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帆起北山

2018-02-02 09:43李迎春
福建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闽西文学

李迎春

2018年11月6日0时10分,时间定格处,张胜友先生与世长辞,享年71岁。

清晨的雾霭散去,悲痛的消息在微信圈缕缕散开,冲击着文学界同仁的胸口。而家乡的文友们,更是一片静默。此时,我正在会中,不敢再划开满屏哀悼的朋友圈。

一个从闽西山村北山起步,鼓起风帆勇立于改革大潮中的书生就此告别他珍爱的世间,在国人回望改革开放40年的特殊节点里。

在他创作的最后篇章里,是献给当年四大特区之一厦门的政论片《大海的召唤(新时代之光)——厦门自贸区巡礼》,仍旧洋溢着时代的激情与生命的活力。

他的人生命运和文学创作,无一不贴近广袤的大地,与中国的发展紧紧相连。

1、红色基因的底色

29岁之前,张胜友从未离开过故乡,是闽西红土地给予了他生命最重要的滋养。在他故乡永定高陂,留下了他充满艰辛的成长历程,中学毕业后回乡种田,修水渠、挖矿槽、筑公路、做裁缝……直到遇到文学导师张惟,才迈进龙岩地区《闽西文艺》编辑部,开启他追逐一生的文学梦。从此,文学像黑暗中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从处女作《禾花》到早期散文代表作《闽西石榴红》,他不仅学到恩师张惟的为人处世,更是继承了其作品中宏大的气象、开阔的境界。

1977年恢复高考,张胜友高分考取复旦大学中文系,成为改革开放时期第一代大学生。在复旦校园,他的同学卢新华写下了伤痕文学的代表作《伤痕》,而他也创作了风靡一时的《大学生圆舞曲》。正如他所说,在黄浦江畔完成了一次痛苦的思想嬗变,从幼稚走向成熟,从盲从学会思考。从此,他自觉地肩负起一代人的历史使命——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将眼光更多地投入到关注民族命运、国家前途中。

在他的家乡,由恩师张惟命名的红土地文学,张惟和张胜友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家。正是由于他们作品鲜明的特色,才使红土地文学成为中国文学一道独特的风景。从张惟到张胜友,我们很清楚地看到这种红色底蕴的传承。这个传承是什么?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那种波澜壮阔、昂扬向上的开阔大气。这种文章气象,在张惟、张胜友之前的闽西文学中表现并不明显,张惟从北大荒回到闽西将这种文章风格突显出来,由张胜友接过并发扬光大。对于张胜友而言,闽西时期就是这种气象的积累过程,走出闽西后,开阔大气更成为他文学作品的显著特征。如果说张惟将开阔大气之风在革命题材的文学作品中运用自如,那么张胜友则在改革开放的大篇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人说,因为创作报告文学和电视政论片,使张胜友的作品大都偏向于宏观大气。但是我认为,这种大气缘于他本身的气质,缘于他的自觉选择。他在文学表达上,并不是婉转深情或一叹三咏,而是以直接介入的方式,为国家和民族命运鼓与呼。他拥有一颗炽热的心和旺盛的精力,尤其是长期站立在改革的最前沿,那些快速发展的现实和不断深入的思考,需要更多地倾诉到他的作品中。在《穿越历史隧道的中国》《中国潮》《世界大串连》《十年潮》《历史的抉择——小平南巡》等作品中,最高最大的身影无一不是发展中的中国。他写中国改革的艰难起步,于是有了《十年潮》,写在国家经济即将崩溃的边缘,怎么从农村起步,逐步推向城市,同时开启国门,实现经济腾飞。《风帆起珠江》是张胜友的政论片名作,他书写中国的发展用三条线索交错递进:第一条线是中华民族的复兴史,第二条线是20世纪至21世纪的经济全球化浪潮,第三条线就是中国30年的改革开放实践。在他笔下的30多部政论片,主题无一例外,全都指向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和社会转型。

从《闽西石榴红》到《百年潮·中国梦》,题材和表现形式不同,但不变的是红色基因的一脉相承。他从闽西红土地汲取的红色基因滋养了他一生的文学创作。

2、客家汉子的本色

很多人喜欢听张胜友说话,听他说那一腔带着客家口音的普通话。他的话自有一股引人入胜的风格,有人说那正是客家汉子的体现。其实他的魅力不仅来自讲话,更来自于他的那种担当作为、坚韧不屈和古道热肠。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无疑是他担任作家出版社社长期间引发的轰动。他将一个处于低谷的出版社带领成为全国瞩目的出版集团,被美国《纽约时报》称为“引发中国出版业革命第一人”。探寻他成功的秘诀,并没有什么高大上的宣言,而仅仅是“脚踏实地,不尚浮华;埋头苦干,不赶时髦;务求实效,不慕虚名;把握机遇,不避风险;开拓创新,不因循守旧……”这样的总结。

