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静,周树军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镇江 212003)
纵观诗歌的各种赏析方法,大多先划分诗歌所属类型,再分析诗歌中的意象,从意象图式的视角对诗歌进行赏析的文章不多。意象是人们对外部事物产生的感观或个体的认知体验在意识中形成的一种表征,意象图式理论强调对客观世界形成形象生动的图式化认知。将诗歌作为一种认知文体,从意象图式中的路径图式、容器图式等入手进行赏析,可深入把握诗歌的整体构架及诗人行诗的动态规律。
意象图式的概念最早在概念隐喻中被提出,西方学者Johnson与Lakoff(1987)在Talmy(1983)研究的基础上将其引入认知语言学领域。Johnson把意象图式定义为:感知互动及感觉运动活动中不断再现的动态结构,这种结构给我们的经验以连贯和结构[1]126。Lakoff认为人们在认知外部世界的过程中,可根据自己的体验及经验在头脑中形成意象图式,对外部认知世界的信息进行加工重组,将看似无关又杂乱无章的外部活动置于具体图式结构之中,将各活动相互连接。他们认为意象图式应关乎人的身体体验、意识想象、心理特征,是动态的、抽象的认知结构[2]。意象图式的特征为:可用简图表示、将概念置于静态或动态的框架模型、表达隐喻意义时呈现肯定或否定的意义等[3]240-243。
随着意象图式理论的发展,该理论不断被运用于认知语言学以外的领域,如系统功能语言学、翻译学等。西方学者Freeman最早将意象图式运用于文学作品的分析,意象图式作为文学语篇分析工具的可行性已得到学界承认[4]76,之后意象图式理论逐渐被运用于诗歌研究、文学批评、语法理论等领域,为中国古诗词的赏析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
诗歌是用高度凝练的语言、灵活的创作形式、丰富的修辞手法高度概括反映诗人生活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文化的一种特殊文学体裁。不同风格的诗歌都有其独树一帜的意象体系,意象体系为人们提供了宏大的想象空间,为诗歌整篇章的展开提供一种情景模式。从一个意象到另一个意象,一种想象到另一种想象,诗歌的这种行文方式与意象图式的建构模型正相吻合。简言之,意象图式是为了把空间结构映射到概念结构而对感性经验进行的压缩性再描写[3]238。因此,我们可以用有限的意象图式来组织和理解无限的经验[5]。本文拟用意象图式理论对唐诗《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进行分析,为古诗词的赏析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Johnson于1987年在他的著作TheBodyintheMind中列出了容器图式(Container)、路径图式(Path)、联系图式(Link)、中心-边缘图式(Center-periphery)、过程图式(Process)等最重要和最典型的27个意象图式[1]126。而Lakoff 把意象图式分为6种: 容器图式(Container Schema)、部分-整体图式(Part-whole Schema)、连接图式(Link Schema)、中心-边缘图式(Center-periphery Schema)、始源-路径-终点图式(Source-Path-Destination Schema)、其他图式(Other Schema)。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仅从路径图式、容器图式、图形-背景图式、部分-整体图式以及方位隐喻和实体隐喻角度对唐诗《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进行分析。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白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李白诗歌善用各类景物构成独特的意境,整首诗感情饱满,富于积极浪漫主义色彩。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是一首赋体五言古诗、田园诗。中国的田园诗以晋末的陶渊明为开山鼻祖,其诗对后代影响极大。本诗和陶渊明的田园诗极其相似,描写琐事人情、山林美景、恬静田家,全篇诗风平淡直爽。
全诗以“暮”开首,为“宿”开拓。前四句写诗人月夜离开终南山归途所见,中间四句写诗人受邀去斛斯山人家所见所闻,最后六句写两人把酒言欢,忘却凡尘,表达了诗人远离世俗凡事、向往田园生活的感情。全诗意境优美,音律和谐,意象丰富,语言清新自然。
