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芝喜欢这种香蒿。它有着极细却柔韧的茎,细细的叶子在被触碰时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小时候的乡野,香蒿铺天盖地,密密匝匝中夹杂着些白色小野菊。为了采摘这些小野菊,林芝常常穿过及膝的香蒿,任由茎叶拍打着小腿,用力吸着鼻端弥漫的清香。
从山里摘回梨子,母亲将它们装进抽屉,放一束香蒿在上面,合上抽屉。隔两天打开,山梨与香蒿的香气四散而开。
城里没有野山梨,但有香蒿。林芝知道,它们就长在铁路沿线上,根系扎在沙土和瓦砾中,仍旧枝茎细韧、香气迷漫。
是的,每一位走进教室的同学都闻到了来自角落里的香蒿的香气。它们被绕成草环,一朵艳红的蜀葵点缀其上。它们就在林芝的课桌上。
那是八年级七班最旧的一张桌子。桌面上有小刀刻的粗略的人物头像。一只桌脚似乎比另外三只矮,只要用力写字就会发出撞击地面的声响。林芝从路边捡了一个木块垫在桌脚下,吴彤嘲讽道:“真不愧是拾荒人的女儿啊!”
林芝没有作声。就像开学那天,她看着吴彤指挥着班里的男生,将最旧的一张桌子换给自己时一样静默不语。在安静的自习课上,林芝抚着桌面上丑陋的刻痕,忍不住落下泪水。
吴彤家境好,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她能指着电视上的任意一位明星,叫出他们的名字,说出他们的逸事。她身边有一众少男少女,他们结成一个小团体,而这样的小团体,似乎总要以排斥某人为乐。林芝就这样进入了他们的视线。林芝从一所乡村小学毕业后转到这所学校读初中,和母亲租住在巷子深处的出租屋里。
院里的蜀葵花开了,硕大鲜妍。院子里的老人说,蜀葵只有在夜里才会散发香气。林芝睡不着,看着从窗口漏进来的月光洒在地上,挪上床铺。她起身,坐在了屋门口。院子里没有蜀葵的香气,只有湿气笼罩大地。泥土被濡湿后散发着腥味。
蜀葵没有花香,林芝想。
那天早上她走进教室,听见吴彤和几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好香啊。”她们看着林芝和她桌子上的香蒿加蜀葵的花环。
林芝放下书包,漫不经心地将花环装进了课桌里。她抬起头时,目光触到吴彤的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吴彤的眼里掠过一丝羡慕。
2
又一个周一的早晨,香蒿编织的花环再次出现在林芝的课桌上。不过,蜀葵换成了百合。只一朵,已经香气扑鼻。林芝依旧来得有点晚,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走进教室。在她坐到座位上之前,班里的大部分同学已经近距离观赏了那枚花环。
“好香啊。”开学时新来的班主任,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她一走进教室就深吸了一口气,“谁带了百合花了吗?”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看向后座的林芝。林芝红着脸小心翼翼地从课桌里掏出花环,生怕损伤了百合花洁白柔嫩的花瓣。
“真美。”年轻的女老师微笑着说。林芝鼓足勇气将手上的花环托到几乎与肩平齐,说:“老师,送给你!”
老师没想到这个平日安静的女孩此时会显得这样郑重,声音里带着轻轻的颤抖,眼中尽是期待。林芝捕捉着老师脸上细微的表情,泪水忽然充盈了眼眶。她害怕老师会拒绝。她会哭的。然而,老师微笑着接过了她的花环,拍着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并轻声说:“谢谢你!”
坐在那里把脸藏在书后的林芝,没能忍住眼眶里的那汪热泪。虽然,她觉得很开心。
开学第三周,班主任根据成绩、身高和视力,在班级里大幅度地调整了座位,将原本在后排角落里的林芝向前调了两排,同桌是班长苏信。林芝搬着课桌来到苏信旁边时,心里有些忐忑,生怕桌脚与地面碰撞的声响让他反感。苏信伸出手,帮她将课桌摆放到与自己的平齐。“请多关照。”他笑着说。
“嗯。”林芝不知该怎样回答,红着脸应了一声,猛然发觉他抢了自己的台词。刚才老师明明白白地说:“林芝同学的底子不错,苏信你要多带带她,好吗?”
林芝的脸更红了。隔了好久,她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从桌面上轻轻推给他。那个本子很快以相同方式回到她面前,在她写下“请多关照”四个字底下,他画下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林芝觉得,全世界对她充满了善意,微笑、香气、连同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也一反常态地不再刺眼。
3
第三次,编着栀子花的香蒿草环出现在林芝的课桌上时,七班的同学已经不再诧异了。倒是林芝,没掩住惊讶的神色。她捧起花环仔细看了看,又举到鼻端轻嗅栀子花的清香。香蒿结了青绿的籽,衬着厚白肥腻的栀子花瓣,煞是好看。
一个女生的声音响起:“谁知道是不是早恋了呢,八成是哪个男生送的!”
女生将目光瞥过来,似乎笃定了林芝的逆来顺受。没想到林芝猛地站起身,大声说:“不是早恋,是好朋友,最好的好朋友!”
