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 静
(作者单位:黄淮学院文化传媒学院)
公元907年,中国古代史上最为人艳称的唐帝国覆灭,此后中国进入了与大一统格局迥然有别的分裂时期。9年之后(公元916年),耶律阿保机于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建国,自此中国东北及内蒙古部分地区进入了契丹族的统辖范围之内。这一情形直到1115年才有所变更。这一年,女真族领袖完颜阿骨打于会宁府(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建国。十年之后(公元1125年),由于金与北宋订立的“海上之盟”,两者联合夹攻辽,辽政权灭亡。两年后,北宋又为金所灭。至此,北方已尽成女真统辖之地。这一情形,一直持续到1234年金覆灭。对于自916年辽建国至1234年金灭国的300多年历史,人们的关注点往往是辽金政治史的内容,而这两朝的文化史研究则显得极为薄弱。即便偶有涉及者,也大多是关注辽金文学创作的情况,其他文化信息则付之阙如。
事实上,辽金两朝的文化发展虽然无法望汉文化之项背,但随着少数民族政权汉化程度的日益加深,也出现了许多值得重视的文化成果。以宗教而论,金兴起的全真教是道教发展的新形态,其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但以往学者对于辽金佛教的发展情况却疏于研究,撰写佛教史的学者往往对辽金两朝一笔带过。其实,只要结合文献材料便可以发现,辽金两朝的佛经刊刻非常活跃,它们不仅呈现出了与宋朝佛经刊刻不同的特点,还对佛教在辽金的流传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不容视而不见。本文便是有鉴于此而展开的探讨,希望可以达到抛砖引玉的目的。
辽金的佛经刊刻具有重要的文化史背景。简而言之,可通过汉文化流动与僧人的佛学积淀两方面来讨论。
辽金政权先后由契丹族与女真族掌管,其文化发展伊始还显得较为稚嫩。但由于五代时期战乱频仍,不少汉族知识分子进入辽的统辖范围,在客观上为辽的文化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例如辽僧人释智光的《龙龛手鉴序》中就表彰了汉族知识分子自中原带来的音义之书为其撰写《龙龛手鉴》所提供的便利,有了这些书籍,便实现了“寻源讨本,备载于埤苍广苍;叶律谐钟,咸究于韵英韵谱”的境界。[1]对于金而言,其文化发展同样借助了不少来自宋室的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或稽留于金辖区,或由于出使金国而被羁押,从而成为金文化起源的先驱,造就了“借才异代”的格局,[2]为金章宗时代的文化全盛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汉文化流动带给辽金政权的不仅仅是精神文化,还包括先进的物质文化。佛经刊刻需要借助雕版印刷技术,这项技术在汉流亡过程中,已逐步传至辽金辖区。辽的雕版印刷具体兴起于何时已经无法确切地加以考证了,但是应不迟于辽太宗会同元年(公元938年),因为辽文人宋璋撰的《广济寺佛殿记》已明确记录了广济寺之“镇寺之宝系《阿弥陀经》十卷,会同元年僧灿所刻,字划颇近鲁公笔趣”,[3]这是辽至迟于938年已有刊刻技术的确证。此时上距辽建国不过20多年,而僧灿恰好是宋代僧人,足证辽的刊刻技术是由汉族人士所提供,且发轫甚早。金的雕版印刷也是秉承汉的刊刻标准,例如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的金刻本《庄子全解》就完全采用了宋代浙江刻书的风格,张元济先生为此书所作跋文称:“展卷灿然,题之宋刻亦无不可矣。”[4]
由此可见,汉文化流动的确为辽金的佛经刊刻提供了双重便利:既有汉高深的佛教文化渗透,又有先进的刊刻技术传入。辽金繁盛的佛经刊刻,是离不开汉文化流动这一因素的积极推动的。
