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咸
1
哐当哐当的声音把她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眼睛发涩,立刻就闭上了,只伸手到床头柜上摸,摸到手机,摁一下,再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刺眼的手机屏幕:六点零三分。她立刻把手机放了回去,想再睡一会儿。哐当哐当的声音连响了几下,仿佛就在窗户边上,在耳畔。她的眼皮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终于一声——简直是巨大的哐当声响起,房子都颤了起来,把她彻底惊醒了。她翻了个身,静静地仰躺着,眨着眼睛看房顶,回味着刚才房子晃动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住的房子不结实。原房东造房的时间是1981年,离现在快四十年了。有一年舅舅来,用手指就把墙皮扒开了,笑嘻嘻地对她说:“信不信我用手就能把墙砖扒下来?”她有点生气,觉得舅舅是嘲笑自己买不起市区里的楼房。但是她记住了舅舅摇着头说过的话:“这房子不禁震。”有一段时间,她还真的为此焦虑过,担心有一天一次无关大碍的小地震就把房子震塌了。
刚才房子的颤动,让她立刻想起了舅舅的话,但是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她想的是这可以算一个完美的事故,而且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连惊恐的感觉都来不及——会不会比子弹穿透身体的感觉还快?她看过一个美国电影,里面的女主人公问:“死亡是什么感觉?”男主人公是个精干老特工,他说:“子弹的速度是每秒一千米,比声音的速度还快四倍,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就没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事故”。
丈夫突然翻了个身,把她吓了一跳,这才想到“完美的事故”中不止她一个人,她心里产生了一丝羞愧。为了摆脱羞愧,她悄悄地起床了。
走到窗户边,她拉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外面那片开阔地现在彻底变成了农田。农田中间隔三十米左右修一条两米宽的水泥路,水泥路两边修排水垄沟。刚修的水泥路泛着白的光。想到天气预报说这几天的最高气温会一直维持在三十九度左右,她在开着冷气的卧室里就似乎感受到了外面空气的灼热。
一台黄色的挖土机真的就在离窗户五米左右的地方工作着。这台黄色的日立派挖土机已经差不多在这里工作一个多月了,先是在农田的另一头,把原来种菜用的大棚推倒,把土挖起来,再扬下去,还能左右移动,把土块抹抹平。碰到有石头砖块,就把它们挖起来,兜着,慢慢地挪到路边,再哗啦一下倒掉。
现在挖土机到了窗前,她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挖土机。它那巨大的铁臂笨拙地屈伸着,当它把铲子掘进土地里的时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铁臂倏忽扬起来,铲子兜着,里面的土块和碎砖落下来,然后机身一扭,转了四十五度,把铲子里的东西倾倒在田边。机身扭动的时候,巨大的铁臂扫过来,她觉得都能碰到窗户了。
刚才那声让房子颤动的巨响应该就是它弄出来的。
2
他们买这个房子有一半是因为这片地。
那时候这里是一个苗圃,视野好,站在露台上可以越过苗圃远眺,而近观还有苗圃里面的各种花木。春天白玉兰最早开放,花朵像白色的鸽子落在树上,然后是各种颜色的月季花开。夏天有紫薇,秋天能闻到浓浓的桂花香。到了冬天,她和丈夫就和里面的园丁熟悉了,得到一点便利可以到里面散步。觉得房子等于自带了一个花园,偏僻带来的麻烦感变轻了。苗圃有很多大棚,冬天也有很多葱绿的植物。她跟园丁买了一盆天门冬,一直养着。
后来,苗圃的租期到了,这块地租给了一家连锁超市,成了超市的蔬菜基地,所有的花木都移走了,来了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人开始种菜。原来苗圃只有一个南门,后来又开了一个北门,中间通了一条路,人们可以自由通行了。她觉得也还好。
她在里面认识了一些奇怪的菜。有一种叫“朝鲜蓟”,叶子有点像苦苦菜,茎高可达一米多,结的果实像石莲花包成一个球,呈青色或者棕青色。她还上网查了一下,有个资料说,十八世纪,法国的传教士曾经把这種菜引入上海种植过。但是除了在这里看到,她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不管是菜市场还是超市。有时候她会想象一下吃这种菜的都是些什么人……虽然变成了菜园,菜园里划分地块的小路两边还留着原来的植物,主要是柏树和栀子花。栀子花修剪成圆球形,棵棵都有两人抱粗,初夏绽放的时候,路过的人能闻到香气。
后来,不知道怎么,超市不种菜了,菜地很快就荒了。听里面的人说,种菜赔钱,不种才能挣钱,因为包农田可以从政府那里领补贴。不过,菜地荒了,地里的植物却更加丰茂了。长得最疯狂的一种叫加拿大一枝黄花,有芦苇那么高,到十月份,变得黄澄澄的一片,花细小如粉,从窗户里看,像油画颜料涂成的梵高笔下金黄色的稻田。
这样荒了一两年,突然有一天,有人割出一块空地,翻出一小片田,种上了小青菜。然后就有了第二块、第三块……种的都是常见菜:卷心菜、白菜、萝卜、辣椒、米苋等。再后来,有人开始种芝麻、棉花、蓖麻、玉米、高粱等各种农作物。这里好像变成了“自留地”,一到黄昏,打工的人下了班,就到这里来忙活。天黑了还有人影在田里晃动。
她站在露台上经常会恍惚,觉得自己并不像家乡人认为的那样生活在一个大城市里——但是她觉得蛮好的。
然后,半年前,还是冬季,菜园的路上突然多了一块牌子,上面用粗笔写着几个黑色大字:农田整治,请大家配合。
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那些不知名的人照样耕种着自己占下的“自留地”。大约一个月前,菜园当中突然多了几座小房子,好像是夜里运来的,远看像几个火柴盒搭在了一起。从菜园经过,也没有注意。过了几天,火柴盒里住进来一伙人。他们好像也不干什么,平时见不到人影,到傍晚就出现在房子前面。天气渐渐热了,他们打了赤膊,在房子前面洗澡。因为房子比较矮小的缘故,这些住进来的人也仿佛很矮小一样,其实他们站在路边看着行人经过的时候,跟行人的个头是一样的。他们就这样无缘无故地住在这里,她还以为他们也像那些打工者抢占自留地一样抢占一块“宅基地”呢。
有一天傍晚,天本来还很明亮,突然间暗了下来。天上的白云一眨眼变成了乌云,一片一片接在一起,在西北方向接成一条浓烟似的云带,并且慢慢地向着这边翻滚着涌来。浓烟似的乌云滚过之处,天就像泼了墨似的暗,而这边的天空竟然还透着蓝,还有云朵呈现绛红色,好像阳光从比乌云更高的地方折了一下照到这些云朵上的。endprint
这情景仿佛某种异象,让她内心感到悚然。她拿着手机对着那慢慢碾压过来的云带拍,上下左右地移动着,调试着画面。然后,那排小房子就出现了,准确地说是那排小房子里的光出现了,长方形的光是门,短方形的光是窗,如此镇定地明亮着,好像不知道或者不理会天空中发生的事情。
她把这张照片发到微信的朋友圈里,一会儿功夫就有了好多点赞,还有人留言说:像外国的小镇呢。还有人留言说:像童话里的房子。
然后有一天,来了一台红色的挖土机。挖土机轰隆隆地从村子里开过来,它在水泥地上开得很慢,吱吱扭扭地轰响着,很谨慎,好像开在冰上,一不小心就会把水泥地压塌一样。挖土机开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白痕,真的像冰龟裂了一样。反而到了坑洼不平的田地里,挖土机一下子变灵活了,想前进就前进,想后退就后退,还可以左右移动,甚至把铲子撑在地上,然后把沉重的机身撑起来。那些住在小房子里的人团团围着挖土机,一上午的工夫,就把菜园里的大棚架子都推倒了。挖土机把铁架子推到一起,然后再把它们勾起来,放到一台卡车上拉走了。柏树挖走了,栀子花也挖走了。然后挖土机像拖拉机耕地一样一圈一圈地在田地里转,一天的时间菜园就变平了,青菜、米苋、辣椒、茄子、高粱、玉米都被压到了土里,土地变得平展展的,简直可以在上面踢足球了。
那些种自留地的人就像他们突然的出现一样,突然地消失了。
土地变平了,也变硬了。挖土机又从头开始挖起了土。这次的“挖土”是为了松土,挖土机做起这个工作一下子就显得不灵活了。那么用力地深深地挖出一大铲子土,颤抖着扬起来,却仅仅是为了把一大块土再抖下去。挖一下,就要挪动一个位置。那感觉就跟用它去开啤酒瓶盖差不了多少,但是挖土机干得很认真,一点也不为自己干着小拖拉机该干的事而抱屈,照样也发着哐当哐当整耳欲聋的声音。甚至可以认为,它就是为了发出这样一种声音来干这个工作的,松土就是一个幌子。那些“小人”也没有闲着,他们把菜园里已经有的四条水泥小路全凿开了,然后运来了水泥黄沙,又铺了一模一样的四条水泥小路。每条水泥路两边都各有一条水泥板砌出的排水垄沟,现在他们把旧的水泥板全撬起来扔掉,又重新打造了同样大小的水泥板砌好。他们好像永不停歇地干着这样的活,预先就把园子里的树移走,仿佛就是为了防止他们在树荫下偷懒一样。这给人的感觉就是干什么活不重要,不停地干活才重要。开始她认为这里要建一块农田示范区,或者是一块景观农业区——虽然这样想本来就有点怪异,这里是政府规划的新区,应该建的是高楼大厦——但是慢慢地,连这个怪异的想法也被超越了,她跟大家一样摸不透这里到底要干什么了,而且她也并不真的关心了,这一片的房子包括他们的,都列在拆迁范围里了。
3
她站在窗户前,几乎是面对面地看着那台挖土机在工作。早上的阳光照着,机身的黄颜色更加鲜亮,显得更近了,好在有窗前的杉树枝挡着,这使她有一种偷窥的感觉。驾驶员坐在驾驶室里,只有在机身扭动的时候,通过驾驶室里的玻璃窗能偶尔被看到一下,他好像伸着脖子,专心致志地操作着机器。所以,大部分时间她觉得挖土机好像是自己在工作似的。而且奇怪的是,当她这样看着那台挖土机工作的时候,她好像听不到机器发出的震动耳膜的哐当声了。听到了,又感觉不像是眼前这台挖土机发出的,声音像悬在空中某个地方,是为了配合挖土机的动作而发出的。
