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昀 许 洁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珞珈山路16号 430072
2017年4月,一场“声势浩大”的撤稿事件震惊了整个学术界。107篇中国作者的论文被世界学术出版巨头之一的施普林格·自然(Springer-Nature)出版集团旗下的《肿瘤生物学》(TumorBiology)撤稿。经查实,其中101篇稿件存在伪造或提供虚假同行评审的现象[1]。同行评审再次被推向风口浪尖,引发学术界乃至社会各界的广泛讨论。
从学术出版过程来看,同行评审是指专家在文章发表之前,对文章的研究成果进行评议,以确保文章的研究和结论符合质量水平、准确性、相关性和新颖性等必要标准[2]。同行评审的最终目的是确保学术研究成果的质量和可信度,促进学术交流和学术科研体系构建。目前,同行评审主要分为单盲评审、双盲评审和开放评议3种形式,国内外对3种形式的优劣和存在问题的探讨肩背相望。学者普遍认为单盲评审中,容易出现性别歧视[3-4]、职称歧视,国家歧视甚至种族歧视的现象[5],且暴露作者信息,容易导致权力寻租,即审稿人对自己熟悉的作者有所偏袒,对存在竞争关系的同行故意刁难。双盲评审从理论上能够有效解决单盲评审中的歧视、“人情”评审等问题,但是学科交叉和学科交融的“大学科”背景却很难找到“小同行”[6]。也有不少学者质疑是否能够成功隐去作者和辅助判断作者身份的信息[7-9]。还有学者指出,双盲评审耗时长[9],可能导致新成果发表延误,成果被抢发。近年来,依托互联网技术出现的开放评审,理论上具有较高的透明度,可以有效约束同行评审者的评审质量、公平性、公开性和评审效率,同时也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学术不端现象。但是实际实施时,由于概念较新,不少学者还心存诸多疑虑。且互联网信息庞杂,评审意见质量参差不齐[10]。这不仅需要出版单位在技术上改良评审系统,也需要提升编辑素质和技术能力,可谓困难重重。
诸多质疑,归根结底是学术出版过程中,作者、出版单位、同行评审等各个主要参与主体有其自身的利益诉求。主体之间存在一定的利益相关性,却缺乏完全的信任。信任是同行评审过程的基础[11],是影响同行评审质量、可靠性和公信力的重要因素。以往对同行评审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探讨不同类型同行评审的优势和劣势,以及影响各种类型同行评审结果的因素。国内探究信任与学术出版关系的理论研究主要聚焦于网络学术期刊评价[12]、学术道德与学术规范[13]以及科学评价体系[14]等方面。也有学者以技术更新为背景,探究区块链技术对学术出版体系[15]和信任建设的作用和意义[16]。但是已有研究主要立足于整个学术出版过程,并没有单独将同行评审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此外,也鲜有研究从信任的角度挖掘同行评审的负面影响可能对学术交流体系和社会产生的消极作用。因此,本研究提取同行评审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基于已有的信任理论,分析作者、出版单位和同行评审专家之间的主要利益矛盾,探究三者之间信任危机产生的原因和可能带来的消极影响,最后对重建和巩固同行评审信任提出系统的应对策略。
信任作为复杂的人类社会和个体的心理现象,涉及多层面和多维度[17],能够运用到各个社会科学领域,因而受到各领域学者的关注。信任概念的探讨源于哲学和政治学领域,继而被引入社会学领域[18],并且在社会学领域被充分研究和延伸。目前,信任概念已经进一步具体化,引入管理学、传播学、经济学等领域。但是针对“什么是信任”这一基本问题,学界仍然没有较为统一的共识。
