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水
轮 上 飞 驰
或许每个男孩心中都有一个在车轮上飞驰的梦,即使农村穷苦的孩子也不例外,如我,近四十年的时间里,与车子相连的那份热情和那些往事,回忆起来犹历历在目。
滚圈子,这久远的游戏,也许每个男孩都玩过。随手拿出个破簸箕、破轮胎,或扎个铁圈子,双手拍打着外圈,锵锵地奔跑在山路上,你追我赶,山路上回荡着孩子们的笑声。
年纪稍长,就学着制作自己的“车子”了。一木棍当车身,前头夹进一圆木饼,当车头。没错,初级形态的独轮车。配上嘴里的“滴滴”“吃吃”声响,像个赛车手,志得意满地奔跑在山路上,山村熟悉的风景在耳边变幻得无比神奇。
“三轮车”就是高级货了,有车头车尾的,可实打实地驾驶。两三块木板架起车身,两后轮架在一根横木上;车头是紧要的部位,是方向盘和前轮的整体组合。找一块斜坡的平地,坐在车上,一骑烟尘滚滚而去,一座座老屋、田边的篱笆和远处的树丛,向身后飞驰,留下小伙伴们惊叹的眼神。
当时的车轮大多以圆木为材质,一些有能耐的孩子不知从哪弄来“滚珠盘”(球轴承),穿在车子的三只脚上,那铁家伙转起来噌噌地飞响,与木头轮子比起来,一个是天上飞机,一个是地上蜻蜓,不可相提并论。哪個农村男孩的心里没装过一辆“滚珠盘”三轮车?
那年又移情别恋起了自行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自行车在乡下还未普及。好说歹说,零敲碎打地,借邻居二手自行车终于学会骑在高大的车轮上奔驰了。真正用自行车出行,那是多年后的事了,我家的第一辆自行车来得有点迟,已八十年代末。
九十年代初,上了中学,很是崇拜“赛车手”。 山地自行车比一般自行车高大,骑手们弓着腰,基本就是横在车身上,屁股在车座上抬得老高。阳光下,看车手飞快地踩着脚踏,风驰电掣地从身边掠过,那鹤立鸡群的身姿,如电影主人公自带光芒,令人伸颈侧目无限神往。我知道,父亲断然是不会为满足我如此低级的好奇心,何况当时寄宿根本就没有买车的必要。其间,找熟识的朋友借过几次,过过瘾而已,反倒觉得那坐姿太辛苦,容易腰疼,并没想像中的神奇。大学还是寄宿,除了在校园读书,基本无事,加上年事渐长,知道还有比身边之物更重要的事,对“赛车”的感情基本平复,至今还与“赛车”无缘。
时光是很有趣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当初的那份念想已浅淡得如水上波痕。或许,每段成长的路上都会停留过一些好梦,而且常伴着好梦难圆的遗憾,可谁又能说得准下一个路口不会以更丰满的轮廓闪现?
大学毕业后,刚步入二十一世纪,心里挂念上的摩托车,到结婚时就有了,是老婆的嫁妆。老婆来了,摩托车也来了,清楚地记得车座上贴着鲜艳的红双喜,可谓双喜临门。清楚地记得,二三十年前,当时的公路还是石子路,偶尔会迎来威武的摩托车,我们愣是望直了眼,那家伙神奇,后座上拉上一两个人,扑扑有声,大气都不用喘,直上快下,一马平川。有时,后座是靓丽的女子,我们就一帮人在路边起哄:“载查某,不会辛苦……”“查某”是闽南称女性的方言。骑手和女子微笑着飘过,留下我们更放肆地哄笑。当然,轮到我拉着老婆上路时,摩托车已不新鲜,男女也不再授受不亲,小孩看见了,眼睛抬都不抬一下,早已没了旧时“礼遇”。
有了摩托车后,就羡慕着别人家的小轿车,努力赚钱、省钱、赚钱、省钱。生活总会奖励节俭与勤奋的人,现在也算梦圆了。闲时,一家人驾车外出,用时下的话称之为“自驾游”。以前远在天边的风景,在车辆能到的地方,就不再是梦想。此生也许无缘“三十功名尘与土”,却是有幸遇见“八千里路云和月”。轿车,除了走远路方便,雨天还能挡风遮雨也是好处。风雨中,看车窗外的匆匆掠过的景色,往时凄风苦雨,此时却是云烟朦胧,如梦如幻,被渲染得像一幅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这些在咱在年少时哪敢这样想?