当挖土机扬起铲子又松开,把一堆碎砖烂瓦扬下去的时候,一股尘土突然腾起来,像抖松了面粉袋子。
“天气太热了。”她想。持续高温让灰尘弥漫,她觉得触到窗帘的手指上好像也沾了灰尘,她把手指放在舌尖上舔了一下,真的有灰尘味。她轻轻地把窗帘拉好——倒不是怕惊醒熟睡的丈夫,而是担心把窗帘上的灰尘抖落下来。她轻轻地走出房间,客厅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她都想再回去了。但很快她就适应了,毕竟是早上,空气还没到灼人的地步。走进朝西的卫生间,她觉得清凉一点,她坐到马桶上,马桶圈却是热的。她坐了半天才尿出来,好像心思不在似的。她站起身来,轻轻地晃了一下,正觉得是自己睡眠不足的时候,轰隆隆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然后她就看到一辆挖土机赫然出现在窗前,真是伸手就可以摸到的距离,更显得是个庞然大物了。它缓慢地移动着,让她想起大海里露出脊背的鲨鱼在向一艘船靠近的情景,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因为过于喧嚣,反而一点都听不到了。
4
丈夫开车,她坐在后排。车子从家门口慢慢倒到大路上,然后往前开,开了几米就停下来了。一伙工人正在用冲击钻掘开路面。等他们往路边靠一下,车子才能通过。瞬间车子后面就停了七八辆电瓶车,有人按着尖细的小喇叭。终于过去了,驶到如海超市门前,对面一輛车过来,只好往旁边的胡同里让。本来是双车道,但是路边停满了一排车,就变成了单行道了。从车窗里她看到如海超市对面的池塘里也有一台挖掘机在工作,在把河里的淤泥往外挖。
“这里都要拆迁了,为什么还要修路修河呢?整个村子变成了一个工地。”她说。
“故意的吧,制造一个混乱的环境,赶大家走。”丈夫说。
“这里的人太多了。”她看着路边的店面,不管是超市、理发店、小饭馆,都挤满了人。
他们又在修理电瓶车的店铺前停了下来,等着一个人把他的电瓶车往里挪一下。一公里的路,他们走了一刻钟还多。
“其实不拆迁,我也想离开这里了。”她说。
“哪里都一样。”丈夫说。
她没有吭声,车子驶入大马路,一下子就快起来了。
收音机里播放着不知名的英文歌。丈夫的手机放在副驾驶上,嗡嗡了两下,那是手机振动发出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听不到他手机会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了。但是他的听觉似乎比以前灵敏了,隔着很远的距离,他都能听到手机细微的振动声。丈夫一边开车一边拿起了手机。
她说:“好好开车。”
丈夫又把手机放了回去。
她说:“你现在都成‘妇女之友了。”endprint
他开着车,对她的嘲讽一点也没有反应。他说:“是啊,男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切。”她说。
“见了面还可以聊聊房子,总不能在微信里也聊房子吧?”
她没有吭声,她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他总是能说得有道理。
“男人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他又继续发挥道,“不能在广场上讲的东西,人们也不会在私下里讲。”
他还是对“妇女之友”这句话有挂碍。
“其实是你们文科生退出了历史舞台。”她说。
“也是。”他说,顿了一下又说,“只能谈谈恋爱了。”
“终于跟我一样了。”她说。
“嗯,回到了起点。”他说,“不过,也好像从来就没有出发过,一切只发生在头脑里。”
“中年悟道。”她笑着说。
车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他迅速拿起手机,一只手在上面飞快地点了几下。她在后面直了一下身子,从车内后视镜上看到他嘴角带着笑意。
“绿灯了。”她说。
他拗着手臂把手机放到了驾驶室门的盛物箱里。
她看着他这个别扭的动作,什么也没做。以前,他手机叮咚响的时候,就近的话她会好奇地拿起来看。
“不仅是国内,国外也是一样。”他说,“世界在某些地方正在变得一样。”
丈夫把话题上升到这么高的高度,她也就不说什么了。他现在说话的口气是越来越悲观了,但生活状态则正好相反,身上洋溢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我早上好像做了一个梦。”她转移了话题。
“梦见什么了?”他问。
“梦到我们的房子快要倒了。”她说,看着车内后视镜。
“早上房子好像晃了一下,吓了我一跳,后来发现是挖土机搞的就又睡着了。”他也看了一眼后视镜。
“嗯,不是梦,真像做梦一样。”她说。
“嗯。”他说。
她还是没忍住说:“要是房子真倒了,你会有遗憾吗?”
“你想多了。”他笑着说。
“我没有。”她说。
这个时候,如果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就会伸出手来捏捏她的耳朵,或者伸进她的后脖颈里。但是现在她很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了。
外面已经是四十度的高温了,“橙色高温预警”,是最近天气预报的常用语,媒体上甚至开始出现“××年不遇”这样的字眼了。
车子拐到北青公路上。北青公路正在修高架,高高的臺墩子突兀地戳在地上。她又看到了黄色的挖土机,不止一台。有的停在那里不动,有的在工作。隔着密封的车窗,挖土机的声音小了很多。一辆巨型卡车突然轰隆隆地疯了一般开过去,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着,荡起的灰尘几乎封闭了视线。丈夫下意识地打开了雨刮,发现没用,立刻踩了刹车,降低了车速。她徒劳地扬起手,挥了一下想象中的灰尘,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但是她并不感到烦躁,她心里甚至有一种安逸的感觉。
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前面横着一条高速道路,一辆一辆汽车在灼热的空气中飞速地向右边开过去。她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觉得这些汽车会在高速行驶中慢慢地融化掉。
丈夫抓紧时间在看手机,食指在屏幕上频繁地点着,嘴角含着笑意,嘴唇蠕动着,好像一边打字,一边再把打过的字念一下,没有声音。
“你最近怎么老是念念有词啊?”她说。
他吓了一跳,像做梦被惊醒了一样,还没到绿灯就把手机放到了盛物箱里。“是吗?”脸上全是笑。
“还是在工作吗?”她笑着说。
他把双手举起来,撑住车顶,然后手臂越举越直,好像手掌已经戳破了车顶,伸到了外面。
“叮咚。”手机响了一下。
绿灯了,他迅速收回双手,汽车蹿了一下往前驶去。穿过这条高速路,好像就到乡下地界了,一眨眼路上多了很多巨大的集装箱货车,有的从支路上慢慢地拐进主干路,有的从主干路慢慢地拐进支路。当每一辆车要拐进或拐出时,都因为巨大的车身把整个车道挡住了,只有等它们拐好,被阻隔的车辆才能继续行驶。
“这里以后将是亚洲最大的物流中心。”他说。
“什么都要建成最大的。”她也随口说着。
“叮咚。”手机又响了一下。
丈夫看了一眼驾驶室门的盛物箱,然后,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继续开车。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她解开手机锁,有三条未读微信,两条是“云之客”的。他的头像是一张黑白照片,一朵白云静悬在澄净的天空中,云白得像里面有一只灯亮着。这应该是一张正午左右的照片,但天空在白云衬托之下却有幽暗之感,显得寥廓。
这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头像。
前一次出现应该是半年前,甚至是一年前。它的出现没有任何征兆,消失也是,但是却也不让人感到突兀,真的像一朵云,来了走了都是自然的。
她点开“云之客”的消息。第一条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朵背光的月季花。花瓣本来是白色的,阳光从后面透出来,花瓣变得像透明一样,但是并不透明,光线似乎都被吸收了——这是一朵充分绽放的花朵,花心已经打开,再开一下就要衰败了,但是还似有若无地存着一个花心的样子。仔细看好像是纯白的一朵花,尤其是被光从后面映着,转移眼光的时候,却能感觉到花心的边缘上透着淡淡的紫色。
后面是一条文字信息:拍到这朵花,还是没忍住再发给你看!
还有一条微信,是一个大学同学群里的消息。这个群沉寂好久了,突然多了一条消息。她点开,是一个视频,点开视频,是讲一群中国游客大闹巴黎的情景,一个褐色头发的外国女人干脆利落地朝地上做了一个吐痰的样子——她是在模仿中国人。一个退休年龄的男人蹲在河边,同样年龄的一个女人正在给他搓背,字幕显示他们是在塞纳河边。然后,镜头里又出现了那个模仿中国人吐痰的法国女人,她说:我们欢迎中国人,没有他们,我们的生意会很萧条,只是——她耸了耸肩膀。endprint
没看完她就关了视频,重新点开“云之客”的微信。
“还是没忍住再……”什么是“还是”?好像这几天他们一直在讲关于花的事情,而其实上一次什么时候联系的、说了什么她都一点也不记得了。她又重新点开那张照片看,这应该是一朵正在开放的月季花,因为光的缘故,白色的花瓣有透明感,如果没有了光,这白色的花瓣应该是有点枯的,开得也并不舒展——夏天不是月季的正当季。
她试着发了一个大拇指。对方立刻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这花真美,你拍的?”她说。
“加百列大天使。”他说。
“?”她说。
“月季花的名字。”他说。
“你现在在哪里?”她说。
“马来西亚。”他说。
“啊,在马来西亚做什么?”她问。
“在支教。”
“呃?”她打了个问号。
“一言难尽。”他同时打了个撇嘴的表情。然后紧接着又说,“这花像你吧?”
