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德坤
这些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记忆是细碎的,很大程度上是不准确的,骗人的。我不敢说它们有什么意义。
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是房子,最重要的事情在此处上演。
相邻十来间一款一式的房子,前后七八排:楼高四层,灰水泥墙,暗朱红漆木门和窗框。巷子平整,不见哪一户凸出或凹进。如果站在半空,会觉得这一区的“切边”整齐。
房屋前门带小园子,杂花绿叶藓苔从墙上蹿出,但人们多从后门出入。至少,我们是这样。因之,我对“自家”后门、别人家的前门是熟悉的。
后来,记忆淡漠、变形了,但别人家二楼三楼阳台的石料护栏上幽绿的菱形图案,还有些许印象。当时或刻下,我都不知道嵌料是什么——石英或云母?——就觉得是啤酒瓶砸碎了,拿去粘在墙上的。要砸得狠一点细一点,才会碎成这样一小块一小块。乡下有些房子,独幢,簇新,层数更多,我也觉得这里那里嵌了些啤酒瓶碎片。乡下还有些旧人家的园子,为了防贼,墙顶凹槽插着一枚枚粗大的啤酒瓶碎片,那是砸得不怎么细的。
这不是我的“自家”,也不是赵良仁老师的“自家”。
右手数过来第一、二间房子是一份人家的。男主人顶多三十岁,矮个子,微胖,戴一副黑框玳瑁眼镜。黄昏下班后,他常在后门口逗自家的黄狸花猫。赵老师租了他家右手数过来第二间也是整条巷子右边数过来第二间房子。赵老师本来不戴眼镜的,后来也买了副跟房东款式差不多的黑框玳瑁平光眼镜。
我从没想过住到别人家去,我不喜欢住到别人家去,谁家都一样。这一切,全拜我的数学成绩所赐。从小到大,我的数学成绩都很差。算盘不会打,方程式不会解。我不放在心上。家里人怕我以后连账都不会算。万幸,后来,计算器是会按的。
小学毕业后的无愁的暑假,父母和村里其他几户做生意的人家一起交了笔“集资费”,让我们到乐清城中念书。乡下人可不能轻易吃亏。
住就住在赵老师家——他租来的家里。
其时其地,外地学生作兴寄宿城里老师家中,以小学、初中为盛。有些城里人,大概好学罢,也住到老师家里去。那年夏天,赵老师一共搜罗来十几个城外学生。这成绩,我们是不能勉强给他打个八十分的。有的老师家,住了三十来人,自家就可以开班上堂了。我想象不出,一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住了小人儿的房子,会是怎么个热闹法?我们是去得晚了,村里有些人,孩子刚念小学,就送去城里老师家的。
赵老师出生于我们的邻村。我们村里人,自以为知道点他的底细——原本他家也就是种田的,跟我们差不离。因此,初次见到赵老师,他那张黧黑的脸,不特别令我们讶异。他家里兄弟姊妹没准还在种田的,但他是得豁免了。他考上师范学校,攀到枝头一根。他进城中,又娶了城里当护士的老婆一个,自己也顺理成章变成城里人,说话带城里腔。人们叹赞不已。当然,也有小小的惋惜:趙老师和他的城里老婆只生了个女儿。而且,显然,不能再生了。乡下人,没有铁饭碗的,倒可以藏着躲着多生几个。有钱的,不怕被罚;没钱的,欠钱也还要生——至少,在我们这里是这样。在这方面,我们乡下人觉得,赵老师这个城里人是吃了亏的。
到底是相熟的,让别人带,不如让赵老师带。我们的家长与赵老师说定,包吃包住,额外辅导,一个学期寄宿费肆仟捌佰元。
小时候,老师问长大后的理想,我说想当个语文老师,得到赞赏;亲戚朋友也问,我也说想当个语文老师,他们不以为然,“当老师能赚什么钱”、“这有什么前途?”不如跟他们做生意。很多时候,我们乡下的人,是瞧不起城里人的:他们不过吃死工资,我们倒好,这里一个“老板”,那里一个“老板”,野草似的遍地老板。赵老师们的存在,至少让我的理想显得不那么葸弱。当然,也强大不到哪里去。
