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瑭
以前,我家住在四楼。
从下而上,跨过63级台阶,就到了家门口。
又老又旧的公寓,楼梯间狭小而阴暗,地上时常有男人扔的烟头,有小孩儿遗落的玻璃球,有积年的口香糖印,甚至角落里还有抱作一团的蚊虫尸体。几乎所有人上楼的脚步都是匆忙的,他们不愿在这里多待一秒。
我,是个例外。
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忙,身边没有同龄人,我很早便习惯一个人回家,独自走过楼梯间,回到家,掏出笔写作业,等待天黑。小镇的生活单调,愿意讲故事的人也少,于是,这个比我年长十余岁的楼梯间,便成了无数往事的载体和岁月的印版。
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能背出“(12+9)×3=63”的算式了,而我对楼梯间的最初印象是每一级台阶上零落的数字。很多时候,我宁愿上楼时笨拙地从1数到63,下楼时再从63数到1。每一级楼梯都有一个编号,它们的长度、高度、宽度我都烂熟于心。偶尔上楼时我会闭上眼睛,因为睁着眼只能看到眼前,而若是闭着眼,我似乎连身后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过去无数的时光碎片里,我闭着眼迈上一级级台阶,心里涌动着柔软的回忆,仿佛和老公寓的心连在一起。我想象着第一个走进这里的人,他在还没有干透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脚印;想象着各家各户揭下去年的福字,再贴上崭新的春联;想象着主妇手巾的菜篮,活鱼挣扎着,在台阶上洒下几滴水——而我呢?早已成了回忆的一部分。我离开后,楼梯间便只能带着尘封的回忆孤独地守在这里了。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再次走进阔别的老公寓,欢迎我的还是它——老旧的楼梯间。
它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有些苍白,与记忆巾永远沐浴在晨光与夕阳下的身影重叠不到一处,可正是这亮得有些过分的阳光,翻出了无数陈年的小秘密。
“田”。
我注视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在不再雪白的墙壁中央。
那是个没有颜色只有深度的大字,“作案”工具是当年挂在脖子上的一串钥匙。
这个字写得很低,许是当年身高的原因。向上,越过一截空白,又出现了一行小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这是几年后的少女在对当初那个刚会写“田”字的小孩儿隔空喊话,仿佛在向她“炫耀”一个诗意的世界。
脚步慢慢移动,字迹的高度也逐渐增加,时大时小,有的清晰有的潦草,在很多光线不甚明亮的时刻,恣意铺洒着一个孩子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曾经的我有意将那些相关的事写成一竖排,如今那些来自不同时空的字碰撞在一起,仿佛是无数个我一次次经过,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摸出钥匙,在黄昏模糊的光线里踮起脚尖,认真地将那些故事刻在光阴的缝隙里,以求逃过时间的冲洗。
再向上,除了一些小事,出现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名字。并不复杂的两个字,却有着最丰富的意蕴。很多时候很想写点儿什么,到头来却无从下笔。钥匙紧挨着墙壁,停留的时间越长,心里便越迷惘。于是有意无意间,像是“认命”一般,写下的便是这世上最熟悉的两个字。写到袖口都染上了白粉,手也有些酸了,虽然心里依旧没有答案,但也奇迹般地感到轻松了一些。
我慢慢地向上走,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要把过去的十几年再重走一遍,想把那个一笔一画写下“田”字的自己,那个写下满墙故事的自己,那个一边哭泣一边写名字的自己,统统搂进怀里,告诉她們,这些都没关系。
再次走到熟悉的家门口,我摸摸脸,已潮湿一片。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生活是什么,我也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若你问我,我只能请你转身、回头,那一级级台阶会告诉你,那满墙的故事会告诉你,我的楼梯间会告诉你。
佳作点评
本文的主题并不鲜见,“青春”“成长”是中学生谈论较多的话题,然而文章的表达形式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小作者由常人多忽视的楼梯间生发议论,切入点之巧妙,令人拍案叫绝。文章语言质朴,情感真挚,在不经意间触动了读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岁月无法泯灭的回忆,终将再次弹拨我们的心弦。
(逸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