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草 原 记
在一匹飞奔的马上,
我的眼停下来。
我的眼回到眼睛像石笋上的水
回到它的滴落里。
一粒沙子孵着飞奔的梦。
而我曾经是
这梦。
我在停下的眼里停下来,
而马依然在我的身体中飞奔。
我看见飘拂的马尾
像欢乐一闪而逝。
我看见马眼里的草原正脱落为一幅
剥蚀的画,
装帧着我的心。
我看见疾驰的
马蹄是我的泪水在飞溅。
——我的泪里有许多未发生的
煤气爆炸事故。
而现在,马停下来,
我的身体在飞奔。
除了风,没有别的声音
除了怀念,没有什么可慰藉暮年的乡愁。
除了风,没有别的声音。
融入了异地的环境又怎样?
用一生,赢取了本埠的户籍又怎样?
只要一说话,我就露出了乡音的尾巴。
只要端起酒杯,我就想起了故乡的芦荟。
仿佛一棵树,被强行挖走,给植入了
陌生的土地上。——修枝剪叶后,
它活过来了,
但总有一片来自头顶的阴影,
笼罩着它的生存。异乡多风。风一吹来,
它就感到伤口婆娑,满身心的疼痛啊。
而要确定再不能还乡,我还得积攒多少
废弃的路、望断的云?——一颗
灌满了风声的心,搁哪儿都像
破碎的陶罐,流浪到何方都像一张
过期的船票。而当异乡慢慢变成一根
搀扶暮年的拐杖,我终于活到了
有乡归不得的年龄。——这是落木
萧萧下的季节。这是风在无风的
时辰仍漠漠地吹着。这是万物哑默的
界点:除了风,再没有别的声音……
一个存在主义者的非存在之诗
一个没有样本的人,是一个不可复制之人。
他公然逃脱这个世界的通缉。
他对空中的气味施加影响,
不是用嗅觉,而是气场。
一个没有样本的人,是一个逃脱
上帝铸模的人。他的人身安全来自对
万物的担忧。他活在世界的变化中,
而世界的变化活在他不可抄袭的行为中。
他发誓不对无常负责。那么多的凶杀案并未
改变他对刀子的看法。他谨代表他自己?
不。他代表他身上所有的器官,
向这个世界宣战。
他把影子派上别的用途,就像把灵魂
抵押给了至高无上的星空。
天气佐证了他短暂的失踪;而当他
强劲回归,万物也会因为他的出现而
改变性别。然而,他从未到过他到过的地方,
那儿的人无法描述他的行踪和模样。
他同时否认他曾经来到过这世上,
他看见的物已灭种,人皆死亡。
罗 星 塔
——兼致巴客
巴客玩着他诗里的一颗石子,
他寄养在姐姐那儿的狗,
与这石子构成了诗歌
奇怪的暗喻。
我和他在塔前合影,
但并不知道塔里住着什么。
(所有的塔都有一个衰残的暮年,
毫无例外,它们通向天空和神秘的梦境。)
圆形的风。一条浮动的
海岸拍打着塔尖。听不见钟声和
云朵。湿地被我们的好奇拉长又缩进
极速倒退的罗星塔里。
白云苍狗啊。
我们转而去看海战遗址,又在浮雕上,
一艘艘数着法国战舰。三个炮台,
各自为政。其中一个,显然将炮管
卸在了别处——因为在那儿,
我再次读到了巴客诗里的石子。
人群浮动,宛如波浪。
水在十余公里之外汇入海口……
我们急驰回一个傍晚的诗会。
在古巷里,我和巴客拖下长长的影子,像
两行诗,挤满了飘浮的行人和石头。
落日的美学
我曾在一首诗中谈到“落日的美学”。
现在那首诗早已散轶,
唯有落日每天仍在发生,
仿佛诗歌拖曳在记忆中的影子。
这灰冷的记忆,这每天都要在水中淬火的
影子,当一个时代的美学无可
避免地滑入悲剧地带,
唯有风,记下了我们说出而忘掉的话。
人过中年,竹篮里渗漏的好奇愈来愈少;
沉默并非恐惧人的言说,而是寂静。
坐在河边,我看到流动也是一种坠落,
正如风铃被人的意念撞响,
变成了另外一群蒲公英。
我愈来愈享受一种缓慢的消逝——从我
素常接触到的人和物中;
既然坠落终将成为我们共同的命运。
现在,就算落日变成一架梯子,
我也不會攀爬上去,
续写早年业已凋萎的美学——
如果安于冲淡,落日就是一座寺庙。
纸 的 石 头
纸的石头。它的石质由语言
词和它衍生的空白以及意义构成。
沉甸甸地,它提在你手上,
像提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而世界本就是一块坚硬的冰,
它的不易融化就像我们面对它时,
内心涌出的疑惑。只有当我们的
思想,像云隙偶然迸出的
一缕阳光照射到它时,
才有可能从它那巨大的问题表面,
滴下一滴疑似答案的水珠。
这时,你手上的重物变轻。
纸卷起石头的四角,轻柔如
一次你对事物内心幽独的造访。
责任编辑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