客的黑车司机,有点儿像夹道欢迎的架势。我不停地用空余的右手频频摆手,从热情的司机中间走出来。有个身材矮胖的司机一直追在我右边,用熟悉的方言问我到哪里,价钱好商量。我拒绝了他,走到站前广场中间,阳光晃眼。我手搭凉棚,看了看四周。广场周围一片荒凉景象,道路两边略微点缀着零星的小树苗,再远一点儿就是浸润着阳光的墨绿色的田野。
我扭头看了看,那个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的司机正望着我。我冲他招了招手。司机帮我拎了包,领着我往他的车走去。长时间的光照使车里像蒸笼一样,上了车,司机的手在空调键旁迟疑了一秒后,放下了车窗。开出去几百米后,风灌进来,车里才开始凉快起来。
司机问我是放暑假回来玩吗?我点了点头。司机看了看我,说你是老师吧?我说猜对了,是老师。当然这是瞎说的,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是老师。司机又问我在哪里教书,我说在北京,这也是我随便扯的。
车拐了一个弯,我远远看见一只巨大的小龙虾雕像张开同样巨大的钳子,竖立在一个小广场前面。司机说这就是龙虾城,问我来过没有。我说没有。司机说也是,刚刚才建好,以后就热闹了。
马路两边开始露出城镇外围的面貌,白色瓷砖墙面、红色线条、蓝色的旧玻璃窗户,汽车修理、农药化肥、种子植保……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有门口停放的车辆是新的。进入市区,道路变得拥挤但阴凉。我捏捏鼻梁,闭上眼睛。
车停在客运站前。司机说到了,我下了车,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一辆辆小巴车从车站里开出来,到路边停一会儿接了几个零星乘客又开走了。我等了一会儿,看见一辆从潜江到张金的客车停在路边,我上了车,买好了票。车里没几个人,我在最后一排坐下。车上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我,像我这样一个四肢健全的年轻人也来坐公交车,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事情,在当地,年轻人一定要有自己的车,哪怕是摩托车。我给静发了条信息,说我到了。刚发过去,就接到了她的电话。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说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到她那里,然后挂了电话。
静是我的初恋女友,当时我们已经上了初中。如果不是她的邻居——我的同班同学面包的撺掇,她也不会给我写信,我们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谈起恋爱来,当然也不会稀里糊涂地就结束了,连手都没牵过。后来我提出分手,她让她那个混社会的哥哥来找我,我对此还有印象是因为我记得他哥哥没有揍我一顿,而是像电影里的角色一样带着三四个小弟把我围住,问我和她妹妹睡过觉没有。我说没有。我当时的发育程度还不足以让我去实践那些本来就所知匮乏的性知识,对女生的想象也仅限于接吻。他的哥哥像电影里的那些成年人一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了,学校里的狠角色们纷纷跟他招手示意,也像是在电影里一样。
本来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交集,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让我猜她是谁。我听了一会儿说,不会是静吧?对方哈哈笑起来说她就是。静现在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
小巴从桥上开过。桥身很长,可以想到原本桥下的河流是非常宽阔的,现在下面种满了油菜花,金灿灿的,看上去十分悦目,仅有中间窄窄的河水在流动。堤坝上长满了青草,远远近近地站着一些吃草的牛。看了一会儿,困意袭来,我靠在窗口睡着了。售票员叫醒了我,说到了。我看了看外面熟悉的加油站,就下车了。
阳光开始稍稍下沉了一些,没那么热了,我沿着国道往前走。每有大货车驶过,就会掀起道路两旁的沙石,尘土漫天。路两边都是开汽车修理店和餐馆的两三层的小楼,大多数都关着门。我拐进一条阴凉小路,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各种绿色的蔬菜、农作物,散发着一股说不清楚但好闻的味道。我远远地看见一座砖红色的水塔和一排排的人家,静的家就在水塔后面的河边。
走到静的家门口,静正好出来。她冲我一笑,挥了挥手,招呼我进屋。多年没见,静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那种变化没有超出我的预期,这让我有点儿惊讶。静的家是那种两层小楼,我跟着她进去,把包放在靠左手边的房间沙发上。这也是间卧室,摆放着电脑和床,一个男人正坐在电脑跟前。静说,这是她哥,在给电脑重装程序。我跟她哥打了个招呼,互相很客气地递烟。我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斯斯文文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当初威胁着要揍我一顿的那个社会混混。过了一会儿,静切了西瓜,招呼我跟她哥吃。没多一会儿,她哥就忙着做饭去了,要我留下来一起吃饭。我不好推辞,和她哥又互相客气地对着笑了笑。
外面蝉声减弱,电扇在静静地吹着。静说她表妹还没回来,晚点儿她再问问。
我说,你孩子呢?
静说,在楼上,睡着了。你想看?
我说,是。
静领我上楼时说,顺便带你参观参观。
我说,你家我很熟。
静笑起来说,也对。
我指着靠楼梯的房间说,当初咱俩就是被你那些朋友锁在这间房里,非要我们接吻了才让出去。
静忽然站住了,看着我说,那后来我们接没接吻?
我说,没有,你忘了?