赵老师是教地理的。不过,他声称,语文、数学、英语、生物、化学、物理,等等,他都会教。有全科医师,自然也就有全科老师?我家的人,不觉得赵老师是吹牛皮。或者说,就算是吹牛皮,也不觉得怎么样。或许,在他们看来,在赵老师那儿,我的数学成绩没得到提升,而单单学会了吹牛皮的本领,也就值得了。做生意的人,说惯大话,也听惯大话,必定不允许别人谦虚的。我们看不起小模小样的人,最好的人是能把牛皮吹破的人。赵老师不愧是靠近我们这边地方的人,但他还是谦虚了点,为什么不说整家城中都是他开的?——自然不可能是——说是他亲戚或他老婆的亲戚当校长,也是好的。如此,我们对赵老师的亲切感,还会提高几分。
与我一起住在赵老师家的,六七个是同乡,王宝树、马旭他们,跟我同读一个乡村小学。他们的数学可不差,特别是马旭,成绩好得很!但好的数学成绩,也不妨碍他们进到城里,住进赵老师家;三四位是赵老师老家那边的,也是熟口面;还有一对兄妹,来自更南边的一个当时我只听说过名字而没去过的工业镇。这个工业镇以出产电器开关产品出了大名。两兄妹,哥哥叫陈俊虎,妹妹叫陈宝玲。他们为什么读同一年级,不很清楚。
我们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陈俊虎陈宝玲的父母离婚了。他们的集资费、寄宿费都是父亲出的,但妹妹跟了母亲,哥哥是父亲的。他们的父亲,还给他们找了后妈。每到星期六,兄妹俩不一起走,一个去母亲家,一个去父亲家。他们的父母或许还住在同一个地方,但于彼时我廉价的想象中,他们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
他们的事,忘了是听谁说起的。如今想来,总归是他们自己。抑或赵老师夫妇?我更倾向于前者。
其时,对我们来说,“离婚”是一个遥远且可怖的词,电视里都不怎么演的,身边相熟的人,更没有一个胆敢以身试险。无法想象,我的父母离了婚,情况会怎样?我是跟这一位还是那一位?这是一个大问题。
亏得陈俊虎住到赵老师这里了,不然,他每天都得跟后妈待一块儿,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如果我的父母离婚了,我大概是怎么也抬不起头的罢。不过,我要学会当人家提起时,装作若无其事,嘴边挂一丝微笑——好像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什么。这一丝微笑,是一种胜利的象征。endprint
这是我从陈家兄妹那里学到的重要一课。起初,我觉得他们总归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但是,并非如此。他们若无其事的,看上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不过,我看出来了,的确还是有点不一样:他们不仅抬得起头,而且头整个是扬起来的,特别是陈俊虎。
陈俊虎有事没事,就爱用“摩丝”抹头,扬起的头还能泛出一层光圈。我们一帮人曾经“较量”过谁的零花钱最多,陈俊虎以不怎么微弱的差距获得了胜利。陈俊虎闲着的时候,就去唱片店买磁带,他是我们中间,唯一拥有松下随身听的人。后来,我们知道了,我们的零花钱,都是爸爸或妈妈一个人给的;陈俊虎是爸爸给,妈妈也给,有两家便宜好赚。谁知道后妈、后爸还会不会给?——原来,父母離婚,还会有零花钱多出来这等好事!而且,再想一想,他的父亲,是城镇里的老板,给起零花钱来,是更大手的罢;我们的只不过是乡下的。老板比老板,气死老板。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陈俊虎说起父母的离婚,不单只不以为意,而且还当作骄傲的资本,眼里不时闪现一种“看吧,我们的父母都离婚了,你们的父母还在一起呢”的神色。
怎么,我们就这样轻易羡慕起来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都住到了这幢房子里。
房子一楼后边是厨房,也是我们出入之地,前面是餐厅及小园子,从园子里可以绕到房东家紧闭的前门。园子里,洗衣槽靠我们这一边,不见房东他们用的,大概在别处还有洗衣服的地方——包吃包住外,赵老师和他老婆章丽华也包洗我们的衣服。关于这件事,不久将有一桩“惨剧”发生;二楼后头是赵老师的书房,我们没怎么进去过,前边是他和章丽华以及女儿芊芊的卧室;三楼后边是辅导室,前面是女生宿舍;四楼前后两边,都是男生宿舍,赵老师村里人住后面一间,王宝树、马旭、我、陈俊虎等人住前面一间。四楼再上去,是一个顶楼阳台。
