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进步书店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著述的出版*

2018-02-08 20:51□文│叶
中国出版 2018年20期
关键词:史家史学稿费

□文│叶 建

近代马克思主义史学著述大多先是以讲义、专著的形式在学人中私下流传,后在进步书店的协助下公开正式出版。黎明书局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是以吕振羽北平中国大学的授课讲义修改扩充而成。近代进步书店的出版支持,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科化及提升其学术、社会的影响力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一、人情与制度:历史书稿征收的业界氛围

马克思主义史学著述在国统区内公开出版,进步书店通常要冒巨大的经营风险。何干之的《中国社会史问题论战》等书,不仅国民党官方出版社不给出版,而且一般商业性出版社也不敢接受,“只有生活书店勇敢地一本一本地出版他的著作”。[1]进步书店之所以敢出版这些史学著述,除它们的学术含量高外,书店编辑与史家的私人关系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当时,很多马克思主义史家通过自荐、他荐等方式将著述交由进步书店出版。重庆五十年代出版社创始人梁纯夫与翦伯赞交往甚密,“其时由于国民党的压迫,我们三联书店的三家出版机构(那时还未合并)已不大能出书了,而纯夫主持的这家新出版社却还能做一点点工作。翦老(伯赞)的《中国史纲》第一卷就是这个出版社出的”。[2]

当然,这种关系不局限于史家与友朋间的熟人联络,也包括了学者友人的间接推荐,故而有些书店编辑对史家来说可能是素不相识的。时任《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主编的左恭,与重庆文风书局总编辑韩侍桁交往甚密,故能将翦伯赞等人著述推荐给该书局出版,“文风书局出版的第一本书是翦伯赞的史学论著,由左恭介绍来的;还有侯外庐的《中国古代思想史》,也是左恭介绍的”。[3]吕振羽《中国社会史纲》等书是胡绳推荐给耕耘出版社的,黄宝珣说,“在国共和谈破裂,国民党发动内战时,这些书全部遭到禁售。当时出这些书是要冒风险的。胡绳交稿件给我时,问我:‘你怕吗?’我答:‘不怕。’他又说:‘不能说出来的。’我答:‘坚决不说。’”[4]

但是,在这种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中,进步书店是从制度层面来加以统筹规划的,即一是有计划地翻印中共中央宣传部门提供的书籍。1946至1947年间上海读书出版社重印出版了一批来自延安解放社的史学类图书:“《中国近代史》(范文澜著)、《中华民族解放运动史》(华岗著)、《科学历史观教程》(艾思奇、吴黎平著)……《西洋哲学史简编》、《中国近代史参考资料》(杨松、邓力群编)。”[5]二是从统筹出版主题专著及丛书的宗旨出发,向马克思主义史家约稿,如生活书店《新中国大学丛书》向侯外庐征稿,将《近世中国思想学说史》纳入其中;长沙新知书店约过翦伯赞撰写《历史学》,“即后来在新知书店出版的《历史哲学教程》”。[6]

二、理念与现实:图书稿酬支付的机制考量

近代马克思主义史家与进步书店关系密切,在于二者的理想信念基本一致。生活书店旨在努力为社会服务,竭诚谋读者便利,这实质是为传播革命文化去影响读者,唤起人民的觉醒和团结,归根到底,“是为中国人民革命服务”。[7]桂林文化供应社虽说是广西地方上的一些民主人士支持创办的,但强调“配合抗战建国宣传、推进通俗教育文化运动”,所用干部也大部分都是“由李克农同志推荐的”,“实际上是八路军桂林办事处领导的”。[8]也正因如此,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著述的稿酬有时会被进步书店人为地忽略。不二书店创始人冯和法与吕振羽是密友,在出版后者的《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时并没有支付稿酬,吕振羽指出:“一九三六年春,冯和法兄谓渠们新组一不二书店,愿为出版。我始终未获分文稿费或版税,亦从未作此计较也。”[9]

