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广松
一
孔子说:“郑声淫,佞人殆。”这个说法对后世影响很大,朱熹据此判定《诗经·郑风》(以下简称《郑风》)中的大多数诗是淫诗,以为郑卫之乐都是淫声,其中又以《郑风》为最。我们现在读《郑风》,当然不会戴上理学家的眼镜,但问题是孔子为什么说郑声淫?实际上孔子自己给出了答案,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郑声之乱雅乐也,即是郑声淫;利口之覆邦家者,正是佞人,这种人很危险。孔子说的“淫”不是朱熹说的淫邪,而是指这种地方音乐搞乱了中央雅乐,如同紫色夺朱,佞人利口覆邦,所以孔子非常讨厌。
《春秋》开篇即说:“元年春王正月。”然后再记载鲁国的历史:“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这个顺序是尊王的意思,而《春秋》真正的开始则是:“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郑伯即郑庄公,他屠弟、囚母,射伤周王(可比弑君);他的两个儿子昭公和厉公,任用佞人,兄弟相残,政争不断,这就是《春秋》了。从他们父子开始,诸侯不尊王室,周王朝的中央权威崩溃,揭开了诸侯争霸的序幕。据《序》说,《郑风》中的许多诗都是讽刺郑庄公父子。可以说,东周纷争的局面是由郑国造成,诸侯称霸相当于紫之夺朱;郑国扰乱朝廷不尊王室,甚至出现周、郑交换太子作为人质的事件,相当于把朝廷降格为诸侯,这就是郑声乱了雅乐,孔子说“郑声淫”的根本原因在此。
从诗本身来看,郑卫之音属于世俗之乐,相当于今天的流行音乐。春秋时期的齐宣王说过:“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他是把郑卫之音当作了世俗之乐,而先王之乐就是雅乐了。比他早的魏文侯对子夏说:“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意思说得很明白,听古乐要睡觉,听郑卫之音就不知疲倦。值得注意的是他听古乐的方式:端冕而听。这表明古乐(即先王之乐)比较正式,有道德说教的意味,需要有一定的礼节;而听郑卫之音就比较随便。齐宣王就说:“寡人今日听郑卫之音,呕吟感伤,扬激楚之遗风。”世俗之乐无拘无束,少了那些空洞的说教,情感激越而少节制,譬如今日KTV房里唱卡拉OK,而听古乐相当于在音乐厅里正襟危坐听古典音乐。郑声乱了雅乐的情况在魏文侯身上表现得很清楚,他是宁可听郑声而不愿听先王之乐的。
《郑风》是一块试金石,最能见出经学家们解诗时的窘态,譬如《出其东门》,《序》以为是反映乱世男女相弃,《毛传》从其说,《郑笺》从“如云”一词出发,硬是说被弃之女,象云之从风,东西无定。朱熹的解释已大体接近事实,但他说该诗是淫奔诗,又照例加上说教,故方玉润不同意。但方、朱二人其实很接近,方只是不说为淫奔诗而已,他的说法很好,不妨抄录如下:
“此诗亦贫士风流自赏,不屑与人寻芳逐艳。一旦出游,睹此繁华,不觉有慨于心,以为人生自有伉俪,虽荆钗布裙自足为乐,何必妖娆艳冶,徒乱人心乎?”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通达了,但他又要加个“礼”字,说“色不可以非礼动耳”,所谓“非礼勿视”也。这样说其实也可以,但总有一股酸腐气。方玉润已经算得上是很开明的,解《出其东门》尚且如此,解《郑风·溱洧》时更难把持,直接露出了马脚。让他纠结的是孔子说的话:“郑声淫。”他为此辩解道:“圣人存之,一以见淫词所自始,一以见淫俗有难终,殆将以为万世戒。”他可能自己也觉得牵强,在文章末尾反问道:“不然,‘郑声淫为圣王所必放,而又何存乎?”孔圣人明明说“郑声淫”了,但又偏偏没有删掉,保存了下来,圣人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不然为什么要保存呢?方玉润是把孔子的话当成了挡箭牌,他也许并未理解孔子的意思。孔子说“郑声淫”但又没有删除,有“不废世俗”之意。
二
读《郑风》,可用组诗的读法,即将几首相近的诗组合在一起,编成一组来读。诗与诗之间并不强求联系,但组诗以后,诗义可以互相焕发,隐然成一整体,又可从整体各得其具体。
《出其东门》《有女同车》《野有蔓草》可作为一组,这三首诗都只有两章,每章六句,诗的内容都是男人看女人。