辽金僧人众多,他们高超的佛学积淀为佛经刊刻提供了内在动力。高僧传授佛学之时,必须以佛经为媒介,而不能仅仅依靠口耳相传,这一情况便要求必须有足够数量的佛经,佛经刊刻显然是满足这种需求的最佳方式。此外,富于佛学积淀的高僧,在选择佛经方面也有着非常独到的眼光,他们的学术基础确保了辽金佛经刊刻的质量。如辽僧希麟撰有《续一切经音义》,他在自序中便提到其底本为唐代僧人释慧琳的《一切经音义》,“此书直达经义,最解人颐,先刻成百部,分施罗汉寺院,以为通经秘钥”。[5]希麟对于佛教典籍有着高超的鉴别力,所以选取了号称“通经秘钥”的《一切经音义》。由此可见,辽金僧人深厚的佛学积淀既为佛经刊刻提供了需求,又为佛经刊刻确保了质量。
辽金时所刊刻的佛经流传至今的已经不多。辽所刻佛经目前仅有一部庋藏于国家图书馆,即辽兴宗时期刻本《妙法莲华经》,[6]此本凡七卷,系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所译,从刊刻风格而言,使用了类似于颜体的字体,神韵飞动。金佛经刻本留存数量也不多,较有代表性的是金章宗明昌元年(公元1190年)白云寺所刻《大乘起信论》,此书“借助宋代闽刻本,基本上实现了较为完备的还原与摹刻”。[7]虽然辽金佛经刻本传世量不大,但结合古籍的相关记载,仍可以对其刊刻历史进行部分还原。在还原其版刻历史过程中,可发现辽金刊刻佛经具备以下三方面特点。
佛教有大乘、小乘之分。简而言之,大乘佛教重在普度众生,而小乘佛教重在超度自我。从唐代开始,汉族知识分子对于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均有信仰,体现了兼容并包的文化胸怀。但辽金的佛学氛围则迥异于中原,他们更倾向于大乘佛教,这一文化倾向体现在佛经刊刻方面,便是以大乘佛教的出版为主。辽人耶律武新的《新修佛经大乘诸论序》是难得的介绍辽佛经刊刻的史料,其中提及辽道宗清宁二年(公元1056年),皇室组织人力重新校正佛经,并选出“最要者”加以刊刻,分别是:《华严经》《法华经》《楞伽经》《楞严经》《金刚经》《心经》《阿弥陀经》《无量寿佛经》《大方圆觉经》《大乘起信论》。[8]这些刊刻的大乘佛教经典,其遴选者是契丹皇室,可见当时的官方对于佛经刊刻的重心便是大乘佛教。从当时的私家刻经来看,重视大乘佛经的倾向也是非常明显的。例如辽人郭世珍有《新刻华严经序》,是为辽穆宗应历五年(公元955年)刊刻《华严经》作的序言,[9]再如刘赞于应历七年(公元957年)所写《清凉院校正大方圆觉经跋》,则是针对同年刊刻的《圆觉经》而作。[10]
金皇室普遍信仰道教,所以没有组织过刊刻佛经的活动,但其民间的佛经刊刻情况与辽相同,也存在重视大乘佛教的倾向,上文介绍的白云寺所刻《大乘起信论》便是典型的大乘经典。而且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金高僧往往在刊刻大乘佛经的同时,还配合着严谨的校勘工作,例如赵秉文曾记载云山寺高僧释大可曾“历八年精斠《楞严经》三过”,[11]体现的正是对大乘经典的认真校勘,这也反映出大乘佛经在当时佛经刊刻中的地位。
正如著名文献学家张舜徽先生所言:“刊刻地点的范围是刊刻文化的重要风向标。任何一个刊刻文化鼎盛的时代,刊刻分布的范围总是最广泛的。”[12]辽金的佛经刊刻之所以堪称有一定影响力,主要便表现在其刊刻地点的广泛分布。辽的行政中心以上京为主,旁及东北三省。通过分析记载辽刊刻佛经的历史文献可以发现,其刊刻范围不限于上京,还遍布于其他地域。上京是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所以皇室的佛经刊刻便在上京地区进行;与此同时,民间各地寺庙均兴起了刊刻佛经的活动。例如宋赞《大宝佛师经幢记》曾就上京以外的佛经刊刻作过简要的介绍,文中有“新京佛事,于大辽最为第一”之句,[13]可见其佛经刊刻之繁富及佛法传播之广泛。释慧心《会同所刻经记题跋》则记载了辽沈州地区(今辽宁省沈阳市)翻刻《大般涅槃经》的经历,[14]史料价值极高。如果从现代行政区划的视野分析,则辽的佛经刊刻在内蒙古、吉林与辽宁三地均有开展,其刊刻地点分布之广泛可见一斑。
金的佛经刊刻与辽各有异同,异者在于金并未在皇室所在地兴起刊刻佛经的活动,同者则在于金的佛经刊刻也在域内有着广泛的分布。例如党怀英曾有《青云寺新刊佛经记》,提及太原的青云寺在金世宗大定二十三年(公元1183年)自主发起的刊刻佛经活动,共刊刻《楞严经》《楞伽经》和《金刚经》三部大乘经典,“以明青灯之法旨,兼施香民之心瓣”。[15]王若虚《佛陀禅序》则介绍了真定、济南、沧州三地刊刻佛经的情况,[16]张中孚《戒定慧铭》提及登州、幽州刊刻佛经的情形,[17]由此可见金民间刊刻佛经的分布之广。