静若有所思地说,那我们怎么出去的?
我说,我宁死不屈,把她们感动坏了。
静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我们走到小孩睡觉的房间,静的女儿正躺在床上睡得很香。静说,白天她特别闹,刚睡下没多久呢。
我走近看了看,孩子白白胖胖的,头发长得很茂盛。我说,孩子挺可愛的,像你,叫什么名字?
静说,叫塔塔,刚学会跑。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照片,大多是静和别人的合影,当然也有她自己的艺术照,那些随着年龄的递增留下的照片,奇怪的是静到了现在,反而跟她小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了。时间过得真快,房间里飘浮着若有若无的奶味。我还看到一张照片,大概是静十几岁的时候,跟她合影的那些女生都已经像大人了。我指着照片对静说,这是不是当初把我们锁在房间里的那几个女生?endprint
静走过来说,对呀,怎么了?
我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静说,你神经啊,让你跟我接吻很丢人吗?
我说,当然不是,当初她们怎么就那么不坚决呢?没接吻就让我们出去了。
静笑着说,谁让你当时不亲的。
我愣了一下,搂住静。静也愣住了,我感觉她的身体抖了一下。我闻到她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甜甜的味道。静的嘴唇很软,舌头接触的一刹那,她推开了我。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正在熟睡的孩子。静的脸红红的,她抚了下身后被我弄乱的上衣下摆说,我们下去吧。
外面太阳已经偏斜,空气中有烟火气息。静的妹妹家离她家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梳着马尾辫,皮肤有点儿黑,这是我对静的妹妹的第一印象。静说她叫小琪。我说小琪你好。
小琪有点儿拘谨,戴着一副眼镜,她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说,你好。静之前已经告诉她我要来,正好静帮我招学生,顺便挣点儿零花钱。毕竟总会有些学生成绩太差,考不上大学以至于没有地方去合理地浪费三年或者四年时间。
为了打消小琪的顾虑,我说这不是骗人,我打开包拿招生简章,却拿出了一盒茶叶。难道是我打开包的方式不对?招生简章是我花了很大力气从学校代理那里拿来的。但是我的包里根本不是各个学校的招生简章,而是一盒一盒的铁观音和大红袍,有的已经开过封了。我打开那盒大红袍,里面是一堆散装小袋的大红袍。这他妈是开玩笑吗?我仔细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的包。
我忽然想起火车上邻座的那个人,和我目的地一样的瘦高个儿中年人,我们还聊过几句。难道是包拿错了?包里除了那些资料,还有我带的现金。
我有点儿尴尬,没有招生简章和相关手续,我怎么说服别人呢?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骗人,我并不关心,但有那些玩意起码骗人也骗得精致一些。我只好把所有流程从报名一直到如何毕业通通讲给小琪听。
我说得口干舌燥,小琪频频点头,我不确定她到底明白了没有。静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好像也在想这到底是不是骗人的。最后我说,要是有不明白的,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互相留了号码。小琪的妈妈留我们吃晚饭,静说不了,家里都做好了。说完我们就从小琪家出来了。
静问,你是不是把东西弄丢了?
我说,可能是跟别人弄错包了。
回到静家,晚饭差不多刚刚好。静的嫂子也回来了,正在张罗饭菜。过了一会儿,静的爸爸骑着摩托车回来了,带回来一箱啤酒。他对我说,是静的同学吧?等下多喝点儿。我递给静的爸爸一根烟,她爸爸笑了笑接过烟别在耳朵后面,就上楼去了。
我们坐在一起吃饭,静的孩子已经醒了,静抱着孩子在桌子旁边喂她吃饭,静的嫂子也不坐着,夹菜的时候才到桌子跟前来。我和静的哥哥喝的是啤酒,静的爸爸喝的是一种泡了枸杞的白酒。我们频频举杯。刚开始我还觉得有点儿拘束,几杯酒下去就觉得好多了。
吃完饭,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和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说好。
我指着水塔对静说,站在水塔上面可以看到你家的院子。
静说,你吹牛,根本看不见。
我说,我以前在上面明明看见过。
静说,谁知道你看的是哪个姑娘的院子。
田野上吹来的风带着蔬菜被烘烤过的好闻的味道,两旁的水杉高高耸立,我走在路中间,静牵着她刚刚会走路的孩子走在我旁边。酒精让我恍惚,感觉我和静像是一家人。我看了看刚会走路的塔塔说,让叔叔抱抱好不好?静也蹲下来问她,让叔叔抱一下?塔塔看了看我,马上钻进静的怀里。静笑着说,她不好意思。
走到一个商店门口,我给塔塔买了一堆零食。静在旁边埋怨,说她还小,现在吃不了。
我说,那你帮她吃吧。
静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看得出来塔塔很高兴。我们快走到小学门口时,已经暮色四合,我们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的香味。我想起以前写给她的情书。
静说,我都留着,以后你结婚我再来敲诈你。我觉得你挺有文采的,应该去当作家。
我说,我哪有什么文采?
静说,以前你写的作文老师都拿来念,说不好以后你真的能当作家呢。
我想起面包,就住在静家隔壁,便问,不知道面包现在在做什么?
