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
这年头,打铁是个稀罕物,很少了。
而老黎却仍执拗地做着这个事,叮叮咣咣,一干就是六十多年,乐此不疲。说老黎挣了多少钱,没有的事,他穿的粗衣滥衫,经年与铁器接触,都泛着亮光。住着巴掌大的地儿,黑咕隆咚的,来了客人,都转不过圈儿。
有人说,众乐乐,却不知他之乐。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天天咧着个嘴,不知笑什么。老黎的铁匠铺,在城外头二里地。过去门前是条出城的驿道,后来驿道边挖成了菜地,再后来菜地建成了工厂,现在工厂向南搬走了,驿道变成了街。街坊四邻,要么轧花,做成衣;要么熬糖,吹糖人,都是赚钱的行当。老黎仍守着这个铁匠铺,一年还得出三千块的房租。八十有三的老爷子,守着乱七八糟冷冰冰的屋子,看着让人揪心。掰着指头算一下,一天得挣十块钱。要是一天没生意,都得亏本。
早上,我去见老黎,想把自己用了十年的菜刀磨一磨,免得切菜硌虎口。老黎不在,有一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守着铺子,铺檐下的炉子也熄着火。
我问:“老黎呢?”
妇人答:“逛去了。”
白跑一趟。說话间,我顺着妇人的声音往里看,一台忽闪忽闪的电视机还亮着。见着这黑乎乎筒子般的铺子,闷得不透气。我惊讶道:“你们住这里呀?”老妇人乐呵呵地说:“我们都住三十年喽。开铺子时,隔壁的小孩子才六岁,现在小孩的小孩都六岁了。”她乐,我却有点乐不起来。看如此窘境,再次为他们揪心。无奈,只有再顾茅庐了。
下午见老黎,这老头真在。炉火红通通烧得正旺,炉口填着铁钉,炉面支着黝黑的水壶,突突地冒着白烟。“咣当咣当”的打铁声有节奏地响着,铁花像箭镞般飞洒在地上。据说,这是为修省道公路打的一百根桩钉。见有人来,老黎方停了下来。我哗啦把三把菜刀往地上一倒,老黎掂起一把,左右一瞅,撇撇嘴说:“你这都锈成花儿才拿来。”我递上一支香烟,笑笑说:“这不正好嘛,麻烦您磨一下。”老黎摆摆手,不抽。这会儿,我才认清老黎这老头,光溜溜的头圆盘脸,黑乎乎的短褂雪亮眼,直挺挺的腰背手像钳。有股狠劲,又有点精,眨眼再瞧,还是个大大咧咧人。
见他放下手里的活,我打趣说:“您七老八十了,一大早,还出去遛弯儿?”
老黎温和起来:“活不能整天干呀!那不累坏了。我去公园听了会儿戏,没听两分钟,又嫌音箱聒耳朵,还是铁匠铺美。”
说起铁匠铺美,老黎特意看看身后的老伴。老妇人笑了,笑得像一位少妇,还有一些羞涩。
原来,这铁匠铺美是有故事的。老黎,叫黎德智,1949前是黎家卡子村的乡下人。老伴李琴英,是城内永福铁匠铺的大小姐。按说,门不当,户不对。老黎十八岁当学徒,一眼就瞅中这个大小姐,可是不敢奢望。咋办呢?穷人自有穷办法。每天,第一个开门的是黎德智,给师傅打洗脸水的是黎德智,给炉堂拉风箱的是黎德智,出挑吆喝的是黎德智。水滴石穿,忠厚朴实,终于赢得师傅的信赖,抱得美人归。婚后生得三男两女,都进了城。要说,老黎最得意的事就是,大集体时,老黎在城里,户口在乡里。每年,村里要老黎向村里交四百块钱,才能分得口粮吃。那个年月,老黎犹豫,媳妇二话没说,一家老小随老黎回到村里,犁田耙地,一干就是二十年。农村娃娶了个城里媳妇,方圆十里,好不羡慕。改革开放,老黎进城打铁没房子,租住这间小黑屋,李琴英没怨言,端茶递水,一住又是三十年。
说起这些往事,老黎像中了奖,又咧着他那标志性的嘴,赶快跑去买来一包烟。还未站定,一把撕开,笑眯眯撒给我们这些无聊的看客。又拿起我的刀,过火、除锈、抛光、开口,一支烟工夫,明晃晃的钢刀,已削铁如泥。我给老黎二十块钱,他推托不要。当然,这是不合买卖规矩的,我硬塞给了他。老黎不知啥时候戴了副老花镜,对我说,开铁匠铺虽然不挣钱,但是三十年来,有老伴陪着,也不用花儿女一分钱,就算很好了。
看着这张嘴,望着旺旺的炉火,我明白了,为什么老黎傻乐乐地守在这间铺子?是因为,铁匠铺,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一生的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