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为信任概念的研究打开了社会学和经济学的视角,他提出“信任是重要的社会综合理论”,认为若人与人之间缺乏一般信任,那么社会将会解体[19]。同时,齐美尔开创性地从信任视角哲学化解读交换、货币、金钱等经济学概念,认为货币作为交换的工具和尺度,已经改造了人们的关系[20]。现代社会,个体之间的一般信任,从传统的基于熟人或者血缘关系产生向更为理性的,依赖于一定的系统而产生。德国社会学家卢曼继承于齐美尔,将信任细化为人格信任和系统信任,即依赖人格因素建立起来的信任和被制度化的社会信任结果[12]。而系统信任具有凝固性、普遍性和规范性,即系统内部是稳定的,对任何人等同,具有一定的规范和制度[21]。此外,卢曼也指出,从最广泛的含义上,信任是社会生活的基本事实,在互动框架中产生,而互动既受心理影响,也受社会系统影响[21]。相似的分类还包括祖克尔(Lynne G Zucker)将信任划分为基于过程的信任、基于特征的信任以及基于制度的信任[22]。社会学家们一致强调系统信任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由此可见,在社会学和哲学中,强调信任的主体是人,对象包括人和特定的或被权威认定了的规则。信任的目的不仅是为了维系人际关系,更是为了维护一定的规则和制度,从而稳定社会的秩序。在学术出版和同行评审过程中,除了参与主体之间的信任外,主体对同行评审系统的信任是参与同行评审过程和学术出版过程的前提,也是同行评审过程有序运行的保障。
中国信任研究专家郑也夫[23]指出,信任具有不确定性。所谓不确定性意味着存在与信任相对的概念,即不信任。当不信任成为普遍、广泛或者深刻的现象时,便形成“信任危机”[24]。对信任危机形成的原因,不少学者立足于社会这一综合整体,考虑社会制度变化、经济发展,以及文化、环境等诸多因素,认为信任危机是社会转型时期公共化程度不断增长的自然反应,也是法治权威尚未完全建立、制度化的信用体系不够健全,以及社会失信现象频发的结果[25];此外,人类正处于风险社会,信任危机源于社会断裂、制度失序以及人格失范[26]。对科学研究和科学评价而言,专家信任是现代社会的重要基石,但是利益关联、过往信用和传媒影响[27]导致公众对专家产生不信任,进而对科学研究和科学评价出现信任危机。
综上所述,信任危机是不信任因素达到一定深度和广度后的结果,对社会稳定、经济文化发展、科学研究等诸多领域产生消极影响。在学术出版中,参与主体之间的利益相关性、互动过程中产生摩擦、媒体报道学术不端事件等,使学术出版过程的秩序性和参与主体的信用受损,不信任因素集聚,继而导致学术出版信任危机。
同行评审参与主体主要是指作者、出版商和审稿人。作为学术出版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同行评审系统的信任建设和稳定对于重构学术出版信任具有关键性作用。为了解同行评审信任问题症结所在,探析同行评审主体之间的信任危机及其原因尤为重要。
从当前普遍的同行评审方式来看,不论是单盲评审还是双盲评审,作者都无从了解审稿人的信息,对审稿人的资质、研究领域和评审能力无从知晓。诚然,优质的同行评审能够为作者的研究和论文撰写提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并且为作者提供更多元和多样化的思路,但是由于研究领域、学派和观点等差异而屡遭审稿人质疑,甚至被刁难和拒稿的作者也不在少数[9]。换言之,作者投稿之后,只能等待匿名的审稿人的审稿结果,无法与审稿人进行直接的交流,无法第一时间对自己的研究进行解释,可能导致因为观点、研究领域等原因不合而被误判或退稿。对于作者而言,一方面无从了解任何有关审稿人的信息,另一方面审稿人的意见对稿件是否被录用具有关键性甚至决定性的作用,作者无法参与和把握审稿进程,失去对审稿进程的一贯控制,会不自觉地产生不安全感和本体性焦虑[28],进而产生不信任感。