静说,你不知道吗?他上初中游泳时被淹死了。
淹死了?我问。
静说,是啊。就在天光河里,他和几个同学非要去游泳,那年水挺大的,都快漫到堤坝上来了。
我想着那个帮我送情书的胖小子,远远地看了一眼小学校园,里面两棵四百多年树龄的银杏还是枝繁叶茂的,隔着暮色,静静地立在那里。
静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我说,东奔西跑,瞎混。
静说,我听他们说,你把中国都跑遍了,好玩吗?
我说,还差得远呢,到处坑蒙拐骗,为非作歹。
静哈哈地笑了,说,你还是那个样子,你还不打算结婚吗?
我说,我这种人,谁会喜欢啊?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
静说,你看你跑了那么多地方,总要落脚嘛。
我说,我要是再遇到你这样的姑娘,就踏实了。当然,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静又笑了,说,我不是姑娘,是嫂子了。
静看了我一眼,对怀里的塔塔说,妈妈累了,让叔叔抱抱?
塔塔便沖我伸出手来,我过去抱她,她马上又把手缩回去,身体往后仰着咯咯地笑。我说,塔塔还挺机灵的。静说她就这样。如是者三,我终于抱到了塔塔,小小的身躯,在我的怀里踢踢蹬蹬的。有个孩子还真不错啊,我说。
静说,是啊,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我对塔塔说,叫爸爸。塔塔就叫爸爸。
静轻轻地拍了塔塔的小胳膊一下,说,喂,你还真是不害臊。endprint
天色灰黑,我顶着塔塔走在回去的路上。塔塔抱着我的头,小屁股得意地扭来扭去,嘴里喊着,驾驾驾。
到静家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我对静说,我得回我叔叔那里去了。静让她的哥哥送我。我以为是那个斯斯文文的哥哥,结果是那个曾经威胁着要揍我的哥哥。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个头儿不高,脖子上还文着个什么东西。他的发型很时髦,头发油光水滑,脸上有半圈漾起来的横肉,我想可能是那半圈肉让他看起来有点儿不好招惹。我不确定他认出我来了没有,他叼着烟对静说,他的车借出去了,拿什么送?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情愿。
静指着门口停着的摩托车说,这不是车吗?
我忙说,不用了,我出去拦车。
静说,现在哪有车啊?又不是在市里。
我想,现在国道上确实没有公交车,连出租车都没有。
脖子上有刺青的静的哥哥吐了口痰,笑了笑说,好吧,摩托车也是车。
她哥哥拿了钥匙,跨上摩托车,蹬了一下,车就着了。他使劲扭了几下油门,摩托车发出笨重的轰鸣声,他说上车吧,我便跨上了车。他挪了下屁股,我对静说走了,静说嗯。我看着静捋了捋头发,脑袋微微偏向右边,我们对视了两秒,她笑了一下。
摩托车很快就上了国道。路灯昏黄,才晚上八点多,路边的房子就大门紧闭,黑漆漆的,有的门前已经长了半人高的杂草,偶尔看到一只快摆到国道上的灯箱,上面写着:油焖大虾。静的哥哥扭头把烟吐出去的时候,我看清楚了他脖子上的文身,一只摆出攻击状的蝎子。飞出去的烟头撞在电线杆上,溅出几颗火星。慢慢的,摩托车减速了,在路边一排卷闸门前停了下来。
他让我等一会儿。他在其中一个卷闸门上敲了敲,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国道上一辆车都没有,也没有人。
过了一会儿,门开始往上收,发出刺耳的声音,只开到齐胸高处就停了。从门里面钻出来一个人,对静的哥哥喊了一声,火山哥来了。那人又往我这边望了一眼,语速很快地说,带来了吗?
火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过去。我认出来了,是毒品。那人赶紧接过去揣进屁股兜儿里,然后把钱递过来。火山看了一眼,伸手接了。那人很快就进去了,卷闸门缓缓落下,又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我们又重新跨上摩托车,飞快驶过加油站,接着过了桥。国道变得漆黑一片,来往的汽车射出刺眼的光。火山拧紧了油门,摩托车更快了。拐进一条沥青路,摩托车才开始慢慢减速。不远处沿着河流分布着两排人家,因为都是坐北朝南,所以有一排房子是背靠河水的,另一排则面对着河。我叔叔家是朝着河水的。路口的两家商店隔着马路亮着灯,里面都挤满了打麻将和看热闹的人。摩托车骑到我叔叔家门口,门前黑黑的,我说就是这里。摩托车便停下来,熄了火。我说谢谢。
火山抬头望了望二楼漆黑的窗户,嗯了一声,便跨上摩托车走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除了路口商店的灯光比较亮,一家挨着一家的整排房子都安安静静的,只有窗户里透出小小的亮光。漆黑的夜空中有一些星星,我喊了一声,奶奶。我知道喊叔叔没用,肯定也不在家。我叔叔是当地著名的赌徒,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落家。爷爷过世之后,家里就只剩奶奶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灯亮了。奶奶打开门说,大猫子回来了。奶奶的头发因为染过,还是黑色的,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看到我,她很高興,要给我煮饭。我说我吃过了。按照老习惯,她要给我煮荷包蛋。楼上的房间已经换了床单被套,我放下包,感觉稍稍可以放松下来,刚躺到床上就听到奶奶在楼下喊我。
我来到后院,突然一条狗吠叫着冲我扑过来,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狗原来关在一个铁笼子里,藏青色皮毛,肌肉紧绷着,爪子搭在横着的细钢筋上,站起来将近有一人高,看上去非常凶悍,把铁笼子扑腾得直响。奶奶拿着扫帚吓唬了几下它才消停下来。
这是小猫子养的狗。奶奶说,顿顿都要吃肉,光伺候它都要花不少钱。
我吃着荷包蛋问,小猫子去哪儿了?