一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升起,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前面,丈夫正在专心地开车,大拇指却飞快地、好像不受她控制似的打出了一串话:“你知道花是植物上的什么器官吗?”然后附加了一个捂脸的表情。她盯着手机屏幕看,有点不相信这话是自己打上去的,但是却一点也没有想撤回的打算。车子行驶在北青公路上,她不时地抬起头看一眼车窗外面,但什么也没看到,好像汽车是行驶在一个密封的通道里一样。
感觉是过了很久,对方才发来一个信息,说:“知道。”
5
她和“云之客”是在学校球场上认识的。
球场就在宿舍的南面,铁栅栏围着,铁栅栏外边是密植的珊瑚树。不管是吃饭还是去上课,她每天总是要经过球场几次的。大学有体育课的两年,她在里面上过排球课——那确实是不好的记忆。老师让她们练习发上手飘球,她从来没有一次发到过网那边,好像也是个奇迹似的,每次轮到她的时候,也就是课堂上的“开心一刻”到了——后来的五六年她似乎再也没有涉足过什么运动。她不适合运动是很显见的,一米六七的个子,在女生里算是高的了。但是身体很单薄,脸色苍白,五官清秀,好像是为了看清地面,眼睛总是微微垂着,往下看,人就很沉静——有一次在校园里走,一个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而身上却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牛仔服的小伙子拦住了她,说是想请她做画画的模特,理由是她身上既有古典的美又有现代气息。她惊慌失措地走开了,只是碍于“古典美”才没有跑——如果只是走路或者站著,身体看上去还是蛮协调的,有点亭亭玉立的样子。如果运动起来,四肢就显得僵硬了,关节似乎都错位了。
但跟运动隔膜也并不全是这个原因。她是以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大学的,入学后成绩还是很好,不管是专业课包括什么现代汉语、古代文学史、现代文学史,连政治英语这些公共课,都是拿优的。但这更像是中学学习习惯的一个延续,她对于别人进入大学后“感受到了空前的自由”没有任何同感。同学一边纷纷借她的笔记应付考试,一边把她连老师说的“此处是理解作品的重点”这种话都记下来的事情传为笑谈。一直到三年级,为了学分她选修了一门现代派作品解读的课,才突然有了感觉。
上课的老师比较激进,说中国只有一部半小说作品:一部是指《金瓶梅》,半部是指鲁迅的小说,真正的小说在西方。对于这种哗众取宠的说法,她是很有点反感的,但是既然选了课,就硬着头皮听下来了,即使反感的言论也做了详细的笔记。然后有一天,老师分析卡夫卡的作品《在流放地》,讲到那个本来是执行一个罪犯死刑的军官,后来自己钻到了杀人机器里执行了自己的死刑时,她心里好像揭开了一个盖子似的明白了什么。老师本来是自问自答地说:“为什么这个军官会自己钻到杀人机器里面呢?”她却突然站起来说:“老师,我知道。”教室里的同学都吃惊地看着她,老师只好停下来让她“说说看”。她却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讲不出。但是后来她交的这门课的关于《在流放地》的分析文章真的得到了全班最高分,老师还把文章推荐到了一家中文自修类的刊物上发表了。在最后一堂课,那个老师用激动的口吻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吗,你们班上有一个天才。”当他说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同学们轰然笑了起来,倒不是他们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天才,而是这个老师跟另一个女研究生的绯闻正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但是她后来大学毕业直升硕士,后来干脆变成硕博连读,除了有那个激进老师的极力推荐外,她的文章也是真正得到导师赏识的。
好像有了卡夫卡的支持,她看世界的方式改变了。有时候她站在宿舍的窗边看着球场上运动的人影,觉得跟他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似的。她觉得这种“健康的生活”是不合时宜的。只有一次,她看出了点意思,是夏天下大雨的时候,有个人独自在球场这边的篮球场地上打篮球,一个人运球、投篮,一个人还要跑两个篮。这边投了再运球到另一边投,一定要这边投进了,才会运球到另一边。地上积了水,有时候球没有拍起来,从他手上滑脱掉,他就很耐心地捡起来继续运。他打得那么专注,好像没有发觉天上正在下大雨一样。
她突然提出跟室友去打排球的时候,就是想起了那个人。但是这个提议让胖胖的室友睁大了眼睛,觉得她的话完全是一个玩笑:同学几年从来没见她运动过,而且连电视上的体育比赛都不关心一下,再说她也不胖,不需要靠运动减肥,另外她确实也不适合运动。室友曾经跟她开玩笑说:“你跟男朋友约会的时候千万不要跑。”她问为什么,室友慢慢地说:“你坐着站着都是一个大美女——”“跑起来呢?”室友离开一段距离说:“跑起来就变成了一只鸭子。”
所以室友真的不解,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她说:“什么出什么事啊?”
室友说:“怎么想起做打球这种庸俗的事情来了?”
她说:“好玩。”
室友说:“我不相信。你不说,我就不带你去。”
她想了想说:“告诉你也没关系,我的好日子快要结束了。”
室友吓了一跳说:“真的出事了?”endprint
她摇了摇头说:“真的没有事。”
室友说:“没有事就好,你能有什么事啊,除了——”
她说:“除了什么?”
室友幽幽地说:“除了找一个男人。”
她说:“嗬,你这是什么话呀,我其实蛮焦虑的。”
室友“呵呵”了两声:“你那是无病呻吟。”
室友的论文一直通不过,见导师就像老鼠见猫一样——悄悄地找师兄帮忙,竟然被悄悄地暗示要性回报,她自己才真叫焦虑呢。而她一直是导师眼中光大师门的人选,人前人后得到表扬,上学期间都有论文发表。导师表扬她的话,室友都觉得听不懂,说她的文章不显示她学识丰富,而是能直达作品的本质;不是通过逻辑推导作品的意图,而是以自己甚至有点奇特的感受与作品达成共振,互相引发。她的博士论文的主题是文学作品中关于绝望的“进化”,还没有完成,已经有扶持年轻学人的出版社下了预约。而且很显然,导师好像主动在学校里活动想把她留在身边。她能有什么焦虑呢?
所以,虽然她特意为打球买了一身新的运动服,室友也没觉得她真能坚持下来,但是多一个运动的伙伴总是好的,就答应带她一起玩。
室友有一伙固定的球友,没事的话,下午三四点钟就到球场上去。室友本想,新鲜劲过去,她就会放弃了,但是她竟然坚持了下来,每到下午三点多,甚至是她促使室友换衣服去球场。
技术好、身体条件好的人会打比赛,纯粹锻炼身体的,就只是围一个圈托球。有机会才象征性扣一下球,到个意思就好。都是熟人,或者是半生不熟的人,有时候来一个陌生人,大家就把圈扩大一点。如果一个人连续来几次,也就变成“熟人”了。变成别人的“熟人”,哪怕仅仅是打球的交情,一开始都是让她有点发怵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到独自打篮球的他,她就非要去参加这种一群人打排球的集体活动。
好在她有她的方式。她伸出双臂接球,并且把球托给别人,虽然总是慢半拍。球经常托漏,或者托飞了,不过没关系,就是去捡球,也算是在球场上活动。每到日暮,光线慢慢暗下来,打得起劲的人还不肯离去,嘭嘭嘭的拍球声在场上回荡。寥落中还留着热望,这样的情景总能打动她,她也被自己的感动打动着,一次又一次,好像她果然由衷地热爱上了这项运动。
“云之客”就是这样认识的。因为进来的时候冲她点了点头,她给他让了一下位置,结果他就成了她的“熟人”了。以至于后来,说不清她好像很快喜欢上这个运动,是否更多地是因为意识到他这种会一个人打籃球的人,也竟可以成为圈里的“熟人”之一的缘故。
他每次来都是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运动衣,有时候穿运动短裤,有时候穿运动长裤,穿白球鞋,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很擅长运动的样子。
运动衣裤她看不出有什么好,但那双鞋不是普通的回力牌,是名牌,而且不是耐克,她不认识那种牌子。九十年代末,名牌在校院里还不多见。
他确实很擅长运动,托球、扣球,动作还有点受过训练的样子,加上那双运动鞋,很有点运动员的风采。
她们如果去晚了,都会发现他正在跟别人打比赛,而且很明显还是场上的主力,经常是做二传手组织进攻,关键的时候自己还能扣球。但是一旦发现她们来了,他就会找个机会下场,参加到他们这种以锻炼身体为目的的运动中来。
他看上去是个温和的人,托球的时候,托得很稳,转移给谁,也是恰到好处,让人接得很舒服。但是当别人传来一个不到位的球时,他奋力跃起去扑救,身形透着凌厉,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凛然。如果球飞了,他会立刻以跑步的姿势,驾着双臂轮流摆动着去追,几下就跑到了球的前面,发现看不到球的时候再回头来找。
一般大家围着圈托球扣球玩,球从谁那里飞了,谁就去捡。他不是,球从他这里飞走的,他会去捡。球从别人那里飞走的,他也会去捡。别人还没从失败的接球动作里复原,他已经追出去了。尤其是从她那里飞出去的球,他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她球没接住,但球只是落到了脚下,但他已经蹿到了她跟前,准备去捡以为要飞出去的球,然后,只好一个急刹,轻轻跳着,往后倒退到自己的位置。
她眼看着他托给她的球越来越多了,不管谁传过来的球,他都传给她。他还给她喂球让她扣。他喂过来的球不管是力度还是高度还是弧度,都让她觉得不得不踮起脚尖扬起手扣一下,其他人甚至都在她决定要扣之前就喊出了“打”的声音,她就“打”了。十有八九球会打飞的,而不是准确地打在她要扣的那个人面前,然后他好像预知结果似的以短跑的姿势去捡球了。她起初感到羞愧,他每次喂球,都是让她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动作的笨拙就更加显眼,心里都有点恼怒了。但是他坚持不懈地给她喂球,做得好像是与其他人共谋似的欣赏她略显滑稽的扣球动作,她就终于适应了,有时候,身体有微微上跳的感觉,至少脚尖踮了起来,不自觉地伸展身体,有时候能扣准一两个,而且越来越无所顾忌地把球扣给他,不管是扣中还是打飞,她身心仿佛都真的融在了运动中,自觉有一股轻盈的暖意围拢着自己。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感觉。
他的年龄看上去比她大几岁,她觉得他应该也是本校的博士生什么的,但是她没问过,他也没有提起过。倒是有几次她因为有事没去打球,室友回来说:“‘捡球兄今天又问你怎么没来呢。”她觉得也正常,因为室友不去的话,他也会问起室友的。就这样打了几个月的球,在球场上已经成为非常固定的球友了,彼此也变得很熟络,好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了,但是确实什么话也没谈过,要谈的话都在打球上交流过了。
有一天,天阴沉沉的。室友外出没有回来,她自己一个人抱着球去了。球场上的人比往常少,其他较熟的球友都不见影,只有他们两个人打了起来。运动一下子就变得很单调,你托给我,我扣给你,扣得也小心翼翼。她的头有点懵,扣也扣不准,害得他总是去捡球。她站在那里有点不自在,老是频频四顾,想找到另外的球友,不久她就感到体力不支了。他体贴地说休息一会儿吧,她本来想早回的,也只好站在球场边上“休息”一会儿了,于是这才谈起话来。endprint
她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系呢?”
