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巧珠
三都岛,生我养我的地方,可想而知我的胎教少不了狂风击浪的怒吼,也少不了轻风漾波的浅吟。可以说来自大海的每一种声音,我都能感觉到它的情绪,严厉而又慈悲,让我敬畏而又亲切。大海的语言如海水一样丰富,一滴一字,一波一节,一浪一章,且还有许许多多鱼语虾咏,甚至还有诸多的自然秘语,让我感觉大海深处如盛夏夜晚四下无人的旷野,荧光点点,天籁齐鸣,可我欲辨忘言。然而,生于斯、长于斯的海上人家是这众生中最聪明的一族,凭借着祖祖辈辈生存的经验,他们听风、听浪、听海潮,听时、听季、听鱼声。他们听出了大海的奥秘,听出了大黄鱼的前世今生,“听鱼”也就成了他们捕捉黄鱼的绝活。
爷爷总是说大黄鱼是从官井洋游来的,小时候不知道官井洋在哪儿,也不知道这官井洋离得有多远。传说中那神秘之处有金碧辉煌的龙宫与掌管人间旱涝的海龙王,有直溜着小眼睛、探头探脑的龟丞相,有虾兵蟹将们身披甲胄,飞舞螯臂,两旁列阵,随时待命,当然还有浑身金光闪闪的大黄鱼公主。长大后的我顺着鱼儿游过的水迹游洄在海面上,竟拾得明末诗人林伊游官井洋时留下的诗句,“潮满江边势渺茫,沙鸥无事伴轻航。客从何处归来晚,数点寒鸦送夕阳”。古人的小木船尚能载波闲游,可见这官井洋并不太远,顺着潮汐涌动的方向来去,我终于知道官井洋就在故乡三都澳境内,在海水与淡水相融之处。神奇美丽的三都澳,龙宫居然就深隐在其中。我喜欢海里有龙宫的传说,更喜欢这龙宫就在我的故乡附近。为了让自己深信,还借阅了《宁德县志》。县志中这样记载:“洋底有井,井源远自浙东龙泉来,流经斜滩载首松潭境,波涛易作,又号三江口,官井洋就因洋中有淡泉涌出而得名。”这一夜我的心海泛起与海浪一样的波涛。官井洋,祖祖辈辈听鱼而作业的官井洋,我居然每天枕着你的涛声入眠,伴着日出而醒。
原来爷爷说的真真切切,并不是遥远的传说。官井洋的海水与淡水相融,咸淡相宜成了肥育黄鱼苗的温床,每年春、秋两季正是大黄鱼繁衍生息的季节。春天大黄鱼从官井洋以北的地方游来,待黄鱼苗从母体出来,在鱼卵中孵化而出后又顺着潮汐向四面八方而去。“池水渐凉蝉唱稀,今日立秋露湿衣”,秋露湿衣时,那些大黄鱼又从遥远的北方回到故乡。虽我非鱼,可我知鱼之所乐。它们如人回故乡一样,有着道不完的情,说不完的话,彼此间乡音阵阵,在这欢乐的场景中,鱼声乍起,随浪惊海。只可叹,这短暂相聚的欢乐,成了它们生命再次轮回的唱挽。听鱼人循声而往,把它们一网打尽。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七傍晚,官井洋的海湾码头,每家每户都有即将出海捕鱼的壮丁聚集在这里,个个整装待发,瓜对列阵。当地人都知道“瓜对”就是传统捕捞大黄鱼的木船,大小两艘木船组成一对。“母船”大,出海时六人六支桨同心协力划桨向前;“仔船”小,则是三人三支桨。岸边挤满了人,妇孺老少一簇一簇,儿媳妇搀扶着公婆,母亲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宝宝,手里牵着小儿,衣角还拽着一个大的,陆续相拥而至,为出海的男人们送行。海里黄鱼欢聚,海岸上听鱼的人则严阵以待,祈求天泽海惠。
海边摆着香案,鸡、鸭、鱼、肉、酒、米、水果等供品一一陈列于供桌之上。锣鼓喧天中“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焚香三炷先祭天、后敬海神,祈求风调雨顺,祈求福泽渔人,在声声波浪中诵读着黄瓜鱼的轮回大咒。渔船的桅杆树旗扬风,祭海人鸣金响鼓。出海的壮汉们把酒洒向海滩,敬天敬海,拜别父母。最后供品挑到船上,成了出海壮丁们的丰盛晚餐。木桨划动,船上的人齐念着:“水头暝,船出行,龙王赐福在当暝。”而岸上的人则谨言慎语,将虔诚与敬畏注入一浪浪的波涛,哗啦啦流向大海。