奶奶拿着一把蒲扇,扇了几下说,他不成器,现在去外地了。
我说,出什么事了?
奶奶说,他是得罪外面的人了,现在跑路了。
我说,奶奶您蛮新潮,还晓得跑路啊。
奶奶呵呵笑,用手捂着嘴说,是小猫子说的,说他要跑路,去深圳。
出去多久了?我问。
两个多月了。
他干什么得罪了别人?我问。
还不是跟人扯皮打架。
我记得几个月前,小猫子给我打电话借钱,说是要去外地,问他原因也不说。
我吃完荷包蛋,和奶奶坐在门口乘凉,偶尔有过路的人会跟我打招呼,说大猫子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里的兄弟的小名都跟猫有关,实际上我们都喜欢狗多一些。奶奶一边帮我赶蚊子,一边问,坐什么车回来的,为什么不先回家来,爸妈好不好,有没有女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一直到她开始心满意足地打哈欠,才去睡觉。
我一个人坐在门前抽烟,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华子。听人说我回来了,他过来看看我。
华子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现在看上去沉稳了很多,下巴上蓄着一撮胡子。他一笑眼睛就没有了,现在他就这么冲我笑着。华子前些年因为赌博,输掉了两辆车,还欠一屁股债。这是小猫子跟我说的,他说他都替华子哥操心,不过华子哥现在懂事多了。小猫子说起话来,一副成年人腔调,加上他声音粗犷,比较早熟,让他看起来根本不像十七岁,反倒像二十七八岁。我记得小时候的华子因为有点儿口吃,每每碰到激烈争辩的时候,为了压制对方的观点常常说,跟你赌什么。
华子递了根芙蓉王给我,他自己不抽烟。他问我这次回来是干什么,我大致跟他说了。
华子说,再过几天就高考了,你不在高考的时候去招,以后怕是很难。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天还要重新把丢了的资料再打印一遍。endprint
华子说,明天正好我没事,送你去市里。
我问华子现在在做什么,他嘿嘿一笑,说瞎忙呗。接着我们聊到一些小时候好玩的事情,又聊了聊各自的生活。天已经很黑了,吹来的风有点儿凉快。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华子回去了。
我上了楼,躺在床上。我听得到蛙鸣阵阵和绵绵不绝的蛐蛐的叫声,零星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狗吠,以及打牌人的喧闹,赢了或者输了钱的笑骂声。这样的晚上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我下了楼,走到屋后。田野上一片黢黑,只有远处有微微亮光。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走到菜园门口,推开竹篱。旁边有个小水塘,现在已经干了。小时候,这是我养鱼虾的地方,也是我捕捞的地方。旁边还有几棵橘子树,从我记事起,这些橘子树结出的橘子就很难吃,好像永远不会熟,特别酸,剥一个,整只手都是绿色的汁液。说来奇怪,爷爷去世那年,橘子树上长出的橘子熟了,是黄色的。
走在狭窄的田埂上,蛐蛐的鸣叫听上去极有规律,一阵一阵的,有高有低。地里长着各种蔬菜,再远一点儿是大片的油菜花,远处的树木蜿蜒成一条黑色巨蛇,不时被闪电照亮,看上去有点儿吓人。吹来的风很凉快,但是蚊子也很多。我刚点燃一根烟,雨就下下来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在蔬菜上发出唰唰的声响。我淋了一会儿雨,抽完烟,便开门上楼回到了房间。
洗完澡,我重新躺回床上,看了一眼手机,有七个未接来电,都是静打来的。我拨过去,语音提示无法接通,打了几次也是这样。我躺在床上,听着雨声睡着了。
早上是华子喊醒我的。我迷迷糊糊听到他在楼下喊我,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上楼梯的声音,门开了,华子露出一脸憨笑,说,你刚睡醒吧?
我说,这么早!