女生愣住了,像是忘记了是自己发起的挑衅。林芝觉得心跳得像要逃出胸腔。她迎着吴彤望过来的视线,说:“我把这个花环转送给你吧,吴彤。”
吴彤脸色尴尬,却伸手接过了林芝递过来的花环。
林芝回到座位时,苏信对她竖了竖大拇指。
林芝猜不出是谁送的花环。准确地说,这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也在接下来的两周准时抵达。同时,某一天早晨,习惯早到的苏信悄悄调换了她的课桌。
林芝指着苏信面前那张满是刻痕的桌子,眼睛里全是疑问。苏信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桌面上的人物头像:“流川枫,我喜欢。”
“流川枫?这也太抽象了吧?”林芝笑起来,这个理由让她轻松接受了他的好意。
期中考试的那个下午,铃声响后大家交卷离开,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林芝准备离开时,发现吴彤仍旧坐在座位上。她转过头红着脸小声说:“林芝,我的裙子脏了。”
林芝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有些害羞地飞红了脸颊。“我家就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她说,“我回去给你拿件衣服,你等着我?”吴彤用力点点头。
后来,她们一起走出校园。吴彤说:“我爸爸去过西藏,林芝的桃花很美。你的名字特别有诗意。”
林芝笑了笑,平静地说:“我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意愿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们希望我过得比他们好。”
在吴彤的笑容里,林芝觉得朴素与贫穷不是一个人遭受冷遇的缘由,自卑与自怨自艾才是。想要改变境遇,只有自尊与努力。当然,有时候也需要那么一点小运气。比如,遇见一株盛放的花,一缕过境的清风;再比如,老师的微笑,苏信眼底的光芒。
4
假期里,林芝自告奋勇陪妈妈一起去捡废品,还推着车子到一些小区收购废品。
林芝是在回家的巷子里遇见那对中年男女的。他们说了母亲的名字,问道:“你认得她吗?她是不是住在这里?”
记忆中家里并没有这样的朋友或亲戚,特别是父亲去世后,那些原本就疏离的亲友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自动隐身了。林芝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她冲他们摇摇头,快步跑开了。
母亲在院子里,正将废纸和塑料瓶分门别类捆扎、装好,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林芝想要告诉她刚刚遇见那对中年男女的事儿,见她手脚不停,便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他们很快便找来了。林芝在屋子里,听见他们与母亲低声交谈。多数时候是他们在问,母亲只是摆手、摇头,自顾自地摆弄她的废品。他们站在那里,不肯离开。院子里的邻居聚了过来,他们离开了。
那晚,母亲在院子里劳作了许久,借着月光,机械地将纸箱、报纸打捆又散开,散开又捆扎,似乎总不能达成心意。
总算睡下休息时,母亲背对着林芝,问了一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在村子里听了闲话,跑回去问我,结果挨了打?”
林芝没有回答,努力调匀呼吸,装作睡熟了。母亲不再说话,转过身抚摸着林芝的手臂,像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林芝怎么会不记得呢,她小时候在河边玩耍,听见洗衣的婶子阿姨小声嘀咕,这捡回来的小囡如何如何。她跑回去问妈妈,妈妈脸一沉,爸爸大声训斥:“你这小白眼狼!”
她止不住大哭起来,母亲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后来,她不哭了,母亲却哭了。
如今,林芝长大了。傍晚时偶遇的中年男女让她明白,一些事情的原委,必将如涸泽石出般呈现在眼前,不管她愿意不愿意。这些所谓的真相真的很重要吗?她只知道,妈妈细微的爱,全藏在生活里。
5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窄小的院子愈显逼仄。
林芝无处可藏,给苏信打了个电话。她想起铁路沿线连绵的香蒿,长长的铁道从中穿过,不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河奔流,映着蓝天白云,波光粼粼。
那天,他们在河边坐了很久,直到她心底的不安渐渐平复。
“你知不知道,之前的两个花环,是我自己送给自己的。”林芝说,“你会不会笑话我?我没有朋友,但我想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我会有朋友,很好的好朋友,并且我也会成为更好的自己,我会努力的。”
苏信微笑着。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当时,他因为忘带课本早起去教室写作业,听到轻手轻脚推门的声音。他蹲在桌子底下,想要恶作剧一番,然后就看见林芝从书包里拿出花环,放在课桌上,又转身离开。苏信在帮老师填写调查表时就知道了她的家庭状况,也将吴彤她们的言行看在眼里。他明白她的用意,不过是想在这个集体里得到承认与尊重,不是被一味地排挤和鄙夷。
“后来的花环,是你送我的吗?”林芝轻声问。
苏信笑起来时眼睛明亮:“因为我是你最好的好朋友啊!我知道的有香蒿的地方离家比较远,只能周末去采。不然,我可以每天编一个花环送你。”
林芝装作将碎发别到耳后,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我家里,又出事了。”
苏信没有应答,也没有追问。像是等着她把话继续说下去,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许久,他站起身,说:“我再帮你编个花环吧,刚才在路边看见好大一片蔷薇。”
林芝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她想起母亲为了让她能有更好的读书环境,决定搬到城里租房住的那天,一直慎重地收着一个小匣子。母亲不知道林芝曾好奇地打开过它。里面没有金石宝玉,只有一张内页泛黄的领养证明,标明了林芝的真实身份。
林芝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她追上苏信:“我不想离开现在的班级,也不想离开妈妈。我不想脱离现在的生活,尽管它是那样贫穷和匮乏,但又是那样丰富而温暖。”
她的声音很轻,随着风声、流水声飘远了。苏信没听清,转过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芝笑着摇摇头。其实,她原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那是她心里的声音。
生命如香蒿,每一日都在扎根、拔节,无论土地贫瘠与肥沃,那些青绿枝芽,总是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