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强
在济南,一直有“先有历城县,后有济南府”的说法。济南东北乡,构成了历城的核心,也是文化灿烂之地。名士如辛弃疾,名山如华不注,名水如黄河,都是彪炳史册的大气魄。山东省散文学会秘书长王展,长居历城,对这片地域的文化如数家珍,他向本刊记者讲述他与辛弃疾,与东北乡的文化渊源。
稼轩“润泽”济南城
江西上饶铅山阳原山,辛弃疾墓静静立在半山腰。
2017年,跨越层层历史烟云,辛弃疾去世810年后,几个济南人慢慢走到墓前,一个小型的祭奠仪式开始了。王展掏出专门带来的一瓶趵突泉酒,请辛弃疾这位老乡“畅饮”。他们还掏出湿巾,轻轻擦拭墓碑。王展后来回忆道:“这些年,做了那么多与辛弃疾有关的工作,一直想找机会前去祭拜,也算了了一个心愿。”
辛弃疾,早已成为铅山的文化灵魂。据考证,辛弃疾有200多首词写于铅山。尴尬的是,至今我们能读到的辛词,没有一首写到家乡济南。
然而,其情感延续一直存在。在济南,这些年对辛弃疾文化的挖掘在悄然展开。
2007年8月,历城区政府投资30多万元对辛弃疾故居院落进行维修。9月,举办了辛弃疾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会学者对故居进行了参观考察,并结集出版了《纪念辛弃疾逝世8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济南和上饶分别举办了学术研讨会,一个是出生地,一个是晚年长期生活的地方,都对辛弃疾满怀深情。
王展全程参与了对辛弃疾的纪念活动,之后的一些年,他不断走进辛弃疾故居,与先贤对话,有朋友来济南,他也会带对方到故居游览。从机场下飞机后,还没进济南城,先赶到离机场不远的辛弃疾家里,完成一次历史文化熏陶。
2017年6月,首届中国诗词家高峰论坛在济南举办。在王展的策划下,一群诗人走进辛弃疾故居,举办优秀作品颁奖典礼及祭辛稼轩仪式等。这之外,他还举办了“二安杯”全国诗词大奖赛等一系列与辛弃疾有关的活动。作为济南市政协委员,他也提出了“加大辛弃疾文化宣传”之类的提案。
辛弃疾诗歌现存数量远超过李清照,就作品的整体质量而言,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过李清照的诗歌,然而,其影响却远远不及。有专家统计,中国每年研究李清照的学术文章大概几百篇,而研究辛弃疾的文章还不到一百篇。
当然,两人都是济南的名片,都是古典时代优秀的文学大家。
作为济南东北乡最重要的文化名人,辛弃疾为这片土地带来了持久的影响力。“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读辛词,伟丈夫,疏阔儿,此种心境,辐射铅山,辐射华不注。
著名作家、江西人陈世旭多见辛弃疾晚年行踪,又来到历城,探访其祖上世居之地,赞叹道:“每一个世纪过去,都会有人翻开古老的卷帙,赞叹山岳一样的丰碑。”
“东北乡大先生”
1996年,王展来到济南,住在洪家楼附近,做图书经营。为生存而来,却逐渐融入到山东大学的文学氛围中,编辑《大地诗报》,文朋诗友畅聚。
“虽然不是历城人,但這些年历城文化对我的影响很大。”王展说。长期生活工作在历城,王展的文学成绩也在进步,后来成为历城作协主席,并创办海东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开始策划与历城有关的各类书籍。编的第一本是《历城优秀文学作品选》,后来陆续参与到历城文史、文学、书画的挖掘推介工作中。他还参与创办《华不注》文学杂志,刊登当地作家的作品。由他策划编辑的《历代诗人咏历城》也即将出版。