住到赵老师家,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我虽不乐意,但渐渐就不觉拘束,很快,还有一种整个人解放了的感觉。
我喜欢在城中——不是我们的学校“城中”——晃荡。以赵老师家为中心点,出门,向左走,可以到小超市,到车站,到漫画出租店,到新华书店,到邮局,到电影院,到西塔;向右走,地方也多:工人文化宫、卖《童话大王》的报刊摊、东塔公园、另一家书店、一家我喜欢吃的海鲜炒年糕店,以及一溜街机游戏室。街机游戏室是我最爱流连的地方。我们村也有两家街机游戏室。因这两家游戏室,村里似乎有更多的小学生解不出方程式,更多的无业青年轻易练升了成就感。我母亲经常从游戏室揪我去吃饭。城里,不知有多少家街机室?总之我没数过。我算术不好。我充分利用午休这段时间,去一趟游戏室,偶尔到了学校已经打铃了;周末,如果我没回家,可以花整个下午泡在游戏室中。赵老师从未揪过我。
以赵老师家为中心点,拐上马路,朝右,走至分岔口看见公园了,再向左,一条稍有弧度的不平的水泥路,掠过一幢幢民房及少数事业单位,约十五分钟后,便可看见一条浅巷,左右各一家杂货店,内里,便是我们的学校了。
学校如何?哦,学校不重要。至少,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是这样。那只是个点卯的所在,如同其他很多地方。
那时节,除却凝滞在一些固定的点上,其他时间我多在游荡中消耗了。不像现在,只凝滞在某些点上了。学校不重要,在去学校的路上游荡似乎还有点我不明就里的重要性。
而且,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游荡。
上学路上,赵老师家十几名寄宿生,有时分成两堆,有时三堆,有时四五堆。有个别不合群的人骑自行车,会独自一个人走。
不止大路,还有其他三四条小径,需穿越居民区的网状路线,到达学校。中午去,下午回来,不同的片区四歪八叉的小道上总弥漫着油烟味与饭香。有时候,还会与那些人家养的狼狗狭路相逢。不必慌张,不要撒腿跑,它们不会追你的。还有许多或肥壮或贫弱的黄狗。
吃过晚饭了,夜晚辅导前,赵老师允许我们在小区四周逛逛,我们有时候在这时段到哪里买个点心,睡觉前吃,或也抓住机会到街机室晃上一晃。
周末,不回家的同学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想尽快与这座小城打成一片。赵老师也带我们去过几次山间,认识认识自然。没他带,我们自己也去过几次。好像就是在山上,我们互递着,很快吸完了一根香烟。没有第二根了,也不敢去买。
父母或许觉得,住到赵老师那里后,会有一双眼睛二十四小时永不停歇地盯着我们。显然,没有。没有眼睛盯着我们超过几分钟的。几分钟,已经很漫长了。后来,以及现在,我觉得,有时候我们需要被哪一双眼睛盯得更久一点的。
赵老师需要忙很多事情。
刚住到他那里时,仍是夏末。清晨,他去早饭摊买馒头面包牛奶给我们,有时候是皮蛋瘦肉粥,偶尔是撒上葱花油条屑浇了肉汁的糯米饭。后来,他开始自己早起熬白粥,配一点早饭摊式的咸菜、榨菜、花生米、豆腐乳,放碗盘里,比早饭摊上一小碟一小碟装的量多一点。这些咸菜、花生米不一定是买来的,他的乡下亲戚时常送一些来。
我们的早餐,表面上看,跟章丽华没半点关系。我们到来之前,她已离职,每天起来得晚。中饭晚饭,是章丽华打理的,赵老师在一旁协助。我们有点小病小痛,章丽华会给我们吃一些她收藏的药丸。倒没吃坏。她似乎有各种各样取之不尽的药丸。她也时常喂芊芊一勺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汤剂。芊芊两岁光景,还不会说话,我们没事的时候喜欢逗逗她。
天气开始有点凉了以后,不知道是否因为赵老师那阵子也忙了起来,又或者章丽华带小孩辛苦,他们请了一个外地人保姆,负责我们的饮食,连带洗衣、带芊芊。女生寝室空的地方还多,保姆就跟女生一起住。这段时间,赵老师或许也曾有过一种解放感?
