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运
李作人不见经传,不大了解。我之所以知道他,也只是多年前在阅读中发现了他的名字。以此为线索,做了一定的了解,才觉得他是一位被尘封多年的热爱木刻事业并有一定成就的人。虽然他并不以木刻家名世,但他与木刻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何以见得?
第一,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创作过鲁迅像等一批木刻作品,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仅就现存的两帧鲁迅像的木刻原版,也算是硕果仅存,使我们能见到他的木刻功底和达到的艺术高度。把这些作品与名家的木刻放在一起,不仅并不逊色,而且还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第二,美术并非他的专业,教过一段美术,也可能是因一时无人教这门课,只能说是临时客串。但就在他任教的这一段时间,不仅全身心投入,而且还开展有关的课外活动。1950年在三原中学由校长发起成立木刻研究会,聘请李作人任总指导。他自己动手拓印出版《人民木刻》刊物三年共27期,培养了掌握木刻理论和技巧的学生157人,刻成木刻版400个。也就是说他不仅遵从鲁迅的教诲学习木刻,而且还培养木刻新军,传播这一艺术形式,扩大木刻工作者队伍。据他的夫人讲,解放初李作人和木刻家李桦经常有书信来往,给他所领导的木刻研究会成员的木刻刀也是托李桦从北京买下寄来的,李夫人说,给学生发放剩下的木刻材料还有好长(用手比划有一尺多长)一摞。其木刻作品曾送莫斯科展览,并获优秀奖。遗憾的是这些刊物、木刻版及木刻工具,都已损失无存。现在留下的只有两块木刻版:一幅正面刻鲁迅像,背面刻李作人肖像;另一幅刻鲁迅吸烟像,所以仅三幅两块木刻,弥足珍贵。
第三,李作人解放初只接过一段木刻,后来并未继续。这与客观条件的限制有关。他本身有繁重的教学任务,再说在一个县的中学教书,相对来说也比较闭塞,得不到切磋、交流。但他将木刻作品、刊物、木刻工具一直保存着,直到文革中才遭破坏,说明他对木刻艺术情有独钟。只是当时客观条件所限,使他无法发挥自己所长。1993年在西安检查身体,陪夫人在小寨散步时,他还购置了两盒木刻工具。由此可以看得出,他对木刻始终念念不忘。
说起李作人先生,由于解放后他一直在陕西的一个县的中学教书,不要说木刻界、美术界无人知晓,就是文教界知道他的人也有限。我还是从十多年前高信的《记一帧鲁迅木刻像》一文中才知道陕西还有这样一位先生。于是做了一些调查,对李作人先生有了一定了解,现仅就所知,介绍于后。
作为一名老知识分子,李作人先生解放前清白自励,不与反动势力同流合污。解放以后,积极要求进步,恪尽职守,洁身自好,清清白白做人,兢兢业业工作,难能可贵。虽然如此,但由于极左思潮作祟,仍是历经坎坷,身心受到伤害。
李作人先生1917年生于陕西三原县城北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其父李瑞峰参加辛亥革命,追随于右任先生,入陕西靖国军,后去南京,供职于右任先生所在的监察院。李作人先生在学生时代受实业救国思想的影响,勤奋读书,但因家境贫寒,經历了艰难曲折的求学道路,先后在三原、镇江、南京和西安读小学和中学。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矿冶系,后又相继考入山西大学、西北大学等校,但或因交通阻塞,或因学校迁徙、解散,或因家庭困难,均未完成学业。1942年转入西北农学院农经系农管专业学习。毕业后曾任西北农学院附中教师、西北农学院助教。解放后由组织介绍到三原的陕西省立三中(今三原南郊中学)任教。虽然对教学工作认真负责,受到学生和同事的好评,并受到上级教育部门的表扬,但在那黑白颠倒的文化革命中仍难逃厄运,受到残酷迫害,给带上“反动学术权威”“现行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大帽子,被抄家十余次。1969年开除公职,被送乡下劳动改造,家属也受到株连。1974年10月县上撤销原来错误处理,让他恢复公职,重新任教。1979年7月公开平反。同年退休。1981年任县政协委员。2000年11月28日走完人生历程,与世长辞。
李作人先生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体现了一位老知识分子的特点,令人肃然起敬。具体表现在他身上是:
首先,辛勤耕耘,忠诚教育事业。自大学毕业后,他即走上教育岗位。几十年如一日,一心一意培养学生,桃李满天下。工作认真,教学严谨,曾担任过自然科学教研组长和理化生物教研组长,讲授生物课时重视教学改革,讲究讲授艺术,博得好评,是学校名师之一。1956年曾被评为陕西省先进教育工作者。1962年受省教育厅委托,在陕西省人民广播电台做中学生物教学辅导报告。他参与组织指导的三原中学生无线电小组和学生航模小组,当时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有一定影响。六十年代他和其他教师一起,在备课等方面摸索出系统的经验,使学校的教学在全省名列前茅。
在教学工作之余还勤于笔耕,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不停的写作,据他本人晚年整理的目录统计,达23种之多。这些著作部分已经发表,譬如《我国战后的农具问题》发表于《中农月刊》1944年第3卷第3期。论文《一年多次种麦法实验》曾发表于《生物通报》1960年第6期。其他大部文章还以手稿形式压在箱底。
