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苹
那些年,常常是裁缝推开乡间沉重的门,将禁锢在阡陌上的美放了出来。她们的剪刀在布案上蝴蝶般飞来飞去,缝纫机转上一阵,那些布块便脱胎换骨,获得新生,奇迹般地长出胳膊和腿,热情地拥抱着每一个身体。
不知是哪天,吴镇的布市上突然多出两个裁缝案子,两个案子隔着几个布摊遥遥相望,案前却是两个姑娘,东边的叫小春,西边的叫小秋。那日,小春穿了一件新颖别致的裙子,从吴镇的集市上袅袅走过,立时将人们的目光吸引了一片。那件衣服上身像旗袍,透过领口的水滴造型,白嫩的颈窝若隐若现。腰往下却没有开叉,是乡里人能接受的裙式,越发显得端庄优雅、玲珑有致。
一时间,爱美的姑娘呈趋之若鹜状,争相效仿,一上午便将集市上做裙子的布料撕了个光。
没几天,小秋穿了条青果领的大摆裙,显得飘逸潇洒,婀娜多姿。赶集的姑娘们便呼啦啦围住小秋,争先恐后将布料堆上她的案头。
下集,小春就穿了一件燕尾领的上衣。再下集,小秋便将一件崭新的铜盆领衬衫穿上了身。渐渐地,镇上的女人便看出了端倪,小秋案头的布料日渐高过小春呢。
“本来做条裤子五元钱,小秋硬是给每个顾客让了五毛,只留四块五呢。”女人们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着。“哼!小春,小小年纪一头钻进了钱眼里,乡里乡亲的,一分钱也不让,真不讲究!”
后来,小春就瞪眼瞅着女人们撕了布料,径直从她案前走过,奔小秋那里去了。
小春的一个本家嫂子劝小春,脑子不妨活络些,即便五毛钱的便宜乡里人也会看在眼里,不能把自己的财路堵死了。
小春正色道:“做一条裤子五块钱,已是多少年的老规矩,我为什么要降价呢?”
本家嫂子笑着摇摇头,走了。
说话没几天,连小春的女帮工也跑小秋那儿去了,原来小秋每件衣服多开给她两毛钱。
这日,小春正在给顾客量体,一个胖女人“啪嗒”一下将上衣甩在她面前,怒气冲冲地说:“你说说!这是咋回事?”
小春展开衣服看了个遍:“没啥毛病啊?”
那女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春脸上:“我的布是这个颜色吗?谁让你给我换的?”
小春气得脸都红了:“大姐,怎么可能呢?每块布料上都夹着写有姓名的单据呢!”
胖女人撕住小春的衣服,高声嚷着:“赔!我的布是专从县城买的,四十多块钱一米呢,咋给我换成了这种垃圾货色?”
小春眼泪都下来了:“我没换,为什么要赔?”
胖女人提着衣服从布市东头走到西头,高声吆喝着:“都来看呢,裁缝偷换人家布料啦!”
经过这一闹,小春的铺子越发门可罗雀。这日,小春正往一件上衣粘布衬,几个好姐妹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个姐妹一把夺过熨斗说:“八块钱一件上衣,你却给她粘五块钱一米的布衬,别的裁缝都是用五毛钱一米的,衬布粘在里面,好孬谁又知道?”小春说:“时间长了衣服会知道!”好姐妹气呼呼地告诉小春,那日来闹事的女人竟是小秋的表姐。几个人都替小春着急,纷纷帮她出谋划策,有劝她到别的镇上去的,有自告奋勇要找小秋算账的,还有劝她每件衣服让几毛钱算了的。
小春拉住小姐妹,凛然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绝不会降价!也不会走。放心吧,顾客还会回来的。”
半年后,走了的顾客真的向小春倒了戈。
镇上的女人们又在议论了,这个说:“小秋做的衣服只能挂着当样子,穿上后却动弹不得。蹲下拔了几垄草,裤子刺啦一声开了缝,露出半个屁股来。”那个说:“我在小秋那做的上衣,是省了五毛钱,却只能垂着手,掰棒子咋也抬不起胳膊来。还是小春手艺好!做的衣服看着漂亮,穿着又舒服。多花五毛钱,值!”
逢集时,顾客们又将小春的铺子围得铁桶一般,小春忙得额头的汗水也顾不得擦,案头的布料渐渐堆成了小山。
小秋站在不远处看着,拿着小手帕在自己脸上挥来挥去,挥得满脸通红。
年底时,小秋提着点心堆着一脸笑到小春家串门。小春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翻开自己多次琢磨才敲定的裁剪本,一页一页指给小秋看,上衣的袖山深怎样裁才舒服熨贴,裤子的后裆圆势怎么画才美观得体。
最后,小春說:“书上的裁剪图是死的,人有高矮胖瘦,咱们在技校里学的东西有些是要变通后才能用的,就像‘规矩一样,有些是用来打破的,有些却是用来遵守的!”
小秋连连点头。
恰好,我放年假回家听说了这件事,问堂姐小春:“同行是冤家,你傻呀?还这么实心实意地教她?”
堂姐小春笑着说:“哪有那么多破规矩!”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