保姆打理三餐时,是赵老师或章丽华或两人一起在旁盯着。一人抱小孩,另一人偶或打个下手。饭煮好了,我们十几个和赵老师、保姆一起在一楼前厅圆桌上吃。吃饭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催逼我们,瞠乎其后,鱼肉就被人扫空了。顺着这种节奏,白饭我们也连带着吃得飞快。章丽华带着芊芊在厨房开小灶,坐矮凳子,小桌上可能比我们多一小盘蒸蛋,蒸米鱼,红烧排骨。endprint
没过多少时日,保姆离开了,情况又回转至从前那般。初冬时节,一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咸菜花生米都吃完了,而又未及时补给,配粥没有东西,我们十几个人二十多只眼睛盯着穿着秋衣秋裤、趿着塑料拖鞋、披了件厚外套的赵老师。他急中生智,切了两个大包心菜炒给我们吃。油烟味中,我们注视的目光,钉在赵老师身上,大概是比五六分钟更长一些的。
又有一天,赵老师罕见地起来晚了。我们赶着出门,他没办法,睡眼惺忪到外面买东西。买回来了,不是有些时日未见的油条豆浆面包馒头,而是十几个咸菜饼,一人一个。我们中有些人倒是喜欢吃麦皮摊得有点焦脆的夹蛋丝和碎肉的——赵老师买的是只夹了蛋丝的——芙蓉咸菜饼,平时犯馋,也会自己买来吃,那天早上也未必觉得不好吃,但后来也把“买咸菜饼给我们当早餐”列入赵老师的一系列“罪状”中去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马旭的妹妹读小学三年级,寄宿在城里实验小学一位女老师家里。马旭跟我们说,那位女老师家带五六个小学生,一直请保姆的,夫妻俩连同十几岁的女儿与五六个小学生一起吃饭,餐餐有海鲜,隔三岔五吃一次蝤蛑,每人半只,黄鱼儿、对虾、九节虾、虾蛄、蛏子、江蟹就更不必说了,“天天有”。马旭说,这可能跟那女老师的老公有关系。他是温州城里人,在这边上班。温州人,“比较爱吃”,“比较吃得开”。他这么说的时候,仿佛也沾了点他小妹妹的光,与有荣焉的样子。在赵老师这边,连一般的虾和米鱼都少见,尽让我们吃胖头鱼了。其实,蝤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们在乡下,家里也常吃不是?常常还嫌吃着麻烦,手上沾油而不想吃。我们推给妈妈吃,妈妈推给爸爸吃,爸爸再推给我们吃。但听说马旭妹妹的老师家经常吃,而赵老师这边从未见过它的踪影,便觉得它格外美味,一定要吃上一吃的。
倒吃到另外一些东西。似乎还是仲秋,某个周末,章丽华带赵老师回娘家去了。听说无人寄宿时,章丽华和赵老师是住在章丽华娘家的。那天下午,我们几个人没在外面晃荡。陈俊虎突然喊我们。他在厨房,橱柜门开着。陈俊虎有一种没事就东翻西翻的癖好。当侦探的料?
我们汇拢。陈俊虎指着几盘剩菜旁两条块头比较大的黄鱼鲞上,一溜溜发白青的霉迹。我们想起,中午吃过一条黄鱼鲞的,莫非同出一宗?“恶心,”陈俊虎说。他是中午没吃饱,想来找找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才开橱柜门的,“原来拿发霉的鱼鲞给我们吃的,恶心!”我们纷纷附和他。“刚才,你们是不是看见鱼鲞里面还有虫在爬的?”关了橱门,陈俊虎又嚷。我们并不回头去查证,立马就觉更恶心了,觉得中午吃了很多虫。
晚上,赵老师他们回来,又一条蒸黄鱼鲞上桌了。我们互相瞪着眼,谁也没轻易动筷,倒是赵老师自己吃了大半条,有滋有味。睡觉时,我们躺在床上齐声抱怨,说自己倒霉,怎么住到赵老师家里来了,“我们都住到马旭妹妹老师家里去吧!”但听说那位女老师只收小学生的。
周末回家学给父母听。母亲说:“鱼鲞发霉了,洗洗干净,也是能吃的。”能吃的就不要浪费。不过,她也骂,花这么多钱,赵老师就给吃这些东西?父亲说:“他人应该还是好的。”母亲说:“可能都是被他老婆怂恿的,所以才这样。”
这似乎并非我母亲一人的看法。马旭、王宝树几个人说,他们家里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章丽华是主谋,赵老师是一个受控的傀儡。赵老师可恨,章丽华更可恨。
