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两个细节,生动说明了龙榆生在学术界的“尴尬”和特点。作为大学教授,经常要填写一些表格,出身或学历一栏,龙榆生会空而不写。龙榆生依靠家学和自学成才,尽管他略过出身或学历一栏,但同道们都把他视为北大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汪精卫请龙榆生吃饭,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长王厦材同座,王厦材告诉汪精卫,自己与龙榆生是北大的同学。为此,龙榆生写道:“我当时怪难为情的,又不敢冒充,只得向汪先生解释,大约是因为我有三个哥哥,叫作沐光、沐棠、沐仁的,都曾肄业北大,时间过得长远了,厦材先生或者记错了吧!区区原来自十四岁在故乡龙氏私立集义等小学毕业之后,就不曾升过学的。”
一代词学大师,著名学者、词人,求学的背景简简单单,因其渊博的学问,执教的能力和写诗填词的本领,经常被误认为“北大人”。
当传统文化日趋炽热的今天,我们需要知道龙榆生,他的学术著作、诗词作品是中国文化天空中一道耀眼的霓虹。
龙榆生与龙赓言
关于龙榆生,张晖在《龙榆生先生年谱》一书中写道:“(1902年)是年4月26日(农历三月十九日),先生出生于江西万载县株潭镇凫鸭塘村。名沐勋,字榆生。堂兄弟中排行第七,故先生后自称龙七。1948年后,又名元亮。号忍寒词人、怨红词客等。曾用杏花春雨楼、风雨龙吟室、忍寒庐、荒鸡警梦室、小五柳堂、葵倾室、怀珠室等自榜书斋。生平酷爱修竹,常以此自况,四十岁以后,并用‘箨公一名。”
作为龙榆生研究专家,张晖对龙榆生的学术生涯予以概括,第一,学养深厚;第二,整体意识;第三,知行结合。词学有着极强的专业属性,但治词学就不能仅限于词学本身。龙榆生在词学研究领域的突破,端赖于他对传统国学的熟知和探讨。因此,张晖说,治词如果就词言词,难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另外,词学是一个有机整体,学者可以专攻一个方面,也不能有太大的偏废。龙榆生的词学研究,包括词谱、词律、词调,又触及词史、词学批评、词学文献等等。龙榆生的另一个亮点是诗词创作。他留给我们一千多首(阕)诗词作品,语言典雅,意境宏阔,思虑深挚,是现当代诗词创作的重要成果。
1966年11月18日,龙榆生病逝于上海。其词学研究成就与夏承焘、唐圭璋并称。
龙榆生的父亲龙赓言,咸豐三年(1853)生,字赞卿,号蜕庵。光绪十六年(1890)庚寅恩科三甲一百七十四名进士。曾任安徽望江、宣城、桐城、灵璧及湖北当阳、监利诸县知县,湖北安陆代知府、随州知府等。光绪二十七年(1901)任辛丑科江南同考官,协同主考评阅试卷。1912年,龙赓言辞职返乡。这一年,龙榆生十岁,随父读书。
江西万载县地处赣西边境丘陵山区,县域面积一千七百一十四平方公里。龙姓是万载的大姓。对于父亲回乡办学,龙榆生深情地写道:“我父亲自从辛亥革命那年退居乡里,除了奉养我的八十多岁的老祖母外,就在离家二三里地的一座龙氏宗祠里,创办了那一所集义小学。所收的学生大都是族人子弟,而我和我的几个堂兄弟,也就做了那学校里的基本队伍。那时同学也就四五十个,除了另请一位教英、算的先生外,其余国文和历史等,都是由我父亲教的。他老人家是最服膺孔老夫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那两句名言的。他教学生,相当的严厉。每天叫学生们手钞古文,以及《史记》列传、顾氏《方舆纪要》总序、《文选》、《杜诗》之类,每个学生都整整的钞了几厚本,钞了便读,读了要背,直到颠来倒去,没有不能成诵的,方才罢手。一方面又叫学生们点读《通鉴》,每天下午,大家围坐起来,我父亲逐一发问,有点错句子或解释不对的,立即加以纠正。一个星期之内,定要做两次文章。学生们做好之后,又要学生拿去另誊清本,交出重阅。单说我个人,经过这一番严格训练,一年之后,便可洋洋洒洒的提起笔来,写上一篇一两千字的很流畅的议论文。到了高小,就学会了做骈体诗赋……后来我在各级学校里混了二十几年,虽然因为经验关系,或从时髦人物得了些新的教授方法。可是要求国文的进步,还是免不了这句‘熟能生巧的老话,心手相应,意到笔随,我父亲当年教我的法门,总是终身吃不尽的呢!”