近年来,网络和媒体多次爆出各类学术不端事件,包括掠夺性开放获取期刊和出版商、作者自导自演“同行评审”等。受传媒影响,作者与出版商之间的信任危机加重。
作者投稿后,稿件的同行评审流程由出版商负责。然而有时因出版商自身的声誉、工作人员能力和资源限制,导致同行评审过程失准,可能出现误判、拒稿,错过了领先发表的时机。有报道统计,全世界至少有39个获得诺贝尔奖的研究成果在投稿初期曾经遭受期刊拒稿[29]。此外,有些出版者为谋取利润,过度追求商业利益,忽视和弱化学术出版中交流实质,向作者收取高额稿费,却对文章的学术质量把控不严。例如Beall的“掠夺性”期刊黑名单,其中包括顶尖杂志出版商Frontier、OMICS Publishing Group等[30]。有些出版者甚至买卖作者稿件,导致作者知识产权以及钱财受损。
随着同行评审制度的进步,不少期刊允许作者在投稿的同时,推荐几名具有相当资质和真知灼见的审稿人,以保证评审过程的公平性、严谨性,这也有利于减少不必要的评审纠纷。然而,竟有作者利用此机会推荐自己的“亲朋好友”,甚至企图“自己评审自己的文章”。例如,2013年Sage旗下的《振动与控制期刊》(JournalofVibrationandControl)出现了大规模撤稿事件,此次事件涉及稿件60余篇[31]。主要涉事作者是台湾屏东教育大学资讯科学系副教授陈震远。此人注册了130多个邮箱,作为自己推荐的同行评审人员的联系方式,相当于自己评审自己的文章。事件被媒体报道和发酵后,出版者、大学和他本人颜面扫地。类似事件也引发出版商对“最佳审稿人”制度的思考,对作者推荐的审稿人有所顾忌。
作者和出版商从一定意义上都期望稿件能够顺利发表。作者期望自身的学术研究成果能够被发表,以促进学术交流,提升自身在学科领域的影响力或达到一定学术评价体系的要求;出版商则希望发表优质的学术成果以提升自身的学术影响力,提高学术声誉,吸引更多优质稿件和审稿人,形成良性循环。但是近年来被媒体揭露的各类案件,经由网络扩大,加之舆论渲染后,极易引发作者和出版商之间的信任危机。
有些期刊为了使文章能够被真正的同行评审,允许作者推荐审稿人。然而,有些作者竟然钻此空档,伪造同行评审意见。2014年《自然》曾经披露,有作者和审稿人勾结,审稿人从收到稿件到完成同行评审,竟然不到24个小时[32]。此外,还有团体或者组织,有预谋、有组织地伪造同行评审事件。2015年4月,英国大型医学学术机构BioMed Central撤销43篇文章,其中41篇来自中国。经查实,此次事件背后有一个提供虚假同行评审服务的组织,该组织冒名顶替他人或者伪造身份,参与稿件同行评审[33]。接二连三的审稿人身份造假、伪造同行评审事件,令出版者对审稿人的身份、学术水平、联系方式等存疑,对“来路不明”、评审意见“一边倒”,以及审稿迅速的审稿人警惕之至。
从上述资料和案例来看,科学交流体系内部各主体之间利益纠葛重重,信任危机凸显,在案例和信任危机分析中,可以将出现同行评审信任危机的原因归结为如下几点。
(1) 从整体的社会背景来看,当前社会正在从过去的“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转变[34]。出版商、审稿人和作者仅是被普遍化的角色,而并非特指某一具体的人。3种角色仅由于同行评审这一事件产生短暂的关联,角色之间仍然是“陌生人”。同行评审虽然已经有较为稳定的框架和模式制度,但是不同类型的同行评审的控制机制尚不完善,关联的作者缺少与审稿人、出版商互动,无法完全信任审稿人、出版商二者被普遍化的角色,即所谓的人与人之间“原则上”的不信任[35]。
(2) 媒体报道,经由互联网发酵,加之舆论的渲染和夸大,加剧了同行评审内部之间的信任危机。科技发展、科学评价以及科学成果进步一直是媒体和大众关注的话题之一,然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为媒体报道、事件传播、社会舆论提供广阔的、虚拟的平台。同时,各类学术不端案件在互联网传播迅速,近年来相关事件的曝光频率直线上升,真假掺半的舆论肆起,使作者、出版商和审稿人的信誉受损,进而导致信任危机加剧。