相比赵老师,章丽华要悠闲得多,好像管我們管得比较少。很多时候,她似乎就只是在我们身边晃荡晃荡。只有到了某些“关键时刻”,才能见她跳将出来。现在,还没到“关键时刻”。
四层楼,只有一二楼有卫生间,在楼梯口边。二楼卫生间是赵老师夫妇自己专用。我们平时洗澡、上厕所都在一楼。简单洗个手,我们都去洗衣槽那边,水劲比较冲。半夜尿急,要下到一楼来。我们男生更多是在四楼阳台上解决问题的。
一楼卫生间的浴缸结了层垢,似乎颇有些年月了。低度数的暗黄灯光下,看上去更加可疑。我们洗澡,只在浴缸外摆张小凳子,放上脸盆,自己打开水来洗。厨房煤炉旁有七八只旧了的黄的绿的塑料壳竖凹凸纹开水瓶。夏末,男生就用冷水浇。
不知道哪一天,哪个人的头发掉得多了点,或被其他什么东西卡住,一楼卫生间开始积了点水。十几个人依次洗完澡,水就漫到脚踝上面。章丽华看见了,口中念念有词,掩鼻而过。赵老师吃了晚饭,光了膀子,拿个水勺俯身舀水,接到抽水马桶里。万万没想到,连抽水马桶也跟着堵住了。章丽华责说了赵老师好几句。
有那么三四天,我们都是在浅水中冲凉,在深水中撒尿的。后来似乎请人来修理过,但没过多久,又堵住了。很长时间内,一楼卫生间都处于水汪汪的状态。
就在一楼卫生间首次被堵那天,陈宝玲半夜三更想上厕所。她想到二楼赵老师夫妇的卫生间里解决。楼梯走到半中间拐角,她看见赵老师房间亮着暗红色的灯光,便不敢动了,木在那里。赵老师的卧房里传出细碎的呻吟声。不一会儿,赵老师端着个大脚盆出来了,去到二楼卫生间。陈宝玲一直忍着,不敢动,也不敢回到自己房间,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觉得,可能要一直忍到尿出来为止,事情才会完结。幸亏,赵老师不久便端着空脚盆出来,回到房间,关了门。陈宝玲又等了一会,等她完全听不到赵老师房里的细碎声音,才蹑手蹑脚去到卫生间。她差点没能忍住。用完后她没冲水,怕声音太大,吵醒全屋子的人。
第二天,陈宝玲把这一切讲给陈俊虎听了。陈俊虎问赵老师端的是什么?洗脚水吗?陈宝玲红了脸,说哪有人半夜三更洗脚的?陈俊虎又把这些学给我们听了,我们都觉得事有蹊跷。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认定,赵老师半夜三更端的是章丽华的“洗脚水”,绝无可能是他自己的,仿佛他自己永远不洗脚似的。
陈俊虎又发布宣言:“搞毛!以后我们想去二楼卫生间,就去二楼卫生间。”我们附和着,但只有他有这胆子。当然,他去也是趁章丽华不注意的时候。后来我们知道,陈宝玲也是一直偷偷用二楼卫生间。我总觉得,赵老师待陈俊虎陈宝玲兄妹俩好些。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是离了婚的?endprint
大号,我们是早就不在一楼卫生间上了。不能制造深水炸弹。
从一楼后门口出来,沿人家与人家构成的平整小巷向右走,至巷口出一道铁闸门,过一条小马路,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另外一堆不那么有规则的民宅中的一个公厕。男厕在前边一点,要多走几脚。
公厕非常脏。一排四五个蹲坑,用过的草纸黏在坑沿上。粪蛆蠕动。陈俊虎说,跟那天他看到的发霉的黄鱼鲞上的虫子差不多。当然,我们是没看见黄鱼鲞上的虫子的。有时候去,公厕刚冲过水,然而又冲不干净,最多只能称为“半干净”,但那种湿答答,水在瓷砖沟缝中缓慢地沉降的声音,让那“半干净”,变成了蔓延开来的“三倍脏”。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带着轻松的心情去上公厕。我们不很怕脏。学校里的厕所也好不到哪里去。学校外头,巷口杂货铺对面、我们的操场边,有两个小垃圾站,也成日价往外头流勾兑过的姜黄色臭浓水,夏天的时候,气味特别大。
在赵老师家,我们一个人想去公厕了,就问另一个人要不要去?另一个人可能会问第三个人……自然要去。我们三五成群上学,三五成群上公厕,好像也是游荡一种。陈俊虎虽然有上二楼卫生间的特权,但也不排斥跟我们去公厕,甚至,也是乐意去的。