他说:“中文系。”
她啊了一声,说:“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说:“你也是中文系吗?”
她点点头。
他说:“我已经毕业——”他伸出一只拳头,把手指一个一个伸出来,伸完了,他又伸出另一只拳头,从大拇指开始伸,伸到中指的时候停了下来,做出吃惊的样子:“八年了。”
她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心里却微微地硌楞了一下。
他说:“我家就在附近,所以常来打球。”
她过分地点了好几下头。
“你读大几了?”他问。
她捂住嘴巴吃吃地笑起来,说:“我正在写博士论文呢。”
他啊了一声,往后使劲仰了一下身子,双臂摇晃了两下,好像脚跟站得稳才没有倒下去的样子,又好像后面是悬崖,他终于没有倒下去。
她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论文写什么呢?”他问。
“文学主题中关于绝望的演化问题。”她说。
天阴沉沉的,砰砰的打球声让人觉得球场很空旷。
“关于绝望的演化,这个题目挺大的。”他笑眯眯地说。
“我导师也这样说。”她说。
“推荐你看一本书,蒂利希《存在的勇气》,里面有从哲学层面把握西方人关于绝望演化的内容。”他认真地说。
“这本书我看过。”她说。
“哦。”他平静地点了下头,看着她突然说,“一个人不可能通过论证消除绝望的。”
“你说什么呀?”她说。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是那本书里的话。”
她哦了一声。
“不过,人有时候是自己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绝望。”他说。
这时一个排球从旁边滚了过来,正好滚在他的脚下。他立刻弯下腰去捡球。她看到他的头顶上有一小撮白发。她微微有点迷糊,觉得眼前这个熟悉的球友突然变得很陌生,但同时,又变得更熟悉起来。
“你是有所指吗?”她有点不安地问道。
“没有的。”他沉吟着说,“我猜你主要是论述西方文学主题中的绝望问题。”
“是的。”她说,“怎么了?”
“是这样的。”他竟然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摸的正是那一小撮白发在的地方,头扭着,“一种概念在它自己的文化里会有非常丰富的含义,但是也可能受限于它的文化。”
“没明白。”她说。她刚才被他说动了一下,现在觉得他有点卖弄了。
“比如说绝望的概念吧,在西方它被描述为一种崇高但无解的精神状态,然后引申出有美学意义的悲剧精神,但从东方文化来看,比如从佛学上看,绝望仅仅是‘我执的一种后果而已。”
“哦,你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吾之有患,在吾有身是吗?”她说。
他微微歪着头,顿了一下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就是唯有死亡才能解脱了。”她说,觉得自己挖的坑成功了。
“呃——”他果然挺直了身子,做出往后倒的样子。
她又笑了。
“这样吧,”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说,“我们做一个好玩的实验。”
“什么实验?”她说。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觉得单单这个鼻子是我吗?”
她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是为了配合他,或者是受了他的暗示说:“当然不是了。”
他點点头,做出一个把鼻子摘掉放到一边的动作,接着又指着自己的耳朵问:
“你觉得单单这两只耳朵是我吗?”
她干脆地说:“不是。”
他又做出摘下两个耳朵的动作,一手捏着一只,并且把他们放到了刚才放鼻子的地方。这次真是控制不住了,她捂着嘴巴低下头笑了起来。
他耐心地等她笑完,继续指着自己的眼睛、下巴问下去。摘下巴的时候,他还做出了滑手摘不下来的样子。她也一会儿认真,一会儿笑,站在那里很自如了,好像是打排球一样,一个托,一个扣,配合默契,完全沉浸在问答中。至于这个问答的目的是什么,早已忘记了。等到最后摘胳膊的时候,他选择了先摘左胳膊,右手拎着左胳膊,把它放在那一堆器官上面。他要摘右胳膊的时候,愣住了,发现没办法摘了,就只好让它悬在半空。他做得太逼真了,她有片刻的出神,仿佛真的在他身上看到有一只右胳膊悬着,好像光影游戏表演的那样。
然后,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那么,现在我问你,我在哪里?”
因为天阴,不远处的路灯早早亮了,发着微弱的光。她因为打球,没有戴眼镜,所有的光点都变成了小灯笼样的光圈,黄昏既显得暗,又显得明亮,让她觉得陌生极了。路上有人影,人们开始去食堂了,不时有饭盆磕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空气中还有一种莫名的嗡嗡声,似乎有数不清的人在周围走动。
“你在哪里?你就在这里嘛。”她觉得他问得好奇怪。
“是在一堆器官的那里,还是在胳膊悬着的这里?”他追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空空洞洞,好像他站立的地方真的变成了一个人形虚空,而声音就是从这个虚空里发出来的。但是她又看到了他,他的脸在她面前已经有点模糊了,但脸上的表情是很鲜明的,就是一个人恶作剧成功后出现的那种早就准备好的笑容。
她一阵心慌,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有点怪异。
“吃饭的时间到了。”她好像自言自语般地说。
她看到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听到他说:“我请你到外面吃吧?”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说:“不行,我得把球送回去。”
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不是不是——”两个“不是”之后,她的脑海里还是空的,只好说,“我今天晚上还有事,真的。”
还没说完,她就转身往回走了,深一脚浅一脚,好像地面在起伏,踩不到实处。endprint
6
汽车往左拐,驶进了一条小路,立刻上了一座桥。丈夫放缓了车速,一边开一边往两边看。她也往两边看,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桥下是一条蛮宽的河。从车窗看过去,也许是阳光好的缘故,河面很明亮,河水还显得蛮干净,有一条废弃的船泊在不靠路的一边。
下了桥,两边是稻田,禾苗正青。
“这是什么路?”她问,“是这里走吗?”
“好像是?”丈夫说。
路光秃秃的,太阳照在上面,也像河面一样反着光。开着空调,车里还是有点热。一想到外面的高温,感觉路都显得不结实了,仿佛被大太阳晒化了。
手机又叮咚响了一下,她迅速地点开。“云之客”说:“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吧?”她飞快地打着字,打错了,又删掉,然后停了一下,发出去:“不是一段吧,是十段了吧?”对方立刻回了一个笑脸。她审视着手机屏幕,从刚才“知道”这条信息到新的信息之间,隔了二十一分钟。
“马来西亚热吗?”她说。
“今天气温是二十九度。”
“啊?”她说,“热带地区这么凉快吗?上海有四十度。”
“来避暑。”他说,打了个笑脸。
她也打了一个笑脸。
“上次见面好像是冬天。”他说。
“嗯,你送给我一盒阿胶。”她说。
“嗯,九朝贡胶。”他说。
“什么九朝贡胶?”她问。
“呃,你没吃啊?”
“没。不知道放到哪里了。”她打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汽车停下来了,她抬起头,发现他们置身在一片茂密的樟树林中,感觉凉爽多了。
“怎么了?”她问。
“右面有一个池塘。”丈夫说,“好多荷花。去看看?”
“荷花?好啊。”她说,想了想才明白荷花是什么意思,从五一村里张贴拆迁通知开始,他们就一直没有安下心来,公园都没有去过,现在确实是荷花开的时候。
下了车,浑身立刻被灼热的空气罩住了,裸露的皮肤发烫。茂密的树荫也没有降低空气的温度,甚至增加了闷热感。这倒让人忘掉很多东西,只一心感觉这热了。树林里很安静。刚才还萦绕在耳边的挖掘机哐当哐当的喧嚣,突然远去了。她朝池塘走去。丈夫对着一棵碗口粗的樟树撒尿。
走到离池塘三四米远的距离,她停下了。再往前走,没有树荫了。白花花的阳光晒着,池塘边上的杂草都蔫蔫的,但是荷叶却异常丰茂,青丝丝的,感觉摸一下会有凉意。简直是开得妖艳了,满满一池塘的荷花,粉红色的大花,像炸开一样往外伸展,而那些鼓鼓的花苞好像随时要炸开一样。她有点呆住了,池塘也就是一处乡村院子那么大,四周都是樟树林,冥寂无人——也许是地处隐秘的缘故吧,平时在景区的水边经常看到荷花,从来没有这种感受。
丈夫不怕晒,踏着杂草走到池塘边上,弯着腰拚命就近一朵荷花拍照。拍得大概腰疼了,他直起身,却还在盯着手机。从背后看过去,他似乎在笑。大概是把他拍的照片发到他那个群里或者谁了。
转过身,他说:“真是物各有时啊?”好像他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道理一样。
“什么?”她说。
“你看现在月季都开不出花,开一朵,立刻被太阳烤焦了。而荷花,太阳越毒,开得越鲜艳。”
“嗯,梅花傲寒有人赞,荷花耐热为什么没人赞啊?我觉得耐热比耐寒更厉害。”她说,“不行,我回去了。热死人了。”
回到车里,那一池塘的荷花还一直浮现在脑海里。
丈夫侧弯着身子又拍了一会儿照片,跑著回来了。
系上安全带,丈夫没有启动汽车,而是看着手机,然后擎着手机侧身给她看。她往前探身,看到一张荷花的微距照。荷花外层的花瓣往外张开着,里面一层几个花瓣还拢在一起,而金黄色的花蕊从花瓣之间冒出来。花瓣都是粉红色,而花瓣的根部则呈雪白色。他肯定是大幅度调低了曝光度,画面竟然有些幽暗,只有雪白处那里泛着光。
“不错。”她说。她想起前面对“云之客”讲的花是植物的性器官的话来。
他把手机又放到了车门的盛物箱里,启动了车子。
她的手机又响了一下,点开还是“云之客”的信息。她先关了手机的声音。信息是一段很长的话:
“九朝贡胶,又名九天贡胶,精选头乌黑健驴放养于鱼山之上,冬至日取其皮,子时汲取阿井水,用桑柴火炼胶,历经九天九夜,历经九十九道工序炼制而成。”
她抬起头说:“你记得我们家有一盒阿胶吗?”
