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曙光
(中共中央党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海淀 100091)
理论是系统化的知识,话语则是知识、研究范式和话语权力的集合体。理论构成话语的基本要件,话语依托理论的支撑得以立基。
理论可以转化为话语,但理论并非直接地等同于话语。世界上不乏理论,但未必每一种理论都能成功地转化为话语,更别说是主流话语、主导话语,甚至多数情况下必然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比如,有些基础性的理论本身与现实关系不大,比如考古学、古代文学、古代历史、古典哲学等等,这些理论可以为学术共同体所津津乐道,但不太可能上升为大众的生活话语和社会的主流话语;有些理论是书斋中闭门造车的产物,是学院化的成果,这样的理论注定只能孤芳自赏,生来仅供自娱自乐,甚至无法上升为学术共同体普遍认可的学术话语,更别妄言生活话语。只有那些源于生活的、对现实具有强大解释力的、为大众所掌握的理论才可能上升为主流话语、大众话语、生活话语。
话语需要理论的支撑,话语脱离理论的支撑无以立基,但理论并非构成话语的唯一要素。成熟的话语不仅仅表现为某种理论,还表现为普遍认可的、相对稳定的理论研究范式以及隐形的却又无所不在的话语权力。根据其不同的角色定位、功能分工、适用场所,话语大致可以分为学术话语与日常生活话语。这两套话语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但从最初的源泉来看,日常生活话语通常表现为学术话语的生活化、大众化。学术话语转化为生活话语,可以极大地提升学术的生命力,增强学术的穿透力,发挥学术对现实的塑造力。学术话语对社会生活的重要作用,主要表现为引领社会发展,解释社会现象,规范社会实践,建构日常生活,确立判断标准,等等[1]。
理论不会无条件地转化为话语。理论能否转化为话语,取决于以下几方面的因素。
第一,理论本身是否彻底。成熟的理论体系是学术话语的内在支撑,是话语体系的必备构件。马克思说:“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2]理论不彻底,如何说服人?如何成为学术共同体普遍遵循的话语?如何成为大众普遍接受的话语?
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至今依然是具有重大国际影响的思想体系和话语体系,根本原因就在于马克思主义站在了科学的制高点上,是彻底的历史科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彻底性表现在,它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和不容置疑的逻辑揭示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为全人类的解放,指明了正确的方向。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马克思创建了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揭示了资本主义运行的特殊规律,为人类指明了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飞跃的途径,为人民指明了实现自由和解放的道路。”[3]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没有强制别人信仰自己的思想,然而,他们的声音却传遍了全世界,极大地影响了人类的历史进程;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没有强制别人抬举自己,然而,一个坚决主张消灭资本主义的马克思却被西方的百姓五次三番地推上“千年伟人”的崇高位置;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没有强制别人应该始终铭记自己的贡献,然而,当近代以来人类思想史上的其他思想家都有如“好莱坞的明星”,只是匆匆的过客,昙花一现又马上归于沉寂之时,只有马克思穿越时空走进了当代,他的思想与他的名字一起获得了永恒。两个世纪过去了,人类社会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但马克思的名字依然在世界各地受到人们的尊敬,马克思的学说依然闪烁着耀眼的真理光芒!
当然,现实社会中我们也发现,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某些谬论也可能上升为主导性的话语,掌握统治性的话语权,比如,“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极“左”话语,二战期间德国的“纳粹主义话语”,苏东剧变后的“历史终结论”“社会主义失败论”“文明冲突论”,西方推销的“普世价值论”“西方中心论”“文明优越论”,西方强加于中国的“新帝国主义列强论”“国强必霸论”“中国威胁论”“中国崩溃论”“航行自由论”“非洲殖民论”,等等。但若将其放至人类社会的整个历史长河中来看,任何由谬论或者狭隘利益支撑起来的话语终归是要被否定、被抛弃的,终归是要由经得起历史和人民检验的话语所取代的。
第二,理论是否具有对现实的强大解释力。话语不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而是话语中把握到的现实世界,是现实世界的话语表达。理论与现实无缝对接,围绕时代性问题给出科学的解释和说明,这是理论转化为话语的关键。理论与现实的间距越小,理论的解释力、说服力越强,理论就越有分量、越有市场,越有可能成为学术共同体的学术话语、大众的生活话语以及社会的主流话语。相反,理论越是远离现实,理论转化为话语的概率就越低。解释时代性问题的能力是衡量一种学术话语合理性与价值的根本标准。话语体系的生成逻辑表明:不是话语塑造现实,而是现实塑造话语;不是话语改变历史,而是历史改变话语;不是主观臆造话语,而是实践建构话语。“西方出理论,中国出材料”,这样一种话语生成机制反映了西方话语霸权和中国话语贫困的基本现状。