由于辽政权与北宋政权几乎同时,金政权与南宋政权几乎同时,从共时文化学的视野来看,辽金显然与宋代政权共处一时。就文化交流而言,宋文化不可能不对辽金文化产生影响。大致而言,辽金的佛经刊刻深受宋朝影响,这是刻本面貌及文献记载都可以证实的结论。就现存辽刻本 《妙法莲华经》残卷而言,其面貌为每页8行,每行20字,与宋浙江刻本没有本质差别;金刻本《大般涅槃经》则借鉴了南宋闽刻本的版式风格,每页10行,每行16字,与宋理宗时代福建蒲阳书商所刻本风格极为接近。
辽金的佛经刊刻不仅在版式上极大程度地借鉴了宋朝佛经的印刷,在内容上也曾对宋朝的佛学研究成果有所采撷,进而确保了辽金所刻佛经的学术质量。最具代表性的案例当属金精通佛学的学者李纯甫(1177~1223年),他青年时期便具备了浓厚的佛学积淀,写下了一系列相当于成书的佛学论文,[18]并主持了一系列佛经刊刻的活动,这些经典大部分都已经被收录进日本佛教委员会编纂的《大正藏》与《续藏》。他主持编纂的佛经之所以受到日本佛学界的高度认可,主要原因便是校勘精良、文本可靠。而确保其校勘与文本质量的,却是李纯甫对于宋刊刻佛经的有效借鉴。在《学佛闲谈》中,李纯甫对宋朝的佛教研究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其成就“凌轹前贤,自辟疆域”,[19]所以在其校点《圆觉经》与《盂兰盆经》时,便着重参考了北宋高僧惠洪等对于上述二经的校勘,由此形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校勘本。金刻本佛经之所以受到后世佛学家的赞赏与肯定,与其借鉴宋成果以后形成的更为成熟的文本大有关联。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分析,当文本通过刊刻的形式实现物化后,便具备了流传的物质基础。所以研究辽金所刊刻的众多佛经,自然应将其流传情况加以考虑,以便观察这些刊刻活动在当时到底产生了何种影响。从辽金文史资料来看,这两朝刊刻的佛经流传得相当普遍,这既体现在这些佛经在辽金的流传(内传),也表现在它们在宋朝的流传(外传)。
辽道宗清宁二年(公元1056年)曾经有一次较大规模的皇室刊刻佛经活动。据记载,当时刻出的九部大乘经典共有100部之多,具体分配情况则是“赐各级上院五十部,赐于越十部,北面官、南面官各二十部”。[20]上院指的是辽由皇家供奉的寺院,于越是仅次于辽天子的官位,北面官与南面官则是辽负责皇室宗教事务的官职。由此可见,辽由皇室刊刻的佛经大约分为两个渠道进行流传:寺院及官员。再进一步细化分析可知,接受皇家刊刻佛经的人群分别是寺院的僧人及朝廷中负责宗教事务的官员。这说明辽官方刊刻的佛经流传主要在专业人士和达官贵族中进行,尚未广泛流传至民间。在辽民间流传的佛经大多是普通寺院及善人居士发起的佛经刊刻。辽僧刊刻佛经后,往往撰作序跋,详细交代其流传情况,正好与皇室刊刻佛经的流传形成互补关系。
金的情形与辽相类似,但由于金在官方意识形态方面推崇道教,所以其权贵阶层获得佛经都是通过民间刊刻的渠道,例如金贵族耶律楚材在《书清凉院所刻金刚经后》中便介绍其所读《金刚经》出自清凉院刻本,[21]萧皇后《五蕴皆空辨》则提及其所阅《心经》出自辽僧希麟翻刻宋刊本,这两位皇室成员阅读的佛经都来自于当时民间刊刻的成果。同时,产生于民间的众多佛经刻本在知识分子之间也流传顺畅,有不少寺院在刊刻佛经时,还邀请了解佛学的知识分子协助校勘,例如李纯甫《学佛闲谈》就曾多次记录其受邀协校佛经的经历。这些内容,均反映了金民间佛经刊刻的活跃场面与影响力。
宋朝几乎是与辽金政权相始终的政权,所以辽金刊刻佛经的外传主要便是以宋朝辖区为目的地。不过相关史料并不丰富,只有零星的宋朝人笔记小说曾对辽金佛经刻本进行过记载。例如庄绰《鸡肋编》有“夏文简公所阅契丹内典”条,[22]讲述了北宋中期权臣夏竦阅读的辽刻本《百喻经》,可知辽刊刻的佛经的确曾传入中原,并为知识分子所阅读。再如陆游《老学庵笔记》则记录了金卧云庵所刻《金刚经》与中原通行本的差别,无意之间保留了重要的佛经校勘记。[23]这些材料均可以证明辽和金刊刻的佛经的确曾经被宋朝士人所接触,可惜此类材料非常罕见,无法对当时的详情作出复原。