华子说,早点儿出门凉快些。
我穿好衣服,华子就已经坐在了他的车里。下楼时,奶奶让我和华子喝了粥再出去。华子在车里大声说,不吃了,我跟大猫子有事。说完他发动了车,我也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奶奶端着稀饭,用筷子敲着碗沿说,那也要吃了早饭再去。我说我们去镇上吃。说完华子就开始倒车。奶奶又喊我,大猫子早点儿回来。
太阳才刚刚升起来,我们就已经到了市里。市里已经焕然一新,除了宽阔的马路,还有几家购物中心,街道看起来整洁干净,一路上还看到了不少豪华私家车。华子指着停在路边的保时捷说,这是城南老大的车,车牌全是8,发发发发发,光一个车牌就抵过了几辆我这车。
我说,豪车不少啊。
华子说,那都是混得好的。
转过一条街,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满大街都是价格便宜的商品,服装店,塑料感很强的廉价招牌,斑驳的墙面,低矮的房屋。我们在一个巷子口停下,进了一家面馆,叫了两碗鳝鱼面。华子说试试,这个是我们的特色。我说特色不是小龙虾吗?华子说这是刚出来的特色嘛。
吃完面,华子带我来到一家广告店,从装修风格来看,我对他们设计的东西不抱任何期望。店里只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女人,大约三十岁,身材匀称,穿一身米色长裙,颇有几分姿色。看到华子,女人变得很热情,招呼我坐下歇会儿。
华子对女人说,我给你介绍生意来了。
女人呵呵地笑着说,你很久没到这儿来了啊。
华子说,差点儿忙死了。上个星期来过,但你不在。
女人略一沉思,上个星期几?我是有两天回去了。
华子說,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这个朋友刚从北京回来,晚上出去玩,你去不去?
女人有点儿为难,说,晚上有点儿事。
华子说,什么事?不就是辅导小孩儿写作业嘛。
女人说,是啊,现在作业越来越难了,好多我都不会了。
华子说,上次我帮他写的作文怎么样?是不是被老师表扬了?
女人说,你还有脸说,老师看了说狗屁不通,还问是哪个牛打鬼帮他写的。
我笑了一下。华子也笑起来,说,什么老师嘛,我写的那篇作文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是他们老师水平太低了,不过也不怪老师,看得懂我写的人,不超过两个人。
女人忍着没笑,问,哪两个?
华子说,一个是我,一个是你儿子。你儿子说我写得太好了。
女人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你放屁,哪个给他写作业他就夸哪个。
华子说,这一点儿跟我还是蛮像的。
女人不说话了,停顿得有点儿微妙。华子提高嗓门说道,写什么作业,抄了就完了嘛。
女人说,看你肯定从小就是抄作业的班子,我才不想让我的孩子像你一样呢。
华子说,我哪样不好了?
女人说,不好好读书,以后要吃亏的。
华子说,我让你吃亏了?
女人的脸微微红了,推了华子一把,又看看我,对华子说,说正经事,你朋友要设计什么?
我跟她大致说了一下,女人便开始坐在电脑前忙活。华子在小小的店里兜兜转转,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最后说,空调制冷不行哦。
女人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忙活着,说还不是你弄来的。
华子说,不好用就说话嘛,我去给你换一台。
女人说,不用了,太麻烦。
华子说,麻烦什么,不就是拆下来再装一台嘛,又不要你动手。
女人过了一会儿说,怕你嫌麻烦。
华子说,我最不怕麻烦了。
女人笑着说,是不是哦?
我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华子坐在那个女人的旁边,帮她复印。女人不时对华子发出警告,别闹。
我和华子蹲在门前的树荫下抽烟。我问华子,你跟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华子说,说不好。
我说,男女朋友?
华子说,算是吧。
这时候我接到了静的电话,她问我昨天怎么没接电话,我说睡着了。
静说,昨天晚上我听我哥说,他认识的一个老大让人带的东西被换掉了,里面是一堆招生简章,我觉得可能就是你的包。endprint
我说,不会这么巧吧,那我去跟他们换回来。
静说,没这么简单,我哥说那个包里装的是货。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货?
静说,就是那种东西。
我有点儿恼火,什么那种东西?
静说,就是毒品。
我说,是茶叶啊。
静说,我知道呀,可是我哥说事情不简单。
我说,明明很简单,就是茶叶,你也看到了嘛。
静说,你先别急,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的话我再跟我哥说,让他帮你把包换回来。
我说,好。
静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说,你为什么总是遇到这种事情?
我说,可能我比较倒霉吧。
我挂了电话,让华子送我回去。华子问我怎么了,我跟华子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华子瞪大眼睛说,那个老大的包里装的什么?
我说,茶叶。
华子说,不可能吧,都拆开看了吗?
我说,哪有心思都拆开看啊。
华子说,搞不好里面有毒品哦。
我说,你们怎么都这么说?
华子说,很有可能,不然谁要找茶叶。
我说,也对。不过真的有毒品的话,就麻烦了。
华子本来是笑着的,想了想便不笑了,说,别人肯定要找过来的。
坐在华子的车上出了市区,又到了我昨天上车的地方,和昨天一样,但似乎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光亮,时间好像倒流回去了,我有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我希望我的包里真的有毒品,那样我就直接换成钱,马上离开,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把毒品换成钱。我知道自己有点儿异想天开,有那么一会儿,我因为激动,夹烟的手都在发抖。如果真的是毒品,对方不可能善罢甘休,该怎么办?车开上桥,灌进车窗的风带着河水的味道。
华子说,要真的是毒品,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还给别人呗。
华子说,也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要是我,就不还。
我说,不还别人找上门来,麻烦就大了。
华子说,谁知道你拿了毒品?