2018年,他受历城区委托组织邀请全国著名作家梁衡、陈世旭、李一鸣、王剑冰等走访东北乡。各位名家写的文章,除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外,还结集成《大家阅历》出版,在今年10月举办的华山论坛上进行首发。
王展想起1931年,“东北乡两位大先生”李振唐和谢瀛震创办鲍青文社。李振唐60多岁时,曾给时任山东教育厅厅长的何思源做了三年家庭教师,两人关系密切。文社培养文学人才,扶持新人,至今仍有人记得当时的情景:雇一人专做交通员,负责送试题、送答卷、送奖品等。为方便工作,还给交通员配备了自行车。每次开考之时,他骑车穿梭于各乡各村传送考题,几天后再一一收回,送到济南交给阅卷老师。等老师审阅以后,他再把阅卷后的结果带回张榜公布。
最近,王展与历城的几位文友已请谢赢震先生之子谢稚会先生重书了鲍青文社匾额,计划选个合适的地方重启鲍青文社文化沙龙,传承乡贤文化。
鲍山,旧齐烟九点之一,昔日附近有一座石城,名叫“鲍城”,是春秋时代齐国大夫鲍叔牙的食邑,山因城得名。鲍叔牙墓即在山的东北隅,距山约500米。
李攀龙的白雪楼最早在鲍山韩仓,历代诗人为鲍山、白雪楼写了大量诗词。李攀龙写道:“惟是樽前几知己,那能不爱叔牙山。”曾巩站在华山远望鲍山,留下了“若道人心似矛戟,胸中那得叔牙城?”的诗句。不断出现的文学大家,将这片“东北乡”记录在了文学的典籍之中。
文化传承历久不衰,再往前推,比如唐代,以崔融为代表的崔氏家族;宋代,王舍人的张掞家族。这些家族不仅留下了大量名人轶事,也留下了各类诗文,记录这块地域的历史变迁。张掞在故乡建有读书堂,培养人才。他去世后三年,苏轼到济南,赶到张掞故宅,留下了“读书堂”墨宝。
历城文化是济南文化的核心,随着区划的变化,可能有些名人不再属于历城,但文化的根脉是相通的。当代,张立朝、陈玉圃、张宝珠等著名书画家,都是从这片地域走出。
目前,王展正在主持编辑《历城东北乡文化丛编》和《鲍山文化全书》,系统挖掘梳理济南东北乡的文化。“城市化发展太快,很多村庄已经不在了,比如郭店、华山片区,文化再不梳理就真的消失了”,他想通过这两套书,以及一些民间故事、村庄故事,把历史文化留住,为后世少留遗憾。
甲骨文见证商代方国都邑
继续梳理济南东北乡的文化脉络,绕不开两处遗址。
大辛庄遗址位于大辛庄村东南,是山东省内目前已知面积最大的一处以商文化为主体堆积的遗址,也是全国范围内发现时间最早、研究时间最长的商代遗址之一。自20世纪30年代遗址发现以来,几代考古工作者对其进行了多次调查和发掘,获得了一大批珍贵的考古资料和精美文物。一系列考古收获表明,这里是鲁北的区域中心,也是商王朝经略的东方重镇。
1935年,济南东郊大辛庄农民在村东蝎子沟挖土时偶得一批青铜器。齐鲁大学英籍教师林仰山获悉后于次年冬天赶到现场,正巧看到沟边挖开的墓坑。在清理完墓中陶器、铜器后,林仰山还买到一残碎铜觚的上口。5年后,他从朋友那里得到了铜觚的下部。
建国后,从1955年开始,考古工作者对大辛庄遗址不断进行试掘、探查。这里还入选“201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2013年5月,被国务院核定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辛庄商代甲骨文是除殷墟意外发现的唯一一处甲骨文,具有界标性质。只有占卜活动发展到高峰时期,才会出现在卜甲上刻字的卜辞,一般王侯贵族占卜才会用卜辞来记录。所以,甲骨卜辞的发现,证明大辛庄遗址在商代不是普通区域,应是商王朝在东方的一处中心性的聚落,盖为一处方国都邑。
2009年,大辛庄东侧的张马屯又发现一处商代遗址。两处遗址,构成了济南早期人类生活的重要坐标。