不过,进步书店不支付马克思主义史家稿酬的现象并非常态,在通常情况下它们支付了较为优厚的稿费或版税。当时,大部分出版机构以营利为目的,通过压低著者的稿费、版税来提高企业利润。进步书店则与之相反,作者不仅从中获得较高酬金,有时还可提前预支稿费,以此来维持生活需求。生活书店“著作报酬,或购版权,或抽版税,悉任著作人之便,抽版税办法,依照通常最高版税率,一律照定价抽百分之十五,如购版权,则由本书店与著作人双方协议,但决不在通常购稿报酬率之下”。[10]好多人就是给生活书店译书或给其所出杂志撰稿来维持生活,何干之在1936年前后工作无着落,经常去生活书店“来预支稿费,以对付生计”。[11]另外,桂林新知书店也采取预付稿费的办法,“支持了一部分作家,使他们能维持生活,进行写作”。[12]

进步书店的稿酬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马克思主义史家遭遇的生活压力,使之在贫困的生活中仍可以保持独立的政治信念,并从容地研究历史与现实问题。20世纪30年代,吕振羽在北平中国大学教书时,“邻居相护多贫乏,灶下常愁缺米油”。[13]全面抗战爆发后,马克思主义史家的生活更为艰辛,如侯外庐指出,“贫穷是最难打发的魔鬼,它死死咬着衣角,使我不能前行无顾。一群嗷嗷待哺的儿女还都需要受教育”。[14]但是,他们依旧撰写并出版了大量的历史著述,如,何干之《中国社会史问题论战》、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等由生活书店出版;这当中,图书稿费及版权出售是支撑他们坚持独立研究的重要现实基础,翦伯赞在《历史哲学教程》被新知书店买断版权后的愉悦心情即说明了这一点,“拙著《历史哲学教程》,已卖与新知书店,得数百金,暑假可以无饥矣”。[15]

三、生意与政治:历史图书销售的文化策略

要在残酷的商业环境下生存下来,进步书店必须要营利,“因为只有赚了钱,才能发展我们的事业,如果老是亏本,店也势必倒台”。[16]为此,他们通过事先编印宣传品,登载报刊广告、书评,同时又采取预订、邮购、门市部销售等方式开展了图书促销活动。这其中,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著述大多是畅销书,进步书店对其格外重视,往往在出版后的很短时间内重印或修订再版。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初版后,上海联合书店半年内三版印刷,达到6000本。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在1938年出版后销售一空,次年3月新知书店在桂林修订再版,在抗战胜利后又以“对收复区广大读者还有一定作用”的名义重版。[17]新知书店出版的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初版销售一空,接着印刷两次,三个月内共达6000册。

但是,进步书店的编辑及负责人经常遭到国民党政府的迫害,其编辑出版的历史著述也遭受了各种方式的图书查禁,如华岗《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张闻天《中国现代革命史》等书也以“触犯审查标准”为名被查禁。为减少经济损失,不少进步书店通过二、三线书店代为出版、销售文史类图书。比如生活书店在“皖南事变”后成立重庆峨嵋出版社等,委派人员任这些书店的经理,编辑出版了吴泽《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简编》等书;图书销售手段也更为隐蔽,“有的书化整为零,拿出一本两本,插在一般书籍中间,卖出一本,再插进去一本。有的书刊只能通过比较熟悉的同学和朋友来传送”。[18]《中国通史简编》尽管在1948年的上海遭到查禁,但郭绍虞仍可通过私人关系购买此书,“当他终于获得了这部‘禁书’的时候,双手抚摸着书的封面,惊喜之情溢于言表。”[19]

可见,进步书店这种图书销售的背后有着传播马克思主义文化的政治策略,而这也是他们的读者所知晓的。比如,当时进步书店门市部采用了开架销售图书的方式,这一方面方便读者可从中自由选购各类图书,同时也让那些买不起书的读者可以在门市部自由翻阅书籍。在这种氛围中,很多读者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甚至走上革命的道路。解放战争时期,身为学生的金冲及经常逛上海的生活书店和新知书店,“生活书店在重庆南路(原来叫吕班路)一处公寓楼租了它的底层作为门市部。那里比较宽敞明亮,书是开架的,我常去,有时可以拿本书坐在墙角处看上一天,店员也不会赶你”。他的这种书店阅读经历使之获得了远比课堂教学更多的史学知识,“生活书店的‘青年自学丛书’到‘大学丛书’,新知书店的‘新知丛书’,我大多读过。读书出版社的书也读了不少。许涤新、薛暮桥、翦伯赞、范文澜、侯外庐、吕振羽、胡绳、华岗、艾思齐、李达等,我几乎都是读这些书才了解他们并熟悉起来的”。[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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