再过四十年,还会冒出什么先进的交通工具?未来不可限量,任凭驰骋想象我都触摸不到它具体的模样。在时光的高速路上,只要咱国家繁荣昌盛,老百姓生活和乐,身边一定还有更多轮上飞驰的美丽风景,等着我们去慢慢欣赏。
时间的风景
在旧物市场看中一只老表,双狮牌自动机械表。摇晃几下,秒针还会动,靠近细听,嘀哒有声。外观,除表链有一活动栓用斑斑铁丝替代外,七八成新。眼缘尚好。心想,父亲这辈子还没戴过手表,他或许会喜欢。
父亲是个农民,与共和国几乎同龄,经历着共和国相同的命运。我清楚地记得,1988年,刚上小学一年级,随父亲进城买了一台录音机,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改革开放之初,七十年代流行的“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录音机)是我们八十年代继续追逐的梦。隐约记得,母亲买过一只上海牌机械表,天天得上紧发条。后农事繁多也就搁在抽屉里了,落满尘灰。缝纫机、自行车、黑白电视……慢慢地添置到家里显眼的位置上了。但家境并未好,父亲还没有戴上手表。
旧物终归是旧物,我付了几十元钱就将它揣进兜里。修一修,或许它还可以转起来。隐约记得三角街还剩一家钟表店,也兼营修表业务。很多事物在时代的洪流中慢慢消亡,修表的行当也是其一吧。
那是一家老店,在原有“清晖钟表”后多添了三个字:“十字绣”。店门口摆着一个半人多高的修表摊,墙壁上三面挂着石英钟,最内里的墙上挂着红红绿绿的十字绣。
修表师傅已有些年纪,微笑着拿过了那老表,说:“双狮表,在当时要三块银元才能换到,上海表只要一块银元。”他努力用开表器去旋手表的后底盖。或许生锈而生涩,即便用上了固定座,开表器还是在底盖上打滑。尝试了几次,他终于把手表放入小油盒里。浸泡浸润需要不少的时间,一时也没怎么客人,我们就坐着闲聊。
谈到手表,他的话就多了。他絮叨着,他跟他舅学的手艺,这手艺以前是香荸荸,不想现在就没落了。谁家有只手表是华侨送的,他记得清清楚楚;有次修一只金表时他的手心全是汗。他们那会儿有只手表会叫人眼馋。而他女儿出嫁时就不戴手表了,非要戴金手镯。 “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智能手环了,这东西功能真齐全……”
这位老人像只老表嘀哒着,流淌着光阴的故事。而我的那只老表会有怎么的故事?