《出其东门》诗云: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瘏,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如云,表示很多。《齐风·敝笱》:“齐子归止,其从如云。”佛经中也有类似的说法:“有诸菩萨,其众如云。”(《华严经·世主妙严品》)“有女如云”与“有女如荼”相应,荼,茅草上的白花,轻白可爱。诗用“如云”比喻东门之女,是一种美好的情思,与下句的“缟衣綦巾”恰成相对。缟衣,白衣。綦,青而黑的颜色。茹藘,又名茜草,是人类最早的红色染料之一,其颜色比较暗,是土红色。缟衣綦巾、缟衣茹藘都指代己妻。聊,姑且的意思。员,语词。“聊乐我员”,“聊可与娱”,都是聊胜于无的意思。
闉,曲城,指外城。瘏,城台。东门、闉瘏的女子,都在门外,缟衣綦巾之妻则在门内。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或说“聊乐我员”的男子清贫自守,是道德模范,那可能是经学家们不懂得他的悲伤。“有女如云”者,乃是心动,然而这种心动却是心死的证明,他在一种平静的绝望中看着门内门外的人生,“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那意思是说:“这些如云的女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存即且,一声叹息。
“有女如云”,女子仿佛在云端里,《有女同车》则是近距离看,诗云: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舜,木槿。华,英,都是指木槿花,即芙蓉花。“将翱将翔”,车子跑动或者人步行时的一种状态。曹植《洛神赋》:“若将飞而未翔。”形容女子风姿绰约,仿佛要乘风而去,乃是极言神韵。琼琚,美玉。将将,锵锵,玉石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上章,人在车上,人没有动故佩玉亦不動;下章,步行时,佩玉随行而动,发出锵锵声。孟姜,可实指,即齐国长女;可虚指,象孟姜一样的美女,所谓“孟姜女”。洵,信。都,闲。endprint
旧说这首诗是讽刺郑国太子忽,说他不娶齐女而娶陈国之女,没有得到强有力的外援,结果被逐。则诗中女子是两人,一个是眼前人,即同车同行之女;一个是意中人,即孟姜。眼前人的容貌、服饰、姿态都很好,这是亲眼所见的;诗人有可能没见过孟姜,只是相信她也是美而且娴雅,况且她有好名声,“德音不忘”。但诗人觉得还是孟姜好,因为她是齐国长女,娶了她会有强援,这是一门好婚姻。至于她究竟怎么样,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诗人在意的是女子的家庭背景,他看这两个女子,是从婚姻的角度来看的,眼前人是现实选择,意中人是理想婚姻。。
撇开时代背景不谈,诗中女子可能指同一人。朱熹以为该诗“疑似淫奔诗”,遭到众多反对,但只要把“淫”字拿掉,解读就没有问题。这是一个男人看女子的诗。同车、同行,表明两人关系不一般,距离很近了。颜如舜华、舜英,这是看到了面容,青春姣好。“将翱将翔”,看到了整体,风姿绰约,有动感有生气,韵味十足。佩玉琼琚、将将,指服饰华丽,身份高贵。坐在车上的时候,很矜持,下车步行时,步态轻盈且合规矩,衣带随风,佩玉发出锵锵声。“彼美孟姜”,她真是象那传说中的孟姜一样美啊。不仅美,而且意态闲暇,和她在一起很轻松。“德音不忘”,忘不了她那动听的声音。诗人看到了女子的面容、风姿、步态、服饰、神韵等,听到了声音,心满意足。
《野有蔓草》没有看得这样仔细,也是用不着的,他是直接用心眼来看,以神会之。诗云: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皆臧。
漙兮、瀼瀼,都是露水很多的样子。邂逅,不期而会。臧,善。两个人的相见,只是一瞬间,在这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了合还是不合。如果两个人当时就能够彼此明白,那么就是一见倾心。如若不能,但因为其它原因走到一起,或者加以伪饰,走到最后还是会回到当初的那一瞬间,如果是“适我愿兮”,那么就能够“与子皆臧”,反之则不然。不过,人是一个开放性的系统,或者有可能通过学习,后可以改前,将初衷调整、校正到相适的程度,达到“与子皆臧”的状态。
