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凤雄
先前桑槐坪唐氏祠堂里有一私塾,几桌几椅,很是简陋。私塾先生为村里一老学究,长须飘飘,一步三摇,才学渊博。祠堂高大深邃,每日里书声琅琅,平添田园几分雅趣。
老学究年逾六甸,面容慈祥,执一铁尺教鞭,四书五经堆砌台前,自有几分威仪。而学生中桀骜不驯者有之,顽钝不化者有之,学究大伤脑筋,每言“人之初,性本善……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一脸惋叹状。而老腔抑扬顿挫诵书沉溺其中,冷不丁恍见私塾门口有人驻足,搁书去看,空无一人。天井中几条小小油鱼儿于清澈见底浅水里钻来钻去。老学究便踱回去,继续授课,未几,又有了那种感觉,复去察看,直到祠外,见空旷田园有牧童牧牛叮叮当当地悠闲。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老学究眺览一阵,动了愁思,叹息着入祠。
一日天色阴晦,老学究刚打了一个童顽的手板心,有人咣当一声将门撞开,未见身声先至:“夫子,土匪来了,土匪来了!”急呼阵阵。老学究定睛一看,竟是那未及弱冠的牧童,急白了脸跺着脚。老学究也慌了,倒是牧童不怕:“莫慌莫慌,土匪还在河对面哩,我再去缠一缠……”一溜烟就跑出祠堂。
土匪拥进桑槐坪,村人早就躲进山里了。土匪洗劫村子,没见值钱东西,骂骂咧咧走了。
一次私塾放学后,老学究一个人踱着步走出祠堂,见不远处草坡上那牧童咬着草根心不在焉地牧牛,他径直走上前去:“娃,你随我来,给你一样东西。”老学究柔和地说。牧童忐忑随老学究进了祠堂私塾,老学究掩上门,掏出书。
“孺子可教也,往后,你就不用偷偷摸摸听课了。”
“先生!”牧童跪下了。
牧童唐力做了老学究的关门弟子。
一晃几年过去,学童又换了一轮,老学究须发皆白,一堆雪似的在祠堂蠕动。在族人会上,他道出告老的念头,族人请问谁可接任,老学究手指一旁肃立的唐力:“他可担当矣。”众人讶然,尚不知放牛娃成了老学究的高徒。一试之下,果然不负众望。
唐力做梦也不曾想到,年纪轻轻就做了私塾先生,自感责任重大,不敢误人子弟,授业之余,勤学苦练,勤善二字不敢忘,置身清风涤荡一净的祠堂,思及牧牛求学经历,恍然若梦。
年轻的私塾先生就在这一年又遭遇了咄咄怪事。秋凉一日,万木扶疏,农田收割已毕,空旷寂寥,唐力正教习《三字经》这篇启蒙圣文,耳闻祠外沓沓之声,不经意地透过木窗朝外一觑,顿时大惊失色:一队扛枪的队伍正沿着石板路朝这边来了。不过稍顷,他又冷静下来了,他想自己可以从后门逃过,可这些十岁以下的学童怎么办?乱糟槽一跑,还不叫乱枪打死?想到此,他极力压抑声音,对学童们说:“现在土匪来了,你们听先生的话,不要交头接耳,只管看书,不许走动。”学童们一听土匪来了,有的吓得呜呜直哭,但见唐力镇静,也陆续安静下來。
几个扛枪的已进了祠堂。唐力迎上去,见他们东张西望,就索性说:“长官行行好吧,这里只有学生,没值钱东西。”
“嗬,还是个私塾嘛。”扛枪的就想往里走。唐力瞪圆眼睛,大步上前拦阻:“贼有贼路,匪有匪道,你们不能欺负孩子!”
正在此时,祠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吵什么!”落音处,又一伙扛枪的拥着一挎驳壳枪头领模样的大汉进来了。
唐力心一横,想先求求情,万一不行就豁出命去,他于是请求头领手下留情,那头领不待他说完,笑了:“先生你误会了,我们是工农红军。”
“你们就是红军?”唐力听说过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事,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们想借贵地开个会,行吗?”
“行的,当然行的。”唐力喜出望外。
这队红军对地方果无骚扰,就在祠里开会休息。大约开了半天会,就生火做饭。那红军长官好歹要唐力和他们吃一顿饭,说:“你是先生,知书达理,我张猛子是粗人,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呀。”
这话唐力很受用。
临走时,红军走下祠堂台阶,又踅回来,重重地说:“我张猛子看你是个好先生,以后有机会,我张猛子保你上省城,做个官怎样?当然喽,我张猛子这条命那时还在才行哇……”说完,他大笑远去。
目送远去的红军队伍,唐力疑是梦幻,泪湿长衫。
十数年后,县里转来省城信函,正是那张猛子,邀唐力去省城发展云云。其时桑槐坪也是沧海桑田,祠堂里的私塾已被政府兴办的公立小学取代,唐力便是这所公立小学唯一的教师。唐力拿着张猛子的信很是为难。去吧,当时公立小学师资奇缺,他实在不忍心弃下那些学生不管,不去吧,不但拂了张猛子的美意,而且也错失了良机。
后来唐力依旧那件长衫,在祠堂里进出,把那些前尘旧事的惆怅,付于抑扬顿挫的吟诵之中了。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