其次,热爱祖国,追求进步,为人正直,严以律己。早在学生时代,李作人在实业救国的思想影响下,即致力于农具和农作物栽培技术的研究,成绩显著,曾受到于右任先生称赞和鼓励。1949年以满腔热情迎接了解放,在当时的爱国宣传活动中,配合节日领导学生创制巨型街头宣传画及壁报,在当地产生了一定影响,受到群众普遍欢迎,为学校集体带来荣誉,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表扬。虽然只是些看似平凡的工作,但我们却看到了他一颗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譬如,即使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农村“劳动改造”的特殊环境下,他依然保持豁达胸怀,努力在当地推广农业科学技术,受到当地广大农民群众的拥护和尊敬。从旁观来看,既可敬,也可悲。
李作人先生性格豁达,严以律己。我去他家时,看他生前在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的纸条完好无损,上写“情绪乐观,心情开朗,豁达处世,宽容待人”。我把这看作他的座右铭。确实他也是这样做的。他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而且也要求子女孙辈积极上进,在各自的岗位上都做出了自己的成绩。他在临终前立下遗嘱:丧事从俭,一定火葬、薄葬,超世脱俗,“打破一切束缚人的锁链”,最后还提出“以上遗嘱,就按我说的办”,没有任何含糊的余地。由此更见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胸怀。endprint
再次,学识渊博,多才多艺。李作人先生学的是农业科学,教过生物、地质、美术、英语等课,美术是他的爱好和特长,他喜爱木刻艺术,1931年在上海补习时,经父亲的朋友郑伯奇介绍,曾在上海聆听过鲁迅先生关于木刻的讲课(即日本内山嘉吉讲授木刻知识、鲁迅任翻译的讲习班),得到鲁迅的直接指导,可惜当时15岁的李作人,听不懂上海话,生活也不习惯,不等讲习班结束,就由上海回到南京。同时他也是鲁迅著译的爱好者、鲁迅的崇敬者。解放后在三原中学任美术教师时,在校长支持下曾组织木刻研究会,并办刊物,培养学生。这正是遵从鲁迅倡导的木刻活动,发扬鲁迅的精神。就现在仅存的木刻像看,都表现出了鲁迅的风骨和神韵。这不仅说明他的木刻技巧达到了相当水平,而且说明他对鲁迅有一定的研究。对鲁迅有相当的了解和认识。我还见到他在内山书店购买的由鲁迅亲笔签的《呐喊》。在一帧鲁迅像的木板背面还刻了他自己的肖像。背景是滑轮、铲子、燃烧的蜡烛。其实这正是他一生的写照。他有志于农具改革、农业技术研究。蜡烛说明他热爱从事的教育事业,要燃烧自己,照亮他人。他自称园丁,所以有莳花的工具。
最后,解放前社会动荡,李作人求学道路艰难曲折。解放后过了一段顺心的日子,工作上也取得了不少成绩,但由于极左思潮的影响,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奇怪逻辑下,作为一个老知识分子,最典型的当然是文化大革命中的迫害达到最高峰,就是平时也受到一些伤害,在他自己保存的平反文件上特意用红笔写道:“最后,还是一生既无历史问题,也无现行问题,一生热爱祖国,忠诚、努力工作,别无他求。”像这样的人,仍然受到迫害,不能不使人感慨系之。
我无意中看到李作人先生保存的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两幅漫画,一幅是《栓马桩》,一幅是《绊马索》。前者是拴马的缰绳上拴着档案袋,里边有“不合群,喜昂首,目无主人,爱出风头”等,马只有低头流泪。第二幅漫画,身有先进字样,却处处遭到嫉妒、讽刺、挖苦、诽谤、打击、诬蔑,使其欲进不能。这恐怕不是随意保存,而是在李作人先生内心引起的共鸣,说明心灵深处受的伤害,不时在隐隐作痛,有着难言的苦衷。
李作人在1985年7月1日整理的一份反思材料中,称自己为“园丁”,说是“三园三个一”。这是指“一生清白——没有参加任何反动党、团、会、道门等组织;一生坎坷——遭别人陷害、嫉妒、讽刺、诽谤、打击、诬蔑;一无成就——写成的论文,无人无钱,拿不出发表。發表的论文,昙花一现。”
2000年7月1日84岁时,李作人对公开平反的文件进行了注释,特意还写了“以便后人了解情况”的字样,说明他认为别人对他有不理解甚或误解的地方。
我去拜访时,李家大门上贴的李作人先生逝世的白对联还依稀可见。其对联是:
辛勤劳作五十秋襟怀坦荡淡泊名利精神昭示后来人
历经坎坷数十年豁达大度与人为善德范惠及子与孙
这倒可以作为他一生的忠实写照。
我去李作人先生家访问时,他的夫人周婉玉和小儿子李永辉热情地接待了我,使我见到了李作人先生生平的相关资料,以及去世后单位写的生平简介,使我这个与李作人先生素昧平生、无缘一面的晚辈,对他有了一个概括的了解。李先生的夫人虽然年近八旬,但衣着得体整洁,思路清晰,端庄秀丽,谈吐不俗,一位典型的知识女性。她完好地保存了有关李作人先生的资料和照片,可以想像一对曾经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在老伴去世后这些成了她对他最好的纪念。李夫人对我的造访表示欢迎,并说相见恨晚,我也有同感。如果在李作人先生生前能相识,我们一定会有共同兴趣的话题,使他寂寞的晚年能增加一些内容。我确实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了解。譬如:关于李作人先生去上海聆听鲁迅讲木刻的具体细节,虽然他们学校的同仁也多次听他说起,但都语焉不详。现在公已无言,只能空留遗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