人的相遇极难,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他人的相遇如此,和自己的相遇也是如此。也许经过长久的探索,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发现那个宛如清扬的美人正是自己,我们和自己邂逅,对自己的一切都满意,都接受,生命如同零露瀼瀼的蔓草,生机活泼,清新自在。
三
以上组诗是从男人角度看女人,以下组诗是从女人角度看男人,也是三首诗,分别表达未见、见非所见和既见时的状态。三首诗分别是:《子衿》《山有扶苏》和《风雨》,其中,《山有扶苏》两章,每章四句,另两首各三章,每章四句。
《子衿》是女子想见而没有见着,诗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青衿,青色的衣领,是学子的校服,诗中用来指代士子。佩,佩玉。士人依礼不佩青玉佩瓀珉,“青青子佩”,是用青色丝线佩玉。嗣,韩鲁诗作诒,遗留的意思。挑达,往来的样子,诗人在城阙溜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女子的心里藏有一个人,她矜持着,不肯主动表示,在心里暗暗责备士子怎么不给她消息,怎么不来看她。从诗的第三章来看,女子和士子可能经常在城阙见面,她们大概也就一两天没见着,但女子觉得时间漫长,这是恋爱中人的常见现象。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天的感情仿佛经过了三个月的发酵,感情日益深笃。但这句诗也可反向理解。三月不见,彼此日渐生疏,渐行渐远,已是另外一番天地了,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分明有一个“隔”字。如果倒过来说,“三月不见,如一日兮”,则又是另一种温馨风光了,那仿佛是在说,虽然多时未见,但相逢之时,却好像昨日才刚离开,今天又接着昨日的话题谈下去,谈着谈着,就谈出了岁月的沧桑。
《山有扶苏》写女子见非所见,诗云: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扶苏,又名扶胥,一种小木。荷华,又名扶渠。乔松,乔高之松木。游龙,一种红草,生在水中,高丈余。扶苏、乔松,都不是好的木材,却生在山上;荷华、游龙,都是美的花草,却长在低湿之地,诗意是说草木生长的位置不对,所在均非所宜。子都、子充,都是美男子,即当今所谓帅哥。狂且,指狂童,且是语气词。狂童与狡童都不是好男子。诗中女子概叹自己遇人不淑,见非所见。
《郑风》言狡童、狂童的诗还有两首,一首即《狡童》,这位狡童,“不与我言兮”,不理我;“不与我食兮”,没有负担其养家的责任,故女子寝食不安。《山有扶苏》中的狂童、狡童应是这个形象。还有一首是《蹇裳》,诗的意思是说:“你要喜欢我,那就卷起裤脚过河来看我,你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不想我,难道除了你就没有其他人了吗?”诗人骂道:“狂童之狂也且!”女子说这话,看起来是在骂人,但也有可能是情深意切,她一边骂的时候,一边还向河的对岸张望,把伤心怨闷化作了满腔相思。
《将仲子》中的仲子也可以让人想见郑国当年的狂童或狡童形象。诗中的女子告诫仲子,“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反过来看,这位仲子为了追求心目中的女子,曾经翻过她家的墙,折过她家的树木枝条,的确是一位狂童。女子请他不要做那些事,是害怕父母、兄弟和其他人的闲言语,“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但女子对他是又恨又爱,嘴上说不敢爱之,心里恐怕早就肯了,只是人言可畏而已。
《风雨》就不同了,女子终于见到了心目中的君子。詩云: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endprint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凄凄,潇潇,都是雨声,到风雨如晦时,雨声就越来越大。喈喈,胶胶,都是鸡鸣声,雄鸡一直在叫,一定要叫破黑暗。夷,平。瘳,病愈。喜,喜悦。女子终于熬过了凄风苦雨,见到了君子,不安的心安了下来,相思病愈,喜悦之情遍布全身。后世用风雨鸡鸣作为成语,勉励君子在不利的环境中奋发作为,无论如何都要不停地努力,冲破黑暗,迎来黎明。