龙榆生的回忆,也是对自己学历的说明。
著名学者刘经富藏有龙赓言主编的《龙氏宗谱》,为了厘清龙榆生的家学渊源和少年时代就读集义小学的情况,他到万载进行文献钩沉和田野调查。他说:“‘家学二字顾名思义是指家族世代相传之学。父子相承,兄弟同好,正是典型的家族文化的特色。”
万载龙氏,至明代中期始见廪、增、附之名位。十一世祖龙大章月坵公为廪生。其孙双溪公龙才文(1498—1560),十六岁考取附学生员。他有学问,也拥有财富,中年建蒲溪书屋,教授族中子弟。蒲溪书屋是龙氏文脉的发祥地,十余代读书人由此孕育而生。蒲溪书屋一度凋零,是龙赓言的伯父龙元麟自同治年间调动族人重修,在蒲溪书屋的基础上,扩建了一些亭台,成为村子的文化标志。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蒲溪书屋的历史使命才告一段落。
龙元麟少年时代问学叔叔龙翔轩,后考上秀才,蒲溪书屋重修后,他在此授徒。龙赓言就是他的学生。龙赓言,廪生,光绪十五年己丑(1889)江西乡试第八十一名举人。次年进京会试中式,三甲第一百七十四名,为万载清代十四名进士之一。1906年,曾奉张之洞委派,到日本考察。著有《蜕庵诗存》、《游历日钞》、《万载乡土志》等文学、学术著作。
1940年12月11日,龙赓言以八十七岁的高龄在家乡万载辞世。龙榆生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得知父亲离世,涕泪难抑,在课堂上,陈述了自己与父亲的感情,以及不能回乡安葬父亲的沉痛心情。
龙榆生与黄侃
龙榆生最初出现在黄侃日记中,是1922年6月3日:“赙钱者题名:……龙榆生卅元……”黄侃母亲病逝,龙榆生送卅元表达哀思。1928年,龙榆生多次在黄侃日记中出现,如8月31日:“龙榆生来,有问题,以在庐山照片求题,令田偕之出游,晚饭后去。”如10月21日:“致榆生笺,令先寄《士礼居藏书题跋》。”如11月16日:“得榆生书,云已寄吴景旭《历代诗话》(价六元四角),即寄六元。夜书到。”1929年的黄侃日记,也多次提及龙榆生,如1月11日:“致榆生书,令买《癸巳类稿》。”如3月7日:“得榆生片,言《郡斋读书志》四册,须银十元,即复一片,令其买之。令耀先持百又八元赴上海银行寄榆生。”endprint
1931、1932、1933、1934、1935年的黃侃日记,均能看到他与龙榆生的往来,以及他对龙榆生的关心和信任。
龙榆生与黄侃的关系,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
在江西万载,经父亲精心栽培和自己勤奋努力,龙榆生的知识不断丰富,自信心也一天比一天强了。高小毕业后,龙榆生想跳过中学和大学预科,直接上大学,目标是北大本科国文系。龙榆生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源于哥哥沐棠和堂兄沐光。他们二人在北大读书,与时任北大教授黄侃有来往,放假回万载,把随身带来的黄侃编写的《文字学》、《广韵学》、《〈文心雕龙〉札记》等讲义,送给求知欲旺盛的龙榆生。对黄侃,龙榆生异常敬佩,他屡屡阅读黄侃编写的讲义,明晰院校的治学路径,开始向往北大。沐光结束假期返校读书,龙榆生把自己所写的文章交给他,请堂兄转黄侃批阅。毕竟家学渊深,自己也有才华,文章自然会有一定的格局。黄侃看了,评价较高,希望龙榆生到北大读书,自己也愿意帮助。龙榆生倍受鼓舞,读书、写作越加勤奋了。遗憾的是,龙榆生十七岁这一年患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性命,未能抓住最好的机会。等到大病痊愈,黄侃离开北大,被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武汉大学前身)聘请。黄侃工作岗位转变了,龙榆生自然也要调整自己的奋斗方向。