开表器把底盖打开了。齿轮还是明晃晃的,一些细小的游丝在阳光下晃动,好像时光不曾来过,又好像打开了一段幽暗的时光隧道。底盖内侧,上面有一行铅笔字跃入眼帘:2007年6月20日,下面是一个“晖”字落款。“这只表,十年前,我已修过一次。”他说,看来这只表的主人,也是一个爱物惜物的人。这我知道。这只手表的表链,活动栓是用铁丝固定的,现在已锈迹斑斑。这样非专业的修补方式,只有手表的主人才会这么认真去做。“还是柄轴出现问题,得换,没那么快,你再过两三天再来吧。”他说。
三天后,他从手腕上脱下了手表,说:“现在零件不好找了;我戴了两天,基本准时。”一个修表师傅两天来一直戴着维修费几十元的老表,用自己跳动的脉搏去焐热一段冰冷的时光吗?临走时他嘱咐我,自动机械表要常戴在身上,不然就会误时误点。面对这样一个认真的老人,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几天下来,这只老表在我的手腕上好像嘀哒着时代前行的节奏感,似在诉说着老一辈的辛酸往事,又似一阙时不我待的奋斗之歌。我最终没将老表交给父亲,感觉这样不好。父亲已用上手机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希冀,生活应该向前看,我不希望它勾起父辈的患得患失的感伤。
像老手表这样的老物件用来怀旧就好。我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应该给他买只智能手环,可以随时测一测血压、心跳什么的,老人也该享一享时代进步的红利。
山村灯火几度明
灯,是光明,是希望,是温暖,是人类史上最重要发明,这样的词语放哪都合适。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如此,灯,在闽南乡村還被赋予特殊的意义,它是婚丧喜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见证着乡村的生死繁衍和兴盛变迁。
婚庆与灯
谈婚论嫁,娶妻嫁女,本就是喜事,多一门亲戚,两亲家聘金嫁妆欢欢喜喜地谈定。嫁妆薄厚已在其次,“入乡随俗”,女方询问男方礼数时,男方无论如何都要讨一对灯随嫁。恰好女方也懂得这一礼数,新娘入门时,还有会特意举行庄重的“进灯”仪式。挑灯人咏唱着吉利话,此类吉利话有个专有名称叫“四句”。“进灯进灯,子孙代代兴”,图的就是这个吉利。挑灯人每说完“四句”,男方就会主动赏个红包,包大包小随意,直到双方心满意足,挑灯人郑重地将灯供到厅头点起。这也难怪,咱平头百姓的人生追求无非是“丁财两旺,富贵双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都包含在“进灯”仪式里。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母亲嫁入我家。外公会随给她什么灯呢?我至今还不清楚。按说那时马灯已经出现,可那种防风便携式煤油灯,从我记事起家中从没见过。这也情有可言,当时马灯并不便宜,村里有的人也不多,多数人家夜间照明以燃烧竹片为主,有时也点松明子的。
父亲告诉我,以前的读书人常是一手拿火把,一手写作业,火星常落在纸面上,作业千疮百孔,不能直视。有些用心的人家,用于插火把,被称作“火奴才”。这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我姐读书的事,倒是耳濡目染。记事起,村里就有电灯了。线路是从村尾小水电站引过来,电压不稳,十五瓦的电灯或明或暗。姐姐放学回家后常要帮煮饭、放牛、摘兔子草等诸多家务,只能“日时走啪啪,暝时里点油腊”。没电的晚上,她只能拿出简易的煤油灯。后来我一直疑惑,那煤油灯莫非是母亲当年的嫁妆?至今还未得到父母的亲口佐证。只见,灯光摇曳,油烟滚滚,姐姐边擦眼边奋战在暗晦的灯光下,有时我分明看到她通红的眼。因此,轮到我上学——已是八十年代初了,我早已学乖了,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作业做完——因为谁也保不准,当晚的电来或者不来。
有个成语叫“凿壁偷光”,现在很多年轻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偷光”其实没什么,反倒是“凿壁”的行为相当恶劣。姑且不论事件的性质问题,至少像我这种在昏暗灯光下成长起来的人,或许能够理解“光”对夜读者的吸引力,也能体会光明之于人类不朽的意义,并由此产生了对现在来之不易光明生活的无比珍视与热爱。