诗中女子见到的这个君子,可以从《郑风》中找到实实在在的形象。《叔于田》《大叔于田》中的“叔”可当之。叔,旧说以为是指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那么这个形象就很明确。但叔也可以是虚指,比如《郑风·箨兮》:“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诗中的叔、伯泛指男子。《叔于田》中的叔,“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这是一个青春英武、气宇轩昂的男子形象。《大叔于田》中的叔,人们就可以看得更仔细了,诗详细描写了他的服饰、乘马、骑射等,雄姿英发中显出富贵风流。《羔裘》中的大夫,服饰华丽,孔武有力,乃国之俊彦。这些都是《郑风》中君子的形象,诗人看到这样的人,就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心里就安定了,就有办法应付风雨了,乱世亦可和谐,安乐喜悦。
四
以上两组诗,不管是男人看女子,还是女子看男人,角度相对单一,接下来的第三组诗是男女和合,两个人走到一起了,共三首:《女曰鸡鸣》《溱洧》和《缁衣》。《女曰鸡鸣》诗共三章,每章六句,诗云: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昧,晦;旦,明。昧旦,天快要亮了,混沌不明之际。明星,指启明星。弋,又称缴射,是一种古老的射猎方式,用系着绳子的箭射猎飞鸟,靠绳子束缚飞鸟的脖颈或羽翼获得猎物。弋射早已失传,在汉墓画像砖和画像石上尚存有弋射图。古人弋猎的主要目标有:雁、野鸭、野鹅、鹤、天鹅之类飞禽,这类飞禽体形较大,有长颈,相对来说容易弋获。凫,即野鸭。野鸭和大雁,一般会在黄昏或者晚上选择迁徙,所以诗中女子催士人起床,赶在它们的飞行时间弋射之,天亮了可能就不容易猎获了。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言,语词。加,中。上一章说要弋凫与雁,本章就说射中了,有收获。“与子宜之”,子,此处指女子。宜,随其所宜。因为射下来的凫与雁,或者有活物,在古代将活雁送人是一个重要礼节;当然也可以整治为佳肴,自己食用。“琴瑟在御”,反映了士人身份。“莫不静好”,女子知音方可静好,则女子品格亦高。
“弋凫与雁”是生产活动;“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是日常物质生活;“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精神生活。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旧说以为这是女子贤惠,准备好礼物赠送客人,不过,礼物不一定都是赠送他人,也可以是男子赠给女子。本章是士人赋诗言志,抒发爱的心声,相当于戏曲艺术中的唱腔。“知子之来之”,之是语气词,相当于兮。来之,女子刚嫁过来的时候;顺之,顺是顺从的意思,所谓夫唱妇随;好之,好即爱。从来之到顺之再到好之,两个人的感情日益加深。士人杂佩赠之,问之,报之,都是送她礼物。杂佩是佩玉的一种方式,将几种不同的玉按照一定方式组合起来。不单单是玉,其它的物品也可杂佩,则士人赠送女子的礼物可能不只一种,但都是杂佩的方式。
本诗前两章写士与女的一天,这一天包括了生产活动、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他们过的这一天莫不静好,但这样还不能构成戏剧,要加上第三章的唱腔才构成戏。从文体上看,前两章诗相当于“散文”,属講和说;后一章是韵文,属唱。一般来说,一段散文一段韵文,就这样一段段下去,直到故事结束。《女曰鸡鸣》的前两章是一段故事,然而这段故事却概括了他们生活的全部,第三章的唱腔是揭示,是总结,是对平静生活的深入挖掘。因为女子来之、顺之、好之,而士人步步回应,感情因此深笃,这才显得夫妻恩爱,那静好的岁月才会有深厚的基础,而这种深厚又化作了现世安稳的日常。
《女曰鸡鸣》是室内戏,《溱洧》是室外剧,诗共两章,每章十二句,诗云: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溱、洧,郑国的两条河水,溱小洧大,溱水流入洧水。方,刚开始。涣涣:春水泛滥盛大。蕳,兰花。既且,既是已经的意思,且为语气词。洵,信。訏,大。伊,因。相谑,相与戏谑,行夫妇之事。浏,深。殷,众。“伊其将谑”,“将”当为“相”,或说为传写之误。
本诗可以看作是一部二幕剧。溱、洧,是地点,这个地点有隐喻意义,溱水汇入洧水,或者寓意男女交会。“方涣涣兮”,是时间,春三月上巳之日,冰融而春水初涨。戏剧时间也有特殊意义,按郑国民俗,三月上巳之日,人们在溱、洧河边找魂续魄,祓除不祥,男女借机相会,奔者不禁。