身在万载,手不释卷,梦想做一个“名士”。二十岁,龙榆生结婚,但还有上大学的想法。于是,他想到黄侃,计划拜他为师,步入治学之路。龙赓言支持儿子的想法,尽管家中的经济状况一年不如一年,龙赓言还是周转了一些钱,让龙榆生去武昌找黄侃求学。有龙榆生堂兄沐光的介绍,黄侃本人对龙榆生的文章也有印象,便同意他来武汉。黄侃让龙榆生旁听自己的课,龙榆生对声韵文字学和诗词特别感兴趣,黄侃自然高兴,亲自为他评点《梦窗四稿》。黄侃对龙榆生的学问基础是肯定的,他请龙榆生担任自己的家庭教师,教授二儿子念田读《论语》。
龙榆生住在黄侃家里,一边学习,一边当家教。黄侃评点《梦窗四稿》,龙榆生听得津津有味,萌生了研究治学的想法。不久又认识了清末词坛领袖朱彊村,想法开始落到实处了。求学黄侃门下的经历,龙榆生记忆犹新,也百感交集,他曾如此追忆:“我在黄先生家里,住了不到半年,一面做学生,一面做先生,也颇觉着称心如意。我还记得,我在过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正是暮春天气。悄悄的一个人跑到黄鹤楼上,泡了一壶清茶,望着黄流滚滚的长江,隔着人烟稠密的汉阳汉口,风帆如织,烟树低迷,不觉胸襟为之开展,慨然有澄清之志。照了一张纪念相,做了几首歪诗,现在早已不知散在那里去了!”
不久,武昌燃起战火,龙榆生与“高师”的同学们躲到城外。等到一场滑稽的兵变平息,他们又回到武昌。暑假,黄侃带着龙榆生在苏州、扬州等地转了一圈,路上,他依然聆听黄侃的读书心得。旅行结束,他恋恋不舍地向黄侃道别,回万载老家了。
随黄侃读书,打开了龙榆生的学问视野。1965年九月一日,龙榆生在《蕲春黄氏切韵表题记》中写道:“予弱冠时游武昌,从先生治文字声韵之学,因获录副,置箧中四十三年矣。先生毕生精力,萃于《说文》、《广韵》二书,治许书尤勤笃,从十五六岁至五十之年,每夕必挑灯研索,至午夜始休。尝语予,凡有关此书之古今图录,必于简端细字签注,并以各种符号标识。古文字声韵之学,至先生而集其成,嘉惠来学,至今未已,世所称章黄学派是也。先生年五十时,太炎先生劝以写定专书,方拟著笔,遽以呕血死。予曾商之商务印书馆,将原书摄影放大,用朱墨套印,以广其传。议方定而倭难作,遂不克果。闻尚存其子念田处。颇望在此学术昌明之伟大时代,能为及时印布,以期不没先生之毕生业绩焉。”
质朴的文字,有情有理的陈述,是对老师的真挚情感,对学问的一往情深。
龙榆生与朱彊村
1928年,龙榆生二十七岁。一月至八月,他还在厦门集美中学任教,九月便往上海,任暨南大学国文系教席。
新的城市,新的岗位,所见所闻,日渐多了起来。他曾写道:“先后见过了陈散原、郑苏戡、朱彊村、王病山、程十发、李拔可、张菊生、高梦旦、蔡孑民、胡适之诸先生,我不管他们是新派旧派,总是虚心去请教,所以大家对我的印象都还不错。我最喜亲近的,要算散原、彊村二老。我最初送诗给散原、苏戡两位老先生去批评,散原总是加着密圈,批上一大篇叫人兴奋的句子,苏翁比较严格些,我只送给三四首诗给他看,只吃着二十八个密圈子。我因为在暨南教词的关系,后来兴趣就渐渐地转向词学那一方面去,和彊村先生的关系,也就日见密切起来。”