我想了想,只有静知道我的包被换了,还有她妹妹。我深吸一口烟说,那怎么换成钱呢?
华子说,我有认识的人。
我和华子不由得激动起来,华子猛踩油门,车向前冲去。回到家,奶奶坐在门口,问我们怎么回来这么早。我和华子都没顾得上回话,便直奔二楼房间。
那个包,就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我把包拎起来,坐到床上。华子也挨着我坐下来,我看了看华子,打开包,拉链发出令人愉悦的声音。
我先拿出一盒拆开的茶叶,这应该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但华子也不放过,他把里面的小袋茶叶一一撕开,里面都是些干枯的酷似茶叶的东西。华子捻起一小撮拿起来闻了闻,点了点头说,是茶叶。
我接着拿出一盒没拆封的大红袍,红黄相间的包装盒。我掏出钥匙,在密封处划开。里面是一袋袋的纸质包装袋,我们都有点儿惊讶于这样的包装,非常特别,而且并不太引人注目。我和华子一人拿了一小袋,打开后,也是一样干枯的茶叶。我看着华子闻了又闻,最后尝了一小根,嚼了一会儿,呸地吐了出来。
我赶紧问,怎么样?
华子说,有点儿苦。
我问,是不是茶叶?
华子说,不是茶叶还出了鬼。
我们把剩下的茶叶全都撕开尝了一遍,弄得满嘴都是茶叶的清苦味。我有点儿沮丧,但是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最后骂了句,妈的。
华子在旁边放声狂笑,我看着他也不由得笑起来。我跟静打了电话,说包里真的全是茶叶。
静说,你确定吗?
我说,非常确定。我不仅都拆开看了,还尝过了,味道一般。
静笑着说,你都给人打开了,那怎么还给别人?
我说,我再买几盒新的给人还回去。
静说,那我让我哥过去找你。
静的哥哥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喂那条特别凶的狗。看着我手上端的一盆鸡骨头,藏青色的狼犬好像没有了敌意。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笼门,快速把鸡骨头推进去,又赶紧关上铁门。看着狼犬大口吞咽,我覺得有点儿赏心悦目。这时听到奶奶喊我,说有人找。
是火山,静的哥哥。他今天没骑摩托车,开着一辆白色宝马,戴一副黑色墨镜。隔壁邻居都站在门前远远地看着,火山下了车,递给我一根烟,说,东西在哪儿?
我觉得他的表现过于正式,心里有点儿好笑,我上楼把茶叶拿了下来,递给他。他说就这些吗?我说是。他说你上车吧。我有点儿搞不懂他的意思。我跟着他上了车,他也没发动车,我想他是觉得坐在车里说话比较方便吧。
他问我,你拆开过没有?
我说,没有。
他说,真的没打开看吗?
听他的意思,好像希望我打开看过。我说,又不是我的东西,我打开干什么。
火山点点头说,今天的事情就你我知道,不要跟别人讲。
我说,不会,你帮我还给别人,把我的包要回来就行。
火山说,那当然。
过了两天,火山给我打了电话,我问他包换回来了没有?
火山说,换个屁啊,你是不是把茶叶换掉了?
我说,没有啊。
火山说,我帮你拿去换你的包,结果别人说这不是他们的茶叶。
我说,就是茶叶嘛。
火山说,我给你帮忙,你坑老子是不是?
我说,之前的茶叶我都拆开了,怎么还给别人?我就自己买了新的。
火山说,那你之前跟我说你没拆开看。
我说,不就是茶叶吗?
火山说,里面真的没有别的东西?
我说,真的就是茶叶。endprint
火山说,那之前拆开的茶叶,还在你那里吗?
我说,都扔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是扔了还是你自己留着了?
我说,怎么可能!
火山说,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别自己惹麻烦。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给静打了个电话,没有打通。我从旁边车库里把小猫子的摩托车推出来,但是没有钥匙。我跑到楼上房间找了半天,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刚下楼,我就看见几个总在商店打牌的中年人站在我的摩托车旁边,他们都是我爸爸那一辈的人,可以说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这么多年没见,大家见了面也只是客气地打声招呼。
他们看见我跨上摩托车,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市里拿东西。他们说,大猫子现在不得了啊,赚了大钱了吧?我笑着说没有。我给每个人递了根烟,他们接了后都说,大猫子现在混得不错。我说还是老样子。
其中一个矮矮瘦瘦、大家都叫他癞子的中年人说,你那批东西卖了不少钱吧?
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什么东西啊?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人说,茶叶啊,起码值五六十万吧?
我心里骂了一声操。我说,什么茶叶这么值钱?