人物:士和女。刚开场的时候,大家手里都拿着兰花;终场的时候,士赠女以芍药。执兰花,表示男未娶,女未嫁;赠芍药,表示男女已然定情。从兰花到芍药,是从未济到既济的过程,有头有尾,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
人物对话很特别。首先是女子邀约:“前往观看吗?”士人说:“已经看过了。”这句对话的角色有些错位。出场的时候,人物顺序是“士与女”,终场时也是“维士与女”。但邀约的时候是女子主动,角色的变化与错位是一个顿挫,增加了悬念。士曰:“既且。”这是一种矜持的、礼貌性的拒绝,男子客气一下,其实还是要去的,他在等待女子的进一步邀约。而且诗里的男子身份是“士”,不是一般的民,“维士与女”可比“牛郎侄女”,或者天仙配,身份地位的高低配置构成戏剧性。endprint
他们到溱、洧河边去,参观民俗活动。观,更重要的是观人。张岱《西湖七月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三月上巳节之类民俗节日,也大约如是。“洧之外,洵訏且乐。”那个地方很大,因此人也就很多,很热闹,在那里很快乐。士与女,在春暖花开的河边一起游玩,相与戏谑,赠以芍药,真是很尽兴。这是戏剧要讲的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的郑国,这个故事的基调、精神是乐天的,明朗的。
第二幕是第一幕的重复,地点不变,时间变了;人物也在变,人多了起来,但基本角色不变,还是士与女。故事的重复乃是人间喜剧,它表明一个戏剧就是千万人的相同故事,地点还是那个地点,变化的只是时间;人也在变,但基本角色还是不变。戏剧的重复还表明,这个故事还要一直发生下去,从既济又走向未济,人生代代无穷已,故事还没有结束。“伊其将谑”,或说“将”字很有可能是写错了,但这个错字也别有意思,在无数个重复的故事情节中,偶尔也会一些特别的事情发生,他们走出这个既定情节,增加了人生的丰富,或者成为新的情节,并一直重复下去。
《郑风》的第一首诗《缁衣》沟通了室内和室外。诗共三章,每章六句,诗云: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黑色。敝,破旧。适,到。粲,餐。席,大。缁衣是黑衣,旧说多以为是指朝服。因为郑恒公、郑武公相继任周朝司徒,《序》《传》都说此诗是“国人美武公”(国人指周人),称赞他“好贤”。缁衣破旧了,改一改,补一补,郑武公就又穿上身了,这种行为称得上“贤”;而且不弃旧衣,有念旧、不忘本的意思,这和他到周朝任职(适子之馆)的“尊王”行为相匹配。比起那些不尊周王的诸侯来讲,郑武公实在是“贤人”。这种诗风对后代有重要影响。小说《三国演义》写关羽降了曹操,曹操见关羽袍子破旧,就送他一件新衣,关羽接受并感谢,也穿上身,但他还是把旧袍子穿在外边,新衣反而穿在里边,以示自己不忘劉备的旧恩。关羽的这种行为算得上是《缁衣》的遗风。
《缁衣》也可以简单理解。就其诗意而言,诗说的只是平常人家的“穿衣吃饭。”衣服破了,旧了,女子改造一下,男子穿上它去上班;下班回来,女子又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这绝不是小事,世俗男女的衣食生活(温饱问题)乃是文明基石。《女曰鸡鸣》也是这样,男子去弋射,女子在家里整治酒食,进一步就有“琴瑟在御,”夫唱妇随;而且“杂佩”是一种装饰,表明诗里的男女之“衣”可能是比较好的衣服。《女曰鸡鸣》也是讲“吃穿”这样的平凡事,不过《女曰鸡鸣》或已达小康水准,《缁衣》只是解决了温饱。就诗而言,《缁衣》简洁,男主外(获取衣食),女主内(整治衣食),这个结构乃是文明的内在基因。“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缁衣》毁则无以致太平。
《周易·序卦》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男女本是天地所生,万物之一种,从男女开始就有了人世风光,社会文明。《郑风》里的男女便是这样的男女,是自然生长的人物,男子“洵美且仁”,女子“颜如舜华”,他们一起到溱、洧河边洵訏且乐;他们也是文明世界里的好风景,穿衣吃饭,琴瑟在御,百代以下依然明亮健朗,直教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