朱彊村(1857—1931),一名祖谋,字藿生,一字古微,号沤尹,又号彊村,别署上疆村民。浙江归安(今湖州)埭溪渚上彊村人。清光绪八年(1882)中举,次年进士,入翰林院,改庶吉士,授编修。历任国史协修、会典馆总纂。十四年,任江西乡试副考官。二十四年,任会试同考官。后升翰林院侍讲,累迁侍读庶子、侍讲学士、礼部侍郎、广东学政。精词学,为清末四大词家之一。所刻《彊村丛书》,搜集唐、宋、金、元词家专集一百六十三家,遍求南北藏书家善本加以勘校,为迄今所见比较完善的词苑的大型总集之一。又辑《湖州词徵》三十卷,《国朝湖州词录》六卷。其他已刻、未刻丛稿,由龙榆生于1933年汇编为《彊村遗书》出版,其中包括足本《云谣集杂曲子》一卷,《词莂》一卷,《沧海遗音集》十三卷等多种。
朱彊村早岁工诗,风格近孟郊、黄庭坚。他的词取法吴文英,上窥周邦彦,旁及宋词各大家,打破浙派、常州派的偏见,“勘探孤造”,自成一家。又精通格律,讲究审音,有“律博士”之称,被视为唐宋到近代数百年来万千词家的“殿军”。王国维称其为“学人之词”的“极则”。著有词集《彊村语业》三卷,诗集《彊村弃稿》一卷。
在暨南大学教书,休息日,龙榆生就去朱彊村府上请益,有时,还要替朱彊村校勘文献。时间久了,朱彊村越发喜爱这位青年学人,自己填写了新词,也会拿给龙榆生看,要他提意见。每到这个时候,龙榆生非常不好意思,会说几句谦虚话。朱彊村轻松笑起来,对龙榆生说:“这个何妨,你说的对,我就依着你改,说得不对,也是无损于我的。”龙榆生特别感动。朱彊村诲人不倦,只要龙榆生来,他就会谈词论学,讲一些治学的道理。
1931年秋,朱彊村患病。龙榆生到寓所探望,先生有了精神,他拉着龙榆生的手,去一家名为“知味观”的小饭馆吃饭。朱彊村强撑体力与龙榆生交谈,伤感之情,溢于言表。几天后,朱彊村在病榻上,把自己的硃、墨二砚交给龙榆生,嘱咐他把校词之业继续下去。朱彊村授砚,具有象征意义。为此,朱彊村请夏吷庵画一幅《上彊村授砚图》,他亲眼看着夏吷庵画,直到画完,交给龙榆生。龙榆生明白先生的心意,送《上彊村授砚图》,其实是对他的厚望和寄托。
1931年12月27日,是为沤社集会的日子,遗憾的是,朱彊村病重,无法前往。第二天,他口占《鹧鸪天》,请沤社同仁赐教:“忠孝何曾尽一分,年来姜被减奇温。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泡露事,水云身。任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大家诵读朱彊村的新作,无不怆然泪下,“共讶此殆先生绝笔矣”。龙榆生记:“予读之,感怆忧惶,遽返村居,达旦不能成寐。次日清晨,遂赋二绝句:(其一)信是人间百可哀,无穷恩怨一时来。只应留取心魄在,糁入丹铅泪几堆。(其二)经旬不见病维摩,沾溉馀波我独多。万劫此心长耿耿,可怜传钵意云何。”
30日,朱彊村在上海寓所辞世,终年七十五岁。龙榆生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把先生的遗稿带到暨南新村。他小心翼翼地把遗稿安置稳妥,平息好自己的情绪,开始继续先生未尽的工作。龙榆生以几个月的时间,把遗稿校录完毕,在学界、词界同仁的帮助下,刊成十二本的《彊村丛书》。
由《彊村丛书》、《彊村遗书》到《词学季刊》,又到《同声月刊》,以及他编撰的系列学术著作,赢得了学术界的崇高荣誉。他在大学讲词,他撰写词学论文,他还填词,一生的词缘,也是对先生朱彊村在天之灵的慰藉。
龙榆生的词学研究,“在中国词学的现代化进程中起着中流砥柱的作用”(曹辛华语)。在词学文献学、词学史观、词学批评理论,均有独到的认知和发现。所填的词情景交融,一唱三叹,深得读书的喜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