全诗的景物描写顺序体现出意象图式中的路径图式,即“始源—路径—终点”,每句诗中不同的意象按顺序串联成不同的意象图式,并相互关联。题目“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里,“下”“过”“宿”三字将诗人的活动路径表现得清楚明了。起点是终南山,路径是终南山到朋友家这段路,终点是朋友家。前四句中,由“暮”交代事件发生在傍晚,才会有后一句中的“山月”和第四句中的“苍苍”。傍晚时分,月光下的终南山显得苍苍茫茫。由第三句中的“却顾”连贯起前四句活动发生的模式,涉及两个路径图式: 1) 起点至终南山,路径为从终南山下来路过沿途各景点,终点是家;2) 起点为终南山,路径为傍晚时分诗人下终南山,途经各种景点,诗人驻足回头看来时的路,终点为整座郁郁葱葱的终南山,在这一图式中起点和终点为一物。
这一过程中并不是只有单纯的路径图式,还夹杂有明显的“图形-背景图式”。此四句中“碧山”“山月”“径”“横翠”四种意象色彩分明,构成该图式的图形,而苍苍茫茫一片青翠的山林则是背景。用路径图式将看似无绪的情景描写及空间转换置于一个认知框架之中,将各种心理情感与意象等联系起来,如此激起共鸣,仿佛与诗人一同置身于夜暮下苍茫的终南山中。
对比之前的四句给人的一种静态美,之后紧接着的四句整体上又给人一种动态美。从第一句中的“及”到第二句中的“开”,展现了与山中朋友相遇,受邀至田家,到孩童为我们打开柴门,途经长满翠竹的小径,最终进入山中人家中这一系列看似无联系但又连贯的路径图式。用一系列的动词给整个画面以触手可及的真实感,体现出文字所富有的动态特点,让人仿佛也成为一行人中的一位,真切感受着田园风光,走过翠竹幽径,任凭青萝藤蔓划过衣裳。诗句给人一种意境美,让读者从意象描写中能感受到诗人心情舒畅地与朋友相聚。
后面六句,意象图式表现了诗人畅所欲言,与友人频频举杯同庆,进而听着风入松曲直到曲尽夜深,表达了诗人厌弃官场世俗尔虞我诈、向往隐居山林的美好愿望。这之中又体现了图形-背景图式,“美酒”“长歌”“松风”“河星”作为图形,整首风入松曲为背景,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仿佛正与李白对酒吟诗,谈笑风生。
这首诗从一景转变到另外一景,从静态跳跃到动态,很好地展现了意象图式中的路径图式和图形-背景图式,将关乎人的身体体验、意识想象、心理特征等信息置于动态、抽象、联系的图式中,有助于我们对日常生活中的信息加工组织,将事件的存在与发展以模式化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有效揭示语言的动态本质,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诗歌。
这首赋体诗中也体现出容器图式、远-近图式、部分-整体图式。容器图式的概念来自人们日常生活的体验,例如“一间房子”“水杯”“银行”“口袋”都可认为是容器。容器图式就是将我们所描述的目标视作一个容器,在人的心理上形成两个区域,容器里和容器外。诗歌的题目为“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从“终南山”到“斛斯山人宿”,是从终南山这个容器进入斛斯山人的家这个容器;斛斯山人的家是终南山的一部分,这又体现了部分与整体图式。再看诗的前四句“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这四句是诗人描写回家途中的所见景色,诗人从碧绿的终南山下来,空中的皎月陪伴他一路回家,回头看来时的路,远处是苍苍茫茫的终南山。在这四句诗里体现出明显的远近图式,先是在空间上由下及上,从苍山看到空中的月亮,再由近及远,从眼前的景看到来时路的尽头、看到苍茫的终南山,这里既可以看成是一种远近图式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容器图式,由上及下,由近及远。这里对意象的描写色彩鲜明,用两种意象图式将诗人视线在空间上的变化表现得恰到好处。这样的描写方式与人们日常的一些经历相同,容易让人引发联想,仿佛自己也置身终南山中。后四句“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描写的是诗人和友人一同到友人家中看到的景物,由“及田家”“开荆扉”可看出,这里运用了从终南山这个容器到友人家另一个容器转换的容器图式。走进竹林,穿过幽静的小路,沿途青萝枝叶拂着行人的衣裳,在这里有一个隐藏的目的地,即穿过小路之后便是朋友的家里。从眼前的竹林到小路再到朋友家,这里也可以看成是一个路径图式,竹林—小路—朋友家。诗人对所见景物的多彩描写,模仿陶诗的写作手法,充分表明诗人的愉悦心情及对友人田园生活的羡慕。最后六句则是表达了诗人和友人相聊甚欢、忘却俗世的勾心斗角,体现出诗人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之情。这里由近处的美酒佳肴想到夜深时的星河寂寥,在空间上体现了远近图式。