“什么?”丈夫问。
“东阿阿胶,叫什么九朝贡胶。”她说,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这么金贵啊?”
这次对方立刻回了:“一种说法。”然后又打了个笑脸。
“不记得。”丈夫说,“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
她极力思想着家里所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大衣柜顶上,二楼不用的不锈钢橱柜里面,当茶几用的樟木箱子里……然后她突然想到,她根本没有把那盒阿胶当成什么贵重物品,放在厨房的什么地方了吧?也许就摆在放杂物的搁架上,只是没注意吧?想着想着,她记起了那次见面的情景。
地点是一家什么新概念湘菜馆。他刚从英国回来,谈了好多英国的趣事,她印象深刻的是,他说英国除了伦敦,哪里都是好地方,越是乡下越好。她问为什么。他说,英国穷人都住在市区,富人则住在外面,所以伦敦很乱,不安全。她对英国不了解,只是觉得新奇,这种状况跟中国完全相反。一边聊天一边喝啤酒,他酒量很大,每次干杯,她喝一小口,他半杯就下去了。她知道他酒量大,但是以往喝酒都是象征性的,因为她酒量很小,喝一杯啤酒脸就会变得绯红,再喝多点,身上的皮肤也会变红。所以他不强迫她喝,他自己也是适可而止。但是那一天他喝酒的风格不一样,他偶尔跟她共同举一下杯,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喝——但是也不声张,就像喝茶一样,不知不觉一杯尽了。等到她发现他的脸也有点红的时候,桌脚旁边已经有五六个空瓶子了。他穿了黑色的西服,打了蓝底带白色细碎花纹的领带,人显得很稳重。她对他的着装表示好奇的时候,他解嘲说是因为要跟外国人打交道,习惯了。endprint
他微微侧着脑袋看着她说:“你真是很漂亮的。”这是以前从来没说过的话。她脸上热了一下,同时觉得他说得很自然,还有点优雅的味道,很符合一个从伦敦过来的人的气质。
可能是从事“自由职业”的缘故吧,她觉得他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要小好几岁。她注意到他头顶上除了那一小撮奇怪的白发外,其他都还是浓密乌黑。他现在最大的变化,是不再动辄谈佛教理论了。她也不想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所以不清楚他跟佛教是什么关系了。但是当他夸她漂亮的时候,她立刻想到他谈起佛教的样子,心里怪怪的。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说。还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你冲我笑,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黑白分明,忽闪之间,好像会有燕子飞出来。”
这次她真的是睁大了眼睛:“啊,你记错人了吧?你说的根本不是我。”
她是真的觉得他说得不对,下意识地反驳他,但是这却为他的回忆打开了通道,这本来一直是他们小心翼翼避开的话题。那段短暂的球场生活,好像是生活留下的一个“面头”,用来发酵,可以一直发下去。但是真要拿来蒸馒头,会使人觉得它小得可怜,小到没有。
他记住的很多细节令她咋舌。比如有一次她扣球的时候扑到了他身上,他开玩笑地说硌得他生疼,好像这疼现在还在身上疼着。他伸出双手合拢在一起,模仿她托球时的动作——原来她的动作在他眼里这么滑稽,但是这次她觉得真像,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球场上。这么敏感的话题竟然被他谈得这么轻松,她也不自觉地跟了进去,当年那种只有在球场出现的轻盈的暖意,突然间也被清晰地唤醒了。
“你那个室友,胖胖的,说你是个怪物。她现在做什么?”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想起室友总是说她怪,但是是“天才”的怪,没想到是“怪物”的怪。
“她现在做什么啊?”他又问。
“她现在在张家港,据说做了粮食局的局长。”她平静地说。
“粮食局的局长?”他惊讶地说。
“嗯。”她说。
他摇了摇头,但还是笑着。
她本来不想说,但还是说了:“我后来跟她联系不多,听其他同学说,她曾经自杀过一次,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去年来过上海一次,请几个同学在咱们学校旁边的酒店里吃了一顿,才知道她当了粮食局局长,有司机跟着,给我带了一箱长江螃蟹。”
“哦,没想到。真想不到。”他说。
然后回忆被打断了,也许是觉得该停止了吧。再回忆下去他就应该问她为什么突然消失了,那就尴尬了。而且他们已经提前意识到尴尬了,双方不约而同地端起了酒杯,但是没有碰杯,而是各自抿了一口。他抿得深,几乎抿干了里面的酒,拿起瓶子来给自己倒上。
“其实自杀也是正常的事,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念头,那时候迷恋存在主义,‘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他笑着说。
“呃,加缪的崇拜者。”她说,“我还真的研究过自杀呢,不是研究,是写过一篇跟这有关系的书评。”
“什么书评?”他问。
“《人间自有绝境在》,是评日本作家太宰治的书《人间失格》的。我好像还分析了太宰治与加缪关于自杀的认识的不同呢。”她也笑着说。
“什么不同?”他好奇地问。
她试着回忆了一下,那样子好像刚才回忆他们打排球的细节似的,说:“加缪是预设了生的意义,然后思考要不要自杀的问题。而太宰治是预设了死的意义,然后思考要不要活着的问题。好像是这样的。”
他身子本来是前倾着的,这时突然往椅背上一靠,两颗眼珠夸张地左右轉动,好像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而“生”和“死”又不停地互换着位置,他在左右打量捕捉着它们——一直到她注意到,他才停止了。她又笑了,说:“这种说法从佛教的角度看是不是就是无根之谈啊?”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看着她说:“你相信吗?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我们能彼此认出。”完全是语言的机巧,她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他点了点头。
“我一直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她说。
“哪句话?”他问。
“人有时候是自己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绝望。”她说,“你这句话说得真的很好。”
他有点怪异地看着她,微微地有笑意,不是看着她的眼睛,是看着她整个人。她以为他又要讽刺她了,有点嗔怪地看着他。
他说:“你们现在的婚姻状况怎么样?”
“婚姻状况?”他用了一个术语。这句话像社会调查者的问询一样,让她懵了一下。她以为他们刚才是在客观地讨论一个高高的理论问题,她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她一时有点弄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俯身到这么低的事情上来了,而且——还用了一个术语。她抿口酒,他没有同时举起他的杯子。放下杯子,她的视线还垂在酒上。一切社会学术语都是用来侵犯生活的,她想。而那是因为,词语背后的生活,不用说也早就是一种冒犯了。
最后她能感到他也垂下了眼睛。
7
“说得很邪乎,不过据说补血的功能肯定是有的。”“云之客”发来了一条信息。
她看着手机屏幕,刚才回忆引起的不良感觉还在,但是她飞快地回了一个信息:“你这么了解我啊?”然后,看着手机,屏幕的上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8
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去打过排球,先是以来例假为由拒绝了室友的邀请,然后就自然地顺延下来了。有时候,她会站在窗口往操场上看,透过树梢,看到排球不时地闪露一下,迅速地落下去,耳朵里似乎能听到呼喊声。有一次室友打球回来得早,从后面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跳,并且说:“‘捡球兄今天又问起你呢。我也好纳闷,你到底为什么不去打球了?”她说:“没有为什么啊,就是不想打了呗。”室友说:“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事吗?”她说:“你真想知道一个原因才安心吗?”室友说:“当然啊。”她说:“我觉得再打下去,我就无法完成论文了。”室友说:“是跟‘捡球兄有关系吗?”她笑而不语。室友说:“你们那天聊了什么?听说聊了很久哦。”她摇摇头。室友说:“你真是个怪人啊,不过,不怪就不是天才了。”endprint
但是不久,发生了一件让室友觉得更怪的事情。分配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她偷偷地展示给室友一张非正式合同,其中的甲方竟然是本市闵行区的一家中学。她笑眯眯地说这是校长亲自定的,还颇有点骄傲似的。
室友睁大了眼睛,“傻瓜,以你的才学,是可以留校的。”
她摇摇头说:“那个校长很器重我的。”
室友说:“他当然会器重你了。现在这种情况,以我们的博士学位混个普通院校总是可以的啊?”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当场就给我签了字,其他面试的人还要走程序。”
室友不解地打量着她,好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你一定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经历。”
“什么呀?”她说,“你说什么呀?”