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性的话语体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马克思的理论在今天依旧具有强大的解释力。马克思惊人地预见了今天社会的诸多方面,马克思所描绘的全球社会正在到来,今天的世界是马克思参与塑造的世界,今天的世界正按马克思所描述的发展轨迹前进。马克思在19世纪对全球化、世界经济一体化、跨国公司、贫富分化、城乡差别、体制差别、工农差别变化趋势等的描述,在今天都一一得到了验证。这不能不让人信服,任何其他学者都没能做到这一点。剑桥大学政治学教授加里斯特·琼斯说:“如果你读《共产党宣言》,你不得不承认它是一个很有力、很了不起的文件。虽然出版于1848年,但我们现在经常谈论的全球化、裁员、跨国公司、世界经济朝这个或那个方向发展,所有这些内容书中都能找到,它有令人惊讶的现实意义,任何其他文献都没有这个力量。”[4]21世纪,全球化的进展正在继续为马克思主义作“注脚”。今天,重温马克思有关历史和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我们能够看到,马克思不愧是一位天才,他的理论可以“解释一切”[4]。21世纪,人们在谈论诸如全球化、经济危机、世界市场、资本主义的前途与命运等话题的时候,马克思的巨大身影是无法绕过的。遗憾的是,今天西方很多的经济学家、政治学家“有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步马克思的后尘”[5]。
第三,理论是否提供了某种成熟的分析框架。普遍遵循的分析框架构成学术话语体系的在场方式。成熟的理论必须具有为学术界普遍认可的、相对稳定的研究范式和分析框架,包括话语语汇、理论概念、语法逻辑、话语规则以及价值立场,等等。开放融通的话语词汇和理论概念是铸造学术话语体系的基本要件,缜密规范的语法逻辑和话语规则是构建学术话语体系的基本方法,普遍认同的核心价值是支撑学术话语体系的内在灵魂。
今天,任何一个不抱偏见的人都不得不承认,马克思提供的分析框架依然为全世界所广泛采用。21世纪,人们如果试图看清楚美国金融危机背后的真相,看清楚特朗普主义的实质,看清楚美国发动贸易战的动因,看清楚资本主义的新变化,看清楚西方民粹主义的缘起和走向,看清楚全球化的方向和未来,看清楚两条道路的前途和命运,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论、历史辩证法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分析工具,马克思的社会矛盾理论、世界历史理论、资本扩张理论、生产过剩理论、剩余价值理论、经济危机理论、阶级阶层理论,依然是人们无法绕开的分析框架。这套分析工具不仅马克思主义者在用,非马克思主义者甚至反马克思主义者也在用。《资本论》出版以后,就成了资本主义国家政治家、银行家、企业家床头柜上首选的书目之一。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以来,这一幕又开始重演,《资本论》一度脱销。正如历史学家吕·费弗尔所说:“任何一个历史学家,即使他从来没有读过一行马克思的著作,或者他认为除了在科学领域之外自己在各方面都是‘狂热的反马克思主义者’,也不可避免地要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法来思考和了解事实和例证。马克思表达得那样充实的许多思想早已成为我们这一时代精神宝库的共同储蓄的一部分了。”[6]离开了马克思的分析框架和话语资源,准确观察时代、解读时代、引领时代已经变成不可能的了。
第四,理论能否通达大众。话语的大众化、生活化是话语体系成熟的主要标志。理论要成为具有号召力的话语,必须拆毁理论与大众之间的壁垒,让理论说“大众话”,让学术话语上升为生活话语。真正有意义的话语绝不仅仅是学术圈子内的自言自语,同时也应该是大众的生活话语。学术话语绝非仅仅是供学术共同体自娱自乐的工具,它完全可能超出学术圈子,走向大众,成为大众的生活话语,内化为大众的思维方式,外化为大众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成为大众理解社会、说明社会、改造社会的理性工具。比如,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儒家学说既是统治集团的官方话语,也是民间话语;既是士大夫阶层的精英话语,也是普通百姓的生活话语;既是官方推崇的主导话语,也是社会流行的主流话语。这说明理论与话语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碍。
“理论”如果不能转化为大众的生活话语,就很难上升为一种话语权力,也不可能发挥变革现实的作用。马克思主义是工人阶级的话语,是共产党人的话语。近代以来,几乎所有的工业化国家都曾爆发过工人运动,但运动的结局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自发的工人运动,由于缺乏马克思主义话语的武装,因而仅仅停留于增加工资、缩短工作时间、改善工作条件等低层次的利益诉求上,这样的运动往往是短视的。自觉的工人运动,由于有了马克思主义话语的武装,狭隘的利益诉求就上升为争取自由民主、追求人类解放的正义事业,两相比较高下立见。反之,马克思主义理论如果仅仅停留于经典作家的书斋中而不能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掌握,那它就不可能成为变革世界的物质力量,不可能参与当代世界的理性塑造,不可能深刻改变世界和中国。