去了,不一定有位置,有人要等。等着的人,有时候会没话找话说:“马旭你今天的屎特别臭。”马旭不服气,回应道:“你的才臭。”或者说:“王宝树的才臭。”有时候运气好,一排都空着,我们几个人可以一一选好自己的位置。要好的,相邻蹲着。有人发出“嗯嗯”的声音,陈俊虎说他一定是便秘了,我们在臭气中哄堂大笑。有时候,陈俊虎也会说自己在赵老师家吃坏了,很硬,拉不出来,拉出来还是带血丝的,“我的屁股来大姨妈了”,笑得人差点蹲不稳。其他进出公厕的人,听见我们胡说八道,往往侧目而视,以为碰见了一堆恶童。我们享受这种当恶童的快乐。如果是一个人在家里上厕所,哪有这乐趣。
巷子里的人家也有出来上公厕的。我们奇怪,难道他们家的抽水马桶也堵住了吗?
我走过巷子时,不禁要往其他人家窗口里面望,我也望隔壁房东家的窗口,看上去统统是洁净的。我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如果我们都离开了赵老师家,大概他家也是会变得洁净的。
我们一群人去上公厕,到一楼卫生间拿草纸,如果被章丽华或赵老师看见,便会吩咐我们,用几张就拿几张。节约是美德。一般说来,两张都够了。
有一天,我、王宝树、马旭、陈俊虎一起去上公厕,一人扯了一小叠草纸。正要出门,章丽华正好抱着芊芊从隔壁回来。她冷冷地叫住我们说:“你们四个人,用陈俊虎手上的一叠就够了,没准还有多的。不能这么浪费。其他三个人的,放回去罢。”她站在门口,好像我们不放回去就不让我们出去似的。王宝树最急,最先把草纸放回去,我和马旭两人也跟着放了回去。出了门,从陈俊虎手上分了草纸。我和王宝树、马旭只发了一点点火,最生气的是活生生被分去了草纸的陈俊虎。
我们与章丽华的新仇旧恨,统统加在了一起。
在家中,除了抱小孩,章丽华也爱抱隔壁房东家的黄狸花猫。好几次,我们放学回来,看见她与隔壁房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又从他手上接过猫来,让它弯在自己臂中。周末,有事没事,她也要丢下芊芊抱猫玩。她和房东,一笑就笑得很大声。
没过几天,我们放学回来,不见隔壁房东,也不见章丽华在后门口扯闲篇,廚房里也还没有声响。那猫倒慵懒地躺在前面人家园子外的荫下,一只爪子伸在昏黄的光中。陈俊虎甩着书包说:“猫真讨厌!”
“是讨厌的。”我们附和。
我不喜欢猫,但也不觉得特别讨厌。平日里,也不见陈俊虎有多讨厌猫。事实上,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几乎没怎么留心到这只猫。
无半点预警地,陈俊虎走至墙下,单手拎起那猫。猫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垂直往地下掉。猫自由落体,尚未着地,陈俊虎翘起脚。猫腹磕在陈俊虎脚上,变了轨道,脸朝上脑壳朝下,不轻不重地摔在地上,滚出了叶荫,尖利地叫了几声。
陈俊虎翘脚的动作,像是漫画书中不怎么灵活却讨人喜爱的机器人才有的动作。那种笨拙,似乎意味深长。我们觉得很有意思。我和王宝树也有样学样,把跑开没多远的猫又拎了起来,让它掉在我们的脚上,倒栽下去。最后,在它尖锐的呜咽声中,我们大笑着蹿进赵老师家。关了门,就完全听不到猫叫声了。
自从发起第一次“黄狸花猫自由落体运动”后,有一阵子,趁人不注意时,我们都要踩一踩它的尾巴,踢它一脚。我们因此产生了一种快乐。不过,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保护自己新买的运动鞋,陈俊虎对猫逐渐变得客气、生疏,见外了起来,不怎么踢它。
我们并没听说隔壁房东的黄狸花猫少胳膊缺腿了,它依旧时不时被章丽华温柔地揽到怀中,不像惊惧了人类。或许,它受了些惨重的内伤,肉眼无法看出来?它一只猫独自默默承受着这些伤害,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无人知晓。
好玩归好玩,开心归开心,我总觉得摸过猫的手,触过猫脊骨的脚,不怎么舒服,沾上了一股子味道,事后总要跑到园子里洗衣槽那边洗洗。