一炷香的工夫,一声“出海”,海上便传来哗哗声,不知道是海水涨潮的声音还是众人划桨的声音,船只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在潮涨中划向官井洋的深处。岸上的家人注视着挺拔的桅杆,听着瓜对前进的声响渐去渐远,才离岸归家。瓜对的船队疾驰向官井洋的海面,桨击水声,船至官井洋附近。人们的庄严虔诚之心,此时化作倾心、细心,细听浪声,辨听鱼声,寻找着群集的黄瓜鱼。
波浪在星光下闪闪烁烁,听鱼人竖起双耳仿佛听得还不够真切,便把一根根竹竿当作听筒探入大海,贴耳细听。黄瓜鱼并不知道海面上发生的一切,还沉浸在自己欢乐的“呱呱”声中呼朋引伴。这种群居习惯的叫声越聚越响,如雷鸣响彻大海。听鱼人收回听筒,数根竹竿同起同落,有节奏地敲打着船舷。船上击声阵阵,海里黄瓜鱼则越聚越密,且从深处慢慢浮到海上。此时掌舵者即调动瓜对开始撒网作业,船儿一边迎风斗浪,一边依旧用清脆的竹竿敲打出“突突突”的声响,节奏也越来越快,犹如沙场点兵。原來这种敲击正是对黄瓜鱼残酷的打击,一阵阵的强烈声波撞击着大黄鱼的耳石,使它们迷失了方向,甚至失去了知觉,最后被一网打尽。我有些伤感,黄瓜鱼本性怕声响,而自己又以响声引来听鱼人,落得被捕获的结局。黄瓜鱼啊黄瓜鱼,为什么不息声宁静地生活呢?难道要用生命来迎合“洋面成群响如雷”几句诗行吗?大概一切皆有因果。
听鱼人喜欢听到黄瓜鱼的如雷叫声,喜欢听到拖网时鱼跃击水的声响,当然更喜欢听到心满仓满的回航橹声。在这会心会意的声声中,瓜对船儿满载而归,码头的人儿早已蓄力待发。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新鲜的大黄鱼被运上了码头,岸边等候的买鱼人,满心欣喜如捧金条般将鱼码在箱子里,一装好即刻起程,马不停蹄地赶向周边百里内的集市。一对瓜船上岸,一拨人走了,又一对瓜船回来,又一拨人向各个集市飞跑。每年春秋两季汛期,官进洋沿岸的埠头通宵达旦交易,周边乡镇人头攒动,如过节般热闹,这就是老一辈人所说的“黄瓜瞑”。赶路的人说“赶鲜黄瓜”。
海恢复了平静,岸上、山间小路则脚步匆匆,听鱼人此时眯着眼,吸着烟,漫不经心地听着文人的诗咏“琐碎金鳞软玉膏,冰缸满载入关舫”,管他懂还是不懂,总之听鱼满满的收获,此时已经被卖鱼人挑进千家万户,自己可以悠闲一阵了。听鱼人听懂鱼语,卖鱼人听懂人的心语,“黄鱼金贵,黄鱼吉祥,守信如金”。官井洋附近的人们还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鱼贩们将新鲜的大黄鱼挂在一户户人家大门的门环上,数日后,买鱼的钱款自然就送到了卖鱼人的手上。大海的秩序,商海的秩序,就这样一代代流传下去。
一遍又一遍听祖辈们说起听鱼的故事,自己也就一次次地想着成为一个听鱼人。每月逢初一、十五的前三天是大潮汐,海水经常漫到码头,涌向大街,我喊着“我是听鱼人,出海啰!”便挽起裤脚冲向前去。手里还拿着竹竿敲击着,追赶着随潮而至的小鱼小虾。可是凭我怎么敲,那些鱼虾并没有像听鱼传说中的黄鱼一样,乖乖地聚在一起,而是游得更快,几乎是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一个小朋友从家里拿来一个土箕,要我当瓜对的小舵手,可我不知如何配合,他生气地狠狠踩着海水,看水珠噼噼啪啪溅到我的脸上、头上,这才解了气。我同样很生气,用手扬水泼向他,这时传来大人的训斥声,他被揪着耳朵龇牙咧嘴地拎回家。大人们说这流落到岸上的鱼虾是落难,不可以肆虐。我没有体会到听鱼人的骄傲,却换来母亲的训诫:不可捕杀落难鱼虾,不能将筷子横放在碗口上,吃鱼时不能上下翻动鱼肉,小孩子不能吃鱼籽,不能……有太多的不能。父亲感叹:听鱼,听鱼!我都赶不上,你一个女孩家还想当听鱼人?