导师得知她的择业后,深陷在沙发里,闭着眼睛摇头,摇了半天,什么也没说,然后,竟然又点起了头。导师年纪大了,点起头来,好像是头自己在动一样,但是好像为了证明确实是他在点头,他又冲她竖了竖大拇指,笑眯眯地说:“做丈夫。”
她点点头,笑了,导师竟然还记得她的话。
她在中学里呆了四年后,开始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一句话也讲不出,然后她就辞职了,是丈夫催促她辞职的。丈夫是本市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因为那时报纸还是热媒体,工资也就比较高,养活他们两个人还是很宽裕的,即使养不活,他也支持她辞职的,她能感覺到他的诚意。他说:“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适合在中学里干,尤其是现在的中学。”
“我就不适合生活。”她说。
“你不要受一时的情绪影响下判断。”丈夫说。
“不是,你不了解我。”她说
“我比你还了解你。”丈夫说,“我知道你适合做什么。”
“做什么?”她问。
“‘做丈夫嘛。”丈夫说。
“那只是一个童话。”她说。
“亲爱的,我帮你实现童话。”丈夫说。
她犹疑地说:“安徒生的童话,结局其实都挺残酷的。”
丈夫说:“那个理想是‘做丈夫的男孩的结局怎么样?”
“我忘记了。”她说,“我就记住那个男孩这个奇怪的‘理想,其他都不记得了。”
“并不是所有的童话结局都是残酷的。”丈夫说。
她笑了。她没觉得这是丈夫的“好意”,就像他也不会这样想一样。她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呆了半年。因为很空,空得有点烦躁,她又开始看起书来。丈夫建议说不要闲翻书,越闲越烦,家里有套《史记》好好研究一下吧。她就真的把《史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先看《七十列传》,然后看了《三十世家》,然后看了《十二本纪》,最后把《八书》《十表》都看完了,然后感慨说:“我觉得我应该再看一遍。”丈夫觉得这才应该是她的状态,说辞职辞对了。
有一天她在网上买了条裙子,丈夫说:“这么贵啊?”她立刻把裙子退掉了。丈夫目瞪口呆,说:“我不是经常这样开玩笑吗?”她没有吭声。丈夫惊讶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你再去读书吧?”
她说:“你要我辞职就是这样打算的吧?”
当她重新拿起《史记》阅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仿佛四年的中学教师生涯恰巧为她蓄积了阅读一部完整《史记》的动力,而现在,这个动力消失了。像座钟耗尽了所有的电池能量,再不能让秒针动弹一下。
她说:“这里面的人物都活得天经地义,司马迁受了宫刑,也跳不出来。”
丈夫说:“你真的应该继续去读书,然后留在大学里教书。”
过了一会儿,丈夫又说:“其实,这对你并不难,只要——”
她说:“我可以去挣钱的,不会永远留在家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也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她果然找到一份工作,是研究生同学介绍的,在网上即时翻译旅游酒店的名字风格和一些简单的风景介绍。翻译费并不高,但是相对于翻译难度来说,也算不低了,就是要求随时有时间能上网。这个工作比在中学教书轻松多了,她欣然答应。
同学说他们的工作是从一个人那里“拿”的,他是上海这边的负责人。出现了工作需要,他就把网页和密码发给他们,让他们在网上完成。他们约好一起去见那个人,了解工作性质、工作要求以及如何接受任务。
黄昏的时候,她和同学在一个工人新村式的旧小区门口见面了。同学领她走进小区,一直往里走。房子一排一排挨得很近,两排房子之间植有香樟树,每棵树下往往搭着一个简易房,使过道显得更加拥挤。正是下班的时候,居民骑着自行车回家,不停地摁着铃铛,车筐里装着买好的菜,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菜的味道。这小区的感觉太熟悉了,原来她的导师就住在学校附属的“新村”里,四年像做梦一样过去了,突然生出的熟悉感觉,仿佛让她一下子有了活力一样。她们一直往里走,没想到小区这么大,仿佛天黑下来才走到他们要找的一个黑洞洞的门里。楼道里已经装上了感应灯,她们一走进去,灯就亮了,油烟和菜的味道更浓了。油烟机竟然是直接把油烟排在楼道里的。爬到五楼,同学在一个门口停下来,敲了敲门。她的心怦怦地跳了几下,感觉在跟地下党的同志接头一样。
“你怎么那么紧张啊?”同学问她。
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人站在她们面前,脸上好像笑着,但不像是为了迎接他们笑的,而是已经在笑了。还有一种意犹未尽的东西留在脸上,但是那笑迎接她们也合适,所以就停在脸上了。她们要脱鞋,被立刻制止了,通过玄关,走进了小小的客厅。客厅里有点欧式风格的旧沙发上站起一个人,身材高而胖,穿着一身黑色的海青,光头,脸上也胖乎乎的,红光满面,笑着冲她们合了一下掌。她们两个赶紧弯了一下腰回礼。主人介绍说:“这是正海法师,在普陀山编佛教刊物。”她们又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正海法师说:“那好,你们谈工作。我进去休息一下,欢迎你们以后到普陀山来玩。”说完冲她们又合了一下掌,便走进里面去了。他洪亮充满热情的声音好久才散去。主人把师父的茶杯端起来,问她们要咖啡还是茶,两个人都要了茶。主人先把手里的茶杯给师父送进去,然后又出来给她们泡了茶。主人终于坐了下来。同学介绍她跟“郑老师”认识。她有点矜持地微笑着,看到主人突然伸出左手的食指指着她。她定下神来,也认出了“捡球兄”。endprint
9
汽车沿着小道驶出樟树林,前面突然又变开阔了,远远地看到正在建设中的高速路,高高地横亘在前方。还没到高速路,有一条宽阔的马路。他们右转弯,驶上马路,继续向西开去。汽车、马路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车窗外显得白茫茫的。她又有了那种连人带车会被晒化了的感觉。
她不时地看着手机,在跟“云之客”聊天的框里,顶端一直是出现一下“对方正在输入……”,又一下没了,过一会儿又出现一下。快一刻钟了,也没有一条消息发出来,感觉对方正在写一个长篇大论,或者是对方输入了几个字,然后去干别的什么了。
她身子后仰靠在后面,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解开手机锁看了一下对话框,仍然是“对方正在输入……”她又闭上了眼睛,想起“云之客”说的“九朝贡胶”来,突然坐直了身子,打开手机里的百度搜索,输入“九朝贡胶”,首先显示的是京东上的商品。她点开,结果上面只显示了商品的图片,下面是四个红色粗体字:暂无报价。她点开图片,仔细地看了一下。九朝贡胶外包装是浅棕色的长方形盒子,上面是古雅的六方形小花纹,还有一个盒子仿佛是用一种什么胶凝固成的,微微透明,样式是一条丝巾打了个结包裹住一个盒子。看上去真的是一个很高档的物品。她又点开一个天猫店,想那上面应该有价格,结果是一串串的阿胶商品,桃花姬、金丝枣、红标阿胶、精裝阿胶……往下拨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叫“九朝贡胶”的阿胶。她又回到原来的页面,看到阿胶官方商城的网页,点开看,网页上直接看到的就是刚才在京东上显示的商品,只是商品图片更具体,一张一张地显示,有一张是包装里面真实商品的图片,那应该就是叫九朝贡胶的阿胶了,像一支书签大小,两三公分的厚度,颜色像山楂膏。下面用红字标的价格是25999.00元。她仔细地又看了一下价格,确定不是两千多块钱,而是两万多块钱,她有点愕然了。
她在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丈夫抬头看了看车内后视镜,然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充满关切。她也直直地看了丈夫一眼。她这一眼完全是条件反射。她觉得丈夫回头的时候笑了一下。她忍不住想再问一下他难道一点也不记得一盒叫九朝贡胶的东西吗,但她还是忍住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也对她有失望。但是她现在能承受他对自己的失望,因为她觉得他自己也能承受——这一点已经变成一种感激的情感融在了心里。这种感情本来只对丈夫才有,后来对“云之客”也有了。
她低头在手机的对话框里输入了几个字:“你现在在做什么啊?”没想到对方立刻回了:“我在学习巴利语。”好像刚才那个“对方正在输入……”只是一个等待的标志,或者说是一个邀请的信息。她输入了一个“啊”字,片刻后她又写道:“在马来西亚?”这次过了一小会儿才来了一个消息,“不是,是在斯里兰卡。”
“啊,你刚才不是说在马来西亚吗?”
“嗯。在斯里兰卡。”
她有时候觉得他真的有点难以理解,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
“你现在做什么?”她说。
“看花。”他说。
“看什么花?”她问。
“这里各处的寺庙都植有一种寺庙树,temple tree。四季开花,白花有清香。每天清晨都可以看到一些人在树下拾花供佛。”
“真美。”她说。
“这跟美没关系。”他说。
“可是,你描述的情景很美。”她说。她想起前面把花说是植物生殖器的话,有点难为情,也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良久打了一个词“知道”。
“嗯。”他说。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脑子里还是想着他刚才描述的情景。
手机又叮咚响了一下,她立刻打开屏幕,看看微信上没有新的消息。回到主屏幕,发现短信里面有一个新的消息。她点开看,有两条消息:一条是:马来西亚电子签证费:678元,马来西亚零时入境函:380元。财务支付宝账号45223380@qq.com朱月真;另一条是:刘女士,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忘记和您说了上次办理马签的费用了。
“啊。”她叫了一声。前面刚刚提到过马来西亚,难道就会被骗子盯上?
丈夫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了?”
“我们手机上的信息随时会被人了解啊。”她说。
“嗯。”他说。
“难怪你随时删除聊天信息。”她笑着说。
“信息太多了,不删的话,手机内存不够用,越来越慢。”他说。
丈夫做什么事都会给她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这很好,她希望他一直有这样的智慧。
“嗯,你该换手机了。”她说,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苹果手机,心里有了点小小的感动。屏幕只是一块“玻璃”,但摸上去却有一种绒的细腻感。她的屏保是一幅保罗·克利的画,底是冷色调的蓝,上面画着几道纯黑的细线,好像纤细的枯树枝,上面落着几只似鸟非鸟的抽象物,清晰又迷乱。
绿色的微信标志上突然跳出一个红色的圆圈,她立刻点开了,是“云之客”发来的。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两个靴子的笑话吗?”