新居与灯
我们乡下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位房主正在上梁,邻居与他素有间隙。就在他家上梁的时候,邻居让自家的狗去咬一只破灯笼,然后在边上起哄大叫:“狗扒灯,狗扒灯……”这是一句相当不吉利的话,在闽南语里,“灯”即寓意“丁”,“狗扒灯”就是“狗扒丁”,狗咬死人了。上梁时谁不想吉利一点,主人愣是气得发抖又无可奈何,倒是上梁师傅机智,用斧头击打大梁,那边“狗扒灯”的话刚落,他即随声喝道:“一百丁!”在闽南语里“狗扒灯”又与“九百灯”发音相近,顺理成章,大吉大利。果然,这户人家上梁之后人丁兴旺。
这个故事,且不论真实与否,却也道出了一个事实。闽南在新屋上梁对“灯”尤为重视。平时,哪家有人建房起屋,道喜时,人们都称其为“建功立业”;通俗一点的会称主人为“架屋公、架屋妈”,多有尊重和敬意。
正因为重视,所以就会有庄严的仪式感。仪式感从哪来?有一套繁琐的礼仪。早些时候,乡下上梁,要挂两盏油纸灯,也可以绸缎布面的灯;乡下通电后,也就挂上两盏电灯,当然,镀上一层红色漆面的电灯更喜庆,红红火火的。
活一岁,学一岁。前年,老家翻建的房子装修将结束了,水电师傅突然问我:“大灯备好了吗?”大灯指大厅上的主灯。水电师傅提醒我,闽南风俗大灯该是丈人家送的。我才想起,之前老婆说起老丈人给我们包了个大红包,原来是要让我们自个买大灯去的。也是,现在大家生活过得去了,灯是一个房间的眼睛,哪个房间不是灯光灿烂的,不是一般的白炽灯可以应付的了。当时,家里按新中式风格装修,在大厅上挂个白炽灯总不对吧?而市面上,水晶灯、铁艺灯、羊皮灯、全铜灯、锌合金……单就材质而言,就不多种多样,外加造型更是五花八门,千姿百态。社会进步,年轻人对高品味生活的追求已不是老一代人能理解的了。他们也学会了去适应年轻的脾气和喜好,这未尝不是好事。我心存感激。毕竟这事不像以前一样,一个灯笼高高挂就完结了事。
另外,一般而言,很多新居的阳台上会装两个灯,还是以装饰为主,类似上梁时挂对灯。而装大厅的大灯时,更为庄重,得给水电师傅一点小费,或者说一个红包,讨个吉利。也是,好不容易买个房,谁不想讨个好彩头,彼此欢喜。
丧葬与灯
“人死为大”,在农村丧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这个槛上还是少不了“灯”。
先聊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我大伯有哮喘病,一日劳累过度,就一口气没喘过来。我伯母是一个神志含糊的人,也不知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她并不是找旁人去抢救,而是为我大伯备好“尖头饭”和点起“长明灯”,“送”他上路。等到天明,她才来向我父亲报丧,我父亲到时,大伯胸口还有热气,脚边的“长明灯”的灯芯业已焦黄。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对“长明灯”的重视,已超出了抢救的大事,你能说她是“神志含糊”吗?
长久以来,农村的“长明灯”无非是一小碟的花生油,搁一条纸或灯芯草当灯芯。“长明灯”亮着,始终照亮死者奔赴阴间的路。
闽南出殡时,有执火把送死者上路的风俗。这些火把据说分成两类,第一把为“鬼火”,是给小鬼照明的;后面跟的是“子孙灯”,有几个儿子就点几把火,是照亮亡魂上路的。
这些年来,变化最大的该是出殡时所执的火把。最早的时候,大家一例用“松明子”,一手提篮子,一手执火把,边走边添松明,火熏火燎的,带着一路浓烟,一路打头阵而去。后来,有人改用柴油火,往竹筒里添上柴油,用破布废纸堵上,一点火光冲天,轻便上路。无非是仪式,现在有人更是用上了手电筒。两节电池,一样照亮死者前行的路。
说不定,哪一天村民把路灯亮起来,就当是执火把照亮死者出山,或者,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出殡的路还不是一样光明锃亮?
时代进步了,思想开化了,不知以后这些出殡用的火把会以怎样的姿态呈现。
山村灯火几度明。山路逶迤,斗转星移。一花一世界,一叶可知秋,一盏灯的变迁,晕染出的未尝不是沧海桑田。
责任编辑 石华鹏