童年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海浪。当不了听鱼人,但少不了品尝黄瓜鱼。只要见到餐桌上有黄瓜鱼,我就把书包一摔,手也不洗,抓起筷子就戳到鱼头。爷爷一见便来气了,瞪着我。我有些委屈,噙着泪:“爷爷,我只是想要黄瓜鱼的耳石。”爷爷绷起的脸一下子放松,“你怎么知道黄瓜鱼有耳石呢?”“不都是爷爷讲听鱼故事时说的吗?而且邻居一位姐姐就有一个耳石做的小沙包。”爷爷这下子乐了:“大家听好了,这耳石给家里的听鱼痴留着。”从此我便有了好多黄瓜鱼的耳石,也学会了玩耳石的游戏。我把四粒大耳石撒在桌面上,将其中一个耳石轻轻往上扔,不待落到桌面就迅速抓起另一个耳石再往上扔,同时接住落下的一粒,就这样相互替换,反复唱着:“大黄鱼,跳啊跳,跳过龙门到我家,送黄金,送白银,每次都是我最赢。”爷爷听着乐呵,也跟着唱了起来,还摸着我的头,口中念叨“听鱼痴,听鱼痴”。
爷爷老了,我也长大了,这游戏不再玩了,这些记忆仿佛成了心海里的跳跳鱼,偶尔想起,心里便催生出欢快的跳动。一天我问爷爷:“你当过听鱼人吗?”爷爷摇了摇头。“那岛上还有听鱼人吗?怎么现在都没有人出海听鱼呢?”爷爷长叹一声:“唉,听鱼人都老了,再说现在捕鱼人手段有些残忍,赶尽杀绝,黄瓜鱼渐渐少了。”父亲跟着感叹,我也莫名地跟着感叹。从此寻找听鱼人、亲历听鱼场景成了我的梦想。我在岛上见到老大爷,总是恭恭敬敬叫声爷,询问:“您是听鱼人吗?”有的像我爷爷一样,摇摇头,难得有一两个,向我点头,而后摸摸我的头,说了声,“过去了,都过去了,老了,老了!”我能读许多书时,凡是有关黄瓜鱼的字眼,我就像收集耳石一样,把它拾起珍藏在记忆里。诸如“兴酣还欲问东坡,鲈鱼较此味如何”“黄鱼,四月间,自洋群至,绵亘数里,声如雷”等等。或许父亲也像我一样,一直在做着听鱼梦,只是他为了全家人的活计,没时间与我说这些心里话。或许许多人和我一样做着这个梦。有人说:要保护海上资源,保护生态环境,保护黄瓜鱼。更有大胆的人开始尝试人工养殖黄瓜鱼。我得知这消息高兴了好几天。有一天梦里我跟着“瓜对”船出海,听到了如雷炸响的黄瓜鱼叫声,在梦中喊着:“好听!好听!”大海不能没有这“雷声”,如同寺院不能没有晨钟暮鼓声一般。梦里黄瓜鱼“呱呱”的雷鸣回来了,听鱼人一定也回来了。
我参加工作已经好几年了,一个周末回家,父亲很庄重地跟全家人商量,说是人工养殖黄瓜鱼试验成功,三都澳成了全国最大的大黄鱼养殖基地,自己家也要建起网箱渔排,也要成为一个新兴的听鱼人。我第一个赞同,但我忽略了人工养殖的所有困难,只一味地追求圆自己的听鱼梦。父亲建起渔排,住进渔排,成了真正的海上人家。我也就时常到父亲的渔排上走走,有时还借着月光,枕着波涛,听着大黄鱼的“呱呱”叫声。虽然感觉远不及官井洋那样澎湃,黄瓜鱼的叫声也不及前人所描绘的那般震撼,但已经让我内心充满了喜悦与安宁。看茫茫大海,渔排列阵。清晨,万道霞光中,一艘艘小船摇醒了大黄鱼,养殖户们也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劳作,洗网箱、换渔网、调鱼苗、观察水流、投饵料、观察鱼儿活动的情况,多么祥和美丽的听鱼场景。
然而,现实很残酷,一项美丽的事业,总是伴随着诸多风雨。海上人家的天敌就是台风,一看天气预报有台风预警,我的心就悬到空中,不停打电话给父亲,让他撤离,让他回家。父亲总是一句极简单的回答:“知道的,你安心上班。”可我能安心吗?我知道此时的父亲一定在渔排上加固网箱,加固小木屋。台风过后,我总会回到渔排上。此时的场景不再是风平浪静时的美景,他又开始忙碌了起来,打捞垃圾、修整桴桥、换网箱,回过头淡淡一句:“你回去吧,晚上又能听到黄鱼声了。”若遇春夏季节转换,黄瓜鱼发病率高,初始父亲会叫我买些鱼药送到渔排上,一回两回后,父亲再也不让我买鱼药了,就因为我老劝父亲改行,这养黄瓜鱼风险太高。台风、高温、环境污染等,都会让黄瓜鱼损失惨重。我劝说了多回,父亲开始回避我,我打電话如同吵醒了他的好梦,他进城不愿与我见面,我回家他找托词离开,我到渔排,他说女人家不要常到渔排。我知道父亲这是听鱼情结所致,后来我也只能顺着他。
父亲说:你放心,我养殖黄鱼要求并不多,我只要一片海域,一个自家渔排,一群鱼,一间小木屋,听听黄瓜鱼“呱呱”的叫声就够了。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也不再唠叨,倒可以经常到渔排与父亲一道,倾听那最祥和的“呱呱”声响了。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