由以上论述可以发现,佛经在辽金的刊刻蔚为大观,之前学界缺乏对其应有的关注,导致了与其相关的丰富的宗教史与出版史内容一直淡出于主流研究之外。辽金的佛经刊刻始终割不断与宋朝政权的关联,这可以为以往研究二者关系史的成果作出重要的补充。当然,本文所作的努力仅仅是抛砖引玉,远远不足以发掘辽金佛经刊刻的丰富内容。所以,更加深入地探讨应该提上宋辽金出版史研究的日程。
注释:
[1][16][17]阎凤梧,主编.全辽金文[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119,691,2819
[2]张晶.辽金诗学思想研究[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4:24-47
[3]陈述.全辽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2:291
[4]吕惠卿.金刻本庄子全解[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307
[5]徐时仪.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911
[6]中国古籍善本书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721
[7]何超期.金元版刻研究[M].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
[8]许明.中国佛教经论序跋记集[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1921
[9]郭世珍.新刻华严经序[M].续藏经:69.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7
[10]刘赞.清凉院校正大方圆觉经跋[M].大正藏:37.台北: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692
[11]赵秉文集[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410
[12]张舜徽.广校雠略[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76
[13]向南.辽代石刻文编[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384
[14]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辽代石刻文续编[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310
[15]聂立申.金代名士党怀英研究[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2:309
[18]王庆生.金代文学编年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3:984
[19]李纯甫.学佛闲谈[M].大正藏:49.台北: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6
[20]脱脱.辽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7:1759
[21]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2018.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378
[22]庄绰.鸡肋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16
[23]陆游.老学庵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9: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