(3) 同行评审的结果带有审稿人和出版商的主观认知,与同行评审的客观性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随着科学研究范围和规模的扩大,学科细分和学科交融成为重要的发展趋势之一。同行评审系统和机制亟需向更高的透明度和客观度更新和升级,其中也包括对出版商、审稿人和作者信誉和信用的评审和重塑,以更好地实现系统的内在安全,为巩固同行评审信任提供内在资源[21]。
针对上述信任危机原因,为提高同行评审制度的公平性和公正性,提升公众以及科学交流体系内部各主体之间的信任度,本研究从技术支持和实践应用的角度,提出以下应对策略。
在同行评审体系内部设立针对作者、审稿人、出版商的监督机制,机制之间信息可以流通,增加作者、审稿人和出版商之间的互动和了解。一方面,对审稿人的资质、学科对口情况进行遴选,根据审稿人的审稿情况和审稿质量,对审稿人作出评价;另一方面,三方的互相监督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学术不端事件的发生概率,牢固和提升三者之间的相互信任。2016年出现的Peerwith网站,是对同行评审监督机制的创新尝试[36]。在Peerwith网站上,作者或编辑可以设定审稿目标和要求,邀请特定的审稿人根据审稿目标和要求对稿件进行评审或者润色,稿件内容仅审稿人、作者和编辑可见,评审完成后,作者或编辑需要向审稿人支付一定的费用。在此平台上,作者或编辑可以根据需求和目标,选择“最佳审稿人”,审稿人的评审工作也在作者或编辑的监督之下完成,这不仅能够减少不必要的学术纠纷和个人利益纷争,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学术交流体系内部各方的沟通,净化学术环境,使更多真正优秀的学术成果面世,同时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作者、出版商和审稿人由于互为“陌生人”而产生的个体焦虑。
互联网和各个社交平台的快速发展,使传媒成为影响同行评审公信力的重要因素,外部新闻报道、社会舆论等潜移默化地影响同行评审内部各个主体的心理活动和信任。首先,出版商作为企事业单位,也是同行评审主要的推动者和执行者,受传媒影响较之于作者和审稿人更大,需要更重视传媒的影响和报道。对此,出版商一方面可以通过网络平台发布自身同行评审最新进展和进步,包括系统更新、政策规则、激励政策和服务等,以透明化制度流程为作者和审稿人注入定心剂;另一方面也需要重视传媒对自身信誉、形象的报道,接受传媒和公众的监督,同时提升自身的公关和危机应对能力,努力降低因媒体夸张报道而可能产生的消极影响。其次,对于作者和审稿人,除应当具备基本的学术道德和学术规范外,对媒体报道和社会舆论也需要用客观和理性的态度看待,遇到问题及时与出版商进行沟通和协调。
通过网络和技术,对同行评审环节进行监管。投稿系统强调学术道德的同时,出版商也需要通过科技手段,对心存侥幸以及学术不端的惯犯进行监督和打击。目前,国内主要使用的网络同行评议系统均会对同行评审人员的专业匹配程度、评审质量、评审效率等进行记录,也能够有效地检测出学术不端现象[37]。但是总体而言,随着评审体系和评审方式的完善,以及学科和期刊自身发展,同行评审平台功能的精度、准度以及类别都需要即时更新,才能够从技术端口保证同行评审质量和效率。
同行评审信任危机不仅影响学术出版内部稳定性和安全感,也对学术出版外部的公信力产生消极影响。可见,信任在同行评审系统中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当前同行评审中信任危机尚存,作者、出版商和审稿人之间关系微妙,如何减少学术出版内部的不信任因素,增强同行评审各参与主体之间的信任,促进同行评审规则和制度创新,以适应学科细分、学科融合等科学发展新阶段,将会是同行评审研究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