“两个靴子?”她说。
“有一个老人住在楼下,一个年轻人住在他楼上,每天深夜回家都会把重重的靴子丢在地板上……”他说。
“想起来了。”她立刻回复道,打了一个笑脸。
她立刻想起了他讲这个笑话的情景。当时他们沿着苏州河散步,月光很好,路灯也亮,分不清河边的路是被月亮照亮的,还是被路灯照亮的。那时候苏州河还没有治理好,即使在晚上,水面泛着波光,还是能感觉到河水那种黑油油的发粘的水质,浓重的臭气弥漫在空气中。他们并肩走着,不时能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他说:年轻人的行为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人告诉了年轻人。有一天,年轻人又是深夜归来,嗵一声扔下一只靴子以后,突然想起楼下的老人,就轻轻地放下了第二只靴子。结果——他延宕了半天才说,第二天,老人气急败坏地找上楼来,对年轻人说:为什么只扔一只靴子,害得我等了一晚上睡不着觉。她笑得弯下腰去。好像也没那么可笑,但是空气中有一种气息让她很容易笑。endprint
在一个有台阶伸到水边的地方,停着一只破船。他哒哒哒地蹦跶着走下去,好像不小心似的跳到了船上,小船剧烈摇晃起来,他一副立足不稳的样子,把她惊得捂住了嘴巴。等站稳了,他又冲她摆摆手,低头四处找桨,好像准备把船划走。这次她识破了他的诡计,没有任何惊慌,反而认真地跟他也挥着手。好像在送别,心底却蓦地荡出一股暖流,一下子涌到胸口。她转眼看着波光粼粼、黑黝黝的河水,上面漂浮着的什么垃圾往黄浦江的方向移动着,说明河水是流动的。等她平静下来,一种阔大的虚空感攫住了她,茫茫然,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了。
等了好久没有消息过来。她想了想就打了几个字:
“你还在等那只靴子吗?”
“不是,靴子已经落地了。”他回复。
“嗯。”她说。
10
那回见面,她先是在客厅里看到一个大和尚吃了一惊,后来认出“郑老师”就是“捡球兄”,又吃了一惊,但是第二惊反而让她加倍地平静下来。看得出,“郑老师”也是突然变得很平静了,对同学的好奇只是简单讲了一下“在学校球场上一起打过排球”就转移了话题。果然,他刚才正在跟法师热烈地争论佛学问题。同学顺口问了一句讨论什么佛学问题啊,他立刻又来了兴致,说:“是阿赖耶识和阿弥陀佛的问题。”她和同学同时“哦”了一声,阿弥陀佛她们都知道,但是“阿赖耶识”是什么则云里雾里了,听上去非常高深。他好像预知了她们的反应,立刻解释道:“我们刚才其实在讨论现在这种末法时代,是该‘一句弥陀度苦厄好呢,还是该发扬佛教的哲理性,与现代思想接轨。”“哦——”这一次,她们是听懂了的。他突然压低一点声音说:“正海法师是我们的校友,比我高两级,他本来是研究唯识学的,现在却改宗净土,一心念佛,不过——”他脸上出现了一种略显狡黠的笑容来,“正海法师虽然出家了,但是有一点世间的东西割舍不下,就是他喜欢写小说,每次到上海来,都要去拜见一下我们学校的先锋作家格非老师。”
“这么好玩啊?”同学说。
“嗯,格非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废名论,而废名就写过一篇文章叫《阿赖耶识论》,而且他认为自己的唯识学不仅是学来的还是证来的,可以破达尔文的进化论。”
“是吗?”废名她们是知道的,但是废名跟阿赖耶识的关系就不清楚了,既然要从“郑老师”这里拿工作,她们只好耐心地听他讲。
“嗯。”他说,“唯识学讲世间万物万法都是由阿赖耶识变幻而成,并无实体。在我看来,也不一定要破进化论,进化论也可以看成是阿赖耶识的一种显现。”
“那——”她的同学突然开玩笑说,“那如果我们两个还有你这个房子都是“阿赖耶识”变的,那是谁的“阿赖耶识”变的啊?”
她好奇地看着他,觉得这是如何也解释不通的。他果然“咦咦”了两句,笑了,身子往后倾——不过,那样子不像她们问了一个多么艰难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个多么幼稚的问题。他咂巴了一下嘴说,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解释,只不过讲这个问题还得需要知道另外一个概念,他竟然还引用了量子学的理论。不是他把量子学讲得有多么简单易懂,而是他讲量子学的样子让她觉得相对论好像很简单一样。
因为“阿赖耶识”这个词让她敬畏,所以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阿赖耶识的变现”留下了印象,而其他都是像听高等数学一样,只认识字母,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气氛很融洽,他身上有一种自来熟的气息,对人情世故非常熟悉又好像一点也不懂,反而让人没有任何负担。所以,也可能他们之间有了“工作关系”,两个人没有感到什么拘束,她的同学还问他是不是吃素啊、打不打坐啊,他都摇了头,这让她们俩感觉更加放松了。倒是他觉得有什么不对,一再强调佛教深邃的哲理性,尤其是唯识学,比现代最高端的心理学还要精微。比如唯识学里面讲的第七末那识,即关于自我的意识,就讲了三层意思:第一个身我,就是生理的自我,也叫人我执;第二法我,把第六意识的对象认为是我,即心理自我,也叫做法我执;第三空执,把空看成自我。其中现代的心理学有生理自我、心理自我、社会自我等,但没有空的自我。但是在唯识看来,三种我都不是真正的自我……既然是作为“哲学”,反正也是一种说法嘛,她们听起来倒有了兴致。她觉得他没有什么变化,有点怪异的是他穿了那身浅灰色的西服,不说话的时候显得过于郑重了,有点滑稽的郑重。但是一旦说起话来,就能让她想起他球场上的样子。
还有一个奇怪地方的是他竟然一个人住着三室一厅,装修很简单,而且很陈旧了。只是家里颇有几样西洋的东西,像沙发、座钟、烛台、小音响,都是欧式风格,再有就是一些西洋旧式的玩具。终于讲到工作的时候,他带她们到书房里去,整面墙顶天立地的书架让她们吃了一惊,里面有很多文史哲佛教方面的书,但更多的是医学方面的书,而且很多是精装的外文版。讲工作只用了五分钟就好了,而且她们两个确实都明白了,她们俩对了一下眼睛,同学還伸了一下舌头,迅速做了一个发呆的表情——完全用不着为了这么简单的工作程序特意上门来安排。
不过,那天最让她们吃惊的是,当她们要离开的时候,“郑老师”没有打扰法师,而是突然去敲了一下一直闭着门的另外一间房,还用上海话喊了一声,大概是客人要走了的意思。然后那扇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姑娘,年龄应该比她们两个还要小一些,圆圆脸,有点胖,样子很普通,表情还显得有些寡淡,倒是头上扎了七八个小辫子使人显得生动一些。她冲她们两个笑了一下,眼神就移开了,和“郑老师”一起把他们送到门口。
11
不知道什么时候丈夫开了行车导航,林志玲温婉的声音提醒车子向左拐弯,很快驶入了一个小镇,突然变得乱哄哄的。刚才穿过树林时的偏远感顿时没有了,好像是往回赶了一样。车速放慢了,丈夫又开始不时拿起手机看,等红灯的时候还用手打起了字。她没有制止他,静静地看着窗外,外面都是忙碌的景象,连坐着的人都好像在忙碌着。她看着这样的情景往往既羡慕又感到不安。有时候她看到这种忙碌的身影,看着看着,这些身影会在她眼前慢慢地膨胀起来,一点一点地仿佛要无限地膨胀下去,她摇头,走动,都可能无法改变这种膨胀,以至于自己被挤压到一个非常非常狭小的空间里,人似乎要出现窒息,等幻觉消失,就好像做了一个梦。这种感觉她没有告诉过丈夫,但是她告诉过“云之客”。endprint
工作关系让他们的交往变得很自然,教了几年书后,她身上一点博士的感觉也没有了,而且他对她身上偶尔表现出来的文学才能一点也不惊奇,既不看重,也不是不看重,就像他经常讲的一句玄语“非法非非法”,这使她觉得跟他相处很轻松。他们很少提及他们打排球的那段生活。她很怕他会问及她为什么突然消失了的原因。他好像知道她有这种怕一样,从来没问过,好像那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但是越是不提,他们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越强烈,也越自然。她慢慢地了解了一些他的身世——他差不多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父亲是海员,常年在外,母亲是大学教师,学生物医学的。比出国热潮还早一点的时候,他们就到了美国。等他们终于在美国安顿好,可以接他出去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他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观念,觉得到美国去是背叛自己的祖国,坚决地拒绝了父母的“哀求”。对,他做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爱国青年”。等到这种观念在他心中淡漠的时候,到美国去定居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不过,也许心里还是不愿意这么做吧。爷爷奶奶过世了,留给他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这在2000年左右是一件多么奢侈的礼物啊。她想到自己也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心中不由得跳了一下。
有时候见面,他会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来。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过来,倒是他女朋友看见她了,会把手从手里挣脱开。她觉得那个女孩配不上他,她还觉得那个女孩主动从他手里挣脱开,是因为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有点可笑,当然,更让她觉得可笑的是一个学佛的人,一个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阿赖耶识”幻化出来的人,还可以这样显得有点痴情的样子。不过,她从来不敢说出来这种感觉,不敢谈论这个问题。有一次见面,她问他在看什么书。他说他现在不看书了。她问为什么,他说他要“等等她”。这句话在她心中萦绕了好几年。因为这句话,那个女孩在她心中的分量变重了,就像看着一朵普通的荷花,有人告诉你它是原始人类出现前一亿年就存在的植物那种感觉。
后来那个翻译工作结束了,他们的交往变得稀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满世界跑,有时候打电话是在英国,有时候在西班牙。他不说他在做什么工作,只隐隐约约讲了一句说他最后还是要靠父母的关系谋生,偶尔会讲一下手头上正在做的具体事情,其他就不多谈了。她也不多问,电话里就是一句接一句往下聊,然后再隔半年几个月地打一次电话,隔一年或更多的时间见一次面。他的每一个形象都那么生动奇特,混合在她的脑海,时而让她觉得陌生,时而又觉得熟悉。
然后,有一天下午,她正跟丈夫开着车在延安高架上行驶,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她下意识地冲正在说话的丈夫嘘了一下。她习惯性地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呀?”