新世纪初,诗歌界进入低潮期。我创作的3000行长诗《生命的高度》找不到发表的途径,与我素昧平生的他深知山区青年文学之路的不易,在审读完作品后馬上给我电话鼓励。在他的指导和关怀下,让我看到希望的曙光。后来《生命的高度》顺利入选2005年度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并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发行。这部长诗是福建省第一部获得中国作家协会扶持的作品,它燃烧起一个青年的创作野心并一发不可收拾。十多年过去,我只要想起那个普通的上午,听到他电话里传来的温和话语,心里就充满着无限地感恩。像这样的例子很多,许多文友,相识的不相识的,都得到他无私的帮助与指导。

当然,客家汉子的本色,更体现在他的创作中。张胜友的作品不仅有往前冲的勇气,更有回头看的审视。让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历史沉思录——井冈山红卫兵大串连二十周年祭》,荒谬的现实与沉痛的反省相交融,使作品有了一般报告文学难以企及的高度。读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往事,仿佛是一出荒诞的戏剧,却又处处有“我”的在场,使历史有了更加确凿的真实。然而,作者并没有被历史的悲剧拖着走,在文中大胆地将罗马教皇的圣诞祈祷作为一种超越国界的担忧。这正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主旨所在,因此,文中最后引用马克思充满哲思的一句话:“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自己。”

最近几年来,张胜友的多篇作品与故土的表达关系密切,如《闽商》《闽西:客家神话》《闽商·映象》《石壁记》《古田会议》《重返才溪乡》等,有政论片、有散文,也有赋,不同的体裁,却同样都是向家乡深厚的历史表达敬意,向历史追寻我们所走过的路。正如《中国作家》主编艾克拜尔认为的,《闽商》目光深邃,思想深沉,眼界开放,胸怀博大,充分展示了闽商告别在人类史上以陆路交通为主的时代,迎来以海路交通为主时代的辉煌历程,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片。在语言上,张胜友找到了一种简洁而有力的诗意表达。如《闽西:客家神话》中,“时序越千年,五胡乱华,朝纲顷裂,战祸频仍。中原汉民饱受生灵涂炭,颠沛流离,‘人慌慌而遊走,风飒飒以南迁,举家携儿带女,跨黄河、过长江,万里迁徙,天远路长,一直向南、向南、向南……”千年时光,分解成富有张力的短句,使读者在一幅幅画面中走进客家历史。

3、追逐时光的亮色

张胜友的一生都在追寻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责任担当,他是传统与变革中最勇敢的吃螃蟹者,是永不停止探索的改革者,更是一名充满良知与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

张胜友是与共和国一起成长的一代人,其人生经历丰富而曲折。如果说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那么流淌在他血脉里的家国情怀却是始终不渝的。正如他说过,他有一种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情结。这种情结不管是在他的人生历程还是创作中,都表现得非常充分。在文学作品中,就是表现为强烈的责任感和高度自觉。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有先知先觉,比如在邓小平南巡之前就创作了《十年潮》,在《石狮之谜》中勇敢地喊出“敢于创造财富”的石狮精神……而这些,如果没有一种英雄胆识是无法做到的。

张胜友既是改革开放的实践者,也是改革开放的思考者。在他的作品里,处处充满着智慧和哲理的语言。他用文学的方式,表达着对社会变革的深入思考,引起读者、观众的强烈共鸣。在《风帆起珠江》中,他以雄浑的笔触流出一个个问号:“出路在哪里?/曙光在哪里?/希望在哪里?/历史长河,正是在一个旧秩序覆灭与新秩序诞生的空白地带,悄悄地异常迅猛地不可阻遏地选择突破口……”正是在创作中,自觉为国家担责,不断思考与探索,才使张胜友的作品具有可感的温度,也有探索的高度,才使他的笔力依旧雄健,越来越充满着文学的魅力。

“胜友”之名,取自王勃的《滕王阁序》中“十旬休暇,胜友如云”之句。它让我想起2016年10月张胜友文学馆暨北山书院揭牌时的盛况,让我想起他走后无数亲朋好友的缅怀,让我想起他每一次返乡时文友们的欣喜若狂……如今,一切都如昨日之水不可挽留,只有精神闪烁着不灭的光芒。一个时代的弄潮儿,无论怎样的先锋与锐利,背后站着的是作为书生的他,内心遵循着民族的大义与文人的操守,以生命之力书写着中国大地的浓妆重彩。

他就是这样一个书生,自觉为这个时代而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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