华不注的三个“恩人”
华山,自然是济南东北乡最重要的地理标志。
华山第一次进入大众视野是在《左传》里。《左传》记载,鲁成公二年(前589年),齐晋鞍之战,齐顷公骄横轻敌,结果兵败,晋军紧追不舍,迫使齐顷公“三周华不注”。危急中,齐国大夫逢丑父与公易位,将及华泉,骖挂于木而止,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齐顷公借机逃脱。华泉,曾名列济南七十二名泉。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正式将华山列入名山行列。他对华山有精彩描述:“单椒秀泽,不连丘陵以自高,虎牙桀立,孤峰特拔以刺天。青崖翠发,望同点黛。”
平原上突然拔起的小山,清代之前是济南三大名胜(华山、趵突泉、大明湖)之一。李白说:“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元人王晖说:“齐州山水天下无,泺源之俊华峰孤。”
作为丰富完整的文化地标,华山不只是自然风貌奇特,其华阳宫、华泉等也颇有特色。历代以来,观览华山,所乘交通工具有很大变化。元代,王晖游华山,走的是这样一条路线:“自历下亭登舟,乱(横渡)大明湖,出水门,入废齐漕渠——所谓小清河者也。”一路乘舟便可抵达华山脚下。而到了明代嘉靖年间,亢思谦《游华不注记略》这样记载:“道故自大明湖出水关,时关门枢腐不可辟,乃出齐川门(东门),由陆行”。去华山的水道虽在,但已受阻于汇波桥下的北水门。水路不通,只好中途换乘车。从此以后,随着济南北部水量减少,赴华山只能走旱路了。如今,新的小清河复航工程,有望再次实现乘船的愿望。
已故诗人孔孚的《飞雪中远眺华不注》,文思奇妙,过目难忘:
它是孤独的
在铅色的穹庐之下
几十亿年
仍是一个骨朵
雪落着
看!
它在使劲开
读这首诗,让人想起画家张志民的《鹊华浴雪图》。直到想起那幅著名的《鹊华秋色图》。作家阴波在文章中指出,说起华不注山,有三个人不能忘。
一个是赵孟頫,他绘就了济南第一张城市名片。赵孟頫与济南的故事,本地人可能人尽皆知。周密祖上世居华山脚下,也是当地有名的大族。北宋灭亡,周密曾祖父离开历城,与家人分散,一个人向南奔去,昼伏夜出数月,最终抵达杭州,一家十六人又在此相遇,不失一人。到了周密的时代,南宋灭亡,又是异族统治,他也成了著名的遗民。
皇室子弟赵孟頫委身于元朝,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玩味的文化事件。这位几百年不遇的奇才,影响了元代文化半边天,其一生遭遇,也并不如人意。赵孟頫为周密作《鹊华秋色图》,也是一个著名的文化事件,此图也开创了古代文人画的先河。
第二个人是康有为。他甚至建议把中国的都城迁到华山脚下,延续其一贯的“妄人”作风,不过他对华山周围城市规划的建议,也颇有眼光。
第三个是吴良镛。这位当年协助梁思成创建中国第一个建筑工程学系的建設规划大师,曾受邀考察济南城市规划。至今,济南的城市发展依然延续吴先生的建议:东拓、西进、南控、北跨、中疏。他特别提出了一山一水一圣人文化线的三个制高点:尼山(孔庙)、泰山、华山。由此,华山再次成为济南城市发展新的中心,这个论断和康有为的建议不谋而合。
《鹊华秋色图》后来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就像老舍的文章一样,许多人因为这幅图来到济南。比如就读于山东大学的几位台湾学生,以前是从邮票上看鹊华秋色,现在来到济南。某一日,他们来到华山,试图用新的画笔记录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