第五,理论是否具有转化为话语的权力支撑。权力支撑话语,话语反哺权力。话语是软实力,话语的背后是硬实力,即由国家经济力量、科技力量、军事力量构成的国家权力(综合国力)。国家权力与话语权力相互扶持,构成正相关的关系。“以理服人”“以力服人”是话语运行中的两套逻辑,彼此相辅相成。在任何国家,统治阶级的话语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话语;在国际上,中心国家的话语在每一时代都是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话语。这就是说,统治阶级掌握了一个国家的经济力量,它也就掌握了一个国家的思想力量和话语力量;一个国家掌握了世界上占支配地位的硬实力,它也就掌握了世界上占支配地位的话语权力,它的话语也就上升为世界性的话语。支配着国家经济命脉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国家的话语权力;支配着全球经济、政治、军事命脉的中心国家,同时也支配着这个世界的话语权力,掌握着话语概念的定义权、话语内容的提供权、话语标准的制定权、话语议题的设置权、话语是非的裁判权。因此,那些居于从属地位的阶级或国家,一般地说,在话语舞台上也往往是充当着配角和看客的角色。总之,占统治地位的话语权力从来都是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力量、硬实力在话语舞台上的表现,是以话语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硬实力。国际政治舞台“中心—边缘”的分界线同样也是国际话语场的分界线,世界舞台上“主角—配角”的分工同样也是国际话语舞台上的角色分工。
“拿实力来说话”是通行的国际话语规则。谁拥有了压倒性的硬实力,谁就拥有了压倒性的话语权,缺乏国家权力的支撑,不可能有世界意义上的话语和话语权。所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或许是一种自信,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权力支撑话语,绝不意味着权力构成话语真理性的担保。话语是否具有真理性,在何种意义上具有真理性,这不是由权力来担保的,而是由实践来赋予的。然而,问题在于,国际舞台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讲理的地方,弱国无外交,落后就要挨打,失语就要挨骂,这是被历史和实践所检验的普遍法则。俾斯麦所言“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尽管狂妄但不荒诞,“拿实力来说话”在今天大行其道。
鉴于此,国际话语权争夺的焦点是“谁更有资格、更有权力说话”,而不是“谁说的话更在理、更有说服力”。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福柯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说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谁在说,话语权的强弱往往是由说话者的地位所决定的。在国际话语场,“谁在说话”比“说什么”更重要,话语的“主人”比话语的“内容”更引人关注,有了强大的国家权力,就有了无声的话语权。今天,美国仍然掌握着主要的话语权力,但这并不代表美国掌握着当今世界最多的真理权,也不足以证明美国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冷战结束以后,“言必称美国”早已成为世界的时髦,似乎“美国”二字就是真理的担保,这是美国话语世界化、世界话语美国化的典型表现。
我们不难发现,在国际舞台上,总是存在这样的情况:明明说的在理,然而和之者寡;明明是强词夺理,却信之者众。比方说,改革开放40年来7亿多人脱贫,被认为与民主、人权无关,而西方悍然颠覆伊拉克政权、卡扎菲政权,一手制造欧洲难民危机和人道主义灾难,却被看作是捍卫民主人权的“普世价值”;中国政局稳定,百姓安居乐业,被认为与民主、人权无关,而印度在经济发展、社会治理、民生保障、生态保护等各方面都远远落后于中国,却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南海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商船自由通行,被认为航行自由缺乏保障,而美国军舰高调介入南海,被认为在捍卫航行自由;再比方,风靡世界的“历史终结论”“文明冲突论”“西方中心论”“文明优越论”“中国崩溃论”等,这中间又有多少真理性成分呢?这些话语之所以在全世界大行其道,究其原因,皆因西方在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绝对权力所致,西方借此垄断了议题的设置权、话语的定义权、争议的裁判权。如果没有强大国力的支撑,世界话语舞台中央就不可能有中国的位置[7]。
今天,随着世界多极化深入发展,“西方主导”的国际话语格局也呈现出松动的迹象。21世纪,“中国复兴”是不可撼动的历史潮流,中国话语的复兴也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学术动向。中国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已经多次写进了联合国文件,成为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中国设置的“一带一路”议题、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议题,已经成为国际社会的共同话题。但是,打破“西强我弱”的国际话语格局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中国复兴”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国际话语的中国转向也将经历一个比较长的历史时期。这两者不一定完全同步,但一定是同向的。
展望未来,伴随着中国国力的持续增强,中国学术若能够对发生在中国的“故事”给出科学的解释,若能够将“中国经验”上升为普遍性的概念体系和知识范式,若能够为人类面临的共同难题给出中国的方案,那么,“西强我弱”的国际话语格局必将终结,国际话语的中国时代终会来临,中国的发展优势也终将转化为话语优势[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