他说:“你方便QQ聊天吗?”
她愣了一下说:“方便。”然后对方没有任何解释就挂断了电话。她继续愣着,他们QQ加了好长时间了,但是几乎没在上面聊过,都是他突然打一个电话,聊一通。今天怎么突然要聊QQ了?
很快,QQ上就传来了他的信息,是一个笑脸。
她在QQ上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在哪里呀?”
他说:“在墨尔本。”
她说:“干什么呀?”
他说:“来看我女朋友。”
她问:“你们不在一起啊。”
他说:“我们分手了。”
她说:“啊——”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那你去干什么啊?”
他说:“我想来看看她新找的男朋友长得什么样。”
她说:“呃。”
她立刻想起那句一直忘不了的话“等等她”。没想到的是,即使分手了,他还能如此关心她。平心而论,她真的觉得只有她头上的几个小发辫值得他这么投入,尽管她也明白爱情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
正在她瞎想的时候,QQ里传来两张照片,一张是那个女孩在国内的照片,头发上发辫也没有了,倒是嘴角微微挂了一点笑意,看上去还是有点木。另一张是那个女孩跟三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穿着工装的外国男人站在一起。她站在三个男人前面,歪着头朝镜头笑,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颧骨上的肉很明显得鼓着,一副开心的样子。头发上也没有扎小辫,但人显得生动多了。
“你看到了吗?”他说。
“看到什么,照片?”她说。
“嗯。”他说。
“怎么了?”她说。
“你看她原来是什么眼神,再看现在是什么眼神!”他说。
她不由得呃了一声,丈夫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刚才倒没有注意她的眼神,又回头点开照片看。她正在努力辨认两张照片里的眼神有什么不同的时候,他又来了消息:
“我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离开我,去找一個做水管工的外国人。人变得这么虚浮。”
再等就没有任何消息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打开手机看,才发现QQ上有一条他的消息:“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打扰了。”
12
丈夫的手机响了,铃声从汽车的收音机里传出来。他按了接听,立刻有一个呼喊般的声音传出来:“喂——”。
丈夫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喂——听见了。”
“李老师吗?我是老王啊。你们到哪里了?”
“我们——好像是到古云镇了。”
“哦,那快到了,穿过318国道,一直往南开,过一条大河后,第一个路口往右拐,然后再一直往里开,只管开,一直到看见我为止。我在路上等着你们。”
“好的。房主在不在啊?”
“在的。这里的环境指定比你现在住的地方好,周围都是稻田,旁边有一条大河,比苏州河不窄,水可比苏州河干净多了。”
“他的农房卖不卖啊?”
“你先来了再说。船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河里的鱼每个都有一尺多长,他们都不会逮。网也找到了,等你到了,我们到河里去撒网,保管让你带着一筐活鱼回去。”
“你别管了。你过来就是。这天热的,一百年没见过。我啊,我在等从上海来的朋友。”endprint
电话还没挂,那边老王已经跟旁边的人聊上了。丈夫摇摇头,挂断了电话,嘴里说:“这老王,哪里是让我们去看房子,就是想让我们看他如何捕鱼。”前面果然是一条大路,红灯亮着,前面有七八辆车等着。
“听上去,那儿的环境不错。”她说。
“嗯。”丈夫说,“听上去不错。”
绿灯亮了,跟着前面的车他们又缓缓行驶起来。
“就是你上班更不方便了。”她说。
“我没关系的,又不是每天坐班。”丈夫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岛,造座小茅屋在那里,枝条编墙糊上泥;我要养上一箱蜜蜂,种上九行豆角,独住在蜂声嗡嗡的林间草地。”
手机在她手里连续振动了几下,她解开锁,微信上显示有三条信息,都是“云之客”发来的:
“斯里兰卡佛教属于上座部佛教,也就是我们说的小乘佛教,因为这里的佛教经典都是用巴利语传承,所以成为巴利语系佛教。”
“这里的修行还是很严格的,僧人都是过午不食,手不触钱,甚至不骑车,不快走。”
“适合真正的修行。”
“你在说什么?”她对丈夫说。
“那儿安宁会降临我,安宁慢慢儿滴下来,从晨的面纱滴落到蛐蛐歇唱的地方。叶芝的诗,《湖心岛茵尼斯弗利》,突然想起来了。”丈夫说。
她看着那三条微信不知道该怎么回,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回道:“不快走是什么意思啊?”还打了一个笑脸。然后看到屏幕顶端立刻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眼。片刻,微信来了:
“保持僧人的威仪。”
“那肯定不能打排球了?”她又打了一个笑脸。
“肯定的。”对方回道,也打了一个笑脸。
“你会在那里修行吗?”她问。
“有可能。”他说。
“嗯。”她说。
“你不是把佛教当哲学研究的吗?”她说。
“‘一个人不可能通过论证消除绝望的。”他说。这次加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排球场上你讲过的。”她说,加了一个笑脸。
“你还记得?”他说。
“嗯。”她说。
对方发来了三支玫瑰的表情。但是手机上显示对方还在输入,她就等着。丈夫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回一下头看她,好像对她没有对他刚才背诵诗歌的奇怪行为发表什么意见有点不理解。她假装没意识到这回事,扭着头看着车窗外面,不时地能看到闪着波光的池塘,上面飘着圆形的白色浮标。手机又自动黑屏了,也没见微信传过来。她用指纹解开锁,打开微信看,上面“对方正在输入”的字眼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好像他正在写一个很长的消息。
这时,丈夫的手机又响了,他摁了接听键,老王的大嗓门又出来了:“你们到哪里了,怎么还没到啊?”
丈夫说:“我看看,不知道什么地方,没有路牌,导航显示只有四公里了。”
“嗯,好。”老王好像很不满地挂断了手机。
手机终于振动了,她急忙点开看,只有一句话:“我们执着于哪一层的自我,享受哪一层的快乐,同时,必定承受哪一层的痛苦。因果不虚。”后面又是一个笑脸。
13
回去的路是往市区开,突然变得很堵。
“今天是周日,出游的人正好回来。”丈夫说。
“嗯。”她说。
“也就三公里了,到那里看看,不看房子玩一下也好嘛,老王都借了船,借了网了。”丈夫说。
“要不,你自己去,我打车回去。”她说。
“不是你想去吗?”丈夫说。
“嗯。”她说
“那个地方听上去不错啊。”
“你以前不是说在哪里住都一样吗?”
“嗯。我说过。”
“是一样糟还是一样好?”
丈夫专心地开着车,过了一会儿说:“如果想着一样糟,反而会变好一些。”
“嗯,你给老王打个电话吧。给他道个歉。”她说。
丈夫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块月亮悬在天空,村前的大马路上灯火通明,车来人往,显得很繁忙,很像即将变成新城的道路。但是汽车一拐入往村里去的小路,他们立刻发现自己没有开车灯。丈夫打开车灯,显得道路还是很暗,他又开了远光灯,路上空荡荡的,完全不像平时的样子。本来停在树缝间的汽车不见了,行人也见不到几个,都匆匆地赶路好像害怕什么似的。路边的店都闭着门。
“路灯怎么都不亮了?”丈夫说。
越往里走越安静。经过村里的“社区活动中心”的时候,他们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灯也没亮。借着月光,看到老年门球场的围栏不见了,里面的塑料地坪变成了新翻出的土,比原来的平面高出了许多。
接近他们的住处的时候,丈夫慢慢地把车子停了下来,车灯照在一块长条木牌子上,上面用红颜料写着几个醒目的字:拆迁区域,收废品禁止入内。
他们慢慢地往里面开,路两边的卷帘门都落地了,每个门上都写着一个红色的“拆”字。有的写得像柳体,瘦硬;有的写得像颜体,端庄;有的又写得像小孩体,仿佛火柴棍搭的。不知道是一个人写的,还是几个人写的。但是,不管在哪种字体的“拆”字下面,都有红墨水往下淋的痕迹。房子都暗着,修電瓶车的店前原先总是摆着一堆电瓶车,还摆到路当中,还围着一圈人,如今也空荡荡的。挖掘机也不见了,路面变得很平整。那些一辆挨着一辆停放在路边的挂着各地牌照的汽车也都不见了。
后面来了一辆车,远光灯照进他们的车厢里。他们一起回头看,是村里的公交车,慢慢地开过来。丈夫更加放慢了车速,紧挨着一边。公交车缓缓地驶过他们,车里没有一个人。他们坐在车里没有看到司机,感觉公交车是自己往前驶去了。他们的车灯照着公交车,公交车的灯照着更远处的黑暗。
一只土狗蹲在路边的水泥栏上,看着他们的车开过来。平时这里坐着乘凉的人,两边的理发店都关门了。右边那家理发店的理发师是个瘦高小伙子,号称可以自己给自己理发。左边理发店的理发师是个漂亮带点傻气的姑娘。丈夫每次都到左边理发,每次回来都好久不能从推子夹掉头发的疼痛中恢复过来。丈夫说,这个姑娘“花大钱”盘下这家店后,才知道几个月后这里要拆迁了,讲着讲着就有怒气,总是理不到头就起推子。
到了他们的房子附近,如海超市竟然亮着灯,但是除了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没有看到一个顾客,里面的灯似乎只开了一两盏,宽敞的超市里面显得很幽深,有些货物似乎很杂乱地就摆在地上。超市门前的池塘倒是变整洁了,坡上铺了草皮,沿池塘植了一圈小叶黄杨,月亮照在水面上,亮亮的。水里也有一个月亮。
开过超市,右边大黑家欧式铁艺门上也写上了“拆”字。他们的房子造得好,说是要比别人多赔一套房子才拆的。老七家的房子靠路,是春天才刚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