另一个年纪轻一些,按辈分我要喊他叔叔,翔林叔,这些人里面我对他的印象最好,他说,几十万不少了,我看你还是出去躲几天的好,免得别人来找你麻烦。
我听不出他们是不是在开玩笑,应该是吧,看来是华子添油加醋地瞎说了一通。
我说,我就把茶叶倒了,还要出去躲啊?你们啊,不要瞎操心,我看哪个敢来找我。
翔林叔说,前几天火山来找你了吧?他是个鬼打架,专门搞毒的,幺妹子看到你把东西给他了。
我说,我给他的是茶叶,什么毒不毒的。
翔林叔说,这些东西以后挨都挨不得的,不要再搞这些事了。
我不想再跟他们瞎扯下去了,我说,你们别听华子瞎说。我给华子打了个电话,没打通。我跨上摩托车说,我还有事,等我回来再跟各位叔叔伯伯吹牛。
几个人都呵呵笑起来说,你去忙,去忙。
我到了市区,在之前华子介绍的那家广告店门口停下。店里还是只有那个女人,我说,华子没在呢?
女人说,几天没见他人影了。她帮我把宣传册装进包里,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华子说你的包跟人弄错了?
我说,是啊。
女人问,那换回来没有?
我说,还没有。
正说话时,华子慌慌张张地进来了,说,你快走吧,出去躲几天。
我说,我为什么要出去躲几天?
华子说,外面在传你拿了城南老大的货,刚刚几个混混去你家找你了。
我说,找我干吗?
华子说,找你要货啊,说货值十万块钱,一个星期之内,要么交钱,要么交货,不然就要搞你的人。
我感到恐惧正在蔓延全身,我的手心出了一点儿汗。我说,太荒谬了,我根本没拿啊,我去跟他们说清楚。
华子说,说不清楚了,你先出去躲几天。
我说,不行,越躲越让人觉得有鬼。
华子说,你跟那些小混混能说得清楚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朋友在市里有套房子空着,你先去那里住几天再看情况。我跟你奶奶说了,没事的。
那些人没为难我奶奶吧?我问。
华子说,没有没有,他们就是找你。
恐惧和愧疚像两条细蛇在我身体里缠绕。这他妈叫什么事嘛,明明就是茶叶,你也看到了。我说。
华子说,我知道,过一阵儿就好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人形蛋糕,每个人都想拿刀切一块走。我说,你跟别人说我赚了五六十万吗?
华子诧异地看着我说,我没说,我知道那是茶叶啊,说那个干吗?
我说,家里邻居都在说我拿货赚了钱。
华子说,你别理他们,他们都是听风就是雨。
我在华子的一个朋友家住着,三室一厅,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一个人住,显得空空荡荡的。这里还有可以看电影的投放设备。我每天都会接到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或者发来的短信问我名字的,或者问我到底拿没拿货的。华子说,陌生电话别接,短信也不要回。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重要了。每通电话鈴声都让我一阵紧张,每条短信也是一样,好像无数双眼睛在四周盯着我。我给华子打电话,他要么没接,要不就是接了说没事,这几天不要出去乱跑。我除了下楼买烟,在附近的餐馆吃饭,几乎足不出户。我用投影仪看了数不清的电影,从早到晚,一直看到深夜,我喝着啤酒在沙发上睡着。但是没有一部影片可以缓解我内心的焦虑。我错过了高考的那天,按照原来的计划我本来应该去学校门口设点招生的,我失去了我的生意,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生意。那天我接到静的电话,她带着孩子在市里的游乐场玩,她说正好来看看我。
我用投影仪给塔塔放动画片看,塔塔显得惊奇又兴奋,她在沙发上滚来滚去,不时摔到地毯上。我和静在旁边聊天。我问静有没有听说我被人追杀的事情,静只是笑,说像电影一样。我让她帮忙跟她哥说说,静说她哥让她不要管这些事,还问我现在人在哪里。我感到奇怪的是,静在这里使我觉得安心。
我说,我现在值多少钱?
静说,我才不关心这种事情。
我问,小琪怎么样了?
静说,她出去旅游了,估计把帮你招学生的事情忘记了。
我说,早知道会是这样,感觉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
静说,你准备走了吗?
塔塔没多久就睡着了,我把她抱到房间的床上。我回到客厅,换了一部适合大人看的电影。
我和静靠在沙发上,她不时滑向我的肩膀,我伸过手去搂住了她的腰。她挣脱了一下说,腰上都是肉。我说没觉得。我把她往我这边拉了一下,她很自然地抬起头看我。我吻了她,她也伸手抱住了我。我们越吻越激烈,在沙发上做爱,最后她使劲搂着我的脖子喊了一声,天呐。endprint
静在卫生间冲洗,我推门进去,她忽然害羞地挡住自己,说谁让你看了?我走过去抱住了她。我们在花洒里拥吻,最后以她的手扶在洗手台上浑身颤抖而结束。我们躺在床上接吻,这大概是我这些年来接过的最长的一吻。后来,塔塔的哭声传过来。静说,她每次都是哭着醒来的。
我送走了静和塔塔。我决定回去看看奶奶,然后离开这里。
我坐着小巴从国道下车,走了长长的沥青路才回到奶奶家。回去的路上,邻居们坐在门口盯着我看,最后有个人喊了一声,快回去看看你奶奶吧。我赶紧跑步回家,才知道奶奶躺在床上,村里的老医生正在给奶奶输液,旁边坐着几位我的长辈。医生看到我,一脸的不屑,说,大猫子回来了。
我问,我奶奶怎么了?
医生说,晕倒了,高血压引起的。幸好当时有人扶着,不然可能会中风。
我说,我奶奶现在没事了吧?