整首诗通过对意象的描写给人身临其境的感受。这首诗歌中主要体现了路径图式和容器图式,还夹杂着远-近图式、整体-部分图式、图形-背景图式,有效地将诗歌的各种意象、人的情感等串联起来,将看似静态无趣的事件放置于易于理解的模式结构中,为人们的诗歌赏析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
传统理论认为,意象图式最早是在认知语言学的隐喻分析中提出,之后被广泛运用于认知语言学领域的研究,主要在隐喻及一词多义这两方面。隐喻分为三类: 方位隐喻、实体隐喻与结构隐喻。方位隐喻是指用一个空间方位概念去理解另一个概念体系。而实体隐喻则是用一个概念系统中的实体事物去指代虚无缥缈、难以形容的感情等。中国古诗富含意象,其中的隐喻最为丰富明显。如果所要认识的事物过于抽象,通过隐喻将抽象事物具体化可以更好理解和传达所要谈论事物的特征[6]。本文仅从方位隐喻中的前-后、内-外空间隐喻以及实体隐喻来对本诗进行分析。
前文所说的路径图式可以和前-后方位隐喻相联系。从诗名中的“下”“过”“宿”三字,以及诗由“暮”开始到把酒言欢之后的“河星稀”,写出了事件发生的一前一后,体现了时间上的隐喻,虽未提及时间却用事件发生的前后顺序暗指时间流逝,用两个不同的隐喻方式体现了诗人不舍离去及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之情。内-外空间隐喻和容器图式可以联系起来,末句“陶然共忘机”写出了诗人身在终南山的友人家,屋内共饮美酒、共赏长歌,陶然自得。句中一个“机”字道尽屋外暗指的尔虞我诈的官场、世事难料的人生,体现出了诗人对友人不理世俗、隐居山林的羡慕之情。此处亦可将友人家这个小的容器看作是舒适惬意之地,那么终南山即可理解为是勾心斗角的官场,在凡世俗尘中找一隅陶然之地实属不易,内-外空间隐喻和容器图式的连用在这里恰到好处。全诗意象众多,诗人将自己不追名逐利的节操、对友人的羡慕、对山林的喜爱之情这些无形的情感用有形的意象来表达,如“碧山”“翠微”“童稚”“绿竹”“青萝”“河星”“美酒”“长歌”等,这是典型的实体隐喻手法。全诗的隐喻手法和意象图式的结合将诗人现实中不能直接表达的情感与话语等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感概官场生活不易、时间流逝,使得诗歌意象更具人文气息。
意象图式本身即源于人体对于静态、动态及空间关系的感知,是对这些抽象关系的概念化的认知结构。而诗歌多用静态、动态以及呈现多种空间上结构转变的意象,因此,意象图式具有与生俱来可应用于诗歌分析的特质。本文通过意象图式中的路径图式、容器图式、图形-背景图式、远近图式等几种图式对唐诗《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进行分析,可以看出,古典诗歌富含各种意象体系,它凭借多样的意境和丰富的想象映射出其抒情本质,以独特的组织方式建构了古典诗歌的审美空间。同时意象图式能够通过隐喻等方式向抽象域扩展,这种特性及功能又使其能够解读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意象。这种高度概括化的、抽象概念化的结构模式对于诗歌的分析具有很强的阐释力,可以模式化地分析诗歌中的意象组、意象体系,寻找文学修辞学以外对诗歌分析的新方法,进而为诗歌赏析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1] JOHNSON, MARK. The body in the mind: the bodily bases of meaning, imagination, and reason[M].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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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李福印. 语义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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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福印.意象图式理论[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1):8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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