又一天下午,差不多要吃晚饭了,我们都等在桌前,陈宝玲才哭丧着脸回来,身上一股子味道。我们都看着陈宝玲,章丽华也看着陈宝玲。章丽华大概比我们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愠色,但又忍不住撇嘴笑。
是陈宝玲自己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老实招供的:“我把大便拉裤裆里了。”那平静的语调里,只带着一丝丝哭腔。
我们哈哈大笑,笑得最厉害的是陈俊虎。
章丽华领陈宝玲在卫生间里洗了干净,换了衣服。章丽华拿换下来的裤子,手伸得尽可能远地对赵老师说:“你去洗吧。”赵老师回说:“你去洗。”章丽华说:“你去洗,平常都是我在洗。”赵老师说:“还是你去洗,平常我也都在洗。”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看见赵老师违抗章丽华的指令,可惜,他没能坚持多久,章丽华再说一次“你去洗”后,赵老师就乖乖拿着脏裤子,到洗衣槽那边去了。我们在吃饭,他在洗裤子,一点也不拖延。endprint
我们带着异样的目光看陈宝玲。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她不敢上公厕,似乎被其他女生硬拉着去过一两次。在学校里,她也不敢上厕所。平常,她就像做贼似的,偷上二楼卫生间,虽然我怀疑赵老师他们是知道的。有时候,我不免还要怀疑,她是不是一直忍到周末,回家上的厕所。她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忍耐力和掌控力,确保不管熬多久,最终一切都能照她自己的意思按部就班地发生。有时候,我不禁想,她手臂上是不是刻着一个“忍”字?那时候,很多年纪比我们大一点或者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男生,流行在手腕上刻一个“忍”字,虽然初看上去,很像是青色墨水笔写上去的,会褪色似的。显而易见,很多人刻“忍”字,是因为很多事要忍,刺青本身就是件需要忍耐的事。自然,陈宝玲没在手腕上刻“忍”字,也不可能刻,但这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很能忍的人。那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在学校时,她就在忍了,她想她能忍到赵老师家里的。因为要忍,她比其他女生走慢了几步。要是当时有人跟她一起走路回赵老师家,情况可能就会大不一样。关键时刻,她可能会硬拉别人和她一起上随便哪个公厕,死马当活马医。从学校到赵老师家,不同的路线上有好几个干净程度不一的公厕。但她一个人,实在没这个胆量。她倒是有忍的胆量。似乎,一直以来,她都在从事某项秘密事业,然而在这一天,不幸功亏一篑了。她也没办法,她尽了力了。
陈俊虎警告我们,不准再笑陈宝玲了,虽然,那一天,他自己笑得最大声。别人如何我不知道,我想,不用陈俊虎说,我自然而然也不会再笑了。不开玩笑地说,模模糊糊地,我对陈宝玲生出一种敬佩之意。
陈宝玲还能忍不少事情。
陈俊虎戴耳机听磁带,十次有十次跟着大声唱出来。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当四大天王的料,但我们都听出来了,他五音不全,一句歌里调子换了三四种。再加上他那张自我陶醉的脸,我们实在无福消受。打是打不过他的,也不敢真打。我们并非真的讨厌他。所以,只要他唱起来,我们就扮鬼脸躲远一点。他只当我们嫉妒,反而唱得更声嘶力竭。
但陈俊虎当陈宝玲面唱,她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原来在干什么事,继续干什么事。也是,俩兄妹,她大概是听惯了的。可是,他们不是不住在一起了吗?刻下,陈俊虎跟异乡的我们,厮混的时间反而多一点。陈宝玲这样安静地听着或没在听着,陈俊虎觉得没意思,很快就不唱了,便去找嫉妒他的我们在哪边?