医生说,人老了嘛,说不好的,现在是没事了。
我问,怎么没送医院?
医生说,谁送?你送吗?
我听得出医生对我的敌意,便说,麻烦了,医药费是多少?
医生说,到时候一起算吧。现在的伢们啊,光想着自己。说着他背上了铁皮诊箱,又转身对我说,说句不好听的,这要是有个好歹,你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我心里很难过,医生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傍晚时分,我坐在门前,看着静止不动的河水,远处树梢上的夕阳。隔壁的叔叔来喊我去他们家吃晚饭,我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煮了饺子,又喂了狗。
喂完狗,我又坐在门口,看着即将降临的夜幕,远处只有一抹昏黄的色调。路过的人也不再跟我打招呼,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一样。我给华子打了个电话,说我要找那个丢茶叶的老大。
华子说,你找他干吗?
我说,我要让他说清楚,我究竟拿没拿他的东西。
华子说,你说不清楚的,我去说。
我说,不用。
天黑下来的时候,隔条河住的明哥来了,仅仅只是隔条河,几步路,明哥却开着他的奔驰车停在我家门口。明哥是我们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脸上有一道刀疤,是他一人单挑六人后留下来的。他還有不少被传颂一时的事迹,光我知道的就不少,据说很多黑道大哥都要给他面子。
我们客气地聊了一会儿,明哥问,你还准不准备走了?
我说,说不好,我先把眼前的事情了了再说。
明哥笑了笑,递给我一根烟说,听说你要搞城南老大的人?
我愣住了。华子的话一传出去就变味了。我没有否认,说,我是要找他。
明哥说,你不要命了?
我说,不要了。
明哥脸上的刀疤在他说话的时候一扭一扭的,仿佛是一条蠕动的虫子,看着挺恐怖。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后说,我看你也挺怕的。不过我懂,年轻人嘛,要出名,第一件事就是砍老大。
我说,我没这么说,我也不想出名。我就是想跟那个老大说清楚,我没拿他的东西。
明哥说,他不会理你的,说句不好听的,他随便打个喷嚏,也能让人砍你一只手,你信不信?
我说,我信。我又问明哥,你能不能帮我联系那个老大?
明哥说,有种!我来帮你联系。我年纪大了,有家有室的,就不像你们年轻人了,没必要好勇斗狠。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明哥帮我联系那个老大没有。已经过去两天了,没有电话找我,也没人找上门来问我要货要钱。我在家里找出了小猫子以前跟人打架用的匕首,早上起床跑步,傍晚牵着那条大狗去散步,那些孩子看见我牵的大狗,又怕又兴奋地跟在我后面哇哇乱叫。偶尔晚上失眠我就看书。我在等着。
一天下午,我给大狗洗澡,刷毛,这家伙甩了我一身水,我用毛巾给它擦干,让它躺在阳光下面。我抬头看了看太阳,阳光刺眼,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坐在大狗旁边,感觉到一阵眩晕。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我接了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华子住院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然后我立刻想到,这个女人就是打印店的那个女人。我问了她医院地址,就挂了电话。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这样想。我跨上摩托车,往市区骑去。到了医院,我找了个地方停下摩托车,深吸一口气后走进了大楼。电梯里挤满了病人和一张移动的病床。我被挤在最里面,这让我有点儿动弹不得。病床上躺着一个用绷带包裹得很严实的人,床边挂着一个输液瓶,旁边一个女人在无声抽泣。我看了两次,才确定这不是华子和那个女人。从我对电话里那个女人声音的判断,华子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
电梯终于到了五楼,走廊上三三两两地站着聊天的人。我在靠近走廊尽头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眼圈红红的,抽着一根白色的女士烟。看见我,她又抹了一下眼睛,冲我笑了一下。我问她华子怎么了,她说他让人给打伤了,现在还在里面,估计在缝针,流了好多血。她停顿了一下,说能不能跟我借点儿钱,住院费不太够。
我取了钱给她,她匆匆忙忙地进去了。我站在医院门口,阳光照在我身上。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华子一起去钓鱼,那些大孩子要把我推下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那么招人讨厌。华子站在了我前面,可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折断了我的鱼竿扔进河里,只是没有把我扔到河里去。我感觉到那种可怕的东西,它好像一直都在那里。
没多久,我接到了明哥的电话,他说那个老大约我见面,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晚上七点,在一个吃野味的饭店。我挂了电话,摸了摸兜里的匕首,它很锋利也很硬。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事情找到我,我像一盘不合时宜的菜,被人端在手里,自己只能等待着被安排。这不太对。
我抽了几根烟后,跨上摩托车。我在脑海中排演着晚上的剧情。首先当然是见到那个老大,他们肯定人不少,也可能不多,明哥也会在场,这样起码说明,我是有机会接近那个老大的。借着说明事情的机会,我趁机拔出匕首,刺过去,一击即中。这就可以了。等一下,这样一来,我不就成了杀人犯吗?不过他把华子弄得那么惨,也算是罪有应得。我还能脱身吗?即便脱身了,难道后半辈子亡命天涯?endprint
啄木鸟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