陈俊虎还要分陈宝玲一半的零用钱。他们在三楼女生房间门口“讲数”时,被我们听到了。
起初,陈宝玲消极抵抗。陈俊虎就给她算了一笔账:他是跟爸爸的,她是跟妈妈的。现在,她的学费、住宿费、集资费统统是爸爸出的——爸爸的钱,以后都是他陈俊虎的钱。那么,换句话说,她陈宝玲现在都在用他陈俊虎的钱交学费、住宿费、集资费。现在,哥哥有急用,周转不灵,陈宝玲把妈妈给她的零用钱分一半给他,算得了什么?再说,上次她屎拉裤裆的时候,还是他劝大家不要笑她的。陈宝玲说:“妈妈给过你钱的。”陈俊虎气急败坏,挥手作势要打陈宝玲。“你真是太没良心了。”话说得大声,也不怕我们听见。
陈宝玲再找不出话来说,败下阵来,拿出钱包。两个人坐到了楼梯台阶上,很快分完了钱。
显然,陈俊虎不仅仅是数学学得比我好。
上面说过,我们一帮赵老师家的寄宿生,比赛过谁的零用钱最多。陈俊虎最多。他爸爸给他零用钱,他妈妈也给,现在他妹妹也给了起来。陈俊虎的开销也是最大的。我们总是听见他在嚷:钱不够用啊,钱不够用!起初以为他是扮穷让人家更觉得他富,后来发现,他的确缺钱用。
陈俊虎去一趟附近的小超市,总牵回来一大尼龙袋东西。他喜欢同时吃煎饼、雪饼、仙贝、小馒头。一个星期,他要去三四趟超市,只怪赵老师家吃得糟,吃得不饱。
他买很多磁带。不过他也有他的取舍:大陆的歌星不买。他最喜欢的女明星是周慧敏,他在自己的上铺床头和床尾的墙壁上,各贴一张周慧敏的海报。有一天,他气愤地跟我们说,最近新冒出来一个叫王靖雯的小明星仔,把周慧敏有点打压下去。不过,他不很担忧,周慧敏是最漂亮的。那个王靖雯,根本不是香港人,他是绝对不会买她的磁带的。不过,我们听说,陈宝玲倒喜欢听王靖雯唱歌的。
陈俊虎之所以知道王靖雯不是真正的香港人,王靖雯在打压周慧敏,是因为他买每一期的《当代歌坛》。他的《当代歌坛》杂志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周慧敏的海报下。他不买《童话大王》,也不买《故事会》,后两者是最受我们其他人欢迎的。
他还买很多衣服。老实说,我佩服他可以一個人去服装市场——从赵老师家后门出来,上大马路,往左走,过一条桥,右拐,新华书店附近一大片场地均属服装市场——那是个需要和大人打交道的地方,母亲带我去过。如果那里都是些小孩儿在卖衣服、内衣、皮带、钱包、鞋子,我想我也是可以自己去的。自然,七八岁的小孩儿还没当起老板。这不是令人扼腕的事吗?一想到要一个人去那儿,我就觉得马上要受骗上当被人宰了。不过,我能想象,陈俊虎在那如鱼得水,不会着什么道儿。
在陈俊虎眼中,爱往街机室里钻的,才是浪费钱,着了道儿的。往街机“嘴巴”里一个一个接一个地塞“铜板”,不就是摇几下手柄么?有什么意思?“就是专骗小孩儿的!”说得好像他就已经是大人了。买衣服,显然实际多了。他以后是要当明星的,唱一首歌就能赚一学期的寄宿费。明星都有很多衣服,他现在买这么些,是提前培训自己,给自己投资,明星都是需要培训、投资的——要不是他说,我们都不知道,明星原来也要像我们遭上学的罪一样遭什么培训的罪,不是长得好看就行了么?陈俊虎又给我们上了一课。
陈俊虎带的行李箱装不下自己的衣服。我们寝室里,也没什么置物柜,只几张铁制的上下铺床。陈俊虎也就一一折好衣服——有时候叫陈宝玲给他折——从床头堆到床尾,形成一个缺了差不多半边的长方形框框。要不是那朝外的一边缺遮少拦,他肯定也是要堆上的。这样一来,他睡觉时,就处于一种被衣服箍住的状态。他喜欢这种被包围的感觉。不过,这个四分之三的长方形的三边并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床尾的衣服,明显堆得比较高一点,好像一座屏障,把睡在相邻上铺的我隔开来。不过,我并不认为陈俊虎看不起我,要把我隔离,他只是想划出一块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